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梁
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正是雙草溝的秋天。其實雙草溝這個地方,早在八月末就已經(jīng)進入秋天了。我出生的那天,風(fēng)很大,一股股風(fēng)卷走地上的樹葉子,以及雙草溝里沉積了一春一夏的塵土;一股股風(fēng)還盤旋在屋前屋后,猙獰咆哮不止,直到屋檐上的老稻草也開始嗚咽的時候,忽然落了一場雨。雨點最初很稀松,漸漸成為瓢潑大雨。雨勢剛歇時,一個女嬰的啼哭聲就響徹起來。
母親對著陪在身邊的父親說:瞧,她終于來了。
我是順著一場雨來的,之前,我一定在某個不被人知的角落,偷窺過雙草溝這個地方。一下生,我就睜開眼,想看看這個地方是不是我昨日所見,不想,那猛烈的陽光突然就從云層里跳躍出來,刺疼了我的眼眸??薜谜龤g時,母親看了看窗外說:風(fēng)停了,雨也散了,我的女兒來得真是時候。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白銀麒麟掛在我的頸上。
我是吃著母親的奶水長大的。母親的乳很小很小,卻盛著我兩年的流食。我躺在她懷里肆意吞咽的時候,總會看到母親眼睛里的一些笑意,我一瞧她的時候,她就笑,然后我也笑,奶水就順著我的嘴角流下去。一些奶水流進脖頸里,一些奶水流進雙草溝的土地里,還有一些,被來來往往的季風(fēng)帶走。
母親是不留意這些的,我卻看得見,那奶水流過的荒甸,都生出細嫩的草芽;那沾到奶水的榆樹,都發(fā)出長長的枝條。我為何看得見?只因為,那原本是我的口糧。
我因此覺得,雙草溝這個地方,每株草,每棵樹,每朵花,都是我的兄弟姊妹,它們和我一起吃過母親的奶水,一起被母親的手細細柔柔地撫摸過。這么想的時候,也這么和母親說。每一次,母親的笑里都寫著一部很長的童話故事。她因此很放心地把我交給了雙草溝。她在田里忙著收割,我就在地頭玩泥巴,或者和路過的飛蟲們交談;她在灶上做飯,我就坐在門檻上跟她學(xué)村謠;她在夜晚熟睡,我就躺在她身旁,聽窗外那些細微的或者粗暴的風(fēng)吹來吹去。
母親常說,我的女兒是老天爺幫著帶大的,她和雙草溝的秋天一樣,皮實,健壯。我的父親是不贊同這個說法的。他說:我的女兒命里富貴,從小就知道顧全自己呢。
雙草溝這個地方現(xiàn)在只產(chǎn)玉米。我出生的時候,還有人種大豆和高粱,我看見過母親褲管里藏著的豆莢,也聞到過母親發(fā)絲里高粱穗子的味兒。后來,我長到蓖麻秧那么高的時候,人們都開始變懶了。他們總是趕在一場雨前,在地里下肥,在葉上噴藥。雙草溝的春天,田里看不到雜草叢生,種子一落地,村里人的心也隨著落了地,他們就開始閑了。偶爾關(guān)注一下天氣,望望天上的太陽或者云彩,或者,抄著手,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瞧瞧自家屋頂上風(fēng)車的風(fēng)向,嗅嗅鄰居炊煙里的味道。腳步還沒停幾下,一雙鞋底還沒磨爛,八圈麻將還沒打完,一個夏天就過去了。日子終是按著二十四個節(jié)氣走下去。
母親拽著我的手,送我進了村辦小學(xué)。從村小到家的路程,不遠不近,是母親三步的距離,是父親一個車轱轆的距離。到了該上初中的年紀,父親在一個秋天的下午趕回村子,他拽著我們的手,要把一家人從村子帶進城里去。
從那天開始,我離開了雙草溝。離開的那一天,家里借來的搬家卡車走偏了,不小心碾過村頭的玉米地。莊稼都收完了,父親說沒關(guān)系,土地空著,土地是不會疼的。不曾想,地的主人卻疼了。那一晚,父親和找上門來的村里人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刀戈相向時,鄰人最終被父親的凜氣迫去。我躲在角落里,如同剛出生時一樣大聲啼哭著?!源耍p草溝不再屬于我的父親母親了,也不再屬于我。
我們走后,雙草溝很少下雨了,只刮一季又一季的風(fēng)。母親說,雨有什么好呢,那是很潮濕的東西,下久了,會讓人心發(fā)霉的。
再回到雙草溝,只是去探望那里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很多年后,雙草溝的風(fēng)一一帶走了他們。很多年后,雙草溝的雨又開始下了,一場,又一場。
我留在那里的腳印被沖洗得愈發(fā)干凈了,一起被洗干凈的,還有村頭的那些老榆樹,還有被破開又被合成的地壟,還有一個個新出生的孩子。他們的哭聲和我當(dāng)年的哭聲一樣響亮。
雙草溝的春天,大概近了,大概還會走遠。而秋天,卻一直在那里,它從不曾遠去。
外婆家院門左側(cè)是一池塘,大的水流來自幾百米外的水庫,小的水流來自塘邊的一眼泉水。我曾經(jīng)非常癡迷那里,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會在那泉眼處逗留一會兒。其實,名為泉,只不過是三兩股清水從地表處汩汩流出,在泉眼周邊匯集成水流,一年四季,都不停頓,直奔向池塘而去。
春天時候,池塘的水活泛起來,先是周邊的蘆葦和野蒿受益,它們?nèi)找故卦诔靥吝叄坏戎@一天開始,能夠喝個痛快。但春水一泛濫,會湮沒它們的老巢。如是下雨天,塘里的水上漲,會迅疾蔓延周邊數(shù)米遠的地界,渾濁的水咕嘟咕嘟地流淌,那些植物的根莖都陷在泥淖里,只剩下腰部以上的位置在水里搖擺。那是令植物們恐懼的情景,一叢叢的蘆葦?shù)瓜氯?,它們是匍匐著倒下去的,后面的壓著前面的,眾多的蘆葦編織成網(wǎng),節(jié)流住水和泥沙,形成無數(shù)個穴兒,成為大大小小的黑洞。
這時候,外婆是不許我們出去玩的。門閂鎖緊,她坐在炕頭做針線活,我們就趴在窗臺上等雨停。后來,天空出現(xiàn)彩虹,水流聲漸漸減弱,外婆才先自推開門閂看個究竟,若池塘里水面恢復(fù)了平靜,她才回身叫我們出去。我們歡呼著奔向別處,她就站在院門邊守著,不許我們走遠,不許我們耍單兒,天色一暗,她就高聲叫我們回家。
原是傍晚時候,外婆尖銳的喊聲會刺破天邊的火燒云,玩耍的我們一聽到這聲聲呼喚,就立即撇下正在玩的游戲,告別伙伴,回到外婆身邊去。外婆老是說,池塘里有大怪物,會出來吃不聽話的小孩子。因此,我們對這池塘是一半歡喜一半惆悵。
池塘里的水不流動時是美的,夕陽西下,蘆葦?shù)牡褂霸诶锩妫喪巢蓍_出藍色的小花,影子也在水里。某低洼處,一根短小蘆葦?shù)募鈨郝冻鏊妫芸炀陀幸恢或唑蚜⒃谏厦?,很久很久都不動一下,我們常常在岸邊擊掌嚇唬它們,它們突地飛起,在水面盤飛,后來發(fā)現(xiàn)岸上的孩子們對它的生命根本構(gòu)不成威脅,便再次落在上面,任孩子們大呼小喝,也再不肯飛離。
運氣好的時候,會在蘆葦叢里撿到雞蛋,明明還燙手呢,卻不見母雞的身影。由此確定這是一只出軌的野雞?;厝ズ蟀央u蛋交給外婆,她總是要仔細詢問雞蛋的來處,問孩子們是否看到是誰家的雞。若無答案,外婆就很欣喜的樣子,晚上的餐桌上,便會有一盤炒雞蛋。不是每次去蘆葦叢都會撿到雞蛋,很多時候,我們或者去晚了,或者去早了,或者被別人先下手為強拿走了??傊?,好運氣不常有,我們的樂趣卻是日日高漲。
后來,便有別人家的孩子落入池塘,不過是看到蘆葦深處有一蓬亂草,上面放置三枚雞蛋,他只顧雞蛋而去,卻忘記腳下全部是淤泥,他越掙扎陷得越深,恐懼地大哭大叫,幸好,被路過的鄰居聽到,又喊了一干人眾,取了繩子等物件,方才將那孩子救出,回得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長的一頓胖揍。大人們都忘記了吃雞蛋時的香甜,此時只有“危險”二字刻在孩子的腦門上,是斷斷不敢再放任自流了。
池塘里有魚,卻沒有荷花,不能叫做荷塘,令人惋惜。鄉(xiāng)下的池塘就是池塘,也絕不會和人工飼養(yǎng)的魚塘混淆。它們本本分分地堅守著自己的家園,不接受大恩小惠,也不趨炎附勢。它們只以一條河流、一方池塘的本分,熬著時光,熬著歲月。生長出億萬小魚小蝦們,給它們自由,給它們空間。
外婆八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走后,我家搬到城里去住。我便很少再看到池塘,看到泉眼。某年回去,不知何時,遠處的水庫干涸了,近處的池塘干枯了,兩岸的蘆葦也被村里人割除干凈了。人站在池塘邊,腳下的土地愈發(fā)地堅硬了。
聽村里人說,池塘的水干了以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泉眼里的水也干了。不知道那泉眼是否因為干旱而消失,還是偷偷在地下改變了出水的方向??傊?,泉眼就那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空余我們這些當(dāng)年格外頑皮的孩子的嘆息聲。沒有了池塘就沒有了鮮明的春天,就沒有了蛙鳴,甚至,也沒有了后輩人的幸福童年。
我覺得那泉眼是哭著走的,池塘也是,它的最后一滴眼淚,落在春天里,“ ”的一聲,就不見了。連累得我們的童年和青春,也“ ”的一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