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醬(長沙)
盤山公路由水泥修筑而成,車輪碾壓能感覺到路面的硬朗、堅實。一路向上爬行,車身在道路兩側(cè)的綠樹蔭濃中出沒。綠意從車窗外蔓延至眼里,初夏酷熱中仿佛平添幾絲涼意。從山腳開始,抵達李艷紅家中車程近40分鐘,期間見到兩趟大巴沿山路急駛而下,大巴,也是李艷紅走出大山的日常交通工具。
一行人,兩臺車。
都市頻道故事攝制大哥釗神,一副好身板,閑聊時得知,哥隔天一長跑,籃球配合健身房,應付環(huán)島自行車拉力賽,跟拍20小時不帶瞌睡,厲害吧?扛個攝像機跟玩兒似滴。美女記者穎美妞雙肩包里裝的是大疆無人機,好生期待銀翼俯身穿梭綠油油的稻田,低空掠過五蓋山腰。
美妞不但顏美條順,而且是個集采寫、編輯、播出為一身的多面手,進入工作狀態(tài)時,條理清晰,指揮若定,十分的干脆麻利,九零后正以敬業(yè)、專注的姿勢,全面融入傳媒界,潤物無聲地,走村串鄉(xiāng),田埂地頭,挖掘平凡人的不凡故事,從細微處探究生活智慧和人性光彩。
熟門熟路擔任駕駛工作的是大徒弟建國和高足少華,哥倆目前肩負郴州室內(nèi)五家曹雋平書法工作室大量教學工作,每逢曹雋平先生前來看李艷紅,大多由他倆陪同。
全體工作人員與李艷紅合影
隨行的還有由抗日留言本主人公的后代——美國伯克利終身教授瞿瀅女士、科學家趙志煦先生。拍攝間隙,二位教授講述當年的各種經(jīng)歷,祖籍山東萊陽的趙教授10歲隨父赴臺,1964年赴伯克利念博士,主攻力學,感覺趙老師一輩子都在玩智力沖關(guān),四兩撥千斤的故事信手拈來。
瞿教授文靜端莊,1965年坐招商局輪船歷經(jīng)19天海上旅行抵達西雅圖。教授數(shù)學、統(tǒng)計學,性格溫婉的她,執(zhí)教超過四十年,桃李滿天。
感喟命運的神奇,一本留言冊激起的漣漪,把遠隔萬里的華人知識分子與五蓋山農(nóng)婦書法家連接在一起。每每提及,趙教授、瞿教授總會不約而同對曹雋平先生鍥而不舍的精神流露出敬意,也被泥濘生活中野蠻生長的李艷紅深深感動著。
“李艷紅、李艷紅……”
推開小院的木門,曹老師踩上通往大門的碎磚路,邊走邊喊著學生的名字。
一個淡黃色的身影從屋內(nèi)應聲而出,跳著、蹦著,一路小跑竄到了老師眼前,口里含糊不清地喊著:“老師、老師,你真的來了……教授、文老師、美女……”笑著,說著,映入眼簾的人兒,她一個不落地都招呼到了,眼里有活兒,農(nóng)婦李艷紅,情商倍兒高。
聊起隨老師學書法的那些事,李艷紅情難自禁。
“我寫得好時,老師夸我,心里好高興;寫得不對時,老師也罵,我心里就好難過…”
“李艷紅,我從來沒有罵過你啊,那都是指出你的不足和錯誤?!?/p>
“是咯,是咯,老師你沒罵過,但我覺得比罵都難受,我曉得是我寫得不夠好,你著急……”
“在我心里,也沒有把老師看作老師,而是常常把老師當作自己的父親,是可以依靠的人?!?/p>
眼淚奪眶而出,紅撲撲的臉上卻滿是幸福的笑,站在老師跟前的李艷紅,嬌小玲瓏,純真質(zhì)樸,童真的笑意肆意流淌,穿過土磚墻飛出,飛向屋后的那片翠綠的竹林。
收住忙進忙出張羅著的腳步,倚門而立的中年男子是老何,李艷紅的丈夫。憨厚誠懇的模樣,臉上泛起開心的笑,無遮無攔,清澈見底。有人問他:之前反對老婆寫字,現(xiàn)在還反對不?
“不反對了,她遇到了曹老師,曹老師是好人,講她字寫得好,老師和我們這里的干部對我們都很好,有人使起我們屋里去評特困戶,我沒去搞,我們有手有腳,勤快做農(nóng)活,餓不死……”
咯咯地笑著,笑得身子也不由微微顫動,不經(jīng)意露出紅色尼龍纖維繩的褲腰帶,一晃一晃甚是扎眼,被坐在對面的李艷紅喵過正著。
“嘖嘖,怎么得了咯,注意點噻?!?/p>
邊說邊撲到老何面前幫著整理衣物,擋住那搶鏡的紅腰帶。
夫妻倆的這波狗糧撒得自然、親切,甜絲絲,看得大伙樂呵呵。
李艷紅未出嫁前學過繡花,短期學過工筆畫,后來在老師引導下讀帖,描帖,練字,欲罷不能,每天寫三輪,早中晚各兩大張,下雨天不忙農(nóng)活時,就整天寫,問她為啥那么愛寫,她說:“好看的字,就像是美女,好想擁有,得不到,就要用筆好好描摹?!?/p>
聽到?jīng)]?好好描?。?!
不是親耳聽李艷紅講出來,委實不敢相信這是她講的話。
生活處處有精彩,艷紅常常丟金句。
膩害啦!機關(guān)槍似的回答,帶著濃厚方音,穎記者聽得云山霧罩,旁人提醒她慢點說,開始慢速進入時,穎記者能跟上節(jié)奏,當謎團在記者臉上滿布時,李艷紅自言自語:“哦,還是講快了……”
接下來是她一陣自嘲的笑。
打破尬聊,重啟。
李艷紅式的機智與詼諧在與大家相處中流溢得當,輕松化解各種尷尬,氣氛調(diào)節(jié)相當巧妙。
習字的房間有扇鋁合金窗戶,天氣好時,陽光射進來能照到擺放在墻角那張老舊的寫字臺上。挨著窗子的案幾上堆著厚厚的一沓沓寫滿字的舊報紙和毛邊紙。
批改作業(yè)是老師每次上山來的目的。
圈圈點點,邊畫邊講解,師生倆沉浸在書法課堂的研習中。
掩上門,陪二位教授移步竹林,高聳的竹林靜伺屋后,竹葉翠得瞇眼,在青天艷陽中清幽地綠著,無聲無息,卻又有滌蕩心境的妙義。
作者與瞿瀅夫妻合影
坐于鄰居家瓦屋、樹蔭之下,聽趙教授講當年留學伯克利攻讀物理學博士時的囧事,囊中羞澀,糾結(jié)于最后的2毛5,是給父親寄信還是果腹。危難之際,有神父路過,見到一籌莫展的趙同學,遂推舉教會夜校數(shù)學老師職位,每節(jié)課5刀的薪水,努把力,一月能掙到300刀,當時房租也就是每月17刀。上世紀六十年代加州伯克利大學一期學費不到500刀,主課全A不但可以免學費,還能領(lǐng)到獎學金,當年的趙同學毫無懸念地以第一名的成績輕松拿下,經(jīng)濟壓力緩解后的日子也從此過得滋潤起來。
統(tǒng)計學是趙教授跟妻子瞿教授學的,且很快便運用到工作中去。瞿老師笑說:“這家伙得虧腦瓜厲害,又追得緊,殷勤無比,后來想想就答應他了?!?/p>
私底下,瞿老師也吐槽山東籍先生的大男子主義直男癌,眼神中閃過一絲嬌嗔和無奈,無力改變,唯有與夫和解,海闊天高,成就他的輝煌,共度暮年,此生足矣。
重洋遠渡,名滿天下,相濡以沫的伉儷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書的山民夫婦用不同的方式活出屬于自己的人間況味,細細品來,卻同樣繾綣纏綿,耐人尋味。
結(jié)束一天的訪問,應李艷紅的要求來一張大合照,她像個孩子般地依偎在瞿教授和我中間。一行人即將登車離去,臨行前老師不忘叮囑:“李艷紅,剛給你的那5000塊寫字的定金,字你要好生寫,不著急,半年一年都行。你要趕緊去買個手機,你拍照給我,我好給你改作業(yè),進步更快。你記住我對你的幾點要求沒?”“買手機,就買?我計劃是半年后噻……”低下頭,偷眼看向老師,撒著嬌。
“乖,聽話,幸福提前來了,緊緊抓住哈?!崩蠋熌樕细‖F(xiàn)慈愛憐惜。
“嗯,記住了老師,要用宣紙寫字,拆分組合……”李艷紅低低的聲音重復著老師的叮嚀。
天時漸晚,啟程在即,伸向車內(nèi)的手,緊緊拽住老師久久不愿松開,任由淚水在臉上奔流,丈夫老何在樹下遠遠看著妻子,身子向前傾斜,仿佛要將妻子拉開,卻又始終未能挪開步。
帶著李艷紅手掌的溫熱,將她那份對書法的執(zhí)拗和堅守,以及恩師曹雋平先生十年如一日、無怨無悔的篤定與博大的情懷和大愛銘刻心中,被貧瘠之地、不屈奮發(fā)的人和事感動著,一幕一幕重現(xiàn)眼前,他們的命運與我的思緒隨著腳下的車輪,朝山下疾馳,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