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嘉遁
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已經(jīng)60歲的李白自江夏往潯陽(治今江西九江)游廬山,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之際登上五老峰東北的屏風疊(又名九疊屏)游目天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王羲之:《蘭亭集序》)而騁懷書情,寄好友盧虛舟(曾任殿中侍御史,此前與李白同游過廬山):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執(zhí)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
(《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是詩指明李白在思想上最看重莊老之學而自比為楚狂接輿,所以要手持仙人所用的綠玉杖,于煙波浩渺中告別清晨的黃鶴樓而去遍游天下名山。黃鶴樓這處彌漫著仙氣、靈氣的地方屢屢成李白漫游天下的出發(fā)點。
縱觀李白的人生軌跡,求道尋仙和登山臨水占有最重的分量。詩里所講“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正好概括了他生命中的這兩大內(nèi)容。中國舊時的名山勝水,幾乎為僧、道所分割;但在唐代,由于朝廷奉李耳(老子)為祖宗而崇道,天下名山遂多為道山(仙山)。不過,求道尋仙與登山臨水雖是李白作為道教信仰者與漫游詩人行走長軸中的兩條并行線,可是有一點則必須明白:即他的登山臨水并不都是以求道尋仙為指歸。李白首先是具有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同時也受過傳統(tǒng)儒學的熏陶。他與大自然的親近,不僅僅是作為仙境來漫游,也是在做“山水之樂”,去向外發(fā)現(xiàn)自然,向內(nèi)也開掘自己的深情。
在古代,“山水之樂”乃是文人士子修身養(yǎng)性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孔子所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論語·里仁》),盡管是從孝敬父母,方便照顧父母的角度出發(fā)的,但卻說明孔子時代遠游活動已很盛行。這遠游,既包括仕宦之旅,也包括問學之旅,當然還有純粹的山水之旅——山水之樂。難怪孔子有“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之語??鬃舆@一智者之言,開啟了中國文人走向山水、審美山水、與山水和諧相處的門扉。此后,才有莊子那恣肆汪洋的《逍遙游》、屈原那獨立不遷的《橘頌》、曹操那沉雄宏闊的《步出夏門行·觀滄?!贰鬃訁⑴c著述的《周易》(后來道教將其歸為道書,列入《道藏》)之《觀》《旅》二卦(包括經(jīng)、傳),可以說是孔子以前及孔子時代的士人“山水之樂”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并由山水之樂引發(fā)開來,為士人修身養(yǎng)性提供了一份最初的行旅(包括自然行旅、人生行旅)指南。最具典型意義的是下面兩段話:
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
(《彖傳》釋《觀》卦)
“旅,小亨”,柔得中乎外而順乎剛,止而麗乎明……旅之時義大矣哉!
(《彖傳》釋《旅》卦)
這兩段話的要點有五:其一,自然的氣象美麗而壯觀(“大觀在上”);其二,自然氣象可以比附人格美(“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其三,自然氣象可以證實書本(“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其四,自然氣象可為政治家提供治理范式(“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其五,自然氣象可以凈化心靈,陶冶情操(“柔得中乎外而順乎剛,止而麗乎明”)。所以“旅之時義大矣哉!”(行旅之時的意義是多么宏大?。。?/p>
熟讀道書的李白很早就深諳自然氣象的美學意義。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他在安陸(在今湖北)作《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大談天地之大、自然之美、人生之怡,稱: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會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斗數(shù)。
該序譯成白話文大意是:天地是萬物的旅舍,光陰是百代的過客。人生一場,好似做夢;快活作歡,能有多少?這就難怪古人要抓緊時間手持蠟燭去夜游??!何況陽春三月,所見都是燦爛的景色;天地自然,都是供我做文章的好材料。適逢在桃李綻放的花園里展示天倫之樂。眾多弟兄,都有謝惠連的才情;只是慚愧自己做詩,尚不能達到謝靈運的水平。幽賞細品還沒結(jié)束,激情高論轉(zhuǎn)入清心瑣談。大家圍坐在桃花叢中享受美宴,酒杯在月光下頻頻舉起。如果此時沒有佳作助興,怎能抒發(fā)高雅情懷?若是做不好詩,便依晉代石崇金谷園的辦法罰酒三斗。
李白這篇以春夜桃花園美宴為題的小品,寫得清澈明凈而優(yōu)雅歡快,充滿強烈的畫面感,長期以來膾炙人口,被清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入《古文觀止》;明代畫家仇英則將它轉(zhuǎn)為視覺藝術(shù),繪成《桃李園圖》傳世?!豆盼挠^止》卷七評是文日:“發(fā)端數(shù)語,已見瀟灑風塵之外,而轉(zhuǎn)落層次,語無泛設(shè),幽懷逸趣,辭短韻長,讀之增人許多情思?!蔽覀兘裉熳x它,起碼有兩點情思:第一,讓我們識讀到李白以天地為逆旅(旅舍)的大情懷,觸摸到他抓緊時光去親近大自然的熱烈脈搏;第二,讓我們理會到李白感恩大自然的心境,進入到他欲與大自然交融合一的心思。舊時以為該序散溢出及時行樂的情緒,批為“淺識”“消極”云云。然而倘加細讀,便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篇擁抱大自然,主張積極行走、快樂生活的宣言書。而真實的李白也是一位大自然的熱隋擁抱者,不知疲倦地漫游天下的辛勤背包客。
《周易·系辭上傳》說:“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縣(懸)象著名莫大乎日月。”(仿效自然沒有比天地更大的,變化會通沒有比一年四季更大的,懸象顯示光明沒有比日月更大的。)大自然氣象恢宏,變化萬千,乃世間萬物之源:既是人類物質(zhì)家園所憑借,更是精神家園所歸依,道德人格所寄托。李白在蜀中的時候就已將天地自然并及包括一草一木在內(nèi)的世間萬物當做朋友,視為知己。李白熟讀《莊子》(《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浮生若夢”“大塊”之類的話語均取自《莊子》),知道《莊子·在宥》篇有兩段關(guān)于“獨往獨來”者(即精神獨立、思想自由的漫游者)與大自然關(guān)系的話: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兩段話的大意是:能夠隨意在天地四方出入,漫游九州,獨往獨來的人,可稱之為獨有。獨有的人,是最珍貴的。與萬物混同合一也就沒有了物我對立。沒有物我對立,哪會有我的存在!能看見我存在的人,是過去的君子;不能看見我存在的人,是天地萬物的朋友?!肚f子·在宥》此處的“無己”,就是與天地萬物合一的意思,意即《莊子·齊物論》里所謂“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并生”的境界。李白終其一生求道尋仙的過程,也就是逐漸“無己”的過程;而他登山臨水,與天地為友的一生,依舊是“無己”的一生。李白行走長軸上的兩條并行線的目標其實一樣,可謂殊途同歸。
李白少時讀書的地方昌隆縣青廉(蓮)鄉(xiāng)的匡山一直是竹林茂密,竹影婆娑。李白在這里為胞妹月圓蓋了一座粉竹樓。“傳說月圓用洗面水澆灌樓下竹叢,年深月久,便長出一種帶粉的竹子來,因此取名‘粉竹樓?!崩畎讖男√幱谥竦膽驯е?,目染竹的清麗俊逸的風姿,仰慕竹的雄睥蒼穹的風骨。他出蜀后曾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等友人結(jié)廬于山東徂徠山中的竹溪側(cè)畔。他們與竹為伴,放浪形骸,號“竹溪六逸”。當李白在政治上連連失意的時候,曾多次回憶起在匡山野竹懷抱和徂徠山竹溪畔的那些美好的時光,并對魏晉間的“竹林七賢”欽羨不已。他在《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詩里說:“昨宵夢里還,云弄竹溪月?!痹凇秾ρ┓铕T任城六父秩滿歸京》詩里說:“何時竹林下,更與步兵鄰?!痹凇遏斂蜢羲透]明府薄華還西京》詩里說:“竹林七子去道賒,蘭亭雄筆安足夸?!彼摹洞壤阎瘛吩?,寫得風骨凜然而又舒卷自如:
野竹攢石生,含煙映江島。
翠色落波深,虛聲帶寒早。
龍吟曾未聽。鳳曲吹應好。
不學蒲柳凋,貞心嘗自保。
在李白眼里,竹已被充分人格化了。而他就是竹,竹也就是他。竹與他“大同而無己”。竹成為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的橋梁和支柱,是他在“不得開心顏”的社會環(huán)境里可以小憩和休整的臂膀,是他在肅殺寒氣下得以尋求鼓勵而堅持自我的良師益友。
李白對家鄉(xiāng)的山水草木、城池樓閣的感情,近乎嬰兒對母親的依戀,是那么寧靜、自然、流連不舍而又不乏淡淡的鄉(xiāng)愁。他在開元八年(公元720年)春20歲上游成都,寫下《登錦城散花樓》詩極贊成都的嬌嬈壯麗: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瓊鉤。
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
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是詩描述作者登上當時成都最高處散花樓(今已不存)俯瞰全城時的美妙感受,將唐代大成都(時有“揚一益二”之說)的寥廓氣象、錦繡景致由近而遠地次第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恍如壯闊的航拍圖,讓人“游于九天之上,邈出塵寰而俯視乎下方也”(朱諫:《李詩選注》)。
李白還著有《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王琦《李太白年譜》系于唐肅宗至德二載,即公元757年)。上皇西巡南京是指天寶十五載(即至德元載,公元756年)唐玄宗因安史之亂而西避成都(至德二載以成都為南京)事。這十首西巡歌除三首寫唐玄宗來去成都途中所見風光外,其余七首皆著墨成都及周邊形勝,被明人譽為“金鐘大鏞之音”(嚴滄浪、劉會孟評本)。倘再以比較,這組西巡歌中的第二首可謂出類拔萃,尤具氣質(zhì)與氣魄,被視為歷代詠成都詩中的花魁。全詩如下: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
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李白依憑他對蜀地的美好記憶而在出蜀32年后用心寫出的這組描繪故鄉(xiāng)靚景倩影的“成都頌”,獲得后人的交口稱贊。嚴評本說它們“語有分寸,字多斟酌,工麗宏壯”。這其中,當以上述第二首最有代表意義。
李白25歲上出蜀后,便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不過,這并不是說李白不眷戀他的家鄉(xiāng)。我們看他的許多詩篇,其實無不充溢著對家鄉(xiāng)山水草木的摯愛深情。
開元十二年(公元723年)秋,李白杖劍離蜀時,從嘉州犍為縣的清溪驛出發(fā),準備進入岷江途中,因作《峨眉山月歌》,將家鄉(xiāng)景色描繪得清婉可人,明麗誘人: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是詩僅28字,卻五見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凡12字),這在《萬首唐人絕旬》(宋人洪邁編)中乃屬絕無僅有。是詩敘寫對家鄉(xiāng)友人(或說是峨眉山月)的依戀難舍之情,含情婉轉(zhuǎn),渾然無跡,清澈明朗,空靈入妙,堪稱“太白佳境”(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
李白寫家鄉(xiāng)山水的鴻篇巨制當數(shù)《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拊膺坐長嘆。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
這首樂府詩,是李白借《蜀道難》舊題而釀新酒,以極寫自秦(今陜西)入蜀道路的崎嶇艱險與蜀地山川形勢的嵯峨峻急,向世人展示家鄉(xiāng)的雄奇美。其筆力凌健,想象瑰麗,勢若迅雷疾電,顛風簸海,令人震魄懾膽,嘆為奇觀,“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diào)”(殷瑤:《河岳英靈集》卷上)。當時已83歲高齡、閱人無數(shù)的太子賓客賀知章就是讀到這篇《蜀道難》后,“揚眉謂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清人沈德潛評論說:“筆陳縱橫,如虬飛蠖動,起雷霆乎指顧之間。任華、盧仝輩仿之,適得其怪耳。太白所以為仙才也?!保ā短圃妱e裁集》卷六)論者多認為此詩寫于唐玄宗天寶初年(公元742年)秋李白第二次入長安之時,以蜀道艱險而喻社會危機或仕途躓閡。但明人胡震亨、顧炎武則謂李白“自為蜀詠”,“別無寓意”。毛澤東同志也指出,有人從思想性方面對《蜀道難》作各種猜測,以便提高評價,其實不必。這首詩“寫得很好。藝術(shù)性很高,對祖國壯麗險峻的山川寫得淋漓盡致,把人們帶進神奇優(yōu)美的神話世界,使人仿佛到了‘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上面了。”
魏晉以來,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與人的理性的覺醒(即所謂“人的自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開始具有豐富性、互動性和層次性。自然山水已不僅是人們賴以謀生的物質(zhì)資源與社會教化的參照物,更是一種獨立的審美對象和交流對象。廣大文人士子能夠有余暇和精力去探奇覽勝,遍游名山秀水。特別是進入李唐王朝,尤其在開、天(公元713—756年)全盛之際,社會經(jīng)濟空前繁榮,國家政治相對清明,從而為文人士子漫游天下提供了厚實基礎(chǔ)。大一統(tǒng)的版圖及四通八達的交通,不僅使文人士子有條件縱橫于江源河尾,浪跡于天涯海角,而且還使他們渾身上下、詩文內(nèi)外都洋溢著前代無法比擬與體驗的青春活力與磅礴大氣。李白就是這個時代的寵兒,是千年難遇的天之驕子。
李白在出蜀之前就遍游蜀中古驛老鎮(zhèn)與山山水水,陟山濟河,如閑庭信步,每到一處,都留下對它們的美麗頌歌。他出蜀后,仍馬不停蹄,行走于黃河上下,大江南北,“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夢游天姥詠留別》),雖風餐露宿,艱苦備嘗,卻如徜徉太清,高吟“仙之人兮列如麻”(同上)。李白一路行來一路歌,將云霧雷電、湖光水色、風花雪月、草木禽獸以及它們所附著的天地山川、瀚海莽原、大城小邑、樓臺亭榭,甚至天上的一干神仙鬼佛、地上的一眾帝王將相,都統(tǒng)統(tǒng)包攬過來,化入他的詩句歌行,成為他的審美或?qū)彸蟮膶ο?。這情形,頗有“一副強橫亂闖甚至帶點無賴氣的豪邁風度”。當然,這一切都是以他對大自然的摯愛為基礎(chǔ)的,屬于他所建構(gòu)的親近大自然、深入大自然,“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滓同科”(《日出入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的瑰麗夢想。
天寶十二載(公元753年)秋,李白第七次漫游宣州(在今安徽),在水陽江畔的敬亭山盤桓難舍,寫下《獨坐敬亭山》五絕一首。是詩成為他“與溟滓同科”(與自然融為一體)、與天地對話的形象寫照。詩云: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在秋色明凈的天空下,李白獨坐于清澈的秋水邊,一個人與敬亭山默默相守,深情對望,彼此相悅,靈犀相通……白云在天際悠悠地徘徊,不忍去打擾人與山的心語交流。這無言的靜謐歷來不知打動了多少人的心扉。400多年后的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著名詞人辛棄疾在信州鉛山(在今江西)瓢泉邊的停云亭,也獨倚秋水(蘆河)看山(瓢山),寫下《賀新郎》一首,與李白遙相唱和:
李白塑像(在安徽宣城敬亭山)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棄疾的小友岳珂(岳飛之孫)在《桯史》卷三里回憶說,辛棄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旬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辛棄疾的《賀新郎》乃以上片“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最得李白詩學沾霈。李白《獨坐敬亭山》的旨趣實是莊子所說的“物化”?!肚f子·齊物論》說,有一次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怡然飛舞,醒來后懷疑地問自己:“究竟是莊周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莊周的這個寓言其實在講:只有從心理上把自己完全融入自然之中,與自然合而為一,才會體驗到宇宙間真正的生命秩序。李白曾在《古風五十九首》其八中吟道:“莊周夢蝴蝶,蝴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李白以這個境界去看山,視山與自己為同類物,賦予山以同等的人格,這才有了“相看兩不厭”的脈脈傳情。至于辛詞下片將古人與今人予以縱向考察,“表現(xiàn)出另一種豪視今古的氣魄”,則在李詩的意蘊之外了。
審美實踐中有一種感情移入現(xiàn)象叫“移情”,這其實也是中國古代美學的一個好傳統(tǒng)。正如《周易·系辭上傳》所云:“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李澤厚先生對此則有進一步的理解:
情感在科學想象中并不減為想象本身的構(gòu)成、內(nèi)容或動力,在日常生活和審美活動(包括欣賞的審美感受和創(chuàng)作的形象思維)中卻不然,正是人們的主觀情感、心境、意志、愿欲……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驅(qū)使想象飛翔的內(nèi)容、動力、中介和基礎(chǔ)。客觀事物所以能成為你的審美對象,如移情說所認為,是由于你的情感移入對象,于是主客融化,物我同一。
李白《獨坐靜亭山》之所以具有特別的美學意義,乃在于他是在“物我同化”的自覺意識上去進行移情,而不是以移情去造成物我同化。這便使得李白筆下的所有自然物,乃至整個宇宙都被人格化、主觀化、理想化了。所以李白漫游天下給我們展示的高山大河、花草樹木、日月雷電、飛禽走獸才樣樣具有生命的靈動,個個溢出人性的色彩。你看他筆下的自然萬象,與人親,與人語,懂人心,解人意,真?zhèn)€是千姿百態(tài)、千嬌百媚,惹人憐,惹人愛:
淥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蕷。
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淥水曲》)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
長隨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隨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蘿衣,白云堪臥君早歸。
(《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
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
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
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
(《登太白峰》)
胡燕別主人,雙雙語前檐。
三飛四回顧,欲去食相瞻。
豈不戀華屋,終然謝珠簾。
我不及此鳥,遠行歲已淹。
寄書道中嘆,淚下不能緘。
(《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nèi)》)
何處聞秋聲,倚倚北窗竹。
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
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
白云南山來。就我檐下宿。
(《尋陽紫極宮感秋作》)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這些婉語流轉(zhuǎn)、情思綿遠的山水詩、詠物詩在《李太白集》里還有很多。用今天的話來講,它們是以擬人化或移情法來摹景狀物,抒發(fā)感情,即“先把審美主體的感情楔入客體,然后借染有主體感情色彩的客體形象來揭示審美主體的內(nèi)在感情?!辈贿^,在李白那里,仍一如《獨坐敬亭山》一樣,是以“物化”的感覺去與筆下的對象進行平等交流,這在古代詩論中叫做“物我兩忘”。南朝沈約《郊居賦》說:“惟至人之非己,固物我兩忘?!边@個理論要求創(chuàng)作者全身心地放在創(chuàng)作對象上,“自由地展開聯(lián)想”,使“審美主體與對象達到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境界”。李白自覺地用莊周蝴蝶之變的高度去描繪山容水態(tài)、萬物氣象,將它們寫得活色生香,具有人的靈氣與生命的動感,使審美主體與客體實現(xiàn)完美合一,從而造就出中國山水文學的一座高峰。
李白是寄情于山水的大唐第一行者,是一輩子的背包客。他用自己一生不停地行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以期達到“人與天一”(《莊子·山木》),實現(xiàn)精神的獨立、心靈的自由。這個追夢的過程,使他成為狀山摹水的一代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