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一些樹,總是珍藏在我記憶里。如果它們能活到今天,那該有多好。大地上的許多樹,說沒影就沒影了,我總不能廝守在它的身邊。鬼才知道,它們在何時悄悄地消逝了。
然而,總是念想著童年里的一些樹,它們攀援在我的記憶中,不肯從我的生命體中離去。生命雖是漸漸衰老,但那些樹卻永遠(yuǎn)年輕,蓬蓬勃勃地存活在我的記憶里。有時覺得,僅僅為了那些遠(yuǎn)去的樹,我也應(yīng)該多活些日子。
別人的童年里幸福的感覺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對于我,就是一棵又一棵的樹。我在想,如果不是那些樹,我童年的幸福該去何處尋找?
遠(yuǎn)逝了,那些樹。
那些遠(yuǎn)去的樹,宛如黑白電影的一幅幅畫面,逼近我生命的遠(yuǎn)端,而且總是難以釋懷。
蕭伯納在《父母與孩子》里這樣認(rèn)定:“童年時代是生命在不斷再生過程中的一個階段,人類就是在這種不斷的再生過程中永遠(yuǎn)生存下去的?!彼菑娜祟惙毖艿慕嵌瓤创赀@個生命過程的。我想表白的是,童年時代的生活,包括情感認(rèn)知,會永遠(yuǎn)駐扎在人類每個個體的生命體里,并且對個體的生命過程帶來不可抹去的影響。
無法保留童年生活的某些完整的細(xì)節(jié),就如夢的影像,隱隱綽綽,迷離恍惚??墒?,對于一棵香椿樹,記憶依然那樣清晰。
這應(yīng)當(dāng)是記憶里最早的一棵樹。
七歲那年,我在外婆家度過了一段時光。外婆家的院子,有棵香椿樹。它就生長在木格的窗外,貼著窗戶成長。過年了,外婆給窗戶換上新買的白紙,貼上紅紅綠綠的窗花。冬天,總是要封殺生命的。漫長的寒夜里,我期盼香椿葉的飄落。它的老葉掉不完,新芽就不會出來。陽光暗淡,冰涼,悠長,被樹枝遮擋的陰影像雨后的蚯蚓,在地上緩慢爬行。我討厭落雪。一落雪,外婆怕我受凍,總是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我用手指撕破窗戶上的報紙,看那棵光禿禿的香椿樹,還有飛翔在天上的鳥兒。鳥兒有翅膀,會落在香椿樹的枝干上,自由自在地啼叫。我羨慕鳥兒,夢里就常常生出一雙翅膀來。
畫面依然逼真、溫馨。外婆不讓我出門,我就大聲哭嚎,想用哭聲打動外婆,讓她把我放出去,看那棵香椿樹發(fā)芽了沒有。外婆絲毫不在意我的哭嚎,我就趁她不注意,用手指捅破窗戶紙。我的鼻子由于靠近窗戶紙的窟窿,清涼、咸味的鼻涕流進(jìn)我的嘴里……窗戶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陽光,我就看著陽光發(fā)愣。
我那時知道,香椿葉是永遠(yuǎn)不會走進(jìn)屋子的,永遠(yuǎn)燦爛在陽光之下。香椿葉的誘惑,是彌漫在春天的陽光里的。但總是春到深處的時候,外公才上樹折下它的葉子。我知道,它剛剛綻開的葉子是最嫩最香的。這樣,我的目光,就長久地懸掛在它的樹葉上。看見我癡呆的樣子,外公總是重復(fù)一句話:“你這個饞貓呀?!蓖夤男乃嘉沂侵赖?。他要讓香椿的葉子長大,讓全家人都吃上香椿撈飯。那時,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葉用水煮熟,拌進(jìn)小米飯里,撒些鹽,一陣攪拌,就是一頓美妙的午餐了。
暑假里,香椿樹的身上爬著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啼叫,牽扯著我的心思。外婆允許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只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見它的身子,卻無法捉到它。“大腦無所事事,就會胡思亂想?!边@是蒙田在他的隨筆里引用古羅馬詩人盧卡努的原話。那時的我,不會像盧卡努和蒙田那樣思考著詩和哲學(xué),只是想著,那只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了好吃嗎?
我要上學(xué)了,父親接我回家,可我的目光卻不愿從香椿樹的身上離開。如果,一個兒童懂得憂傷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對它最好的詮釋。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樹高處的枝干無限拉長……
惦念著一棵樹和它的葉子,這是我成長過程的一個插曲。正如帕斯卡爾說得那樣:“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的眼前仍然執(zhí)拗地晃動著外婆家的香椿樹。
外公、外婆都沒有食言。八歲那年的開春,我被外公接去吃香椿的葉子和外婆做的香椿撈飯。香椿樹一見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悅地?fù)u晃起殘留的葉子,仿佛歡迎的掌聲。它和我一樣長高了,身上留下一些青春痘。與一棵樹一起成長,多么快樂啊。
外婆家的小院里,總是彌漫著我所向往的那種香味。后來,我明白了,那只不過是一種心理的作用。是的,我們常常需要在往昔的時光里搜尋自己成長的痕跡,還有歲月深處的芬芳。半個多世紀(jì)過去,那香椿葉的香味,依然彌散在我生命的肌體里。
村里住著五嬸。她家的院子里長著一棵拐棗樹,枝條彎彎曲曲、葉子果子疙疙瘩瘩,有如禽類的腳爪。感情這東西說怪也怪,說不定啥時候你就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只鳥、一條疙疙瘩瘩的土路。拐棗,就因為這個聽起來別別扭扭的“拐”字,我喜歡上了它。
五叔在外地教書,兒女們也都成家,平日只有五嬸一個人在家。她一個人嫌寂寞,就喜歡孩子們?nèi)ニ摇K涣邌?,拐棗熟了的時候,你想吃多少她也不阻攔。她的嘴旁有顆黑痣,笑起來黑痣就顫動??匆娢覀兂运墓諚?,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開始,我不知道拐棗那樣好吃。一天,五嬸坐在門檻上津津有味地嚼著它,讓我饞得流口水。五嬸讓我嘗,這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diǎn)葡萄干的味道。五嬸摘了許多下來,我吃飽了,又分給許多的孩子。后來,五嬸家的院子就擠滿了孩子。
更多的歲月里,拐棗樹是沒有果子的,像一個寂寞的老人守候在五嬸家的院子里。放學(xué)了,我放下書包就鉆進(jìn)五嬸家,在樹下傻乎乎地站著,關(guān)注著它的樹身、樹枝、樹葉。起初五嬸不解,從屋里跑出來看我,后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由著我去了。這樣我就完整地觀察到了拐棗樹的成長過程。從春天發(fā)芽,到開出扁圓形的花,再到深秋果實成熟,它都在隱忍的期盼里。第一場霜降之后,葉子呈黃綠色后,那些飽滿的果實才漸漸風(fēng)干,生澀的果實濃縮了精華,成為一串串醇香的美味。
五嬸家的拐棗樹用我那時的手掌圈著,滿滿五把。圈著圈著,螞蟻就上樹了。我趕緊松開手掌給螞蟻讓路。樹有沒有心靈感應(yīng)我不曉得,但螞蟻應(yīng)該有的。我喜歡螞蟻,常常蹲在地上看它覓食,看它搬家。它上樹干什么呢?這一直是個謎。我呆呆站著,腦子卻在想,有了螞蟻的陪伴,拐棗樹是不會寂寞的。
一棵樹也是一個大家族,比如這棵拐棗樹。春風(fēng)吹來,它長出了嫩芽,綠瑩瑩的,爬得滿枝條都是,像是一棵樹的子子孫孫。漸漸地,綠芽不經(jīng)意間展開,宛若一樹的笑臉。再之后,陽光更暖,葉子就伸展開遮掩了樹枝。
樹也有喜悅的時候,在出芽、長葉、結(jié)果的過程里,它享受著成長和收獲的幸福時光,有風(fēng)吹來,我甚至聽見它在幸福地呢喃。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避世。拐棗的成熟過程,全在塵世之外的寧靜和安詳。
拐棗的“拐”,無疑是因為它的果柄彎曲而得名。我卻一直疑心,拐棗應(yīng)該謂之“拐爪”。它的果實扭來拐去,像雞爪,又像某只鳥的爪子,有時細(xì)想,五嬸臉上、額頭上的皺紋彎來扭去的,是不是她家的拐棗顯靈了呢?
五嬸死了,死在秋天。悲哀的音樂響著,我卻不敢去為她祭靈。那時,我害怕死人。五嬸下葬以后,她家的院門就掛了一把鎖子。居然有膽大的孩子翻過墻去上樹摘拐棗,而我卻不敢走近五嬸的老屋。
成人后看到了徐鍇的《注說文》,里邊有對拐棗的記述:拐棗,稱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樹多枝而曲,其子亦彎曲,故以此名之。它還有許多名字:紅拐棗、綠拐棗、白拐棗、胖娃娃拐棗、柴拐棗。雞爪樹。我尤喜雞爪樹這個名字。它的樹冠,形似雞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攬著天上的紫氣和陽光。
和五嬸一樣,拐棗樹說走就走了。我上完大學(xué)回到村子,腳步不自覺地就挪向了五嬸家的老屋。隔墻仰望,那棵樹不見了,我怔怔地在墻外站了許久,心頭一片落寞。
幾十年沒有看見過拐棗樹了。前幾天去漢中,在鎮(zhèn)巴的街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拐棗的果子。因為幾十年的滄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紅顏。像人生的歷程,一路疙疙瘩瘩走來,直至枯干。我不是喜歡吃零食的人,但還是買了一斤。對我來說,它已經(jīng)不屬于商品,而是一種親情。
記憶里還有一棵樹,是皂角樹,孤獨(dú)地守候在村子?xùn)|頭舊戲樓的一個角落。孩子們拉著手把它圍起來,捉迷藏,踢毽子,踢瓦塊,過家家……它仿佛知道很多事,明白許多理,絲毫不計較孩子們在它身上的跌打滾爬。
皂角樹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zhǔn)樹上的皂角,拿著竹竿打,用石頭扔。手一揚(yáng),嘩啦啦,就落下來一兩串皂角。它的果實像扁豆,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jìn)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時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疼,最好是用木棍捶。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臟衣,下了灃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凈了。洗完衣服,女人貓腰把頭發(fā)漂進(jìn)水里,用搗碎后在沸騰的水里煮過的皂角水來洗。
皂角的樹冠像把巨傘,悄沒聲息地在舊戲樓的上空撐開。它的葉子為卵形,卵狀披針形或長橢圓形狀卵形。每年五月開出淡黃白色、卵形或長橢圓形的花瓣。三伏天,躺在濃蔭的樹影下,皂角樹的葉和果在風(fēng)里碰撞,發(fā)出啾啾唧唧的響聲,像是來自天籟的簫音,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唯美的旋律,憂傷的調(diào)子,引領(lǐng)我進(jìn)入一首純美的樂曲。隨著風(fēng)力的轉(zhuǎn)化,曲聲時而若游魚戲水,時而若微風(fēng)拂面,時而若鳥語呢喃,時而若散淡的浮云……像是在聆聽古典名曲《寒鴉戲水》,心靜,佛土靜。我那時雖然很難悟出這樣的境界,但風(fēng)吹皂角樹葉的響聲,卻是我生命中首次聆聽到的音樂之聲。中年的一個夜晚,有朋友邀我聽音樂,正是《寒鴉戲水》。聽著聽著,我情不自禁地說:這不就是風(fēng)吹皂角的聲音嗎?朋友疑惑著說:風(fēng)吹皂角之聲,我怎么沒有聽過?有如此美妙嗎?
我笑著回答:那是很遠(yuǎn)的樹聲了。你的童年沒有在鄉(xiāng)下浸泡過,哪兒會聽到呀?
孩子們總是淘氣。皂角樹的樹冠上,架著許多老鴉窩,我們常常爬上樹掏鳥蛋。這當(dāng)兒,住在戲樓東邊的森虎爺就會跑出來吆喝:“下來,下來,滾一邊玩去!”森虎爺有一把長胡子,枯干的皂角般粗糙的臉。吃過晚飯,他在肩膀上搭條黑乎乎的毛巾,搖著蒲扇,坐在樹下,歪著頭,支起耳朵,仿佛在聆聽樹的心跳。有時,他靠著樹身,瞇著眼,臉上掛著舒朗的微笑,好像在念想著自己做過的一個夢?,F(xiàn)在,他的模樣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但是,那個情景,卻依然清晰。
一想到皂角樹,耳邊就響起音樂,還有,樹下的一個老人,一把胡須,一個蒲扇。這是我生命里獨(dú)有的細(xì)節(jié),時不時地就慰藉著我的心靈。
故鄉(xiāng)的舊戲樓,三十年前就拆了。也就在那年,森虎爺死了。離開了他的呵護(hù),那棵皂角樹的枝葉終于枯干,被村子里的人當(dāng)柴燒了。
香椿、拐棗、皂角,是我十二歲之前的情感慰藉。感覺里,它們仿佛一個個巨人關(guān)注著我的成長。我仰頭看它,它俯身瞧我,彼此交流著心跳,以及呼吸。
青春的騷動,是從十二歲開始的。神秘、狂躁,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就發(fā)泄在了一棵銀杏樹的身上。
一座廟,掩藏在村子的中央。廟雖小,院子卻長著一棵古老的銀杏。從終南山的坡上往下看,它高過村子所有的樹木,俯視著村子一切的秘密。我們已成長為少年了,就告別了那些簡單的游戲,開始鹐仗、滾鐵環(huán)、玩紙牌。
那棵銀杏樹的樹干要七八個孩子才能合抱,老人們說它生長在這兒已經(jīng)千年以上了。千年的概念我們模糊不清,總之是太祖爺爺那輩人也望不見的歲月。它的樹根下,不知怎么就形成一個大洞。天熱得人喘不上氣的時候,我們就躲在里面玩紙牌。是一種叫做“捉娘娘”的玩法,并不輸贏什么。天落雨了,我們不喜歡呆在家里,唯一的去處,就是銀杏樹下。它的枝葉,覆蓋著大半個院子的地面,遮擋著雨,足夠幾十個孩子瘋一陣。
離地面五六米的地方,銀杏的主干分成兩枝,一枝垂直向上,一枝向東斜出。向東的那枝上,懸著一個老鴉窩。勇敢點(diǎn)的孩子脫鞋爬上樹,去掏老鴉的蛋。這是男孩子的行為,那些女孩兒,站在樹下,仰著脖子看啊看,誰爬得最高,她們就把掌聲送給誰。女孩兒的掌聲,是男孩子的精神獎勵,足以鼓脹他們漸漸變壯的肢體。
無法回想起銀杏完整的生長過程。它在我們慌慌張張的視野里,昨天冒出一顆綠芽,今天長出一片葉子,明天結(jié)出一枚青果。它的嫩芽,在斑駁陸離的枝干上染一抹青綠,開始幾乎看不出什么,只是感覺銀杏的枝杈變得柔軟了許多,舒展了許多,色澤明朗了許多。第二天再看,枝條上沁出一層絨毛一樣的嫩綠,再后來,那些細(xì)密的嫩芽一一頂出來,一天天舒展著變大,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葉片層層包裹起來。夏天到了,銀杏樹突然就開花結(jié)果了。不過,我們從不留意它的花是什么形狀,只是貪婪著那橙黃色的串串果實。秋天,那片片扇形葉片,轉(zhuǎn)眼就變成一片金黃色。當(dāng)我們穿上棉衣時,銀杏樹又變成一座金色的山丘,聚集著千萬只翩飛的“黃蝶”。陽光穿透它的胴體,淺灰色的枝干和黃葉相擁,插入蒼穹。
在千年的歲月里,銀杏樹經(jīng)歷過多少天災(zāi)人禍,唯有天知地知。它的身上刻滿了楔形文字,沒有人能夠讀懂。
好像是我念完四年級的那個夏天的一個深夜,一聲巨響驚醒了熟睡的人們,村子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天亮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廟里的銀杏樹被雷擊了,主干上端被擊斷,樹冠被掀掉,斷枝散落滿地!這一次事件記錄在大樹中間那一截被撕裂的殘樁上。而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多少次,沒有人能夠知道。盡管遭到雷擊,它仍然活了下來,成為我親眼見證到的一個奇跡!
參加工作后,我翻閱縣志,在《古樹名木》一章,見到了村子的那棵銀杏樹。久違了,它藏在文字里,親熱地向我打著招呼。志書里記載的銀杏樹有七棵,樹齡都過了千年??墒?,其他的都在大煉鋼鐵的運(yùn)動中被毀掉了。而我們村的那棵,村民視之為神樹,親切地稱它為白果樹。一到廟會、過年這樣的日子,就給它披紅放炮,虔敬禮拜,連枯枝也不許折去的。既然列入神的行列,那就誰也不敢動了。它承載著無數(shù)個歲月,洞悉著人間的生離死別,憂苦歡樂。
上高中時,我背著鋪蓋來到縣城。離開了銀杏樹的呵護(hù),我的內(nèi)心充滿焦灼,憂慮。很多次,我在夢中被帶到銀杏樹下。我知道,我該回故鄉(xiāng)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戀著的,就是廟里的那棵銀杏了。站在這樣一棵老樹面前,我務(wù)必保持一種仰望的姿勢。它的那些深入泥土深處的根,那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劫難的枝,撫摸著我的心靈,告訴我:做人,要不顯不露,從從容容,即使再有磨難,也要執(zhí)著地活下去。
到了少年,總該有些思考。如果說,十二歲之前的那幾棵樹,只是賦予了情感,那么,從銀杏開始,它就教我如何做人了。
姑婆的家在終南山下的楊家坡。開了春,她家后院的那兩棵核桃樹總是掛滿青果。姑婆一出門,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暑假里我去姑婆家,她搬來木梯,上樹摘下幾個,用石頭砸開裹在核桃身上的綠肉,再砸開核桃皮,露出白白凈凈的核桃仁。姑婆把核桃仁在鐵鍋里炒了,淡淡的金黃色,散著一股清香,吃起來酥脆。
那棵核桃樹,姑爺說是他種的。他笑著說年輕時隨手往地上扔了一顆核桃,就長出這棵樹了。姑爺彎下腰咳嗽著,用滿是老繭的手掌撫摸著樹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親孫子。
姑婆家的后墻外,是片山坡,坡上是核桃樹林。孩子們使勁往樹上扔石頭,把核桃擊落下來。石頭,越過枝椏,穿過濃密的樹葉,劃出條條弧線。青的,或稍黃的果子落進(jìn)草叢。這情景令姑爺很痛心,念叨著:“還是嫩水兒,離開樹不是夭折了?!?/p>
樹上的核桃,風(fēng)一吹說不定就會落下。要是風(fēng)來了,我就朝坡上跑,撿拾樹林里的落果。核桃的果子,不是那種容易吃的東西。我把它擺在河邊光滑的洗衣石上,用石頭砸掉那層青色的外殼。不能用力砸。核桃皮的綠色汁液,濺到衣服上,很難洗掉。
忘不了姑婆家的那棵核桃樹,還和一只蛐蛐有關(guān)。三年級那年暑假,我在河溝里捉住了一只蛐蛐,長長的須,晶亮的翅,叫聲脆響。姑爺不喜歡我玩蛐蛐,說什么玩物喪志。我像他那樣拼命地咳嗽著,以示我對他的抗議。我就是不明白,玩蛐蛐有什么不好?它的叫聲那樣響亮,那樣悠揚(yáng),那樣有節(jié)奏,憑什么不讓我玩?為了避開姑爺?shù)谋O(jiān)視,我把那只蛐蛐裝在一個瓶里,藏在核桃樹下的草叢里。蓬勃的樹枝上正結(jié)滿了茂密的果子。姑爺不在家時,我就扒開草叢,給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靜的時候,它為我鳴叫。我躺在樹下,享受聆聽的歡樂。蛐蛐的叫聲,在風(fēng)吹柿子秧的婆娑起舞中緩慢,短促。像是我后來聽到的羅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樹》。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麗的琵琶音,顫動出樹葉沙沙作響的詩意。
那兩棵核桃樹的距離,正好能綁一個秋千架。收秋了,姑爺搓著稻草,編成繩子在兩棵樹上綁秋千。他讓我坐在秋千的板上,站在我的身后猛地一用力,把我送出老遠(yuǎn)。秋千騰空,我卻在驚恐地叫著,以為永遠(yuǎn)脫離了地球。這是初次的感覺,后來我就不怕了。因為我懂得了,姑爺把我送上高空,還會把我抱下來站在地面。那以后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在空中風(fēng)拂面而過,鳥在頭頂盤旋,那樣清爽,那般逍遙。這正應(yīng)了托馬斯·胡德在那首《我記得,我記得》中的句子:
我記得呀/我記得/我從前常在那兒蕩秋千/想著拂面的風(fēng)是如此清爽/風(fēng)中的飛燕肯定也感覺一樣/昔日我那自在翱翔的心靈/如今變得如此沉重/即使夏日的池塘也無法冷卻/我額頭的熱狂……
前面幾句是快樂的遠(yuǎn)景,后面幾句卻是照應(yīng)著我六十歲之后的心態(tài)。老了,再也不會坐在秋千的架板上了,曾經(jīng)飛翔過的心靈踏實地落地了,一切的感覺都是如此沉重。
核桃又稱胡桃,同扁桃、腰果、榛子在國際市場上被并稱為“四大干果”。它在深厚、濕潤、疏松、肥沃的土壤里生長,性格里就多了些清冷的成分。核桃仁既是很好的滋養(yǎng)品,還是一劑藥,對腎虧、腰疼、肺虛、咳嗽、氣喘、大便秘結(jié)、病后虛弱和神經(jīng)衰弱等癥,均有很好的療效。我上五年級那年,姑婆給我送來一包核桃?!昂颂胰书L得像人腦,可以補(bǔ)腦子。”她這樣說。
在記憶的深處,核桃樹是我對故鄉(xiāng)的特定符號。上大學(xué)以后,在城里很難見到核桃樹了。不過,它的果子,卻擺在干果店和果品市場的攤位上。這,常常讓我想起姑婆家后院那兩棵核桃樹。
祖父的生命,也是非常的遙遠(yuǎn)了。他晚年的枝枝葉葉,我是記憶很少了,但他與一棵榆樹的情感,卻無法從記憶里抹去。從他身上,我懂得了,不要隨意破壞一棵樹,它的身上說不定就寄予著某個人的情感。
晚年的祖父少言寡語,總是瞅著我家后院的那棵榆樹出神。村里很少有人喜歡榆樹,身子疙疙瘩瘩,葉子細(xì)細(xì)碎碎,沒一點(diǎn)風(fēng)景。但祖父,卻是對它有著感情。祖母死后,我就和祖父睡了。睡覺前,他總在敘述著他的童年:天大旱,地里寸草不生。他上樹揪榆樹葉,葉子吃光了,就啃榆樹皮?!坝軜?,救過爺?shù)拿??!弊娓竾@著氣。
陽光漸暖,榆樹結(jié)滿一串串雪白的花。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樹身上,采摘新鮮的榆花。母親把那些花洗干凈,包在玉米面里,抹一點(diǎn)黃油做餡餅吃。熱乎乎的玉米餡餅一出鍋,香甜的味道便彌漫了土屋。夏天漸行漸遠(yuǎn),清涼、凌亂的陽光,穿過榆樹的枝葉,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層層榆樹葉,細(xì)碎,枯黃。每片葉子,都分布著蟲噬的圓孔。祖父坐在小凳兒上,一坐就是一晌。他歪著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頭看著枝上的葉子。一會兒,祖父捧起一把枯葉,用力嗅著,用兩只手掌搓著,直到把完整的葉片搓成碎末。秋風(fēng)吹著祖父的胡須,顫抖,無奈。那幅畫面,宛若西班牙畫家薩爾瓦多·達(dá)利的畫:表面軟弱、悶塞、沮喪,卻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風(fēng)景。
秋天里,榆樹的身上總會爬著知了殼。我脫了鞋子上樹摘取它,祖父要是看見了,就說:“娃呀,讓它留在樹上好看?!比舾赡旰?,瑟瑟的秋風(fēng)中,祖父凝視榆樹上知了殼的畫面誘惑著我,讓我的思想走進(jìn)去。我企圖探索祖父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覺地退出。我意識到,一棵榆樹,是祖父內(nèi)心的風(fēng)景。保留一幅永恒的風(fēng)景畫面,要比挖掘人的內(nèi)心要輕松得多,簡潔得多。少年里,我用眼睛觀察一棵樹和一個人的風(fēng)景?,F(xiàn)在,我使用記憶來緬懷那些遙遠(yuǎn)、模糊的景致。法國作家皮埃爾·納維爾這樣說:“記憶和眼睛的快感,乃是全部美學(xué)?!比撕蜆?,被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物體,但如果,他和它具備了詩意的敘述,就具備了美學(xué)的意義。
秋風(fēng)走了,我的腳步不再那么輕盈,那樣倉促,對于祖父的一言一行,也就懂得了珍惜。因為,我分明感覺到,祖父的腳步聲不再那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有時連走到榆樹下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是站在后門那兒,靜靜地凝望。生命中,一個人久久地將目光落在一棵樹的身上,需要執(zhí)著、韌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樹,在祖父的精神撫慰下,也仿佛具備著心靈感應(yīng),呻吟,搖晃。一種靜止的物,被人的目光溫暖著,也就有了人性的風(fēng)景。
由于連陰雨的緣故,我家老屋的墻塌了。父親讓人拆了老屋,在原址蓋新屋。那棵榆樹的身子,可以做檁木了。但是,木匠帶著鋸子來伐它時,祖父卻擺擺手讓木匠走了:“讓它老死吧?!弊娓刚f完,伸開青筋突出的手掌,拇指對拇指,用手量著樹的腰圍。榆樹的身上布滿雞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脫落了樹皮,凹進(jìn)一大塊。它的形象與祖父滿是皺褶的臉面,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共鳴。
祖父步履蹣跚了。父親讓祖父坐在老屋門口,要給祖父照張相。祖父卻讓我搬出凳子,把他攙到后院的榆樹下。祖父摸摸我的頭,咳嗽了聲坐下,臉上是花朵般的微笑。
我慶幸有機(jī)會目睹了祖父生命最后的風(fēng)景。春日的陽光疏朗、明凈。中午,祖父吃了一碗面,坐在小凳上靠著榆樹曬太陽,忽然就垂下頭,歪倒在樹下。樹身上爬行著成行列隊的螞蟻,仿佛為榆樹的葉子傳遞著某個信息。忽然來了一股風(fēng),樹上的葉子一起飄舞起來,像是為祖父送行。祖父臨終前的安詳和恬靜,是我們?nèi)覜]有料到的。祖父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但是他老死在一棵榆樹下,如此,他平凡的生命,就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fēng)景。
一棵樹,給了祖父的生命意想不到的景致。
從祖父身上,我懂得了,對于任何一棵樹,我們都必須給予尊重和敬仰。
尊重和敬仰一棵樹,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感謝你們:那些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樹!
很遠(yuǎn)的樹。這個命題將我的情感記憶再次拉回生命的初期。真的,那時的快樂以及成長的痕跡,就珍藏在這些樹的身上。盡管,它們都一一從這個世界上離去,但只要我還活著,它們就永恒于記憶中,為我的精神充電,將我的精神滋潤。
仍然是托馬斯·胡德的那首《我記得,我記得》:
我記得/我記得/高高的樅樹一片蔥蘢/我常想/它那細(xì)嫩的樹梢緊挨著藍(lán)藍(lán)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稚想/而我現(xiàn)在知道/天堂離我們比孩提時所想象的更遠(yuǎn)/這不免使我怏怏不樂……
我記得呀/我記得/蒼郁高聳的冷杉/我從前常以為它們細(xì)長的樹梢/已經(jīng)逼近天空/雖然那只是孩子的幼稚無知/但是現(xiàn)在卻少有那般快樂/我知道兒時離我那么近的天堂/如今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了……
爬樹,或者是蕩秋千,我都會看見高高的樹枝和樹葉在天空,在頭頂,是這樣的詞語閃現(xiàn):蔥蘢。童年那么多的幻想都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里。不清楚將來做什么,是怎樣的命運(yùn),但總是期冀著有光明的未來。這是很遠(yuǎn)的樹給予我的恩賜。由此,我感謝它們。而現(xiàn)在,命運(yùn)已將自己固定,如托馬斯·胡德說得那樣,天堂是永遠(yuǎn)不會存在的,我也永遠(yuǎn)抵達(dá)不了天堂那個神圣的地方。我仿佛看見,在他憂郁的眼神里,飽含著對生命不甘的困惑。是的,他只活了四十五歲。
“天晚了,我說著再見,卻由你越發(fā)將我抱緊。”
托馬斯·胡德詩句中的那個“你”,我的直覺指的是命運(yùn)。托馬斯·胡德一生命運(yùn)多舛,一直在貧病交加中掙扎,那首名為《玫瑰花開的季節(jié)》的詩也預(yù)言了他自己的命運(yùn)。但是,我不會像托馬斯·胡德那樣,在限定的命運(yùn)里“怏怏不樂”,而是在已知的命運(yùn)中腳踏實地,做一些自認(rèn)為快樂的事情,將一顆快樂的心維系到生命的終點(diǎn)。
托馬斯·胡德所鐘情的樹遠(yuǎn)去了,我所感恩的樹也遠(yuǎn)去了。
舉杯慶賀我黃金般的孩提時代,它就像春天里的晨露,將我的生命滋潤。而滋潤我生命的晨露,是掛在一棵棵樹的身上的。那些刻骨銘心的念想,永遠(yuǎn)不會煙消云散,永恒地在我的生命體中徜徉。
詩人拜倫在《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里如此感慨:“呵,幸福的年代,誰會拒絕再體驗一次童年生活?!?/p>
拜倫和我心里都很清楚,這是絕無可能的。
是的,是的,時光永遠(yuǎn)不會倒轉(zhuǎn)。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在這里表明自己的心跡:如果命運(yùn)允許,我希望回歸童年,再次接受樹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