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
老頭子早上有點異樣,說是聽到烏鴉叫,老是嘆氣。我叫他別胡思亂想,他伸出三個手指,說:“我今年73歲了?!?/p>
人世間最大的痛苦可能莫過于老去,或者,看著親人頭也不回地老去。我心里亂,晚上和朋友喝了點酒,昏昏似睡。12點多電話鈴響,掙扎著去接,卻是陪床的母親,電話那頭哭了起來,說老頭子怎么都推不醒了。
從普通病房到ICU,從六月到九月,就一百天,老頭子和我們徹底分割開了。
老爺子大名叫“有根”,在大學混了這么多年,還是改不了一身的農(nóng)村習氣。頭發(fā)剃掉了,不然比雞窩還亂;衣服雖換了有牌子的,胸前總有兩滴油。前些年發(fā)了腦梗,沒完全治好,基本走不得,只能坐在輪椅上推出來透風。
我結(jié)婚時,父親從病房里跑出來,在現(xiàn)場塞給我兩萬塊錢,紅著眼睛說:“兒子,對不住?!蔽倚睦锿蝗缓芡础ie聊時,他說他有財產(chǎn),只是不能傳給我。我那時以為,他要把錢留給弟弟。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父親住院后,很多學生過來探望。醫(yī)生護士開始咋舌,漸漸也就習慣了,說真羨慕,老了還有這么多人掛念。
一日,老頭子的一個外地學生“書生”來探望,從包里拿出一個冊子,里面夾著二十張舊版的十元鈔票。他說:“這是當年我去外地讀研的時候,你父親送我的?!彼蝗胄#赣H就對他說:“你是從農(nóng)村考上來的,我也是。別人拼爹,我們拼自己?!贝髮W畢業(yè)那年,成績好的同學大多進了政府機關(guān)和國企。父親卻找他談話,說他不夠圓滑,還是搞學術(shù)好。現(xiàn)在,他在大學里教書,看喜歡的書,寫喜歡的文章,很快樂。
母親天天在ICU門口端坐,孤單而倔強,怎么說也不愿回家。雖然每天只能進去探視幾分鐘,雖然醫(yī)生說老頭子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我陪她枯坐,忍不住問:“老頭子是你的初戀嗎?一生就愛過他一個?”母親忽然花一般地笑了一下,摘下眼鏡放在包里,輕聲說:“我們那時候,生活節(jié)奏慢。車子慢、走路慢,吃飯慢、喝茶慢、看報紙也慢,寫信慢、寄信慢、讀信也慢,所以只夠愛一個?!?/p>
好想時光倒流,再聽著甜蜜蜜的歌聲、坐在搖搖擺擺的自行車上。鈴聲越來越遠了,漸漸聽不見了……我明白,那個最牽掛我的人走了。(摘自《人民日報》 圖/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