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川
我一直都很喜歡拉斯維加斯,也常常去,但我對這座城市的喜愛,遠遠不只是“我喜歡去那兒”的那種感情。拉斯維加斯就像是我的第二個家,只要一踏上拉斯維加斯賭場的紅地毯,那種愜意的感覺就會撲面而來,恰似某些人逛到絨線編織店,看到大伙兒圍坐在橢圓長桌旁,忙活著各種毛線活兒時,就會興奮莫名、躍躍欲試一樣。
我這是——到家了。
有意思的是,我是名醫(yī)生,一名全科醫(yī)生,還是個相當不錯的好醫(yī)生。如果你看到我這里有那么多肺氣腫病患,看到那些排成一長溜兒隊伍的為人父母者,他們一個個滿臉憂心忡忡——他們的孩子才進入青少年期就開始吸煙,你就認為我會厭惡繚繞在屋頂和桌布上的香煙味兒,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愛極了香煙的味兒,盡管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戒掉了吸煙這一惡習,當時戒煙,純粹是為了贏得一場打賭。
誰說賭博就一定有害呢?
圓形籌碼相碰時發(fā)出的叮叮當當聲,于我,是多么悅耳啊,簡直就像鳥兒在歌唱。看著一個個美艷的女服務員在大堂里穿梭來去,是多么賞心悅目啊,雖然她們一個個必定要去勾搭某個揮金如土的家伙。還有那些搔首弄姿的美女辣妹,光是看看就足夠讓人身心舒坦的,雖然,她們和跳蚤市場上的家具也沒什么區(qū)別,早就是二手貨了。我也愛極了那一排又一排綿延無盡的燈海,愛極了吃角子老虎機時時奏鳴的交響樂——那是為贏家喝彩的頌歌,也是將輸家打入無底深淵的哀樂。當然,我最愛拉斯維加斯的原因還是博彩,我總是能在那兒贏到錢。
我妻子李·安妮若是聽到了我剛才說的最后那句話,一定會立即反駁,她很可能說,到拉斯維加斯去賭,結(jié)果一定是輸。你們瞧,只要是真正的賭徒,就會明白,賭博一定是有輸有贏、苦樂參半的。李·安妮似乎沒法兒理解,過去那些年,即使算上收獲欠佳之時(那是意料之中的),即使把所有輸?shù)舻腻X都算上,也還是沒有我贏的錢多,我贏的錢總是比大多數(shù)玩家能夠老實說出來的數(shù)還要多。
一些非常了解我的人,包括李·安妮,也許會說,你沒必要去拉斯維加斯的金字塔大酒店,沒必要去參加什么骨質(zhì)疏松癥的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研討會,但盧覺得沒問題(盧要做我們組的頭兒了,他會為研討會參會者埋單),因為我還需要完成繼續(xù)醫(yī)學教育學分,參加這個研討會可以得學分。
“鮑比,你真的非要去一整個禮拜嗎?”李·安妮問,當時,我正在收拾行李。
這里想談談我的妻子李·安妮,她的一個特點是,如果我做了什么讓她不高興的事情,她就叫我鮑比。我的朋友叫我鮑勃,工作時,人們稱呼我羅伯特·湯姆林森醫(yī)生,但在家里,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叫鮑比而非鮑勃,至少近來是這樣。這些年來,我做事稍有差池,我就知道妻子要叫我鮑比了。
是的,我和她說,我必須去。不過,這其實是個善意的謊言。我確實必須去,但不是為了完成繼續(xù)教育學分,而是為了它——拉斯維加斯。我是說,如果不帶一點兒罪惡感,拉斯維加斯就不是拉斯維加斯了??嘀凶鳂?,你懂的。
在拉斯維加斯的第一晚,我就從卡地納健康集團贊助的雞尾酒會上溜之大吉,去了百樂宮酒店的賭場。我想先玩幾把每注十五美元的二十一點,小小地過過癮,然后再嗨起來。因為大多數(shù)參會醫(yī)生都在金字塔大酒店,我一點兒也不想迎頭撞上他們中的哪位。瞧,我還是有點兒內(nèi)疚的,用辛苦賺來的錢去參加研討會,卻又沒把時間用在研討會上,更別說全身心地參與研討了。我覺得,只要沒碰到認識的人,我就不會因為自己從雞尾酒會偷偷溜走而感到有什么不好。當然,就算只是出現(xiàn)在百樂宮,我也已經(jīng)不再清白了。不過,后來還真遇上了同行,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就是這樣才得以進入死亡俱樂部的。
金字塔大酒店那邊的雞尾酒會才進行到一半,我就輸?shù)袅巳倜涝?。由于接二連三的壞運氣,我拿到的一直是臭牌。運氣這種東西,無論是好還是壞,都有到頭的時候。如果有個麻省理工大學的書呆子聽到我這番理論,一定會說這不過是個賭徒的胡言亂語,可是我已經(jīng)感覺到,贏錢的好運氣正在向我走來。那感覺極微妙地從我的腳趾頭開始涌現(xiàn),然后如電流般通過我的腿部,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清楚地把握住那種感覺了。接下來我拿到的兩張牌是梅花6和黑桃4。這樣,我當然把賭注加了一倍,打算一把就把我先前輸?shù)舻腻X拿回來一半。下一張牌我拿到了梅花杰克,莊家在第13輪上直接爆掉,就這樣,我聽到霉運的鏈條開始斷裂的聲音,像吉他某根弦被彈得力度過大,霉運鏈“嘣”的一聲斷了。
就在那時候,我遇到了格魯弗。
他坐在我左邊的空凳子上,第一注就下了一百美元,然后馬上輸?shù)袅?。接下來,他竟然甩出了兩百美元?/p>
“今晚你好像把這桌的好運氣都吸光了?!彼麑ξ艺f。
我連贏了五把,他輸?shù)袅巳选?/p>
“好運氣還要來?!蔽一貞?。
格魯弗是那種你一旦見過就不容易忘掉的家伙,早上在研討會簽到臺那兒我見過他。他身材高大得像只灰熊,一頭圣誕老人般濃密雪白的頭發(fā),還有頗為相配的雪白山羊胡子。我確信他沒有認出我。
“你是哪個科的醫(yī)生?”他問道。
看來我錯了。
“全科醫(yī)生,”我說道,“你呢?”
“骨科醫(yī)生。我叫格魯弗·西奧多·馬歇爾,朋友們都叫我格魯夫?!?/p>
格魯夫的大手如老虎鉗般有力地和我握了握,他說話帶著很重的南方口音。我懶得問他是哪兒的人,也沒問他在哪個醫(yī)院工作,他也懶得問我。
“看那邊?!备耵敺蛘f。
“什么?”
“看那邊的那個女人?!?/p>
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擲骰子桌邊站著一位頗有魅力的淺黑膚色女人,年齡約摸三十多歲。
“她怎么了?”我問道。
“她一直在用左手摸頭發(fā)。我賭一百美元,下一回她會用右手摸頭發(fā)?!?/p>
“你是來真的?”
我注意力分散了,這時,荷官(注:行話,每個牌桌的莊家)問我是否還要下注。我不愿意運氣正旺時失手,但格魯夫自有一種讓人著迷的魅力。于是,我們一起離開了賭桌。
近看之下,這女人已經(jīng)有四十多歲了,化很濃的妝。
我想,格魯夫要么是在和我撒謊,其實那女人就是一直在用右手摸頭發(fā),這樣賭的話,我無論如何不可能贏;要么他就是認定我會認為他在說謊,這樣的話,我就會下雙倍的賭注。但只要我賭那女人用右手摸頭發(fā),這賭局就沒法兒進行了。憑直覺,我還是賭她下回用左手摸頭發(fā)。三秒鐘之后,我賺了一百。
“天殺的!”格魯夫邊說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差點兒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給震出來,“我真的很確定她該用右手摸頭發(fā)了?!?/p>
他從一厚沓鈔票里抽出一百美元,塞到我手里。
“碰巧走運而已?!蔽艺f。
“絕對不是,”他說,“天啊,我就發(fā)現(xiàn)你不是一般人,你是個大玩家。老兄,我要跟著你混。你愿意教我這個老鬼一點兒賭博小伎倆吧?我可不想這一整個禮拜都是輸輸輸?!?/p>
“當然愿意?!蔽艺f。
“不好意思,我沒記清楚你的名字?!备耵敺蛘f。
“我叫鮑比,”我說,“鮑比·湯姆林森?!?/p>
會議期間的余下時間,格魯夫和我成了形影不離的賭伴。他也養(yǎng)成了和我一樣的參會習慣,早上參加一兩場會議,下午我們就溜到賭桌那邊去,晚餐過一小會兒又開溜去賭,一直玩到午夜。我把自己玩21點和擲骰子賭博的所有秘密和訣竅都和他說了。擲骰子賭博是我非常喜歡玩的一個項目,我喜歡稱這種玩法為“快快輸光所有的錢”。到這周末時,我已經(jīng)賺到了一千五百美元,格魯夫卻很倒霉地輸?shù)袅怂那涝驗樗碌馁€注總是雙倍于我。
我倆各自靠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喝伏特加湯力雞尾酒,眼睛看著面前的一排電視,四十個電視頻道正在播放世界各地此刻的體育賽事。當然,我們可以拿一些比賽來打賭,我們也確實賭了幾場賽事。巴爾的摩隊來了一次棄踢回攻達陣,格魯夫就輕輕松松贏了五百美元。
“喂,全科醫(yī)生,”他說,“難道你媽媽沒告訴過你外科醫(yī)生才賺得到大錢嗎?”
我想,遭他這樣嘲弄也是自找的。整整一個禮拜我都在抱怨囊中羞澀,不能像格魯夫那樣一擲千金而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妻子對賭博怕得要死,”我說,“我只希望夫妻和睦,看著兩個孩子長大。”每次我半開玩笑似的說這些話時,格魯夫總是哈哈大笑地拍我的背。
“鮑比,我很喜歡你這個人,”他說,“希望我們可以繼續(xù)一起玩?!?/p>
“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p>
“瞧,”格魯夫說,“你是個真正厲害的玩家,玩家中的玩家。你在賭桌上就像個能工巧匠。”
“哪里哪里。我只不過教了你一些賭博常識而已?!蔽衣蛄艘豢诜丶?,好叫格魯夫以為我對自己的賭技并不以為然。
“如果你的賭技和你的醫(yī)術一樣精湛,那你就能在我們的俱樂部里賺翻了?!?/p>
他聲音小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但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什么俱樂部?”
“啊?哦,不好意思,我竟將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
“是嗎?什么俱樂部?”
格魯夫身子在座椅里轉(zhuǎn)了個方向,朝四周掃了一眼,好像安全攝像頭對他那神秘的俱樂部會像對二十一點牌桌那樣密切觀察一般。
“是個醫(yī)生的私人俱樂部,”格魯夫說,聲音猶如耳語,好像在說一件極隱秘的事。然后又加了一句,“都是些喜歡賭的醫(yī)生?!?/p>
“我是醫(yī)生,我喜歡賭?!?/p>
“對,不過,我們不賭牌?!?/p>
“嗯?那你們賭什么?賭生死?”
我大笑起來。可格魯夫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
“神了,”我說,“你們真的賭人生死?”
格魯夫目光看向腳面,聲音更低柔了。
“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的俱樂部沒有任何違法行為。不過話說回來,就道德層面而言,還是有那么點兒過不去的?!?/p>
“愿聞其詳?!?/p>
“好吧,我會告訴你的,”格魯夫說道,“鮑比,但是我要你發(fā)誓,我的意思是,對我發(fā)誓,你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丁點兒這件事。真見鬼,如果你想加入的話,我甚至愿意做你的擔保人。我是多么喜歡你啊。最近五年,我們都沒有批準過一個新成員?!?/p>
“那這究竟是個什么俱樂部?”
“名字叫‘死亡俱樂部。”
“聽上去有點兒嚇人,給我仔細說說?!?/p>
“好的,俱樂部是這樣運作的。你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帶有網(wǎng)址鏈接的電子郵件,鏈接就是進入一個防衛(wèi)森嚴網(wǎng)站的密鑰。要使用這個網(wǎng)站,你先要下載一張申請表。這樣,如果有緊急情況發(fā)生,我們就好把你電腦上所有和俱樂部相關的信息清除干凈?!?/p>
“你說的緊急情況,我猜是偵查吧。那么網(wǎng)站上有什么?”
“網(wǎng)站每個月都會出一份世界上某家醫(yī)院的某個臨終病人的病歷?!?/p>
“世界上?”
“這是個全球性質(zhì)的俱樂部。”
“你們拿臨終病人打賭?”
“對。我們用自己的醫(yī)學技術來打賭,唯一的信息就是病人的病歷。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賭病人去世的精確日子。
“和那些老套的賭法比起來,這個難道不是很新鮮嗎?哦,史密斯太太,我感到很難過,但我還是要抱歉地告知您,您只能活六個月了?!?/p>
格魯夫面帶微笑,但遠非他平時那種讓人感到溫暖的咧嘴而笑。他現(xiàn)在的這個笑容讓人覺得有點兒惡作劇的味道。
“明白了吧,鮑比,我們的俱樂部就是這么玩的,”他說,“嗯,有兩個醫(yī)生參與就可以開賭,就是這樣玩的?!?/p>
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剛才介紹自己時,名字說的是羅伯特,或者至少說是鮑勃。但我現(xiàn)在只能好好想想自己怎么才能進去玩。
“這個俱樂部有多少會員?”我問道。
“不知道。就連俱樂部成立多久了,我都不知道。如果你想要獲得會員資格,要經(jīng)過各方面測試,但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必須由俱樂部的會員提名推薦。然后,由委員會委員投票,他們的身份都嚴格保密,如果投票通過,你的名字就會在俱樂部董事會那里獲得承認。當然,通過的概率微乎其微?!?/p>
俱樂部的運作的確非常違背人性道德,可格魯夫談論它的語氣,卻是那樣輕描淡寫。
“病歷怎么來的?”我問道。
“由會員提供。我自己就提供過幾份病歷。當然,自己提供病歷時,不能參賭。”
我想接話,但震驚之下,什么也說不出。格魯夫繼續(xù)解釋。
“即使你把俱樂部的事兒泄露了,真要挑我們的做法有什么違法,也不可能。所有的信息都是匿名的,由賭委會監(jiān)控,而賭委會成員每四個月更換一次。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清除掉可能與某個真實病人相關的所有信息,比如病人的名字、地址、醫(yī)院、親屬信息、生日,等等,什么都沒有。病歷公布之前,所有與病人相關的信息都會清除掉。”
“你贏了多少錢呢?”我問道。
“比如說,你剛才不是談到擔心孩子大學學費的事嗎?只要從死亡俱樂部贏幾把,你小孩大學四年的學費問題就解決了,我說的是兩個孩子的學費。”
“有意思,”我說道,“但如果病人死于別的什么原因呢,比如,摔了一跤?!?/p>
“嘿,在我們的世界,死了就是死了?!?/p>
時間過得飛快,從我遇到格魯夫,知道他們那個怪異的小俱樂部,到現(xiàn)在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了。我又回到了尋常生活和工作中,一天到晚面對的患者,不是咽喉痛,就是呼嚕癥,再不然就是病因不明也說不清楚的胸痛,以及同樣難以解釋的肌肉疼痛和關節(jié)疼痛,還有那些為人父母的,他們總操心孩子們的吸煙和嗑藥問題,卻從不肯正視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毛病。
我和李·安妮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在拉斯維加斯度過的那個星期已經(jīng)成為模糊的記憶,因為日復一日的家庭瑣事和工作日程,像接送孩子(十二歲的杰克和十歲的馬克斯)去參加籃球培訓和上鋼琴課這些事情,那段記憶已經(jīng)漸行漸遠,變得模糊不清。然后,圣誕節(jié)一大早,不早也不遲,我收到了一封郵件。郵件內(nèi)容除了一行字:你加入了,還有一個可以點擊的鏈接。其實這時候,我早已將格魯夫和他那瘋狂的賭注拋之腦后??刹恢醯?,我還是點擊了那個鏈接,然后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現(xiàn)在那個應用程序是明白無誤地安裝到我電腦上了。我正要關掉電腦,一個頁面跳了出來,網(wǎng)站頁面上顯示——
死亡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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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擊了首次來訪者鏈接,按要求輸入了自己的社會安全號碼。讓人震驚的是,系統(tǒng)居然識別出了我的社會安全號碼,然后給我發(fā)送了用戶名和密碼,我就這樣成功登錄到該網(wǎng)站上了。我想,是格魯夫給我提了名,然后有個委員會對我進行了投票,最后我通過了,成為死亡俱樂部的會員。
網(wǎng)站本身就是個奇跡,有些賭局可以追溯出發(fā)生的真實時間,我斷定,幾乎有上百個病例賭局。時間久遠些的賭局已經(jīng)關閉了,不能對其下注,但當前的幾個病例,還是可以參與進去的?,F(xiàn)在可以對那些當前還活著的病患下賭注,最近這次一月份的病患是位八十八歲的老人,胰腺癌第IV期,根據(jù)他的活檢結(jié)果,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胰腺附近的器官了。最致命的是,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他的肝臟了,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膽道阻塞癥狀。
我整個身體開始充斥了一種混合有期待和興奮的激動感,但也夾雜些許歉疚。這種感覺我再熟悉不過了,在拉斯維加斯時就是這種感覺,好像有上千只螞蟻組成的大軍駐扎在我的皮膚之下,正沿著我的靜脈和動脈挖掘長長的隧道。把這份匿名病歷讀了一遍后,我想,格魯夫說的沒錯,死亡俱樂部的行事確實沒什么可以指摘的。
這個可憐的病人已經(jīng)接受了系列的常規(guī)治療,包括化療、放射療法,甚至生物療法。我查看著各項數(shù)據(jù),判斷就算使用最大膽的治療手段,像這樣嚴重的胰腺癌第IV期,也很少能夠活過一年的??紤]到病人的病史、總體狀況、化療,包括他近期服用的健擇和伊立替康這兩種抗癌藥物,我判斷他病情惡化的速度還會更快。我掂量著每個因素,最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八十八歲高齡了,還患了三十三年的2型糖尿病。綜上,這家伙能夠活六個月就是奇跡了。
李·安妮探頭到我的書房看我,我此時完全沉浸在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病歷和思索中,竟然沒聽到她叫我。
“鮑比,你聾了嗎?”她問道,“晚餐準備好了?!?/p>
她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趕緊點擊鼠標,把瀏覽器隱藏起來。
“就一分鐘。”我說道,頭都沒回。
我的心臟在胸膛中怦怦直跳。我保證馬上過去,李·安妮就離開了,但她一離開房間,我就回到了電腦跟前。死亡俱樂部的賭博系統(tǒng)甚至比格魯夫說過的還要有創(chuàng)意。這個系統(tǒng)基于賭金,一開局,所有玩家必須下注五千美金。玩家可以在系統(tǒng)給出的時間段中選一個,在其基礎上,一年可以每兩周兩周疊加,然后是一月一月疊加。很像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價格猜猜猜》(注:一檔游戲節(jié)目。自1972年開播,已播出44季,通過游戲猜商品價格,贏取獎品與獎金。央視的《購物街》與之類似)那檔游戲節(jié)目,贏家猜中的時間段應該是最接近病人死亡的時間。賭注獎金總額已經(jīng)上升到十萬美金,現(xiàn)在至少有二十名醫(yī)生參加到這場賭局中來。
我要用五千美金冒險,如果贏了,我就和與我賭同一時間段的醫(yī)生分掉賭金。無論在系統(tǒng)后臺操作的是什么人,這人計算機運用能力一定很厲害,能做出這么精妙的網(wǎng)站,還這么容易操作。
我有個連李·安妮都不知道的銀行賬戶,里面有一萬美金。我計劃用這筆錢來給她一個驚喜,去意大利來一次豪華之旅,以此慶祝我們結(jié)婚十五周年。一想到如果我贏了這一局,我們在歐洲可以玩得多痛快,我就不禁嘴巴發(fā)干,身體的每根神經(jīng)都在告訴我,我要賭贏這一局。在澳美客牛排館慶祝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我想都不愿去想。
在死亡俱樂部賭的不是運氣,是醫(yī)術。
我想象著,我們乘著威尼斯特有的貢多拉船,在河上漂流,四周都是芬芳的香檳氣息,李·安妮懶懶地依偎在我懷里,然后,我倆又租了一輛賓利車,奔馳在滿眼蒼翠的英國鄉(xiāng)間路上。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死亡俱樂部的那些外科醫(yī)生太傲慢了,他們憑什么就能過那樣富裕的生活?再看看自己,我不由得鄙視起自己的專業(yè)了。但他們不知道,我可以用其他醫(yī)生做不到的技能和方法來解讀病歷。然后,我做了決定,我要按要求將銀行支票寄到網(wǎng)站提供的郵箱,玩一局下注五千美金起的賭局。
用這么少的一點兒錢來賭,不會有什么問題。
事實證明,我贏了。
這個病人兩個月后去世了,只比我第一次在死亡俱樂部押的賭期早二十五天??晌也皇俏ㄒ坏内A家,競爭比我預計的更激烈。一共有十五人賭贏,我們平分了這筆十五萬美元的獎金。就這樣,我的錢翻了個倍,胳膊里的螞蟻這時候已經(jīng)跑到我腦袋中來了,激烈地跳起了巴達舞,每分鐘轉(zhuǎn)速七十五圈。
自從賭贏了那個胰腺癌病人的死期,我一直沒有再賭,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等不及地盼著4月1日到來,因為4月1日會公布一份新的病歷給大家賭。又可以開始下注了,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躍躍欲試,決定再次冒險。
我又贏了。
這次,我只需要和另外兩個醫(yī)生平分賭金,他們和我意見一致,都認為那個女人四個月后會去世,她患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也稱“葛雷克氏癥”,已經(jīng)三年半了。其實更安全一點兒,應該賭她八個月后死,因為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患者的平均存活年限是三至五年。但這位患者的心電圖顯示出了一些很細小的異?,F(xiàn)象,并且,她的血清鈣濃度在升高,所以我判斷這樣她至少會減少六周的可生存時間。
這還是很險的一局,因為10%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患者能活上十多年之久,但還是有足夠多的指標讓醫(yī)術精湛的醫(yī)生判斷出,死亡很快就會來敲她的門,我和另外兩位醫(yī)生就是這樣判斷的。貢多拉船已經(jīng)不在我的考慮范圍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去里維埃拉海岸盡情享用香檳了。
但連勝,即使只是連勝兩局,也還是有好運到頭的風險。那個八月,我的好運突然就到頭了。我連續(xù)輸了四局。四局!兩名男性患者和兩名女性患者。本來,每局下注五千美金的話,我就只輸?shù)魞扇f多美金,但我每局下的注不是五千美金。死亡俱樂部還設有豪華賭局,每次下注三萬美金起,之前贏的錢讓我榮升為豪華賭局俱樂部會員。對于一個像我這樣收入和資產(chǎn)的人來說,想要下注三萬美金的那種沖動感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我相信自己一定會繼續(xù)贏。唉,事與愿違,我根本就不該玩這種三萬美金起下注的賭局,這樣就不致?lián)p失慘重。
自從第一次在一位癌癥晚期的男性患者身上下注,到現(xiàn)在僅僅過了十二個月,我不僅把贏來的錢全部輸光了,還輸?shù)袅宋覀兎孔右蚨蔚盅嘿J來的款項和孩子讀大學的一大部分基金。李·安妮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但她肯定已經(jīng)起疑了。
向她承認我和死亡俱樂部的牽連無異于簽署離婚協(xié)議。就在我覺得自己的好運快要用光時,我看到了接下來的賭局。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病歷上那個臨危病人的臨床醫(yī)生的簽名仍然留在病歷最下邊——伊萬·德沃爾斯基,我很熟悉的一位神經(jīng)學專家。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次賭局的病人竟是我們醫(yī)院的!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確認病人身份,這我馬上就能夠確認清楚。貢多拉船又飄蕩在碧波上了。
理查德·杰內(nèi)羅索,六十七歲,患多形性膠質(zhì)母細胞瘤——一種腦部惡性腫瘤。
我只有三天時間來下注。這次下注就像玩二十一點時看到了荷官手中的底牌??床v預測病人死亡日期是一回事,接觸到病人來作預測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請我們醫(yī)院最好的放射科醫(yī)師給他做CT,然后仔細查看CT掃描結(jié)果。
找到病人杰內(nèi)羅索簡直是太容易了。此刻我就站在他的病床前,這是我人生的第二桶金啊。他的主治醫(yī)生進入了病房,我正好和他打過幾次球,他正拿著實驗室最新出的病人檢測結(jié)果。我和他說杰內(nèi)羅索是我的熟人,他告訴我,放射科剛給病人作了脊椎穿刺,得出的結(jié)果非常糟糕,癌細胞已經(jīng)侵入患者脊椎——這簡直是一張迅速將他送往天堂的門票。這個消息像金子一樣珍貴,因為這是最新的檢查結(jié)果,沒有在死亡俱樂部的病歷上顯示出來,其他會員都看不到。這簡直比看到荷官手里的底牌還要好,就仿佛知道我下一手牌鐵定拿的是二十一點。
三個禮拜,這是我給他預測的生存時限——他活不過二十一天。腫瘤本身并不大,所以我肯定是賭他死亡來臨如此之快的唯一一人。我拿出了我們房子的第三次抵押貸款權,模仿李·安妮的簽名,把拿到的錢全部做了賭注。如果輸了,我就會負債十萬美元,但我壓根兒沒想這局會輸。
十九天很快過去了。理查德·杰內(nèi)羅索生命開始出現(xiàn)衰竭跡象。最后他還是又住院了,但他在堅持,大多數(shù)時候神志是清醒的。我去給他檢查了好幾次,他都以為我是他的新主治醫(yī)生了,他的主治醫(yī)生則以為他是我久別重逢的叔叔。
“理查德,今天感覺怎么樣了?”我問他。只剩下不到四十個小時了,如果他不死的話,我就會永墜深淵。
“還好,”他夢囈一般說著,“我女兒在安排臨終關懷事宜。”
理查德的眼睛上黏糊糊的,依稀記得什么的樣子。
他知道他要死了,我也知道他命不久矣,但他在臨終關懷病房三天之后就死掉,還是在彌留一周之后或是一個月之后死掉,于他并無太大意義,于我,卻會陷我于萬劫不復之地。錢已經(jīng)下注了,要找出死亡俱樂部是不可能的,更別說告發(fā)他們了,就算告發(fā)了也沒用。
第二天,離我下的賭期已經(jīng)不到十二小時,而理查德大多數(shù)時候意識都還是清醒的。
不能讓這種事發(fā)生。
我去了趟辦公室,十五分鐘就回來了,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驚慌。
理查德·杰內(nèi)羅索的主治醫(yī)生和護士剛剛離開。我若無其事地沿著走廊走進了他的病房,把門在身后關上了。
我真的不記得自己往他的輸液架上的藥瓶里注入了異丙酚。不到兩分鐘,他的眼睛就閉上了。片刻之后,他就停止了呼吸,臉色蒼白如蠟。我通知了護士,護士叫來了主治醫(yī)生。病人沒再醒過來,我看到死亡時間記錄下來。
深夜11點58分。
如果時間是兩分鐘后,我就是殺了這人也無濟于事。
格魯夫坐在我對面。
“你看起來不錯?!彼f。
“感覺還好?!?/p>
“可以想象。”他說。
自那周在拉斯維加斯與格魯夫道別后,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知怎么的,他的頭發(fā)更白了,胡子更密了,愈加顯得大腹便便。
有幾分鐘,氣氛很尷尬,我們都沒說話。然后,還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來這里是要謝謝你?!彼f。
“謝我什么?我恨不能讓死亡俱樂部倒閉,只是我一直沒找到你們?!?/p>
“是的,應該是這樣,我們的程序可以把俱樂部的所有信息從某個會員的電腦上清除干凈。格魯弗·馬歇爾也不是我的真名?!彼f。
“我猜到了。那你來這里謝我什么?”
“嗯,是這樣的,因為你,我大賺了一筆。”
“什么?是怎么回事?”我問道,但腦子里已經(jīng)約摸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他會說些什么。
“鮑比,你應該知道,你從來沒進入過死亡俱樂部?!?/p>
我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我喉頭發(fā)緊,但還是努力輕輕點了點頭,輕微得幾不可見。
“鮑比,你就是死亡俱樂部?!?/p>
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邪惡的光芒,不禁渾身一顫。
“你們賭的是我?”我啞聲問道。
我使勁兒拍擊將我和格魯夫隔在兩邊的有機玻璃,他并沒退卻,但還是從椅子上驚跳了起來。
“湯姆林森,不準碰玻璃!”警衛(wèi)低沉響亮的聲音從嘶啞的音箱中傳來。
我的目光掠過長長的走道,掠過和我在隔斷玻璃同一邊的其他犯人,看向警衛(wèi)站。我揮了揮手,表示明白,表示不會再違反獄規(guī)。
“如果他們要將我們的談話錄音,我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了,”格魯夫說道,然后微微一笑,“但我覺得,如果知道許多會員賭你不會這么干,你應該會高興吧。我的意思是,他們真沒想到你會干。鮑比,但我和你在拉斯維加斯賭過,我覺得自己更了解你。我下了雙倍的注,五十萬,賭你為了贏會殺掉那家伙。我能贏,還真欠你個人情?!?/p>
“我之前贏的兩局、杰內(nèi)羅索病歷上沒有清除的主治醫(yī)師簽名,都是你們設的局?”
格魯夫慢慢點了點頭,“我還賭你會入獄,”他說道,“鮑比,得承認你真夠棒的,一點兒沒讓我失望?!?/p>
“格魯夫,這事沒完,我從現(xiàn)在開始申請五年的假釋,不管你的真名是什么,一出獄,我就會追查你,一定要讓你和我坐到玻璃的同一邊,或者讓你躺在地下六尺處。聽到了沒?這很快就會成為現(xiàn)實?!?/p>
格魯夫大笑起來,笑聲歡快而溫暖,讓我想起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相遇的那個禮拜。
“鮑比,那種事,你一點兒也做不了,也別指望假釋什么的?!?/p>
“哦,是嗎?”我反問道。
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盯著格魯夫,手緊緊握成拳。
“是的?!备耵敺蛘f。
“要不要打個賭?”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