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近千年來，治杜之風不絕。但對杜甫其人，宋明以降直至現(xiàn)代的評論、傳記乃至教科書中均存在欠準確貼切的評價。見字如面，讀詩窺人，本文試從杜甫本人的具體作品入手，從性格特征、人際交往、思想信仰等方面，盡量如實地去還原一個具有多維特征（比如健壯活潑，幽默詼諧，奉儒之外又尊道奉佛等）的真實而豐滿的杜甫，從而對歷來扁平化、臉譜化杜甫的論斷或觀點予以反撥、完善與修正。

關鍵詞：扁平化 杜甫 還原 豐滿

曾經(jīng)在高中生里做過一個好玩但耐人尋味的實驗：學習杜甫《秋興八首（其一）》、《詠懷古跡（其三）》、《登高》諸作伊始，我首先投影出三幅畫像（如下），要他們找出是杜甫的那一幅。

結果，眾生僅用幾秒就不約而同地指出是第三幅！我反問道：你們都見過詩圣？學生答：那倒沒有。我說：這就奇怪了！人都沒見過，怎么如此自信第三張就是他的“相片”呢？學生先啞然繼而失笑。追問之下，有人終于說了：圖二的人太富態(tài)，圖一的人好瀟灑，怎么可能是杜甫呢？言外之意：杜甫跟富貴、瀟灑不沾邊，他只跟窮酸、不瀟灑、不好玩相連。

確實，中學里的“李杜”甚至還有許多作家早已被簡單乃至粗暴地標簽化、臉譜化、扁平化了。提及杜甫，就是“每飯不忘君”、“窮年憂黎元”；勾畫其形象，腦海里就浮現(xiàn)的是“愁眉，苦臉，瘦削，窮酸”；提及其藝術，駕輕就熟地用上“詩圣”、“現(xiàn)實主義”、“沉郁頓挫”這些評語和字眼。應該說，不怪當下這群青年人。我們先前的教學乃至文學史的書寫很多不就是將杜甫標簽化、臉譜化的嗎？回想起來，進入大學中文系之前的我，對杜甫的認知不也大致相似？知道杜甫“也曾富貴，不乏風趣”，“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奉陪鄭駙馬韋曲”不過為的是想請他舉薦謀得一官半職，其“奉儒守官”之外還“重道訪仙”等等，都是后來的事了。

對于杜甫，我們被更多輸送的信息是：他是儒家文化孕育出來的一位君子；仁民愛物，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也有“大庇天下大批寒士俱歡顏”的情懷；有忠君愛國的詩心，沉郁頓挫的詩藝等?？墒?014年夏，當他的一首《奉陪鄭駙馬韋曲》跟高考生邂逅時，原本“熟悉”杜甫的學生們很有些錯愕和意外，高中畢業(yè)了才突然發(fā)現(xiàn)：“窮年憂黎元”的詩圣竟然在長安的風景名勝區(qū)奉陪過鄭駙馬，動機是請他薦舉，想謀求一個職位；關鍵是這次求仕未果后，詩圣還產生過“何時占叢竹，頭戴小烏巾”（隱居山林）的想法。不是腦洞大開，簡直是徹底顛覆！

南開大學葉嘉瑩先生說：“杜甫是一位有血有肉，飽含七情六欲，心地善良，為人直爽、正直，執(zhí)著人生而不失幽默的人。正是這些，才使他有著一種極為難得的健全的才性——那就是他的博大、均衡和正常?！钡拇_，“有血有肉、鮮活健全、博大、均衡、正?！辈攀嵌鸥υ脖旧?，才是真實的杜甫。我想借用小說里的一個說法：杜甫是一個“圓形”人物，而不是一個“扁平”人物！

真實的杜甫健壯、好動，不孱弱?！鞍倌甓嗖—毜桥_”（《登高》）那是老年后的事。請看他的《百憂集行》（節(jié)選）：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

這是作于761年（上元二年）的一首詩。50歲的杜甫回憶說：15歲那年，我還晚熟，是一個每天在樹上爬上爬下無數(shù)個來回的熊孩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體魄健壯像只小牛犢子，精力充沛。

真實的杜甫富貴過，輕狂過，不窮酸。他在《壯游》里寫到：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

……

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

七歲的他，文思敏捷，開口即詩；九歲能書法，作品一大筐；豪飲，唱歌，打獵；義氣，放蕩，輕狂。

真實的杜甫風趣、詼諧，不古板。還是見字如面、讀詩窺人吧。一起看看他的《絕句三首》：

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

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

水檻溫江口，茅堂石筍西。

移船先主廟，洗藥浣沙溪。

謾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

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春天來了，興致盎然地乘船游玩去。莫要說春天好，春天里也有狂風，它發(fā)狂發(fā)癲，吹落花不算，還弄翻了我的釣魚船！

《王錄事許修草堂貲不到聊小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昨屬愁春雨，能忘欲漏時。王錄事答應替我整修草堂，錢款久未到位，我姑且寫個便條質問責備一下：你答應了給錢而不兌現(xiàn)，還守信、重然諾嗎？昨日還為我屋漏逢春雨發(fā)愁，難道忘記了這回事？

還有《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向彭州牧，何時救急難。這“高彭州”就是高適，杜甫說：擔心著，擔心著，秋天來了；饑餓寒冷來了，高市長啊，你什么時候給我送溫暖來呀？

李白在《戲贈杜甫》里揶揄（實際是關愛勸慰）他、還取個“太瘦生”的綽號：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以前作詩苦。杜甫則以《贈李白》反唇相“譏”：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至于那首膾炙人口的《飲中八仙歌》更是將其詼諧幽默才華展露無遺，八位酒仙惟妙惟肖，杜甫更是活潑潑的：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這首歌行體嚴謹而又靈動，彌漫著一種諧謔與歡快的情調。

杜甫仁厚深情，重友情親情，不高冷。魯迅曾說：“杜甫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因為他既不像李白那樣站得高，也不像陶潛那樣離得遠。”杜甫很親切，不高冷?？纯础顿浶l(wèi)八處士》（節(jié)選）吧：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別后20年再會好友，友人及其兒女非常敬重、熱情招待，杜甫相當感激欣慰。

《遠懷舍弟穎觀等》（節(jié)選）：

陽翟空知處，荊南近得書。積年仍遠別，多難不安居。

江漢春風起，冰霜昨夜除。云天猶錯莫，花萼尚蕭疏。

對酒都疑夢，吟詩正憶渠。舊時元日會，鄉(xiāng)黨羨吾廬。

兄弟情深表露無遺：先前弟兄們聚在一起時，其樂融融，咱們家可是鄉(xiāng)鄰們的羨慕對象啊。

而在《京兆杜氏墓志》里則充滿著對姑母的感激懷念：……甫昔臥病于我諸姑，姑之子又病間，女巫至，曰：“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甫常有說于人，客將出涕感者久之，相與定謚曰義。

甚至一顆楠木倒了他都傷懷悼惋：“我有新詩何處吟？草堂自此無顏色?！边€有《病柏》、《病桔》《枯柟》等可見他的淳厚惻隱。

杜甫是模范丈夫，懂得珍惜。杜甫29歲時娶弘農縣司農少卿楊怡19歲的女兒為妻，歷經(jīng)逃亡、貧窮、疾病、分別，可是夫唱婦隨，杜甫詩作里出現(xiàn)“妻”字頻率相當高，最著名最感人的當屬《月夜》：“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還有晚年生活安定時所作《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頸聯(lián)描寫跟老妻畫紙下棋，小兒子手工制作釣鉤，有老朋友提供糧食……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日子平淡而幸福，我都沒有別的奢求了。

真實的杜甫不只奉儒守官，還奉道信佛。杜甫的確曾經(jīng)以“儒家”自命。舊時代的士大夫尊杜甫為“詩圣”，特別突出他的忠君思想，是把他敬仰為孔孟之徒的。20世紀的研究家們，尤其在解放后特別強調杜甫的同情人民，認為他自比契稷，有“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懷抱，因而把他描繪為“人民詩人”，顯然也是儒家面孔。在其思想、信仰這方面，幾乎被選擇性“遺忘”了或“抹殺”了。比如有人說：“他（杜甫）和佛教沒有發(fā)生過因緣，王屋山、東蒙山的求仙訪道是暫時受了李白的影響”（馮至《杜甫傳》41頁）；又有人說：“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思想領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在他的頭腦中，佛道思想只如‘曇花一現(xiàn)似的瞬息即逝，特別是佛家的思想?！保ㄊ挏旆恰抖鸥ρ芯俊?0頁）

這不是真實的狀況。

杜甫與道。杜甫在天寶三年（744）和李白相識以前，已有求仙訪道的志愿和實踐。晚年的回憶詩《壯游》里說：“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闭f他在開元十九年（731）二十歲時南游吳越，已準備浮海，去尋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島。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直到晚年都還視為“遺恨”呢。

去世前在湖南境內做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最后四句：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他相信煉丹修道的葛洪（抱樸子）81歲死時一定是“尸解”了。葛洪煉就了金丹，因而成了仙，而自己丹砂沒有煉成，成仙無望，故痛哭流涕，像霖雨一樣淚流不止?？梢哉f迷信道教，至死不變。

最早的一詩《贈李白》說：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在與李白相遇之前自己早有意于求仙訪道，但所“苦”的是缺乏辦“大藥”的資本?！按笏帯本褪且獜乃y礦的丹砂中提煉出金丹，服食了便可以成為仙人，長生不死，遨游太清。兩人相遇之后，杜甫想煉“大藥”，李白想“拾瑤草”——靈芝草，可謂志同道合。

對于靈芝、丹砂、道，杜甫一生中都在追求，在他的詩里留下了一連串的證據(jù)，從青年一直到老年：

（一）濁酒尋陶令，丹砂訪葛洪?！斗罴暮幽享f尹丈人》

（二）交趾丹砂重，韶州白葛輕。幸君因估客，時寄錦官城?！端投喂Σ軞w廣州》

（三）衰顏欲赴紫金丹?！陡俺啥疾萏梦迨住分?/p>

（四）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游子》

（五）范蠡舟偏小，王喬鶴不群。此生隨萬物，何處出塵氛？——《觀李固山水圖三首》之二

（六）秘訣隱文須內教，晚歲何功使愿果？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游早鼓瀟湘柁?！稇浳粜小?/p>

（七）我欲就丹砂，跋涉覺身勞。安能陷糞土？有志乘鯨鰲?；蝌夳[騰天，聊作鶴鳴皋。——《送重表侄王評事使南?！?/p>

以上作品，基本是按年代先后敘列，可見杜甫從年輕直到臨終，都在憧憬葛洪、王喬，討尋丹砂、靈芝，想騎白鶴、跨鯨鰲、訪勾漏、游仙島。

不必為尊者諱。杜甫、李白的求仙訪道，都是受了時代的影響。唐朝的統(tǒng)治者姓李，他們把老子李耳奉為鼻祖，極力推崇道教。特別是唐玄宗李隆基，他更是迷信神仙符箓的胡涂大仙，尊號“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生在這樣時代的士大夫，不能不受時代思潮的影響。況且杜甫在天寶十年（751）曾經(jīng)奏獻《三大禮賦》，一時受到玄宗的欣賞，杜甫也視為無上的光榮。在《莫相疑行》里就不諱言甚至蠻得意：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

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

總之，杜甫對于道教有很深厚的因緣。他雖然不曾像李白那樣領受道箓成為真正的道士，但他信仰的虔誠毫不遜色。

杜甫與佛。杜甫不僅信仰道教，還信仰佛教。這也是時代潮流的影響。唐代帝室推崇老子，但自南北朝以來日益興盛的佛教，特別經(jīng)過武則天的扶植，得到長足發(fā)展。以玄宗李隆基為例，他注了《孝經(jīng)》，注了《道德經(jīng)》，又注了《金剛經(jīng)》，儒釋道三家，在他看來，三位一體。在這樣一個時代氛圍里，人要與佛教絕緣，恐非易事。

在五言百韻、長達一千字的《秋日夔府詠懷》中講到他與佛教禪宗的關系：

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

詩的煞尾還把自己對佛道二教的信仰作了一番比較。他都信仰，只是認為求佛近而求仙遠，成佛易而成仙難，因而他有意于舍遠求近、避難就易。

本自依迦葉，何曾籍偓佺？爐峰生轉盼，橘井尚高褰。

東走窮歸鶴，南征盡跕鳶。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

顧愷丹青列，頭陀琬琰鐫。眾香深暗暗，幾地肅芊芊。

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

本詩用典太多，詩意較晦澀，但大體上是可以了解的。杜甫承認他自己是真正的佛教信徒（“本自依迦葉”——迦葉是佛教三十五祖之首）；雖然也信仰道教，但并沒有入道籍（“何曾籍偓佺”——偓佺是能飛行的仙人，代表道家）。其他涉佛詩句如：

（一）漠漠世界黑，驅驅爭奪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顿浭裆偳饚熜帧?/p>

（二）老夫貪佛日，隨意宿僧房?！逗团岬系切陆蛩隆?/p>

（三）重聞西方止觀經(jīng)，老身古寺風泠泠。妻兒待米且歸去，他日杖藜來細聽。——《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今天家里等米下鍋，改日我拄著拐杖再來細聽念經(jīng)。

（四）不復知天大，空馀見佛尊。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锻德仕隆?/p>

把釋迦牟尼看得比天還大，天上地下，唯佛獨尊。

（五）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地靈步步雪山草，僧寶人人滄海珠?！秸缮婧ＹM時節(jié)，玄圃尋河知有無？……飄然斑白身奚適？傍此煙霞茅可誅。——《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因為信佛，連長沙岳麓山的大小和尚都被他看成大海里的明珠；他愿就在岳麓山道林寺附近砍下茅草蓋間房住下來，當個老和尚了！

至此有理由說，清人劉熙載《藝概·詩概》所說“太白早好縱橫，晚學黃老，故詩意每托之以自娛。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未免武斷。甚至現(xiàn)代學者、南京大學程千帆、莫礪鋒二公在《被開拓的詩世界》所言杜甫的思想“主要來自早期儒家思想即孔孟之道，而且主要來自孔孟之道中的積極因素”也頗值得商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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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合著《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作者介紹：肖科，華中師范大學第一附屬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