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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秀云

2018-06-23 05:59阿缺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8年6期
關鍵詞:機器人兒子母親

阿缺

人類進入腦控時代,足不出戶便可以大腦指揮人工智能駕駛汽車、購物,甚至社交。一夜,小鎮(zhèn)青年吳璜操作腦控汽車跑出租,接到一對詭異的母子……

這一天晚上,吳璜剛吃完飯,扔下碗筷就回到房間,戴上了腦控頭盔。她媽隔著門抱怨了幾句,但聲音像是被頭盔過濾掉了,飄飄忽忽的。吵也不在意,啟動頭盔后,迅速連上了頭盔內部伸出的海綿狀探頭,腦信號被發(fā)射器放大之后,連接上了幾百米外車庫里的腦控汽車。

這年頭,腦控汽車已經(jīng)不是新鮮玩意兒,大城市里幾乎滿街都是。但吳璜生活的這座小縣城,還處在緊跟時代變化的早期。它的西邊是崎嶇貧瘠的山區(qū),南邊是日新月異的大城市,它就像一只螞蟻,擠在野蠻與文明的夾縫中。在這里,腦控車還不多見,每次吳璜接到網(wǎng)約車的訂單后,遠程控制轎車出門,乘客坐進來,看到車里一片空蕩蕩,還是會目露驚奇。

當然,為了買這輛車,她不但花光積蓄,還貸了款。明天就是除夕,節(jié)后應酬多,她得多跑幾單,把春節(jié)期間的花銷掙出來。

現(xiàn)在,這輛純黑色的轎車在她的操作下,駛出了車庫。吳璜躺在床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頭盔投射的全息界面能讓她看到車身周圍的景物。她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雪了,白色的鵝絨漫天飄蕩,地面已經(jīng)鋪上—層銀裝。

在吳璜的記憶里,小城已經(jīng)很多年沒下過雪了。她以為今年會像往常一樣,在陰沉的天氣里度過,沒想到在除夕的前—天,突然滿城落雪。

但下雪也帶來了壞消息——街上行人寥寥,手機里也沒有約車提示。轉了好半天,才接了兩單。她不死心,讓腦控車駛上大道,碾軋雪層,一路向懸鐵站開去。

她在車站門口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出來幾個返鄉(xiāng)的乘客,又都被更便宜的老式出租車拉走了。她把車停在一片風雪里,通過車頂?shù)难鲆曠R頭看著夜空,一片片輕盈的雪花從夜空中涌現(xiàn),劃過黑暗,落進路燈昏黃的光團里,仿佛也被沾染成淺黃色。但不一會兒,鏡頭被雪蓋住,她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看來今晚是沒有收獲了。她想著,啟動汽車引擎,打算回家。這時,有人敲了敲車窗。

吳璜把視線切換到車窗鏡頭,看到了—對母子。

母親接近六十的樣子,臉上表情木訥,個子矮小,但背著大包,顯得有些佝僂;燈光斜照下來,能看到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顯然是常年烈日風霜刻出來的。兒子站在一邊,倒是高大很多,穿著風衣,雖不花哨,但很得體,一看就是在大城市里待了很多年的人。

但看他一身輕松,與旁邊背包的年邁母親形成鮮明對比,吳璜本能地對他產生了反感。

“師傅,走嗎?”母親又敲了敲車窗,話里方言味很重,是小城西邊山區(qū)的口音。

這個老土的稱呼像刺—樣扎在吳璜眼皮上,這下她對母親的好感也沒了?!拔疫@不是出租車?!彼贿呎f——聲音通過頭盔,傳到腦控車旁的喇叭里——一邊看了下手機,還是沒有網(wǎng)約車的約單。

“那……”母親遲疑地說,“那姑娘走嗎?”

“我也不是黑車?!?/p>

母親“哦”了一聲,轉頭看了看兒子。兒子微微低頭,表情藏在燈光的陰影里?!皨寢專瑒e擔心?!彼f。

吳璜正要走,又多嘴問了句,“你們去哪里?”

“去汽車西站。”

汽車西站跟吳璜回家倒是一個方向,如果順路載客,說不定能把這—趟出來的電費給掙回來。但那是個老汽車站,在懸鐵線路開通后,幾乎就廢棄了。

“現(xiàn)在過去,還有班車嗎?”吳璜問。

母親連忙點頭,“有的,十點半有—班?!?/p>

吳璜記起來了,車站近乎廢棄,但每天還是有一趟人工駕駛的班車在夜里出發(fā),沿著崎嶇的國道,穿山過嶺,途經(jīng)許多小山村。車站垂垂老矣,這趟唯一的班車,就是它呼吸的最后—抹氣息。

吳璜說:“那你們上來吧,我?guī)銈冞^去?!?/p>

母親卻站著沒動,問:“收多少錢?”

“一百……一百五十塊?!?/p>

母親后退—步,“太多了吧,坐公交車才十塊,兩個人才二十?!?/p>

“那你看現(xiàn)在還有公交車嗎?”

對面的公交站牌下,確實空空蕩蕩,只有雪花簌簌落下。

“但一百五也太多了……六十!”

她們還了一會兒價,這位老婦人的嘴太緊了,吳璜好幾次都想直接走人。最后她們商量好,送到吳璜小區(qū)門口,剩下的兩公里路,他們自己走過去。

車門打開,母子鉆進來,坐在后排。母親哈著手,頭上幾縷白色,不知道是蒼發(fā)還是落了雪,或者兼而有之。

吳璜這才意識到,剛才他們討價還價的時候,自己躺在家里溫暖的床上,而這對母子站在車外,寒風冷雪,想必冷極了。她不禁有些歉意,啟動了車里空調,說:“暖和些了吧。”

“嗯嗯。”母親說,“那就走吧,得早點兒?!?/p>

這下倒輪到吳璜詫異了——母親坐進來后,神態(tài)如常,似乎對這輛沒有司機的腦控車見慣不慣。她把自己的臉投影在車前屏幕上,一邊啟動一邊問:“您這是從哪里回來啊?”

“打北京回來。”母親的聲音帶著一點驕傲。

從大城市回來的,那就難怪了。吳璜說:“去探親嗎?”

“接兒子回來,”母親轉頭看了下兒子的側臉,“回家過年?!?/p>

兒子依舊坐得端端正正,點了點頭。

透過車內的高精度攝像頭,吳璜認真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三十出頭的樣子,臉龐削瘦,但眉宇精致,看得出平日挺注重保養(yǎng)的。還是很帥嘛,吳璜想,有種禁欲系大叔的氣質。不過他大部分時候沉默著,表情介于禮貌與冷漠之間——這倒是很符合大城市里白領的特征。

吳璜看著他,說:“你是做什么的呀?”

兒子揚起嘴角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母親連忙說:“是做設計……嗯,在家里辦公,為疆域公司工作。你聽說過沒?”

吳璜當然聽說過。腦控車運行的基礎是意識操作系統(tǒng),而這個系統(tǒng)就是疆域公司研發(fā)的。她不禁對這對寒風中趕路回家的母子改變了看法,說,“那很厲害了!”

“是啊,我兒子是村子里的驕傲哩!”母親的眉毛動了動,表情活泛起來,“他有七年沒有回家了,今年終于可以在家里過年?!?/p>

“七年?那夠長的啊。”吳璜應道,“不過他在大城市待了那么久,應該是他接您去城里過年嘛,怎么您帶他回來呢?”

母親顯然愣了愣,表情灰暗了些,“我兒子……生病了。”

聽到兒子生病的消息后,宋秀云心都揪起來了。但回鄉(xiāng)的鐵柱也語焉不詳,撓撓頭,解釋道,“我哪兒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就是去商場買東西看到阿川了,跟他打招呼,他沒講幾句話就咳嗽,臉上也白。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他現(xiàn)在混得那么好,平時跟我們都沒聯(lián)系……還有,別叫我鐵柱了,我在城里的名字叫詹姆斯。”

宋秀云又給兒子打電話,李川在那頭說一切都好,就要掛掉。她連忙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都這么多年沒回來了……”

“不了。”李川說。

“那我來找你?!?/p>

“別鬧,你怎么過來?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p>

電話掛斷之后,宋秀云心潮難平,想了半天,找出了兒子以前寄回來的快遞單,指著上面的地址,對鐵柱說:“鐵……詹姆斯啊,你幫我買下票,我把錢給你。我要去接兒子回來?!?/p>

就這樣,宋秀云走山路去鎮(zhèn)上,再坐摩托來到國道邊,央求路過的貨車帶她去縣車站,買票之后上了去小城的班車,最后取了懸鐵車票,一路去往北京。唯一的麻煩是,在過安檢時,她給兒子帶的肉和腌菜全部被扣下了,只有她專門炒的那包葵瓜子能帶走。她心里疼得滴血,在安檢口鬧了好半天,最后保安威脅不讓她坐車,她才抹了抹眼淚,看著那群年輕人把上好的山貨扔到一邊。

總之,她只身來到了北京。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甚至跟電視里都不一樣,人人都用上了腦控技術,躺在家里都可以操縱汽車在路上行駛,閉著眼睛也能在電腦上辦公。只是街上的人比印象中少多了。

從車站出來的時候,天剛破曉,時辰尚早。坐了一夜車,她已經(jīng)很倦了,身體里像有根年久失修的琴弦一樣顫動著,這顫動隨時會令她摔倒。于是她找了個早餐鋪坐下,點了一碗白粥,花了二十塊錢。大城市果然貴,要是在村子里,這種粥都是鄉(xiāng)親們隨便端著喝的。她這么想著,從兜里拿出兩張十塊,遞給了那個臉上明顯帶著鄙夷的胖子老板。

對于鄙夷,宋秀云早已習以為常。在漫長的一生里,她見過了太多太多鄙夷,但沒有關系,她還有兒子——

想起兒子,宋秀云身體里一直顫動不休、嗡嗡作響的弦突然停下。她重新獲得了力量,一口氣喝盡白粥,站起來,拖著兩個碩大的包裹走上了大街。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習慣性跟司機討價還價,對方告訴她有計價器,是多少就是多少。她只得作罷,在路上的時候,看著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跳動,心也—上—下。

不久之后,她就到了兒子住的小區(qū),卻被門衛(wèi)攔住了。門衛(wèi)壓根兒不信她有親戚住在這個高檔小區(qū),死活不讓她進。有個路過的業(yè)主看不下去,讓他們查一下名單。這一查,李川的名字確實在,便撥通了李川的門禁系統(tǒng)。

“誰???”門鈴響了很久,才傳來一聲懶懶的聲音。

門衛(wèi)還沒說話,宋秀云搶著湊到話筒前,說:“李川啊,是媽。媽來找你了?!?/p>

那邊顯然愣住了,停頓了很久。門衛(wèi)看宋秀云的眼光再次變得狐疑。幸好這時李川終于說話:“你等下,我下來接你?!?/p>

這一等,又是半個多小時,李川總算走到了門衛(wèi)室。宋秀云眼眶一下子濕了,低著頭,怕被別人看到——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就怕別人看到了笑話兒子。

“走吧?!崩畲ㄕf完便轉身帶路。

宋秀云連忙提上包裹跟在后面。

“聽起來,”吳璜壓低了聲音,“你兒子不怎么熱情啊?!?/p>

說完她就后悔了。她的話是通過車內音箱說出來的,環(huán)繞音,母親能聽到,兒子也就能聽到。但她瞥了眼兒子,見他依舊端正坐著,掛著淺笑,絲毫不以為然的樣子。

“熱情的,熱情的,”母親忙說,“不過可能很多年沒見了吧?!?/p>

“那他到底……看他的樣子,不像生病了呀?”

母親點點頭,“是啊,我住進兒子家后,開始還擔心,但他氣色很好,也有力氣,一大桶水說抬就抬……就是總待在書房里,不怎么出來。住了幾天,我就放心了,鐵柱盡是瞎說,從小嘴巴就沒把門的。”

車子駛上主道,兩旁路燈撐開了一團團光暈,光暈中雪花飛舞。吳璜操控車子,撞進光暈中,車旁帶起了兩道氣流,落雪在空中打著旋兒。

街上人少車稀,路途暢通,吳璜不用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開車上,又問:“您在北京住得怎么樣?”

“不習慣啊,”母親大概暖和起來了,挪了挪身子,“你說你們城里人,過得跟我們真的太不一樣。就你這個腦……腦控車吧,人人都有,戴上頭盔就能開車。還有機器人,也能被腦袋指揮,你要是不想出門,頭盔一戴,機器人能代替你出去,見人啊,說話啊,還能打球?”

吳璜點頭,母親說的腦控機器人,也是疆域公司新出的產品,對于只想宅在家里的人,無疑是天大的福音。上次她出去跟朋友聚餐,五個人里,其中三個不想出門,就派腦控機器人過來。一張飯桌上,兩個真人,三個機器人,相談甚歡。機器人不用進食,聊完后,它們還在遠程腦控下,打包了一份飯菜,帶回去給主人吃。聽說除了腦控模式,機器人還有自動跟隨功能,能永遠陪在主人身邊。當時吳璜特別羨慕,打算還完車貸后,也去買—個。

母親沒有留意到吳璜的走神,還在絮絮叨叨,“……家里做飯啊、打掃啊,一個念頭,電器就把飯煮好了,我還沒回過神,屋子里就干干凈凈的了。我看除了吃飯和上廁所,這里啊,”她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你說,還要手腳做什么?”

“這不是更方便了嘛。”吳璜赧然道。

“方便是方便,就是有點……”母親試圖組織詞匯,最后放棄了,“說不好,就是看上去變好了,但覺得怪怪的?!?/p>

她大概是想說,過度安逸的日子會讓人變得惰性。吳璜想,這個觀點也有很多人提出過,但時代就是這樣,科技發(fā)展,人就得適應。

“您肯定不太適應吧?”吳璜問。

母親點頭如搗蒜,“那還用說。我打算勸兒子回去,但他不答應,我就住了幾天。出去太亂,又沒熟人,太無聊了。哦對了,兒子養(yǎng)了只描,叫豆豆,本來我還想逗貓玩,但這城里的貓也不一樣,又懶又不熱情,每天就是趴在陽臺上,叫它也不應。唉喲,這日子,跟坐牢似的。”

“他不陪你嗎?”

“他忙啊,每天都在書房里工作。我心疼,就親手做飯,小炒辣子雞、魚燉蘿卜,都是他小時候愛吃的菜。你說機器做的,還能有人做的好吃?飯好了之后,他就端進去吃,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p>

她們聊天的時候,兒子端坐一旁,表情紋絲不動,似乎她們談論的是另—個人。

這時,母親的語氣低了些,說:“不過我除了做飯,也就沒別的用處了,他工作的那些事情,我看都看不懂,更別說幫忙。每天他忙的時候,我就在小區(qū)里面轉。小區(qū)的環(huán)境還真不錯,我們是住在一樓,他還在樓下停車場角落里,租了一間地下室。”

汽車停在路口,對面紅燈閃爍。吳璜看著跳動的數(shù)字,隨口問道:“里面是放雜貨的嗎?”

“不知道,”母親說,“他不讓我進去。”

宋秀云站在地下室的門口,非常猶豫。停車場的燈斜照下來,她的左臉被燈光照著,光線在皺紋的溝壑里游弋,她的右臉沉在陰影里。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糾結,一如她的內心。

進去,還是不進去呢?

她來這里看兒子,已經(jīng)快十天了。李川家里的格局她都熟悉了,但唯獨這間地下室她不能進,一問起,李川就說地下室是他專門用來放廢舊作品的地方,是隱私,不能進。

隱私……宋秀云在農村待了一輩子,不太理解“隱私”這個詞。在老家,大家沿著山腳修房子,家家戶戶離得很近,去串門時從來不敲門。但這里是城市了,宋秀云時刻提醒自己,城里人截然不同,他們修建高得一眼望不到頂?shù)臉欠?,把自己關在鋼鐵隔出的空間里,戴上頭盔就能完成所有事情,甚至不用說話。兒子現(xiàn)在也是城里人了,而且還算藝術家,他說隱私,那就是隱私吧。他說不能進,那就不能進吧。

這么想著,宋秀云收斂了自己的好奇心,不過她還是走上前,敲了敲地下室的門。敲門聲在走廊輕輕回蕩。許久沒有回應,她便轉身離開。

將逝的斜陽里,黑貓豆豆從陽臺上站起來,抖了抖毛,身體弓直,似乎在伸懶腰。它轉頭看了眼宋秀云,眼睛里一片漠然,跳下陽臺,慢吞吞地走進了房間。

嘖嘖……宋秀云心里咕噥著,這城里的貓,不捉老鼠就算了,還不親人,冷冰冰的,一天到晚不是睡覺就是曬太陽,或者一邊睡覺一邊曬太陽。她才來不久,豆豆不搭理她,這好理解。但她覺得奇怪的是,豆豆連養(yǎng)了它六年多的李川也不愿意親近。有一次李川給它喂貓糧時,想去摸它的頭,它卻警覺地閃開了,直到李川退后了才踱到食盤旁。

“唉,城里的描……”她又咕噥了一句。

進了屋,李川正在書房里看書,房間里一片幽暗。她把帶來的葵瓜子放在果盤里,推開門,突然意識到什么,又敲了敲門。

“你都把門打開了,敲門還有什么用?”李川把書放下。

“沒想起來……下次一定先敲門?!彼涡阍朴樣樀卣f,她討好似的端起果盤,放在李川的書桌上,“這是我炒的瓜子,小時候你最愛吃,來,你邊看書邊吃?!?/p>

李川看了眼果盤,沒有理會,而是抬頭道.“還有,告訴你了,別靠近地下室。這很重要,麻煩你尊重我的隱私!”

宋秀云—愣, “你怎么知……好好,我不去了,不去了?!?/p>

見她一臉惶恐的神色,李川語氣緩和了些,問,“有什么事嗎?”

“快過年了,你這家里什么都沒有,不像是過年的樣子。我想著,明天天氣好,一起去買點年貨吧。”

李川皺著眉頭,“你不是過兩天就要走了嗎?又不留在這里過年,買什么年貨?!?/p>

“但你要過年啊,要不……”宋秀云頓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人——自己的兒子,聲音里帶著一點點乞求和討好,“要不你跟媽一起回家過年吧,你都七年沒回過家了。你還記得你外甥嗎?他現(xiàn)在都長大了,可壯呢!還有……”

“你別說了,我不會回去的?!?/p>

宋秀云頓時住了口,但眼中的乞求更濃,在幽暗的光線里像兩汪深沉的潭。

“我走的時候就說過了,這輩子不會再回去!你以后別提這個事情了!”

宋秀云咕噥了一句什么,然后按開燈,屋子里頓時涌出明亮溫和的光線?!俺咙c兒才好看書?!闭f完,她轉身走出去。

李川繼續(xù)看書,但拿起書又放下了,“等一下,”他也猶豫了一下,“明天去趟商場吧,但是別太早,我還要睡懶覺,也別太久,我還要工作。”

宋秀云聽了這話,重重地點頭,似是得了獎勵,卻不敢再多說話打擾他,退出書房。屋里的家居系統(tǒng)她至今沒有摸熟,而此時天已黑,陽臺外一片空蕩蕩、黑森森。她摸索了一下,沒有找到燈的開關——宋秀云素來有眼疾,視野非常狹窄,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愈加狹窄,光線幽暗時就更看不清了。她只記得兒子房間的燈。她想了想,開口說:“給開燈?!?/p>

屋子里幽暗如常。

“請開燈。”

柔和的光纖—剎那充盈了整個客廳,墻壁也發(fā)出幽幽熒光,正對玄關的一整面墻壁都成了顯示屏,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機器人形象出現(xiàn)了。宋秀云記得兒子解釋過,這是智能家居,她搞不懂,但墻壁上面顯示這樣一個東西,還是讓她感覺很別扭。

“你在這墻里面,會舒服嗎?不憋得慌?”

機器人作出沉吟的樣子,然后咧開—個笑容,說:“壁面屏就是我的家啊,就像這間屋子是你的家一樣?!?/p>

“我的家不在這里,離這里很遠呢。你聽說過紅安村嗎?”

壁面屏上立刻顯示出一幅地圖,上面標注了二十幾個紅點,“這是所有叫紅安村的地方,哪個是你的家呢?”

宋秀云湊過去,一個一個看,喃喃道,“這些我分不清呢。我家在西邊。有一條河,叫觀音寺河,哦,在我們這個村子叫觀音寺河,因為有一座觀音寺。但這條河流過村子,在別的地方,就有別的名字……”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隨著她的話音,地圖上的光點一個個消失,最終只剩下一個紅點。隨后這個紅點所在的地方被放大,成了衛(wèi)星掃描的三維圖,沿著一條山脈,一間間平房排列著,除了山和房子,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田野。此時已經(jīng)是深冬,麥子全都收割了,田野里只留下一茬茬麥秸。

“是這里,看,這就是我家。”宋秀云指著地圖上的一間房子,這是典型的山區(qū)建筑,小平房依山而建,因年代久遠,墻壁有些斑駁。

“是啊,很美的地方?!睓C器人附和道。

宋秀云癡癡地看著地圖,過了很久,突然說:“馬上就到種油菜的時候了……”這句話說完,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走向自己的房間。機器人調低了墻壁亮度,跟著宋秀云在壁面屏上行走,但當她走進臥室時,它就停下來了??蛷d也暗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他們出門去商場。宋秀云心疼錢,便打算坐地鐵,但快走到安檢門口時,李川突然站住了,說:“地鐵人多,我們還是去打車吧?!?/p>

“來都來了,這幾天人不多的?!彼涡阍普f,“省著點吧,你掙錢也不容易?!?/p>

但李川不由分說,轉身向地鐵出口走去。宋秀云只得跟上。

他們打車到了商場,買完年貨就是中午了,正值飯點。宋秀云小心翼翼地說:“現(xiàn)在回家,再做完飯就是下午了,不如我們就在這里吃吧。你天天吃我做的,換換口味也好?!?/p>

兒子卻搖頭,“還是回家去吃吧?!?/p>

“該省的省,不該省的就花嘛。沒事的,我也帶了錢,我請你吃。”

李川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我還是想吃你做的,小炒辣子雞?!?/p>

“做得也沒那么好吃……”宋秀云雖然客氣著,但很明顯地高興起來了,“那我們回家!”

剛要出商場門時,迎面走來兩個挽著手的男人。其中一個打扮前衛(wèi),一身銀白金屬風格的皮衣,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頭發(fā),居然在不時變換顏色。

李川突然站住了,拉著宋秀云,轉身要往另一個門出去。

但那個頭發(fā)變色的男人已經(jīng)看見他了,脫口道:

“阿川!”

“好巧啊,”李川勉強笑笑,“在這里看見你……們。”

男人似乎有些尷尬,松開了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頭發(fā)也逐漸變成暗灰色,說:“我聽說你……”

“我很好!”李川打斷他。

男人轉頭看著宋秀云,愣了一下,“是阿姨?阿姨好,很多年沒見了?!?/p>

宋秀云盯著他,回憶了很久,突然一拍腦袋,“是你啊。哎呀,好久沒見了,我來看李川。你們……”

男人的表情有些哀戚,頭發(fā)也隨之變成了藍色。但在他說話之前,李川搶著說道,“我們有事,就先走了。你們慢慢逛?!闭f完就拉著宋秀云離開了,那男人在背后喊了幾聲,他也沒回頭。

回家后,李川一直臉色鐵青,沉默地坐在書房座椅上。屋子沒開燈,書架的陰影遮蔽了他。

“阿川啊,”宋秀云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有什么事情,可以跟媽……”說到這里,她才意識到,其實兒子的很多事情,她并不懂,于是也沉默了。

她轉頭看向窗外,外面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到處都是看不到頂?shù)母邩牵邩潜唤值狼蟹?,每條道路上都布滿了汽車,連半空中部布設了懸浮軌道。她努力仰著頭,視線穿過重重建筑看到了天空,但天空都是灰色的,是鋼鐵的顏色。

“兒子,要不,我們回……”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李川突然斜倒在她懷里,像又變成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孩童。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兒子失去了意識。

母親暫停了述說,車里一下子寂靜無聲。雪越下越大,在風里翻卷,每一片雪花都被車燈染上了朦朧的昏黃色。

“那,”吳璜沉吟了一下,想問那個男人跟兒子是什么關系,但想了想,說,“商場遇到的那個男人,您以前見過,是嗎?”

“是的,七年前,我兒子回家過年,特意把他帶回來了?!?/p>

這跟吳璜猜想的—樣。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當時我們以為他只是帶一個城里朋友回老家來玩,來看個新鮮,看看農村人是怎么過年的?!蹦赣H接著說,“我們當然很高興,把家里平時舍不得吃的、舍不得喝的都拿出來了。他估計不習慣我們那里的生活,但還算開心,直到……”

母親看了眼兒子,兒子依舊微微含笑,拉起母親的手,說:“別擔心,媽媽,別擔心?!?/p>

母親點點頭,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說:“直到過年前一天,兒子跟我說了……我們沒有見過世面,不知道在外面已經(jīng)變了,當時,我跟他吵了很久,讓他把他的……把他的朋友趕走。但兒子已經(jīng)有自己的主意,不再像小時候一樣聽我的話,就在當晚,他們連夜走了。那年過年,只有我一個人,后來七年的過年,都是我一個人。”

吳璜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說,“都過去了,你看,你兒子今年這不是回來陪你過年了嗎?”

“是啊,都過去了……”

“那他昏倒過去之后呢,”吳璜想起來,“送醫(yī)院了嗎?”

“沒有?!?/p>

宋秀云抱著昏迷的兒子,覺得他格外重,她用冷水拍他的臉,拍了好久都不見醒來。她感覺自己身體里的血都快涼下去了。這時,她想起了那個住在墻壁里的機器人,兒子說過,一切事情都可以吩咐它來做。

“給開……請開燈!”她喊道。

書房的燈應聲而開,墻壁屏幕上浮現(xiàn)了機器人的形象,說:“請問您有吩咐嗎?”

“我兒子昏倒了,你趕緊給醫(yī)院打電話?!?/p>

“不用擔心。主人設置過,出現(xiàn)任何問題后,會自動呼叫費列曼醫(yī)生?!睓C器人說,“費列曼醫(yī)生已經(jīng)在過來的路上了,他是主人的家庭醫(yī)生,也是最好的朋友?!?/p>

“那我現(xiàn)在怎么辦?”

“看著就行。”

“你是說,我兒子昏倒在地上,我現(xiàn)在就光看著,什么都不做?”

機器人露出笑臉,“您要是覺得無聊,我可以放電視劇給您看?!?/p>

宋秀云罵道:“你是缺心眼兒嗎?”

“這不是傻,這是被人類稱之為幽默感的高級情感?!?/p>

正在宋秀云著急而又束手無策的時候,門鈴響了,壁面屏提示來者為費列曼醫(yī)生,屬于可信任級別,屋門自動打開。

費列曼醫(yī)生是個矮胖的美國中年男人,頭發(fā)稀疏,一身衣服既傳統(tǒng)又怪異,運動褲加—身夾克。他進書房后,先是用英語跟宋秀云講了一通,還沒講完就看到宋秀云一臉茫然,于是用蹩腳的漢語道:“是宋女士吧,李川先生經(jīng)常提起你,正如他所說,你果然體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的美感。我喜歡你的頭發(fā),這種灰白摻雜的染發(fā)技術很罕見,比外面那些跟著心情變顏色的頭發(fā)高級多了。哦,不對,這只是因為衰老而產生的白頭發(fā)……總之請放心,你兒子沒事的,你等等就好?!?/p>

讓宋秀云驚訝的是,講完這句話,費列曼醫(yī)生就轉身離開了。走到門口,他回頭看見書桌上擺著的葵瓜子,又走回來抓了一把,說道,“中國美食!”然后就離開書房,走過客廳,出門不見了。

宋秀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呆滯地對機器人說:“這也是幽默感嗎?”

機器人沉默。

所幸這位醫(yī)生雖然瘋瘋癲癲,說的話卻是真的,不一會兒,李川就悠悠轉醒。

“兒子你怎么了?要不要緊?要不要送醫(yī)院?”

“沒事。”李川站起來,揉揉太陽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p>

正如李川所說,接下來的幾天,這種突然昏厥的情況再沒有發(fā)生。只是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的時間更長了,但宋秀云只要一敲門,門內總會響起兒子的聲音:

“媽,我沒事。”

慢慢地,宋秀云也就不再擔心了。之前的昏迷,可能是因為在商場里受了刺激,年輕人的事情,她也不是很懂。

“不過,兒子啊,”她坐在書房門外,猶豫道,“翻過年來,你就三十三了,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一下成家了?”

李川在書房里沉默,許久才說:“為什么人一定要成家?”

“每個人都要成家啊,”宋秀云—愣,“都要結婚生子……”

“然后像你一樣?”

宋秀云的手一下子僵硬了。她知道兒子在說什么——她的丈夫十幾年前外出打工,除了每年匯錢回家,就再也沒有音訊。她的婚姻并非出于愛情,很倉促,結局也很不幸。

“對不起?!崩畲◥瀽灥卣f。

她想了想,說:“我說不了那些大道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榜樣。但人應該有人陪著,不然一個人整天在家,尤其是老了之后,到了我這個年紀,一個人會很……孤獨吧?!?/p>

“那是以前,生活不方便,也沒有網(wǎng)絡?,F(xiàn)在不一樣了,網(wǎng)上到處是朋友,家里也有機器人。就算年紀大了,也不會無聊。現(xiàn)在很多夫妻丁克,還有人選擇獨居,這都是新的生活方式!媽媽,你不懂,也不要把你的想法加到我身上!”

宋秀云聽得—愣—愣的。她確實不懂兒子說的情況,只能說:“可能你說的是對的吧。但媽媽心里還是想,你生病或者不高興的時候,身邊有人能夠照顧你,抱抱你……”她停了一下,聲音有些發(fā)堵,“就像小時候那樣?!?/p>

這一次,書房里的沉默持續(xù)了很久。

“媽媽,我還有你?!崩畲ǖ穆曇綦[隱約約,“你可以抱我?!?/p>

吳璜從床上坐起來,視線穿過頭盔的縫隙,看了看緊閉的屋門。不知道她媽媽是不是還坐在客廳里,給自己織毛衣。她勸過媽媽很多次,織的毛衣款式太老,她不會穿的,放在衣柜里都發(fā)霉了。但媽媽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轉過頭又繼續(xù)織。

她又看向衣柜,第一次覺得那些毛衣還挺好看的。

頭盔視界里,一輛車突然從拐角里轉出來。她連忙把注意力放回駕駛上,—個急轉,躲開了對面的車。

車里的母子晃了下,母親一手扶住前面座椅,一手抓住兒子。兒子輕輕說:“別擔心,媽媽?!?/p>

“對不起、對不起……”吳璜連忙道歉。

“沒事?!?/p>

車繼續(xù)往前開。路過了吳璜所住的小區(qū),但她沒有停,一路駛向汽車西站。

那天過后,母子關系緩和了許多。宋秀云寬慰不已,也看到了兒子確實沒有生病,便打算過完年就回家。

她不太好打擾兒子工作,在家又閑得無聊,每天打掃完,就出門活動活動身子。小區(qū)門口還有跳廣場舞的,大都是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大媽,也摻雜有機器人。她性子怯,在一旁看著也過癮,到了跳舞結束才回屋做飯。

這一天晚上風大,跳舞的人很早就散了,宋秀云也往家里走。推開門,卻愣住了——李川正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黑貓豆豆。豆豆一改平時的冷漠,格外親昵,—邊喵瞄叫著,一邊用頭蹭著兒子的下巴。

“咦,它今天怎么……”她話沒說完,看著兒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的確,李川臉上清瘦,嘴唇泛白,眼睛里格外萎靡,倒是跟鐵柱描述的一樣。但她明明記得晚上出門時,還去書房里看了一眼,兒子氣色很好,一如往常啊。

“你回來這么早?”李川掙扎著坐起來,放下豆豆,往書房里走去。

宋秀云追上兩步,說,“你是不是感冒了呀?要不要叫那個費……費醫(yī)生?”

“沒事,”李川拉開書房門,猶豫了一下,“就是拉肚子,休息休息就好了?!闭f完匆匆走了進去,關上房門。

宋秀云剛要點頭,但這一瞬間,透過即將合上的門縫,她看到書房陰暗的角落里,還站著一個人影,非常模糊。正要細看,書房門已經(jīng)關上了。

吳璜開著車,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她切換了攝像頭視角,仔細看著兒子,兒子似有察覺,抬起頭,微笑著與她對視。

“這個,”她干咳一聲,移開目光,“阿姨您不是打算年后回家嗎?怎么現(xiàn)在就帶著兒子回來啦?”

“過年嘛,還是在老家過好啊?!?/p>

“那他年后什么時候回北京?現(xiàn)在工作壓力這么大,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久吧?”

母親呵呵一笑,“兒子以后就在老家啦!他把房子賣了,以后就不出去了,反正老家很快也會有網(wǎng)絡。在家里—樣熱鬧的?!?/p>

吳璜看著兒子,心里咯噔一聲。

過小年這天,宋秀云正忙著張羅家里,李川突然說:“媽,我要出個差,出門幾天。這幾天你先在家,等我回來。”

宋秀云疑惑地說,“你不是在家里辦公嗎?這又是年關,怎么還出差?”

“公司有事,而且外國人又不過年。”

“那他們多可憐啊……”宋秀云訥訥地說,“那還是工作重要。”她坐下來,有點悶悶不樂。兒子在一旁看著。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工作重要。那你什么時候回來?過年能回來嗎?”

“應該可以?!闭f完,李川收拾了一些行李,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有些舍不得。

宋秀云連忙說:“反正就是幾天,媽就在家,家里我?guī)湍憧粗??!?/p>

李川的目光挪到母親臉上,靜靜地看著。這個眼神讓宋秀云有些奇怪,她正要說話,李川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宋秀云有些別扭,輕輕掙扎了一下,然后安靜地站在兒子的懷抱里。

李川沒有動。

這樣過了一會兒,宋秀云突然說.“你長高了啊,比我高很多,比你爸也高……”她喋喋不休地說著,掩飾著心里的喜悅和不自然,“別抱了,又不是小孩子了?!?/p>

李川松開手,說:“我先走了,等我回來。”

“我送你吧?!?/p>

“不用了,你就在家,等我回來過年?!?/p>

李川提起行李,走出屋子。黑貓站在陽臺上,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又懶懶地躺下。屋子里靜悄悄的,宋秀云心里有些不安,走來走去,最后站在陽臺前,看著林立的高樓。鋼鐵叢林間,已經(jīng)看不見她的兒子了。

第二天,宋秀云坐立不安,干脆打掃起衛(wèi)生——即使屋子里已經(jīng)很干凈了。她想起兒子還租了地下室,那里沒有機器打掃,便興沖沖提著掃帚來到地下室門口,把積灰和一些細小垃圾清理干凈。

掃帚掠過,從門縫里帶出幾個瓜子殼。側面灰白,中間黑色,很熟悉——正是她帶過來的葵瓜子。

她想起給兒子書房里放著那一盤瓜子,兒子一直沒吃。唯一有人吃的那次,是費列曼醫(yī)生來家里時,從果盤里抓了點兒。

但費列曼醫(yī)生隨后不是離開了嗎?怎么會來到地下室?

宋秀云百思不解,索性繼續(xù)打掃,把垃圾掃進金屬簸箕里后,提到樓下垃圾池,倒了進去。

垃圾池旁邊有個保潔阿姨,正在彎腰翻撿,打開垃圾袋,把能回收賣錢的扔在一邊。她正打開的垃圾袋有些眼熟,宋秀云瞇眼看著,發(fā)現(xiàn)那正是自家的垃圾袋。袋子有紫色提環(huán),很好辨認。

“大過年的,你辛苦吶?!彼涡阍茮_保潔阿姨寒暄了下。

“談不上辛苦,也掙不到錢,就是看不得浪費。”保潔阿姨抬頭沖她笑了笑,“您看現(xiàn)在的人,明明能省著,卻都給扔掉。您看看,這家人最浪費,”她把垃圾袋的東西倒出來,一股餿味彌漫,“每天都有很多沒吃完的飯菜,直接就給扔了。瞧,這是昨天扔的,大米飯、小炒辣雞、魚燉蘿卜,都臭了。您說,既然頓頓都吃不完,干嗎做這么多?”

宋秀云呆在原地,昨天李川走前,她做的正是這兩道菜,還給兒子端到了書房里。她看著污水橫流里的飯菜,分量跟她端的一模一樣——兒子一點都沒吃?

她又想起保潔阿姨的話,喃喃地問:“你是說,每天都扔掉了這么多?”

“是每頓。”阿姨低著頭,邊忙活邊說,“每天早中晚三頓,都扔在垃圾袋里,瞧瞧,剛好一個人的飯量,我出生那會兒,要這么浪費,可是要坐牢的啊……”

宋秀云已經(jīng)聽不見阿姨在說什么了,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進了家門才反應過來,連忙給兒子打電話。

無人接聽。

“喵——”一聲貓叫,卻是黑貓豆豆從陽臺外跳進來,叫了一聲,懶洋洋地臥在沙發(fā)上。它轉過頭,看了宋秀云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

宋秀云腦中卻猛地劃過幾天前它趴在兒子懷里的情形。那時,它的眼神不再警惕,跟兒子格外親昵,兒子的臉色卻罕見地慘白。

一陣不祥如冬風般掠過她的身體。她打了個寒戰(zhàn),繼續(xù)給兒子打電話,但死活打不通。她一咬牙,從家里翻出榔頭,拎著來到地下室,當啷一聲,把門鎖給砸開了。

借著停車場斜照進來的燈光,她探身進去,看到里面擺放著復雜的器械,地上線路橫七豎八,落腳也難。桌上還擺著一個頭盔。她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哎呀”一聲,嚇得夠嗆——地下室角落里,躺著—個人影。

環(huán)境幽暗,宋秀云一時看不清,摸到墻邊,按開了燈。熾亮的光一下子撕開黑暗。她看清了那個人影,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那是她的兒子,正閉眼斜躺在墻角,一動不動。她把手伸過去,李川遍體冰涼,鼻下沒有呼吸。

吳璜已經(jīng)猜到大概了,沒有作聲。

車子駛出小城,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著前方。燈光的盡頭,已經(jīng)隱隱可以看到汽車西站的輪廓,如一只衰老的巨獸,在黑暗里盤踞著,無聲地喘息。冬雪依舊簌簌落下。

很快就要送到了。這個夜晚實在太長,吳璜想,這單結束了就回家吧。

“后來呢?”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果然是偉大而聰明的東方女性?”

說這句話的,是費列曼醫(yī)生。顯然,地下室被砸開的同時,家里的門禁系統(tǒng)優(yōu)先將消息發(fā)給了他。

“我兒子怎么了?”宋秀云渾身篩糠似的顫抖。

費列曼醫(yī)生深吸一口煙,表情逐漸嚴肅,“李川先生生病了,很重的病,是長年累月的辛苦工作導致的。但你放心,地上這個人,并不是你真正的兒子?!彼训厣系娜朔^來,拉開后衣領,只見脖子往下,赫然有兩個黑洞洞的插口,以及—個條形碼。

“這是?”

“腦控機器人?!?/p>

宋秀云湊到機器人跟前,睜大眼睛,越看越覺得這側臉跟兒子一模一樣,她想把它再翻過來,看看正面,卻發(fā)現(xiàn)機器人重得異乎尋常。她這才放心——這么重,確實是機器人了。

“這個機器人是按照李川先生的身體模板來制作的,自帶體溫,瞳孔也能收縮,凝聚了疆域公司的最新技術,仿真度接近百分之百。當然,真人模樣的仿生機器人在倫理和法律上還有一些問題要解決,所以這只是內部測試版。”費列曼解釋道,“他知道你要來,不想讓你看到他生病的模樣,所以他平時都是待在地下室里,用頭盔操控機器人跟你相處。但他還是怕你發(fā)現(xiàn),所以絕大多數(shù)時候讓機器人躲在書房。那天他操控機器人跟你一起去商場,遇到了……咳咳,太過激動,暈倒在了地下室,房子里的機器人沒人操控,也跟著暈倒了?!?/p>

宋秀云恍然道,“原來是這樣……”這一瞬間,她明白了很多事情。兒子把飯菜倒掉,是因為機器人不需要食物,他不愿意坐地鐵,恐怕也是擔心安檢的時候露餡。

“盡管他嘴上不說,但實際上,他很在乎你?!?/p>

“那我兒子現(xiàn)在在哪里?”

費列曼醫(yī)生說,“在醫(yī)院,正在動手術。手術成功的話,他很快就能回來了,再也用不著這個腦控機器人了。不過手術還是有風險,希望上帝保佑他。”

“我要去看他!”

費列曼微微彎腰,“我?guī)闳??!?/p>

宋秀云又看了眼地上的機器人,忍不住問:“那這個……這個機器人怎么辦呢?”

“既然被你發(fā)現(xiàn),它當然是要被回收了。上市之前,它還要再完善。”

“回收是什么意思?”

費列曼解釋道,“就是重新拆解,把芯片拿出來,數(shù)據(jù)導進電腦里?!?/p>

“那、那你們輕點兒?!?/p>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宋秀云攥緊了拳頭。原來跟自己相處的,是兒子的替身.而他一直躲在幽暗逼仄的地下室里,即使擁抱,也是用機器人的臂膀。她那天站在地下室門口,敲了下門,兒子在里面,通過攝像頭看到了她。他們只隔著一道門,一個在光亮中,一個在黑暗里,如果她推門而進,就能看到兒子,但她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想到這里,她鼻子一酸,眼圈紅了,怕被費列曼醫(yī)生看到,連忙別過頭。

那個起風的晚上,她提前回到家,看到的臉色蒼白、神情委頓的兒子,應該是真人。李川以為她會看廣場舞看到很晚,才從地下室里回到家中,卻被她撞見了。所以那天,一直警惕而疏離的黑貓豆豆,才會趴在他懷里——這是它真正的主人。

見宋秀云表情凄苦,費列曼醫(yī)生想勸慰,但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話都沒說。

到了醫(yī)院,他們來到重病室。醫(yī)生說李川正在里面接受手術,不能探視,擋住了宋秀云。她站在手術室外,隔著藍色簾布,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手術完就能好吧?”她拉著醫(yī)生,哽咽著說。

“不好說。雖然科技這么發(fā)達了,但這種病一直沒有被攻克……”醫(yī)生斟酌著說道,看了眼費列曼,又說,“不過你放心,先回家吧。我們盡力而為,手術成功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一墻之隔,就是正在做手術的兒子,宋秀云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這里。她坐在長廊的座椅上,盯著手術室的窗子,眼睛都不敢眨。

走廊里燈光明亮,她覺得有些冷,縮了縮脖子。一個護士瞧她可憐,給她送了條毯子過來。她緊緊捂住毛毯,一直等到深夜。手術還沒有結束,醫(yī)生進進出出,額頭上都帶著汗,但她怕打擾醫(yī)生,忍著沒有去問。

后來,這個年近六十的婦女實在熬不住,眼皮闔上,就這么坐著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她還年輕,兒子也只是一個赤著腳奔跑的小男孩。她在田里耕作,抬起頭,看到兒子跌跌撞撞地跑過田野,嘴里叫著“媽媽、媽媽”,跑向自己。在兒子身后,群山巍峨又靜默,山的另一邊是城市和大海,兒子以后終將離開她,去向那個全新的世界。她感到驕傲,又有些失落,放下農具蹲下來,抱住了兒子。她抱得很緊,對她來說,抱住兒子就是抱住了整個世界。

“宋女士,醒一醒……”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宋秀云的肩膀。

她醒過來,揉揉眼睛,看到了費列曼醫(yī)生的臉,還有其他醫(yī)生和護士。她一個激靈,睡意全消,問道:

“手術結束了嗎?他怎么樣了?”

費列曼醫(yī)生握著她的手,表情夸張:“恭喜你,手術非常成功!”

“我兒子沒事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又看向其他醫(yī)生和護士,但他們轉過頭去,不與她對視。

“完全好了!以后就是完全健康的人,而且經(jīng)過這個事情,他決定辭職離開北京,跟你回家,以后一直陪著你。”圍著她的人群里,只有費列曼醫(yī)生一臉欣喜,說得很快,嘴跟連珠炮似的,“你放心,他這些年掙的錢足夠你們用很久,房子也賣了,手續(xù)我來完成。以后每年我會去一趟你們老家,看看你們。還有,你放心,我會領養(yǎng)豆豆的……”

這一連串話里太多信息,像是轟炸機一樣在宋秀云腦子里輪番丟下炸彈。她有些暈乎乎的,正要說話,這時手術室的門打開,兒子走了出來。

費列曼醫(yī)生的話頓時格外遙遠,她擠開圍在身邊的人,過去抓住了兒子的肩膀。溫熱的觸感讓她的心一下子落下來,也讓她的淚水涌出。那些渾濁的液體劃過臉頰,落到地上。

李川輕輕擦拭母親眼角的淚痕,微笑著,語氣緩慢而溫柔,“別擔心,媽媽,別擔心。”

“嗯嗯,不擔心了?!彼饍鹤拥氖?,“回家吧,跟媽媽回家過年?!?/p>

“所以我們就回來了,”母親長長地舒了口氣,“明天就是除夕夜,我們還來得及回家?!?/p>

“嗯,”吳璜心里有些亂,“過年還是在家里好。”

母親結束了述說,兒子依舊沉默,車廂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吳璜不知該說什么,一時有些尷尬,好在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她把車停在西站門口。

“才剛過十點,進去還能買得到票。”

母親點點頭,道了聲謝,便帶著兒子下了車。

雪花從車門外飄進來,落在座椅上,又融化成斑駁濕痕。這明明是腦控頭盔在吳璜眼前投影出來的景象,但那雪花仿佛穿過了鏡頭,落在她眼睛上。她下意識摸了摸眼角,手指微微濕潤。

車外,這對母子已經(jīng)走遠了。吳璜將視野切換到車燈旁的攝像頭,只能遠遠看到他們的背影。母親背著大包,有些佝僂;兒子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邊。雪地里,兩行腳印迤邐延伸,很快又被新雪遮住。

吳璜看著兒子的背影,心里一動,想到了什么。她讓攝像頭對準兒子的脖頸,調整精度,白皙的脖子在她視野里不斷放大,雪花也變得更大、更透明。她看到兒子后衣領下面,有兩團黑色陰影,但隱隱約約,看不真切。她繼續(xù)調節(jié)攝像頭,想再放大一些,但調著調著,她又停下了。

這樣就很好了,她想。

那對母子已經(jīng)進站,落雪漸漸掩埋了腳印,一切仿佛都沒有發(fā)生過。吳璜給汽車開啟自動回家模式,摘下頭盔,深深吸了口氣。

“媽!”她打開房門,看到她媽坐在沙發(fā)上,戴著眼鏡,手上針線纏繞,果然是在織毛衣。

媽媽抬起頭,手上依舊沒停,問:“怎么了?”

“我餓了?!眳氰f。

原載《科幻世界》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姚海軍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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