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強,1996年出生,在合肥念書,大四學生,2017年開始寫散文。
我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和朋友籌謀“十一”的出游計劃。我的學生生涯基本告一段落了,對我來說,這是個充滿著離愁別緒的時節(jié)。接下來只有兩個選擇,考研或是就業(yè),人人都開始準備下一站的目的地。一旁的室友揚起軍綠色外殼的學生證對我說,這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還可以享受學生票半價優(yōu)惠的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們談起離別的話題,想到這四年發(fā)生的種種,如走馬觀花般,不由都有點百感交集。和照片里稚嫩的人相比,我的變化也不僅僅是更深的眉角,和更粗的胡茬。學生證里面的字跡仍清晰分明,但日益逼近的失效日期,像是在給我們下最后通牒。
今年的中秋湊巧毗鄰國慶,在電話里,我答應我媽回家過中秋。不知是聽出了她暗藏的期待的語氣,還是出于慚愧。當然回去,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說出口。我和家里有個默契締結(jié)的約定,以半個月為周期,給家里回個電話。如果我忘了,在臨界那么幾天,我的手機鈴聲總會情緒激烈地鳴叫起來。
我答應媽媽回家,和朋友約好的出游計劃就黃了。時近“十一”前夕,我通過搶票軟件,勉強才買到回家的火車票。直通票已售罄,需要在長沙南站進行轉(zhuǎn)車。由于之前沒有中轉(zhuǎn)經(jīng)驗,我一時沒能找到中轉(zhuǎn)通道的提示,只能通過出站口后再進候車大廳。
出站口的大廳如九曲長廊,四通八達地指向各種接駁的地鐵出租和公交。在我琢磨頭上指示牌密密麻麻的字時,一位老人從后面輕拍了拍我肩膀向我問話,小伙幾,請問進站口從拉邊裹去?一聽便知道是湖南人特有的塑料普通話。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位身著深藍色中山裝的老人,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慈眉善目,鞋是白底黑面的老式千層底布鞋,面容笑起來十分親切,眼睛瞇成一條線,頭發(fā)是短小整齊的平頭,顯得十分精神。
我有點失神,乍一看,老人跟我爺爺?shù)男蜗髱捉睾?。爺爺停留在我腦海里也是一套永遠穿著得體的藍色中山裝和灰檐的鴨舌帽,再加上黑布鞋的打扮。這大致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出游和照相必備,最正式的一套制服。我瞬間陷進了記憶的陷阱。
我的記憶分門別類儲存在兩個地方。美好的記憶裝裱在床頭柜上的相框里,偶爾看到,歡歌笑語仿佛還縈繞在耳邊。悲傷的記憶總積壓在某個從不光顧的犄角旮旯,那里被占據(jù)安家的蜘蛛吐絲結(jié)成一圈又一圈的蛛網(wǎng)。但往往,美好的記憶和悲傷的記憶都是相互連通的。從某種意義說,我沒能接受爺爺?shù)碾x開,他一直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警醒地看著我。每當我取得了一些沾沾自喜的成績,像小時候邀功似的希望他知道。而一些會讓他蒙羞的事,那會讓我時刻如芒在背,在祭祖時無顏去面對他。
我逐漸緩過神,回到現(xiàn)實中來,對老人說,我也正準備進站,可以順路一起過去。近年來新建的高鐵站對比之前陳舊簡陋的火車站,明亮寬敞宛如水晶世界,內(nèi)部空間被細劃成不同區(qū)域,高高掛著的指示牌指向數(shù)量眾多的通道。對于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爺爺這一代人是非常陌生的,這也難怪老人分辨不清迷路。
在路上我們攀談了幾句,老人是寧鄉(xiāng)人,是要去南昌探親,在老人后頭,還有他神色戒備的老伴兒和東瞧瞧西看看的孫子。我兩歲時第一次出遠門,也是和爺爺奶奶,坐火車去參加小叔的婚禮。我當時是個愛哭鬼,因為第一次坐火車的緣故,在車廂里任他們哄到筋疲力盡,嗷嗷大哭個沒完。十幾年后的今天,我同樣感到眼前一熱。倒不是為自己兒時的丑態(tài)而感到丟人,而是那些最初的,我作為當事人的故事,已經(jīng)失去了最好的講述人。這些被珍藏的情景經(jīng)過歲月的過濾,像時間的縫隙里流漏出來的光,一鱗片爪,卻散發(fā)出一種來自久遠時期特有的鋒芒。
距離爺爺去世已經(jīng)十一年了,這還只是開始。記憶總是輕易地將一個人改頭換面。隨著時間的推移,爺爺?shù)拿婺恳呀?jīng)變得模糊,我很難詳盡地描繪出他的體型,眼睛的大小,鼻梁的挺拔程度,具體是什么臉型。記憶這東西并不牢靠,再過些年,被時間沖淡了些,怕是只有從照片里才能依稀找到當時的情景了。
爺爺是在勞作的時候走的,走得非常突然。當時的我天真地認為,他是會長命百歲的。但是,年過花甲的爺爺,在果園里準備移植果樹,在揮舞起鋤頭刨土的時候,腦部充血倒地,再也沒醒來。
葬禮上擺滿了花圈,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魚貫而入.與爺爺熟識的村民們說起爺爺生平的事跡,也都有些哽咽。然而,在濃重得化不開的白色孝服里,在低沉的嗩吶聲中,在爺爺?shù)暮诎走z照前,我并沒有哭,而且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守靈的父親私下問我,爺爺不是最疼愛你的嗎?我無法解釋。在整個葬禮的過程中,我的頭腦是空白的,我的情緒已經(jīng)無法通過哭這種形式來達到某種釋放。在第一時間看到爺爺?shù)倪z體時,我嘗試搖了搖爺爺冰涼的身體,他紋絲不動,這讓我感到強烈的驚慌和陌生感。難道他不是在裝睡嗎?像以前玩的游戲一樣,他會被我搖醒,然后笑瞇瞇地起來逗我。我止不住地想,莫非爺爺裝睡的過程中真的睡著了?
從一樓到進站口要坐很長一段的電動扶梯,電梯緩慢地行進,盡管如此,為了選好落腳位置,老人也著實費了番功夫。在漫長的上達二樓的過程中,另一邊的無障礙垂直升降電梯也在通往高架層,慢慢上升到設計十分美感的流線條天花板的高度,光線透過玻璃覆蓋的頂棚照下來,這給了我一些觀察他的機會,老人比爺爺精瘦一些,而身高上,爺爺應該更高。我知道爺爺?shù)纳砀?,是因為我曾?jīng)騎在爺爺脖子上。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去學校的路上要穿過大片的農(nóng)田,途中還有深水潭,為了確保我的安全,爺爺經(jīng)常接送我去學校。走一半時我嫌累了,爺爺就低下身子讓我騎在脖子上。那時的我看到了從未看到的風光,綿延的天際線下,田野上還沒長成的青綠色稻穗隨風招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海洋。我在爺爺?shù)牟弊由希笥仪昂蟀l(fā)號施令,如臂使指。我甚至想象自己騎在一匹飛揚的駿馬上,于是大聲地喊著駕駕駕,爺爺聽從使喚地小跑起來。我興奮極了,仿佛看到了馬蹄踏在地上濺起的泥土。我絲毫沒有在意劇烈運動下爺爺有些稀疏的頭發(fā)冒出的汗珠和黃昏的余暉中已近花甲的爺爺吃力的喘氣聲。時隔多年后父親告訴我,當時看到這一幕的他掉下眼淚來。我對爺爺,始終是愧疚的。
進站時我們遇到了一點波折,老人的孫子因為只有戶口本沒能取上票,通過找檢票人員交涉一番后才順利過關。調(diào)皮的孩子,一直四處跑跑停停,時不時做出奧特曼手勢發(fā)射激光掃向假想中的怪獸。時值國慶出行高峰期,高架橋上催促前方車輛讓位的鳴笛聲聲刺耳。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種厭惡車站的心理。車站是產(chǎn)生離別的地方,很多人會通過它,離開一座城市,離開一些人。在車站,映入眼簾的都是依依惜別的情侶和家屬,頻頻上演著隔著玻璃墻深情對視的戲碼。他們飄揚的思念,被刮過來的微旋的風帶走,卷入下方飛速駛過的高速列車。即使送行的人再有心挽留,離人再不情愿,車票已經(jīng)買好,再執(zhí)手相看淚眼,只能是徒增傷悲。我有些羨慕他們,因為爺爺?shù)碾x開,我連最后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我把老人送達16A通道。期間穿過無數(shù)身背大包小包的人潮,走過大大小小的特產(chǎn)店,走過玻璃制的折射出絢麗色彩的地燈和光滑到反光的瓷磚,走過循環(huán)播放廣告的大型LED顯示屏,他們緊跟在我身后,怕被拉下似的,隨著我的行進速度調(diào)整著步伐。我向老人揮手,轉(zhuǎn)身離開,像是在告別一個時代。
爺爺走的那年我已經(jīng)搬去城里和父母一起住,十歲左右,品行頑劣,想方設法混跡各大游戲廳,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游戲廳里操控各種具有超能力必殺技的角色與人捉對廝殺。我手忙腳亂地操控著游戲人物,他們在戰(zhàn)斗中負傷流血,我常緊張到冒汗。
打完游戲回家,爸媽都神情凝重地坐在靠椅上,空氣里彌漫著壓抑。我很清楚地察覺到,可能有什么糟糕的事發(fā)生了。我爸推了我媽手一把,我媽支支吾吾地說,你爺爺可能要暫時離開。我當時沒聽明白,正準備問我媽,去哪里了?就聽她猶豫地又補了句,不會回來了。我突然有種很不祥的感覺,盡管我并沒有完全消化媽媽的話。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并反鎖上門。
我那時候還小,身邊人大多安康,對死亡沒有明確的概念。但從父母的神色中,好像模模糊糊中,判斷出爺爺離開這幾個詞蘊含了恐怖的含意。我并不知道,人生可能不會像打電子游戲,只要投幣下去,就可以選擇操控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地圖開始冒險,即使關卡再難通過,怪物再強大,隨著游戲幣投入的叮當一聲,血量殆盡栽倒在地的人物也可以瞬間站起來滿血復活。
當時,我離開朝夕相伴的爺爺已經(jīng)有兩年了,也不再和爺爺奶奶哥哥晚上七點整準時湊在一臺九寸黑白電視機前。這也不像那時我愛看的電視劇,每到緊要關頭總會提示你,精彩告一段落,稍事休息,馬上回來。我知道,這次是騙人的,爺爺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