資若銘,1994年生人,湖南衡南縣人。有作品200余篇發(fā)表于《美文》《遼河》《桃花源》等刊。
十三年前春天,家門前的桃花開得極燦爛。
那時,太婆會在某個明朗早晨里,著一身青色春衫,手握拐杖,依著碎步,緩緩從里間走到堂屋門前,坐在木凳上,細細地看坪前的桃花。
“今年春暖,桃花開得早呀?!?/p>
太婆嚅動兩片薄嘴唇說著,并用手將兩鬢白發(fā)捋到耳后。兩腿并攏,眼目清亮,姿態(tài)怡然。一應動作神情,皆有民國婦人氣派。
門前,是碧綠的池塘。塘邊土坡上,種有五六株桃樹。立春后,在幾縷春雨和數(shù)場暖陽的孕育下,待春風一過,大大小小的桃花便爭相開放了。
我最喜桃花的顏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純白中透出一抹淡紅,盡顯少女嬌羞之態(tài)?!都t樓夢》中,寶玉把男人比作泥,去守護大觀園里的那些艷紅桃李,我看極為合適。
記得,那年桃花開時,我十歲。正是生命萌發(fā),向外向上成長的時候。太婆雖已八十高齡,但精神卻是極清楚明白。她喜歡每餐飯后,抿上幾口白酒,雖有高血壓,卻毫不在乎。“放心,沒得事,能喝,還死不去?!碧畔嘈?,生死自有定數(shù)。
在木沖,我胡鬧頑皮這一項,實在能排第一。許多時候,家人都拿我無法,可太婆依舊疼我如心肝。而我,也歡喜和太婆在一處。春夏之際,每到傍晚,我都會提著水桶,到灶房里給太婆打水,供她洗臉洗腳。因為人小,提不動,我只能走一段歇一段。這時,太婆會拄拐杖,靠在堂屋門邊。等我費力提水到門口時,她必急忙伸出手來,接過桶去。并且笑著說,“好重孫,累到了,我來?!碧咆E著提水,往里屋走去。后山的夕陽,透過窗戶,照著她頭上的銀絲,閃閃發(fā)亮。
“太婆,外頭的桃樹,開那么多花,什么時候才有桃子吃呀?”我歪著頭,跟在太婆后面問。
“嚯,乖孫,你這哈就想桃子吃噠,我看,至少還得等兩三個月?!碧判χ?。
“唔,原來還要等這么久。”我邊抓頭邊朝窗外看。
太婆在里屋烤火的炕上坐下,脫下鞋襪,開始洗腳。我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雙手托著下巴。
“算起來,這些桃樹快有二十年了。哎,人這一世吶……”太婆長長地舒口氣,說這話時,還拖著戲腔。
洗完腳,太婆習慣叫我打杯井水來,然后她從床頭柜里拿出些白糖,放上幾勺。這是她最愛喝的水了。太婆生性急熱,一年四季都喜歡喝涼糖水。咕嚕咕嚕,一大杯喝下去,她覺得格外舒暢。喝完,太婆又會從床頭柜里拿出罐頭或是糖果餅干,塞我手里。我捧著這些好吃的,心里簡直樂開了花。那時候,太婆的床頭柜,在我看來,是個百寶箱。而這個百寶箱里面的寶貝,常常是落到我的肚子里去的。
慢慢地,許多年過去了。
太婆早已化作泥土,與家鄉(xiāng)的山水融為一體。木沖的春天,依舊鶯飛草長,花木蔥蘢。門前的桃樹,雖只剩兩株,卻還是芬芳明艷,惹人眼目。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家鄉(xiāng)的桃花嗬,我的太婆……
古老堂屋前,一陣北風吹亂了外婆的白發(fā)。坪里滿是落葉,圍繞老人身軀打轉兒。那雙溫暖柔和的手,擺動細長掃帚,一遍一遍清掃著落葉同灰塵,永遠不知疲倦。稀疏的陽光,照在庭中,外婆的聲影瘦長老弱,眼目諧和而有情,面部皺紋卻越發(fā)深刻顯眼,幾十年的滄桑歲月仿佛就在這一條條皺紋里悄悄流去。
這時節(jié),寒露已降,雁陣飛過山梁,漸漸消失在蒼茫原野。山林靜寂,草木蕭蕭。庭前有雞鴨搶食聲,遠山有野物嗥叫聲。堂屋周圍,素凈寬闊,青苔掩映,橘柚橙黃。秋的顏色,秋的聲音,秋的味道,皆十分恰當?shù)匮b點到了木沖的山水草木之中。
外婆腰腿疼痛,干不得重活,雖已年過古稀,卻也閑不下來。勸說無用。代勞無用。打掃庭院,拾撿柴火,給雞鴨喂食,外婆總能在這個不大的農家小院里找尋到讓自己忙起來的事。勞作早已成為祖輩生命的某種狀態(tài),體力的消耗和辛苦遠不及心靈的虛無和寂寞。在他們心中,時間永遠是個空洞,需要不停地勞作來填滿。
北風漸緊。地面塵埃在風中飛揚。外婆要我?guī)兔?,將坪中柴火拾撿至灶房,以備明日早餐。我和外婆一同行動,大捆的柴火與她瘦弱身軀對比強烈。此景,不得不讓我想起外婆和我多次提起的往事。那時,外婆還只十多歲,卻要常常清早出門,帶幾個紅薯,隨沖里大人們去往離家十多里的地方砍柴,直至傍晚才能背著大捆的柴回家。集體勞動記工分,外婆和沖里男人勞動強度是一樣的。秋收時節(jié),從大坪里扛上一擔百五六十斤的谷子回家,是常事。冬天里,白雪皚皚,也要打赤腳在河里摸魚。一擔紅薯藤,挑往十多里外的河邊去賣,僅八角錢。這些記憶不斷在我腦中盤旋,如同黃昏中低飛的群鳥。外婆昔時訴說的表情,與此刻深邃淡遠的天空,有著驚人的相似。
不久,雨來了,嗒嗒地打在地上。秋雨不急不躁,卻也寒涼。我趕緊跑到屋檐下避雨,而外婆在我的呼喊聲中依舊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想把那堆柴搬完。因為連日下雨,柴便不夠燒,若是早上熬稀飯,則需要的柴火更多。
外婆又加快了腳步。手習慣性地錘著腰背。額頭上,細小的汗珠同雨滴聚合后緩緩滑下。行走中,有微微的喘氣聲。
我的呼喊轉為輕微的責備。但依舊無用。于是,別無選擇,我又沖進了雨中。既然無法阻止,便只得盡早結束抑或共同承擔。
外婆照例是喊我回去避雨,說青年人莫淋生雨。我自然是不能退縮。兩人在風雨中一面勞作一面僵持著彼此的情感,如同戰(zhàn)場上的將軍,固執(zhí)而又熱烈。此時,天空低沉,枝葉搖落,在一陣風的助力下,雨速加快了。我的頭皮已明顯感到?jīng)鲆?。一番努力后,外婆已背柴走進灶房。還剩兩捆,我奮力提起,朝房里走去,沒有再給她進入雨中的機會。
不一會兒,一塊干毛巾搭在我的肩頭,耳邊又有了熟悉的嘮叨聲。外婆入柴房燒水去了。
我站在屋檐下,坪里的雨水,從四方匯聚,流入門前的池塘。木沖各處皆是風聲雨聲,仿佛在盡力沖刷著這深秋古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