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曦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先秦文獻中對《詩》篇作者、創(chuàng)作背景、緣由等方面的簡短記錄,是解讀詩義的珍貴材料。這種詩本事的敘述模式,為漢代詩學(xué)家所沿用。他們圍繞詩旨,以具體的歷史事件來補充詩篇本事,推動“詩序”的形成。《韓詩外傳》《毛詩小序》《列女傳》是漢代詩學(xué)韓詩、毛詩、魯詩代表性的敘事作品??疾靸蓾h文獻中有關(guān)詩篇本事的解說,有助于認識《詩》篇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漢人對于《詩》旨的理解與把握,由此來觀察“詩序”的歷時形成。
《韓詩外傳》作為漢代今文詩學(xué)韓詩的解經(jīng)之作,主要采取故事、問答等形式對《詩》進行講解,而以故事形式(包括對話)解《詩》為主,占全書一半比例[1]。其實,以故事解說經(jīng)典的方式在戰(zhàn)國時就已采用,《韓非子·喻老》用二十五則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解釋《老子》中的一些語句[2]156-170?!俄n詩外傳》繼承了先秦以事解經(jīng)的傳統(tǒng),作者選取的故事與詩篇旨意相近,故事對詩旨形成了敘事闡發(fā)。其中以詳細的歷史補充、闡釋詩篇的創(chuàng)作背景,標(biāo)志著“詩序”闡釋模式的初步形成。
《韓詩外傳》以事解經(jīng)的文本中,對詩篇本事進行解說的共8處①,如《韓詩外傳》第一卷第二章:
傳曰:夫行露之人許嫁矣,然而未往也,見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jié)貞理,守死不往。君子以為得婦道之宜,故舉而傳之,揚而歌之,以絕無道之求,防污道之行乎?《詩》曰:“雖速我訟,亦不爾從?!盵3]2
《韓詩外傳》第一卷第二十八章敘述了《召南·甘棠》的本事:
據(jù)上文所載,邵伯樹下聽訟,治理有道,深受百姓愛戴。其后的在位者不撫恤百姓,賦稅繁苛,致耕桑失時。詩人因見邵伯所憩之樹,作詩贊美。從《甘棠》一詩來看,詩中反復(fù)告誡對甘棠樹不要砍伐、不要毀傷,因邵伯曾在此休息。鄭玄云:“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zé)﹦诎傩?,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盵5]287是說愛人及樹、由樹懷人的道理。朱熹在《詩集傳》中言邵伯:“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愛其樹,而不忍傷也。”[6]12意即如此?!锻鈧鳌匪鲈娙擞懈猩鄄论E美而歌之一事與《甘棠》詩旨相符?!俄n詩外傳》對于詩歌情節(jié)的充實完善形成了有關(guān)詩篇本事的解說,所述之事是對詩旨的敘事闡發(fā)。
又如《韓詩外傳》第三卷第十三章:
引文是對《大雅·大明》末章所言武王滅殷事件的闡發(fā)。武王伐紂至于邢丘,見戰(zhàn)士用的盾無故折為三段,天降大雨三日不休止,召來太公詢問。太公指出軛折、天雨所示何意并告訴武王應(yīng)立即擊殺敵人,勿使有余。武王又聽從周公進言,認為天下已定,于是出兵伐紂,這就是《大明》末章所言伐紂的背景。詩句描述了牧野之戰(zhàn)的情形,武王在姜尚輔佐下一舉伐商滅殷。其中牧野、檀車、馬匹之狀與《外傳》中武王修武勒兵、伐紂于牧之野的描述契合。《韓詩外傳》通過具體的歷史事件以說明《大雅·大明》末章伐紂滅殷的背景,以事解經(jīng),闡發(fā)了詩句所述的本事。
《毛詩小序》,是于《詩經(jīng)》篇題下簡要解說詩篇主旨的文字。一些序言在闡釋詩旨時,涉及到對詩篇作者、創(chuàng)作時間、背景等本事的記述?!缎⌒颉贩且蝗艘粫r之作,是先秦儒家學(xué)派的論說逐漸累積又經(jīng)漢儒附會增潤而成,雖然對詩旨的闡發(fā)會受時代的需要而有所增釋,但有關(guān)詩本事的記載,不會被隨意改動。加之《小序》寫作與《詩》產(chǎn)生年代相去不遠,因此編寫的材料最為豐富、真實。這些詩本事正是對歷史和傳聞的整理記錄以及作者的研究判斷,絕非憑空編造。
一些序言雖不見地現(xiàn)存先秦文獻的記載,但涉及對《詩》篇本事的闡發(fā)。如《衛(wèi)風(fēng)·淇奧》:“美武玄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guī)諫,以禮自身,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盵5]320為贊美武玄之德而作?!肚仫L(fēng)·終南》:“終南,戒襄玄也。能取周地,始為諸侯,受顯服,大夫美之,故作是詩戒勸之。”[5]372旨在戒勸襄玄。《小雅·巷伯》:“巷伯,刺幽壬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盵5]456刺幽壬而作。這些序言體例逐漸完備,記錄了詩篇所作何由、所指何事,有時進一步點明詩者的身份。如《邶風(fēng)·綠衣》:“綠衣,衛(wèi)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盵5]297言衛(wèi)莊姜傷己而作。又如《小雅·大東》:“大東,刺亂也。東國困于役而傷于財,譚大夫是詩以告病焉?!盵5]460乃譚大夫所作。再如《大雅·蕩》:“蕩,召穆玄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5]552點明詩篇是召穆玄見厲王天道,傷周室衰微而作。
可以看到,這些序言除闡發(fā)主旨外,對詩篇的作者、創(chuàng)作背景、緣由進行說明,常以“故作是詩”“而作是詩”等詞結(jié)尾解說本事??梢哉f,《毛詩小序》中詩本事的敘事闡釋與先秦解詩一脈相承,并逐漸發(fā)展成體例完備、統(tǒng)一的序言?!缎⌒颉返某霈F(xiàn)和以解《詩》為目的的詩本事敘述,標(biāo)志著“詩序”敘述模式的正式形成。
劉向編寫的《列女傳》中,保存了大量的《詩》學(xué)材料和他對于《詩》的理解與闡釋。雖然成書的目的是為陳古代女性事跡以戒天子⑤,詩句多為論事選用,取《詩》以就事。但這些歷史故事中包含了對詩篇本事的闡釋。其中有9則故事記述了詩篇的作者、創(chuàng)作緣由和背景等信息。這些闡釋不排除有劉向?qū)υ娖獎?chuàng)作的理解與判斷,但更多的是對古代傳說的收集整理。
《列女傳·母儀傳·衛(wèi)姑定姜》篇記載了《邶風(fēng)·燕燕》的創(chuàng)作本事:
衛(wèi)姑定姜者,衛(wèi)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婦無子,畢三年之喪,定姜歸其婦,自送之,至于野。恩愛哀思,悲心感慟,立而望之,揮泣垂涕。乃賦詩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彼腿w泣而望之。又作詩曰:“先君之思,以畜寡人?!本又^定姜為慈姑過而之厚。[7]5-6
《邶風(fēng)·燕燕》是衛(wèi)國公子死后,其母定姜送歸兒媳婦時所作。《列女傳》中所述正清晰地揭示了詩中“泣涕如雨”“佇立以泣”“實勞我心”之人和其所送別的對象。劉向以詳細的歷史事件還原了詩篇本事,相當(dāng)于為《燕燕》一詩增補序言。
又如《列女傳·貞順傳·息君夫人》:
據(jù)材料可知,楚國攻打息國,擄走息國國君,欲娶息君夫人為妻。息君夫人見到息國國君表明自己不二嫁,發(fā)出:“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的感慨并作《王風(fēng)·大車》。息君夫人與國君自殺,同日而死。君子稱贊息君夫人樂于行善,于是將她所作之詩編入《詩經(jīng)》。就《王風(fēng)·大車》文本來看,詩中女子對戀人大膽、忠貞并發(fā)出誓言表明心跡。這與《列女傳》所述情感十分吻合。但牟庭據(jù)《左傳》指出息媯沒有自殺,并且息夫人詩不應(yīng)在王風(fēng),他認為這首詩是“西周卿大夫夫婦為戎人所擄,其婦肯屈節(jié),與其夫皆自殺,詩家傳聞其事,而失其姓名,因以息夫人事附會”。[8]745陳子展則認為劉向精通《左傳》,《左傳》里的息媯和《列女傳》中的息夫人為兩人,寫詩的是息夫人,調(diào)和了兩書的矛盾。[9]265因此,劉向關(guān)于《王風(fēng)·大車》為息夫人所作的記載可能根據(jù)傳說或推斷所得,可備一說。文中對《王風(fēng)·大車》的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和編入《詩經(jīng)》的緣由等記載,補充了詩篇的本事。
“詩序”敘事闡釋發(fā)展至《列女傳》時,內(nèi)容和情節(jié)更加具體、完備。在其與先秦相同詩篇本事的記述中可以見得,如《列女傳·母儀傳·齊女傅母》:
傅母見莊姜剛到衛(wèi)國時不注意操行、裝扮妖艷、婦道不正,因此作詩以勉勵莊姜培養(yǎng)高尚的節(jié)操??梢姡读信畟鳌分姓J為《衛(wèi)風(fēng)·碩人》是傅母用以勸誡莊姜作為國君夫人不可有邪僻之行的詩作?!蹲髠鳌穬H記錄了衛(wèi)人為莊姜賦《碩人》[10]1788,《列女傳》在此基礎(chǔ)上補充了詩篇的創(chuàng)作緣由,并且明確指出“衛(wèi)人”為“傅母”。雖然二者成書目的都不在解《詩》,但《列女傳》較之《左傳》的記述更為豐富詳盡。
又如《列女傳·仁智傳·許穆夫人》:
許穆夫人者,衛(wèi)懿公之女,許穆公之夫人也?!l(wèi)侯不聽,而嫁之于許。其后翟人攻衛(wèi),大破之,而許不能救,衛(wèi)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齊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衛(wèi)侯于是悔不用其言。當(dāng)敗之時,許夫人馳驅(qū)而吊唁,衛(wèi)侯因疾之,而作詩云:“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君子善其慈惠而遠識也。
頌曰:衛(wèi)女未嫁,謀許與齊,女諷母曰,齊大可依,衛(wèi)君不聽,后果遁逃,許不能救,女作載馳。[7]26
材料詳細介紹了《載馳》作者許穆夫人的身份、創(chuàng)作的背景和緣由,不難看出它與《左傳》對《載馳》是衛(wèi)國為狄人所滅,許穆夫人作詩的本事理解相同。但《列女傳》已由《左傳》中“許穆夫人賦《載馳》”[10]1724的簡單記錄,擴充成一段完整的詩篇序言,對詩篇的創(chuàng)作本事詳加說明。
《列女傳》對《詩》本事敘述闡釋的發(fā)展和兩漢“詩序”的逐漸成熟,在與《韓詩外傳》的比較中也可看出。如《列女傳·貞順傳·召南申女》:
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許嫁于酆,夫家禮不備而欲迎之,女與其人言:“以為夫婦者,人倫之始也,不可不正。……故嫁娶者,所以傳重承業(yè),繼續(xù)先祖,為宗廟主也。夫家輕禮違制,不可以行?!彼觳豢贤?。夫家訟之于理,致之于獄。女終以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jié)持義,必死不往,而作詩曰:“雖速我獄,室家不足。”言夫家之禮不備足也。君子以為得婦道之儀,故舉而揚之,傳而法之,以絕無禮之求,防淫欲之行焉。又曰:“雖速我訟,亦不女從?!贝酥^也。
頌曰:召南申女,貞一修容,夫禮不備,終不肯從,要以必死,遂至獄訟,作詩明意,后世稱誦。[7]36
據(jù)《列女傳》所載,申國的女子被許配到酆,由于夫家沒有備齊禮義,申女不愿前往。夫家訴諸法律,致使申女入獄。申女始終因聘禮不周全而守節(jié)持義,寧死不往,并作詩《召南·行露》。上文已述《韓詩外傳》認為這首詩是女子許嫁之后,見夫禮不備,雖訟不行的詩作??梢姡邔τ凇缎新丁匪霰臼碌目捶ㄏ嗤?。《列女傳》較之《韓詩外傳》增添了具體的情節(jié)和對話,并且明確作者的身份即召南申女,詩篇本事的敘述更為完備。
綜上所述,散見于先秦著作中簡短的本事記載至漢代逐漸發(fā)展為詳盡的“詩序”闡釋。漢代詩學(xué)家紛紛從本事的角度記述詩篇,他們以具體的歷史事實對詩篇作者、背景、創(chuàng)作緣由等方面補充解釋。這些故事化的詩本事敘事闡釋,與漢代常用于解經(jīng)的問答體、論說體及章句體有別,顯然受到了前代記述的影響?!俄n詩外傳》選取史實雜說以解《詩》,標(biāo)志“詩序”之初成?!睹姟酚谠娖}下的簡要解說,更明確稱之為《詩序》?!读信畟鳌穼⒑喍痰谋臼掠涗洈U充為情節(jié)豐富、對話詳盡的歷史故事,“詩序”臻于成熟。兩漢以“詩序”形式對詩篇本事的敘述闡釋由此形成。
注釋:
②筆者對《毛詩小序》中詩本事解析的考察,是基于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進行統(tǒng)計。涉及到詩篇本事的解說共54處。
③《左傳·閔公二年》:“許穆夫人賦《載馳》”,參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788頁。
④《左傳·閔公二年》:“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為之賦《清人》?!皡⒁娙钤?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788頁。
⑤《漢書·楚元王傳》記載了劉向作《列女傳》的緣由和用意:“向睹俗彌奢淫……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痹栐凇读信畟鳌つ夸浶颉氛f:“初,漢承秦之敝,風(fēng)俗已大壞矣……向以謂王政必自內(nèi)始,故列古女善惡所以致興亡者以戒天子,此向所述作之大意也?!蓖瑯诱J為劉向此書是為戒天子。參見(清)紀曉嵐總撰,林之滿主編:《四庫全書精華:集部》,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85頁。宋人王回序云:“向為漢成帝光祿大夫,當(dāng)趙后姊妹嬖寵時,奏此書以諷宮中。其文美刺《詩》《書》已來女德善惡,系于國家治亂之效也?!闭J為漢武帝時妃嬪嬖寵、外戚專權(quán),劉向以此為諫書。可見,劉向作《列女傳》記載賢妃貞婦事跡,是為了勸誡天子。參見劉向撰,綠凈譯注:《古列女傳譯注》,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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