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明

我們在《論代書詩的流變》一文，針對自東漢歷六朝，至初盛唐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的“代書詩”作了全面考察，目的是為后來詩人的“代書詩”創(chuàng)作與創(chuàng)新，儲備諸多的樣范與鵠的，從而對全面考察杜甫的代書詩，疏通了前源后流。

元稹《元氏長慶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說：“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dú)專矣?！倍鸥χ氨M得古今之體勢”如此，當(dāng)然包括“盡得”贈答詩及其流亞代書詩“古今之體勢”。

杜甫是唐代最擅長習(xí)得的詩人。能夠針對前人各種主題、各種形式的詩歌，習(xí)而得之，化為己有。然后突破模式、藩籬，不拘一格，推陳出新。對于源遠(yuǎn)流長的“代書詩”也是如此。信手拈來，長篇短札，小大由之，給后世留下了大量的代書詩的出新之作。

對于杜甫詩歌的研究，可以說是無所不包；即就詩歌內(nèi)容的研究而言，也是如此。大凡如山水、紀(jì)行、記游、詠物、題畫、邊塞、戰(zhàn)爭、家人、親眷、交游、干謁、婦女、懷古、自傳，等等，無不考論殆遍，唯獨(dú)其代書詩研究，則似乎尚有較大空間。此外，對于“盡得古今之體勢”的理解，總體以為是繼承、接受，而對其推陳出新，則似乎關(guān)注不夠，研究或闕。

一

杜甫始終把投贈詩歌，當(dāng)作“札翰”，即書信?！端晚f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云：“題詩得秀句，札翰時相投。”“相投”的“札翰”，就是“題詩”，就是“秀句”?！霸?，就是書信?！豆旁娛攀住っ隙畾庵痢罚骸翱蛷倪h(yuǎn)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薄皶边B文，“札”就是“書”?！段簳は暮畹肋w傳》：“札翰往還，甚有意理?！薄霸餐€”謂書信往來。杜甫“札翰”出于此?！抖硭烷L孫漸舍人歸州》詩：“會面思來札，銷魂逐去檣?！薄皝碓本褪莵硇?。“翰”亦即“札”，故連文亦稱“翰札”?！稌x書·何遵傳》：“性既輕物，翰札簡傲?！倍鸥Α兜脧V州張判官叔卿書使還以詩代意》：

鄉(xiāng)關(guān)胡騎滿，宇宙蜀城偏。忽得炎州信，遙從月峽傳。云深驃騎幕，夜隔孝廉船。卻寄雙愁眼，相思淚點(diǎn)懸。

得書而“以詩代意”，就是代書詩。用宋之問制題而稍變其文字。詩體為五言律詩。

杜甫詩中，更多的是在制題角度沒有任何形式標(biāo)志的代書詩，沒有“代書”或“以詩代書”的文字標(biāo)志。如《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原注：“甫赴華州日，許寄員外茯苓一本，戲題四韻附呈，許員外為求茯苓?！痹娫疲?/p>

寄語楊員外，山寒少茯苓。歸來稍暄暖，當(dāng)為斸青冥。翻動龍蛇窟，封題鳥獸形。兼將老藤杖，扶汝醉初醒。

此詩作于乾元元年(758)。《杜詩詳注》卷六仇兆鰲注：“全首皆屬寄語，以律詩代短札，質(zhì)而有文。暄暖，取苓之候；青冥，松林之色；龍窟，結(jié)根之深；鳥獸，成形之異；藤杖，亦華州所產(chǎn)者。楊必嗜酒，故結(jié)用戲辭?！庇忠S生曰：“八句一氣敘來，酷似途次乍逢，立寄口信之語。”一視為短札，一視為口信。詩體亦為五言律詩。又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此篇非排律，亦非古風(fēng)，直抒胸臆，如寫尺牘；而縱橫轉(zhuǎn)折，感憤悲壯，繾綣躊躇，曲盡其妙。”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一之一引朱鶴齡說：“意最曲折，而語非乞憐。應(yīng)與昌黎《上宰相書》同讀?！?/p>

杜甫大量創(chuàng)作代書詩是在成都草堂期間，多是向友人求助的詩作。時間在上元至廣德年間(760-764)。杜甫的許多“以詩代書”的詩歌，用來與友人交流，或請求友人的援助。盡管這些與友人之間往來的詩作沒有明確表明“代書”之意，沒有“代書”的字樣，甚至沒有“寄”的字樣，但內(nèi)容上，這些詩歌是詩人以詩的形式代替書信，向親友們尋求幫助的，是用來“代書”的。符合代書詩的基本要件，所以，諸多注家如仇兆鰲、王嗣奭、浦起龍等，幾乎都將這些詩視為書札、尺牘。所有這些，都是杜甫“代書詩”的出新之處。高適有《贈杜二拾遺》：

傳道招堤客，詩書自討論。佛香時入院，僧飯屢過門。聽法還應(yīng)難，尋經(jīng)剩欲翻。草玄今已畢，此外復(fù)何言。

杜甫有《酬高使君相贈》，對此作了回復(fù)：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

杜甫的一生顛沛流離，安定的日子不多。而在成都的幾年，遠(yuǎn)離了戰(zhàn)亂，初建草堂，身居郊野，生活相對平靜，心緒相對恬靜。又有《卜居》，反映了“自得之趣”，“物情之適”：

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

無數(shù)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沉浮。

東行萬里堪乘興，須向山陰上小舟。

客里何遷次，江邊正寂寥?？蟻韺ひ焕?，愁破是今朝。憂我營茅棟，攜錢過野橋。他鄉(xiāng)唯表弟，還往莫辭勞。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

河陽縣里雖無數(shù)，濯錦江邊未滿園。

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

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

草堂塹西無樹木，非子誰復(fù)見幽心。

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

又《詣徐卿覓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

石筍街中卻歸去，果園坊里為求來。

又《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

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

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

此外，還有家中日常器用如碗盞之類，亦為急需之物。如《又于韋處乞瓷碗》：

大邑?zé)奢p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這些以詩代書的絕句，辭意淺明，如同口語，既贊頌了主人家的物品，又語氣委婉地道出了自己的請求，巧妙地維護(hù)了自尊體面，效果臻脫俗至高雅。又如《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此詩當(dāng)作于上元元年(760)，此時窮困潦倒的杜甫，全靠親友接濟(jì)。在眾多的施與者中，高適是重要的一位。詩人與高適的感情很深厚，所以這首詩的語氣比較直白。最后一句直接問“什么時候能夠拯救我的急難啊”，非為知遇，不能如此。又如《敬簡王明府》：

葉縣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數(shù)，流落意無窮。驥病思偏秣，鷹愁怕苦籠?？淳酶吡x，恥與萬人同。

此詩作于上元二年，詩人眼前生活陷于困頓，而世態(tài)炎涼，舊交又紛紛冷落，不得已而以詩代書，求助于王縣令。此后又有《重簡王明府》：

甲子西南異，冬來只薄寒。江云何夜盡？蜀雨幾時干？行李須相問，窮愁豈有寬？君聽鴻雁響，恐致稻粱難。

此詩當(dāng)作于上元二年冬，杜甫曾寄詩王明府，一直沒有回音，而眼下時已至冬，詩人一家饑寒交迫。得不到救助，顯然無法過冬，故只得再次寄詩相求。從中不難看出杜甫生活的困窘已經(jīng)到了何等地步。類似的還有《王錄事許修草堂貲不到聊小詰》：

為瞋王錄事，不寄草堂貲。

昨?qū)俪畲河?，能忘欲漏時？

邛州崔錄事，聞在果園坊。久待無消息，終朝有底忙？應(yīng)愁江樹遠(yuǎn)，怯見野亭荒。浩蕩風(fēng)塵外，誰知酒熟香？

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fēng)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

暮倚高樓對雪峰，僧來不語自鳴鐘。

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市浮煙翠且重。

多病獨(dú)愁常闃寂，故人相見未從容。

知君苦思緣詩瘦，大向交游萬事慵。

此詩作于上元二年，時詩人在新津。詩人獨(dú)自登上四安寺鐘樓，寂寞之感頓生，不禁懷念朋友裴迪，于是寫了此詩寄給裴迪，在詩中還含蓄地責(zé)怪起對古舊交情的疏忽。又如《寄杜位》：

近聞寬法離新州，想見懷歸尚百憂。

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

干戈況復(fù)塵隨眼，鬢發(fā)還應(yīng)雪滿頭。

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

此詩作于上元二年，杜位是杜甫的族弟，宰相李林甫的女婿。這首詩表達(dá)了懷念和期盼再見的心情。詩是家書，寫得率直而不加修飾，骨肉真情，溢于言表。又如《范二員外邈吳十侍御郁特枉駕闕展待聊寄此》：

暫往比鄰去，空聞二妙歸。幽棲誠簡略，衰白已光輝。野外貧家遠(yuǎn)，村中好客稀。論文或不愧，肯重款柴扉？

此詩當(dāng)作于上元二年，吳郁與范邈一同來草堂拜訪杜甫，不巧杜甫到村鄰訪客，而未能款待。杜甫回來聽說后，十分遺憾，遂作此詩寄給范、吳二人，希望他們再訪草堂，一同談詩論文。最后問：“能否再次光臨柴扉？”

大歷初，杜甫仍有不少代書詩。如《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

秋日蕭韋逝，淮王報峽中。少年疑柱史，多術(shù)怪仙公。不但時人惜，只應(yīng)吾道窮。一哀侵疾病，相識自兒童。處處鄰家笛，飄飄客子蓬。強(qiáng)吟懷舊賦，已作白頭翁。

國有乾坤大，王今叔父尊。剖符來蜀道，歸蓋取荊門。峽險通舟過，江長注海奔。主人留上客，避暑得名園。前后緘書報，分明饌玉恩。天云浮絕壁，風(fēng)竹在華軒。已覺良宵永，何看駭浪翻。入期朱邸雪，朝傍紫微垣。枚乘文章老，河間禮樂存。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淹薄俱崖口，東西異石根。夷音迷咫尺，鬼物傍朝昏。犬馬誠為戀，狐貍不足論。從容草奏罷，宿昔奉清尊。

久客多枉友朋書，素書一月凡一束。

虛名但蒙寒溫問，泛愛不救溝壑辱。

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傷窮途哭。

道州手札適復(fù)至，紙長要自三過讀。

盈把那須滄海珠，入懷本倚昆山玉。

撥棄潭州百斛酒，蕪沒瀟岸千株菊。

使我晝立煩兒孫，令我夜坐費(fèi)燈燭。

憶子初尉永嘉去，紅顏白面花映肉。

軍符侯印取豈遲，紫燕騄耳行甚速。

圣朝尚飛戰(zhàn)斗塵，濟(jì)世宜引英俊人。

黎元愁痛會蘇息，夷狄跋扈徒逡巡。

授鉞筑壇聞意旨，頹綱漏網(wǎng)期彌綸。

郭欽上書見大計，劉毅答詔驚群臣。

他日更仆語不淺，明公論兵氣益振。

傾壺簫管動白發(fā)，途中儛雪吹青春。

宴筵曾語蘇季子，后來杰出云孫比。

茅齋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

市北肩輿每連袂，郭南抱甕亦隱幾。

無數(shù)將軍西第成，早作丞相東山起。

鳥雀苦肥秋粟菽，蛟龍欲蟄寒沙水。

天下鼓角何時休，陣前部曲終日死。

附書與裴因示蘇，此生已愧須人扶。

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

杜甫還有不少寄贈詩、贈答詩，亦屬于代書詩。如《答楊梓州》：

悶到房公池水頭，坐逢楊子鎮(zhèn)東州。

卻向青溪不相見，回船應(yīng)載阿戎游。

類似的還有杜甫《寄李十四員外布十二韻》：

名參漢望苑，職述景題輿。巫峽將之郡，荊門好附書。遠(yuǎn)行無自苦，內(nèi)熱比何如？正是炎天闊，那堪野館疏。黃牛平駕浪，畫鹢上凌虛。試待盤渦歇，方期解纜初。悶?zāi)苓^小徑，自為摘嘉蔬。渚柳元幽僻，村花不掃除。宿陰繁素柰，過雨亂紅蕖。寂寂夏先晚，泠泠風(fēng)有余。江清心可瑩，竹冷發(fā)堪梳。直作移巾幾，秋帆發(fā)弊廬。

杜甫應(yīng)該知道本朝前修如沈佺期、宋之問、張說、張九齡的“代書詩”，而有意回避“代書詩”字樣者，是事出有因的。上引的杜甫這些詩作，有兩個共同特點(diǎn)：一是時間，都密集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間段，都在上元年間；二是內(nèi)容，幾乎都是向友朋“覓”“乞”生活、生產(chǎn)必需品的。乞要物品，偶一為之，亦有情可原；而每事每物都需乞要，作為詩人，也難以為情。

當(dāng)杜甫一家窮困潦倒到食不果腹，不得不開口求助時，這對一位自尊自重骨氣奇高的文人來說是多么艱難的考驗(yàn)！友朋間的交際、交流，如果用書信文體來寫，一般比較直白。對于向友朋“覓”“乞”這樣的不體面的事，會羞于啟齒；而詩歌則相對委婉，隱晦。杜甫借助詩的形式，巧妙地維護(hù)了作為貧者、窮者、弱者的顏面，維護(hù)了文人的清高和尊嚴(yán)。詩面上的文采和高雅風(fēng)味，遮擋了“乞求”的尷尬，不僅讓友人見識了自己的學(xué)識，而且無意中奉承了友人的審美趣味，所求之物就這樣以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到了急需之人手中。經(jīng)歷過詩信往來，友情也會更加鞏固。對于代書詩來說，這是審美趣味的一種升華，是創(chuàng)作智慧的一種體面的表現(xiàn)樣式。

杜甫這些代書詩都顛覆了此前及同時的代書詩，既顛覆了“代書”“以詩代書”的制題模式，又顛覆了詩體、韻律；轉(zhuǎn)益多師，卻一無依傍。這正是杜甫代書詩創(chuàng)作的推陳出新之處，總體體現(xiàn)了杜詩的不朽之處。

二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杜甫的詩歌，在其身后，無疑有著巨大的影響。然而，杜甫在其特定時期創(chuàng)作的代書詩，卻是人們無法仿效，無法企及的。

獨(dú)孤及(725-777)是杜甫(712-770)同時稍后創(chuàng)作代書詩最多的詩人。

獨(dú)孤及，字至之。河南洛陽人。天寶七載(748)，游汴州、宋州間，與陳兼、賈至、高適等交游。十三年，舉洞曉玄經(jīng)科，解褐為華陰縣尉，房琯許之為“非常之才”，李華、蘇源明稱為“詞宗”?！鞍彩分畞y”，避地越州。肅宗乾元元年(758)，為浙東節(jié)度使獨(dú)孤峻從事。上元元年(760)，為江淮都統(tǒng)掌書記，檢校左金吾衛(wèi)兵曹參軍。代宗即位，寶應(yīng)元年(762)，為湖州武康縣令。廣德元年(763)，召為左拾遺。二年，為太常博士。遷禮部、吏部員外郎。大歷三年(768)出為濠州刺史。五年，移舒州刺史，以治課加檢校司封郎中。八年十二月，遷常州刺史。十二年四月，暴卒于治所。

與杜甫詩不同，獨(dú)孤及的成就在古文，是唐代古文作家先驅(qū)。門人梁肅編纂其詩文為《毘陵集》二十卷，文十七卷，詩三卷。由于與杜甫天各一方，幾無交集，所以，杜甫的代書詩對獨(dú)孤及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獨(dú)孤及作詩憲章沈、宋，共作有七首代書詩。制題依沈佺期，篇幅則或長或短，循規(guī)蹈矩?！稓沉昙肪硪?、《全唐詩》卷二四六載其《代書寄上裴六冀劉二潁》：

昔余馬首東，君在海北汭。盡屏簿領(lǐng)書，相與議巖穴。載來詣佳境。每山有車轍。長嘯林木動，高歌唾壺缺。此辭月未周，虜馬嘶絳闕。猛虎踞大道，九州當(dāng)中裂。聞君棄孤城，猶自握漢節(jié)。恥棲惡木影，忍與故山別？脫舄掛嶺云，冏然若鳥逝。唯留潺湲水，分付練溪月。爾來大谷梨，白花再成雪。關(guān)梁限天險，歡樂竟兩絕。大盜近削平，三川今底寧。勾芒布春令，屏翳收雷霆。伊洛日夜?jié)q，鳴皋蘭杜青。鶱鶱兩黃鵠，何處游青冥？疇昔切玉刃，應(yīng)如新發(fā)硎。及時當(dāng)樹勛，高懸景鐘銘。莫抱白云意，徑往丹丘庭。功成儻長揖，然后謀滄溟。

詩歌篇幅稍長，從早年一同隱居寫起，寫到“安史之亂”。最后鼓勵裴冀、劉潁為國立功，功成身退。詩當(dāng)作于肅、代之交上元、寶應(yīng)年間。又《下弋陽江舟中代書寄裴侍御》：

故鄉(xiāng)隔西日，水去連長天。前路知幾許？但指天南邊。愴恨極浦外，隱映青山連。東風(fēng)滿帆來，五兩如弓弦。遙羨繡衣客，冏然馬首先。得餐武昌魚，不顧潯陽田。屈指數(shù)別日，忽乎成兩年。百花已滿眼，春草漸碧鮮。豈是離居時，奈何于役牽。洞庭有深涉，曷日期歸旋？且作異鄉(xiāng)料，詎知攜手緣？離憂未易銷，莫道罇酒賢。

弋陽江在江西上饒，時獨(dú)孤及在江西?！跋隆闭吣舷?，南下南豐，獨(dú)孤及又有《癸卯歲赴南豐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quán)士繇韓幼深》，“癸卯歲”即寶應(yīng)二年、廣德元年(763)?！熬熓亍痹谑悄晔拢罗ハ菥?，代宗幸陜州。同月，郭子儀收復(fù)京師。十二月，代宗至自陜州。南豐在今江西撫州。獨(dú)孤及又有《賈員外處見中書賈舍人巴陵詩集覽之懷舊代書寄贈》：

海岸望青瑣，云長天漫漫。十年不一展，知有關(guān)山難。適逢阮始平，立馬問長安。取公詠懷詩，示我江海瀾。暫若窺武庫，森然矛戟寒。眼明遺頭風(fēng)，心悅忘朝餐。大駕今返正，熊羆扈鳴鑾。公游鳳凰沼，獻(xiàn)可在筆端。系越有長纓，封關(guān)祗一丸。冏然翔寥廓，仰望慚羽翰。嘉會不我與，相思?xì)q云殫。唯當(dāng)袖佳句，持比青瑯玕。

“中書賈舍人”為賈至，賈至天寶末為中書舍人。乾元二年(759)貶岳州司馬，“巴陵”即岳州。獨(dú)孤及與賈至為摯友，故以“懷舊”為書信主要內(nèi)容。詩謂“適逢阮始平，立馬問長安”，知“阮始平”從長安來。阮始平即阮咸，詩文用為侄子之典，知賈員外為賈至侄子。詩有“海岸”字樣，或此時獨(dú)孤已至浙西?！按篑{今返正”，指廣德元年十二月代宗至自陜州；“歲云殫”，時在十二月底。

以上三首作于杜甫在世時，可以看出二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以下四首作于杜甫去世以后，詩歌風(fēng)格沒有發(fā)生變化?！杜昙肪砣?、《全唐詩》卷二四六載其《代書寄上李廣州》：

皖水望番禺，迢迢青天末。鴻雁飛不到，音塵何由達(dá)。獨(dú)有輿人歌，隔云聲喧聒。皆稱府君仁，百越賴全活。推誠魚鱉信，持正魑魅怛。疲民保中和，性足無夭閼。天子咨四岳，佇公濟(jì)方割。幾時復(fù)旋歸，入踐青瑣闥。賤子托明德，繚若松上葛。別離鄙恡生，結(jié)念思所豁。門欄關(guān)山阻，歧路天地闊。唯憑萬里書，持用慰饑渴。

何地離念劇，江皋風(fēng)雪時。艱難傷遠(yuǎn)道，老大怯前期。疇昔行藏計，祗將力命推。能令書信數(shù)，猶足緩相思。

五言律詩，篇幅較短。友朋之間“書信數(shù)”，就能“緩相思”。“江上”指舒州，舒州東南方向面臨長江?！杜昙肪砣?、《全唐詩》卷二四七載其《喜辱韓十四郎中書兼封近詩示代書題贈》：

各牽于役間游遨，獨(dú)坐相思正郁陶。

長跪讀書心暫緩，短章投我曲何高。

宦情緣木知非愿，王事敦人敢告勞？

所嘆在官成遠(yuǎn)別，徒言岏水纔容舠。

郎官作掾心非好，儒服臨戎政已聞。

說劍嘗宗漆園吏，戒嚴(yán)應(yīng)笑棘門軍。

遙知抵掌論皇道，時復(fù)吟詩向白云。

百越待君言即敘，相思不敢愴離群。

柳員外為柳渾，大歷八年為嶺南節(jié)度使路嗣恭行營兵馬使。柳渾所寄既有書，又“封寄近詩”，而獨(dú)孤及則“戲答”以代書詩?！凹T軍”指主帥路嗣恭?！罢崖劇?，故能“笑”主帥；而猶“郎官作掾”，故文以“戲答”。呼喊出詩人對柳渾懷才不遇的不平之鳴。

獨(dú)孤及卒，門人梁肅為編集《毘陵集》，門人權(quán)德輿為《故朝散大夫使持節(jié)常州諸軍事守常州刺史充本州島團(tuán)練守捉使賜紫金魚袋獨(dú)孤公謚議》。獨(dú)孤及與權(quán)德輿之父權(quán)皋為故交，《毘陵集》卷一、《全唐詩》卷二四六有《癸卯歲赴南豐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quán)士繇韓幼深》，權(quán)士繇即權(quán)皋，皋字士繇。以此雙重關(guān)系，獨(dú)孤及代書詩對權(quán)德輿影響甚大，從代書詩的創(chuàng)作，亦能窺見一斑?！稒?quán)載之文集》卷二、《全唐詩》卷三二一有《太原鄭尚書遠(yuǎn)寄新詩走筆酬贈因代書賀》、《酬靈徹上人以詩代書見寄》；《權(quán)載之文集》卷三、《全唐詩》卷三二二有《唐開州文編遠(yuǎn)寄新賦累惠良藥詠嘆仰佩不覺斐然走筆代書聊書還答》；《權(quán)載之文集》卷十、《全唐詩》卷三二九有《祇役江西路上以詩代書寄內(nèi)》《病中寓直代書題寄》《端午日禮部宿齋有衣服彩結(jié)之貺以詩還答》；《權(quán)載之文集》卷十有《貞元七年蒙恩除太常博士自江東來朝時與郡君同行西兵廟停車祝謁元和八年拜東都留守途次祠下追計前事已二十三年于茲矣時郡君以疾恙續(xù)發(fā)因代書卻寄》(《全唐詩》失收)。有長信，有短札，全盤繼承獨(dú)孤及代書詩的成就與特征。

我們在《論代書詩的流變》一文，羅舉杜甫之前有關(guān)“以詩代書”的詩作：《文苑英華》卷一○六、《全唐詩》卷五一有宋之問《游陸渾南山自歇馬嶺到楓香林以詩代書答李舍人適》，張九齡《唐丞相曲江張先生文集》卷四、《全唐詩》卷四九有《南還以詩代書贈京師舊寮》，高適《高常侍集》卷四、《全唐詩》卷二一一有《酬裴員外以詩代書》，李白《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卷十九、《全唐詩》卷一七八有《以詩代書答元丹丘》等。而經(jīng)歷杜甫的代書詩創(chuàng)作高峰之后，一落千丈，難以為繼。類似尺牘的表現(xiàn)手法，有韓愈一例?！度圃姟肪砣摹痦n愈《寄崔二十六立之》：

……

別來就十年，君馬記騧驪。長女當(dāng)及事，誰助出帨縭？諸男皆秀朗，幾能守家規(guī)。文字銳氣在，輝輝見旌麾。推腸與戚容，能復(fù)持酒卮。我雖未耋老，發(fā)禿骨力羸。所余十九齒，飄飖盡浮危。玄花著兩眼，視物隔褷褵。燕席謝不詣，游鞍懸莫騎。敦敦憑書案，譬彼鳥黏黐。且吾聞之師，不以物自隳。孤豚眠糞壤，不慕太廟犧。君看一時人，幾輩先騰馳？過半黑頭死，陰蟲食枯骴。歡華不滿眼，咎責(zé)塞兩儀。觀名計之利，詎足相陪裨？仁者恥貪冒，受祿量所宜。無能食國惠，豈異哀癃罷？久欲辭謝去，休令眾睢睢。況又嬰疹疾，寧保軀不貲？不能前死罷，內(nèi)實(shí)慚神祇。舊籍在東郡，茅屋枳棘籬。還歸非無指，灞渭揚(yáng)春澌。生兮耕吾疆，死也埋吾陂。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p>

三

元、白間出，特別是白居易的出現(xiàn)，使代書詩創(chuàng)作，在杜甫之后的，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列舉如下：

《白居易集》卷十三、《全唐詩》卷四三六有《自城東至以詩代書戲招李六拾遺崔二十六先輩》，李六拾遺，即李諒，排行第六；崔二十六，即上舉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其人，名斯立，字立之，排行第二十六。白居易仿效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亦是一信而寄二人。詩云：

青門走馬趁心期，惆悵歸來已校遲。

應(yīng)過唐昌玉蕊后，猶當(dāng)崇敬牡丹時。

暫游還憶崔先輩，欲醉先邀李拾遺。

尚殘半月蕓香俸，不作歸糧作酒貲。

白居易寫信給李諒、崔斯立，牡丹花季，手頭還有半個月工資，不想給家里購糧，就想要大家一起打酒喝?！栋拙右准肪矶ⅰ度圃姟肪硭乃牧小逗幽贤跻醯揭栽姶鷷葐栔罚?/p>

別來王閣老，三歲似須臾。

鬢上斑多少？杯前興有無？

官從分緊慢，情莫問榮枯。

許入朱門否，籃輿一病夫？

河南王尹是河南尹王起，德宗貞元末，與白居易為同年，同授校書郎。穆宗長慶末，王起為河南尹，白居易“以詩代書”，問兩件事：一，有沒有興趣喝兩杯？二，是否允許登門拜訪？

《白居易集》卷三三、《全唐詩》卷四五六有《以詩代書寄戶部楊侍郎勸買東鄰?fù)跫艺罚?/p>

勸君買取東鄰宅，與我衡門相并開。

云映嵩峰當(dāng)戶牖，月和伊水入池臺。

林園亦要聞閑置，筋力應(yīng)須及健回。

莫學(xué)因循白賓客，欲年六十始?xì)w來。

戶部楊侍郎即楊汝士。文宗大和中，白居易洛陽履道坊東鄰大理寺王十三卒，大和末，白居易“以詩代書”，勸楊侍郎買下王十三舊宅，早點(diǎn)離休，好門靠門作鄰居。

《白居易集》卷三六、《全唐詩》卷四五六有《以詩代書酬慕巢尚書見寄》，自注：“慕巢書中，頗切歸休結(jié)侶之意，故以此答?！痹娫疲?/p>

書意詩情不偶然，苦云夢想在林泉。

愿為愚谷煙霞侶，思結(jié)空門香火緣。

每愧尚書情眷眷，自憐居士病綿綿。

不知待得心期否？老校于君六七年。

慕巢即楊汝士之字。時在武宗會昌初，離上次勸置洛陽履道坊房產(chǎn)，已經(jīng)過去六七年。此次“以詩代書”，是對楊汝士“頗切歸休結(jié)侶”的回信。

杜甫詩中，沒有“代書詩”“以詩代書”“以詩代札”之類的文字表述，杜甫用“手札”一詞，用以表述“代書詩”的概念。上文已經(jīng)引述《全唐詩》卷二二九《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奉漢中王手札》和卷二二三《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三詩。

漢中王李瑀、道州刺史裴虬致杜甫手札，沒有證據(jù)表明是代書詩。如果這樣，“手札”就是指親手所寫的書信，親筆信。由于杜甫多代書詩，且三首詩的篇目中有“手札”字樣，因此，此后的唐詩中，“手札”一詞不少，特別是白居易詩。如：

《全唐詩》卷三八一孟郊《逢江南故晝上人會中鄭方回》，自注：“上人往年手札五十篇相贈，云以為他日之念?！?/p>

又卷四三二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開緘見手札，一紙十三行。”

又卷四四八白居易《將發(fā)洛中枉令狐相公手札兼辱二篇寵行以長句答之》：“八行落泊飛云雨，五字鎗鏦動佩環(huán)。玉韻乍聽堪醒酒，銀鉤細(xì)讀當(dāng)披顏?！?/p>

又卷四五七白居易《令狐相公與夢得交情素深眷予分亦不淺一聞薨逝相顧泫然旋有使來得前月未歿之前數(shù)日書及詩寄贈夢得哀吟悲嘆寄情于詩詩成示予感而繼和》：“最感一行絕筆字，尚言千萬樂天君。”自注：“令狐與夢得手札后云：‘見樂天君，為伸千萬之誠也?！?/p>

又卷四五六白居易《宿香山寺酬廣陵牛相公見寄》自注：“來詩云：‘唯羨東都白居士，月明香積問禪師?！瘯r牛相三表乞退，有詔不許。”詩云：“手札八行詩一篇，無由相見但依然?！?/p>

又卷八八三李涉《卻歸巴陵途中走筆寄唐知言》：“軍中賢倅李監(jiān)察，人馬曉來兼手札?！?/p>

對以上的例證認(rèn)真細(xì)致地考察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杜甫、孟郊、李涉詩中的“手札”，沒有堅強(qiáng)的理由說是“代書詩”，所以，只能解釋為“手書”“親筆信”；白居易《將發(fā)洛中枉令狐相公手札兼辱二篇寵行以長句答之》，“手札兼辱二篇”，“手書”與詩篇截然翻開，其《令狐相公與夢得交情素深眷予分亦不淺一聞薨逝相顧泫然旋有使來得前月未歿之前數(shù)日書及詩寄贈夢得哀吟悲嘆寄情于詩詩成示予感而繼和》“書及詩”亦十分明晰，故其二詩“手札”為“手書”、“親筆信”可以十分明確；白居易《宿香山寺酬廣陵牛相公見寄》的“手札”詞義則發(fā)生了變化，“手札八行詩一篇”，“手札”與“八行詩”同屬“一篇”，“八行詩”指律詩，八句。然則，白居易此例的“手札”已經(jīng)等同于“代書詩”。這是白居易對杜甫代書詩的繼承與發(fā)展。我們編纂的《全唐詩詞語通釋·手部》：

可以看出，沒有能夠反映歷時的發(fā)展變化。

《白居易集》卷十三、《全唐詩》卷四三六有《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元稹集》卷十、《全唐詩》卷四○五有《酬翰林白學(xué)士代書一百韻》，投桃報李，白居易帶動元稹，學(xué)習(xí)杜甫的代書詩，活學(xué)活用，將杜甫發(fā)揚(yáng)光大的代書詩又光大了一回，發(fā)展到了極致。而極致也往往意味著唐代代書詩的終結(jié)。

終唐之世，杜甫版代書詩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高不可攀，渺不可及。

注釋

①陳冠明：《論代書詩的流變》，《杜甫研究學(xué)刊》2017年第3期，第106-110頁。

②(唐)元稹：《元氏長慶集》，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第210頁。

③(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74頁。

④《古詩十九首》，《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12頁。

⑤(北齊)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83頁。

⑥(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00頁。

⑨(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