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紅樓夢》里林黛玉深愛賈寶玉,一方面因為賈寶玉是知己;另一方面恐怕也跟現(xiàn)實的隱憂有關(guān)。林黛玉的丫鬟紫鵑曾經(jīng)點破這點說:“公子王孫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就撂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p>
林黛玉當然不好意思接這個話茬,只是嗔怪紫鵑瘋了,自己心里卻無限感傷。殘春時節(jié)賈寶玉跟她說,要把那些落花撂到水里。黛玉不贊成,只說,撂在水里不好,別看咱們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黛玉擔憂的是花,也是她自己。在盲婚啞嫁的古代,這可能是絕大多數(shù)女孩子的憂慮,她們不知道會遇上一個什么樣的人。像《紅樓夢》里迎春遇上粗鄙又粗暴的“中山狼”,也許是極少數(shù),通常做父母的總會再三挑選,但還是有很多不能讓女孩子滿意。朱淑真的婚姻就是這樣。
朱淑真是南宋著名女詞人,祖籍安徽歙縣,生于浙江海寧(也有說是杭州),據(jù)說曾與李清照齊名。但是李清照有那么多名句膾炙人口,而朱淑真為大眾所熟知的,只有那首《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你可能要說,這首詞的作者明明是歐陽修嘛。的確,有很多詩選都標注為歐陽修,但從明代到清代,圍繞著作者是歐陽修還是朱淑真的爭論,一直相持不下。被推為“明代三才子”之首、寫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楊慎就認定這首詞是朱淑真所作。不過,他倒不是為朱淑真爭著作權(quán),而是為了批判。
楊慎在《詞品》中這樣說:“朱淑真《生查子·元夕》云云,詞則佳矣,豈良人家婦女所宜邪?”明末出版家毛晉也贊同楊慎的說法,他們肯定朱淑真的才華,又聲討她的“婦德”。而認為詞作者是歐陽修的那些人,倒沒有太追究詞中人的品德。似乎,文人們喜歡玩賞女人的多情,但又不愿意看到女人自己表情達意,他們只喜歡自己塑造出的女人,不太能忍一個活生生的敢愛敢恨的女人。
在作者問題上,我倒是憑著直覺贊成楊慎。歐陽修有不少詞寫男女情事,但總歸比較文人氣,比如《蝶戀花》中寫道:“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彼P下的女子,大多婉約含蓄,而這首《生查子·元夕》,實在是太直接淺白,這倒是朱淑真的特點。
朱氏名句還有“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場面呼之欲出,又有“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賞燈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整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像是一段醉生夢死的非常規(guī)戀情。少年時候不喜歡朱淑真也是這個緣由,如果非要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她有點像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走紅上海灘的蘇青,炙熱爽快是有了,但是少女們,愛的還是李清照或者張愛玲的無盡低回。
如今再回看這幾首詞,方覺朱淑真是個異數(shù)。歷朝歷代才女層出不窮,像她這樣熱情且不憚于表現(xiàn)熱情的又有幾人?只是這熱情,若不能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怕是會引火燒身。那些詞句就是一個個的火災現(xiàn)場,美則美矣,但是于當事人,只怕是無盡的煎熬與傷痛。
朱淑真的一生,的確如火如荼,愛與痛,是這火災的燃料。她算不上遇人不淑。夫婿是父母千挑萬選的,一個小官吏,各種資料都沒有說這夫婿有什么毛病,沒有家暴,又不算太不上進,也就是俗了點,俗總不是錯吧。
一開始,朱淑真也曾對婚姻寄予希望。結(jié)婚之初,她曾給夫君寫下情詩:“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阿誰。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如若對方是知情識趣之人,也許會成就一段與李清照和趙明誠相似的佳話。但是,并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去呼應才女的多情。倆人關(guān)系漸漸緊張,然后他娶了個妾。
如紫鵑所言,王孫公子,誰沒個三妻四妾。即便是寶玉,也早早定下襲人做屋里人。實在不能拿現(xiàn)代人的標準,去要求古人。人和人之間需要緣分,緣分不是巧合,而是三觀相投,彼此看著順眼,朱淑真跟丈夫顯然沒有。她寫下兩句詩:“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她有的,就只能是寂寞了。
在古代,有很多詩詞提供了處理這種寂寞的模板,比如像歐陽修的那首《蝶戀花》,前面還有兩句是:“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边@個丈夫也是花天酒地去了,女子踟躕于庭院深深處,“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怨而不怒,才能讓男人富有優(yōu)越感地羞愧著,回報一點小甜頭。
可是自負又熱烈的朱淑真怎么受得了這個,她直接回了娘家。女人回娘家,通常是用來嚇唬嚇唬男人,但朱淑真不一般,她不但回去了,還鬧起了婚外戀。有人說她與少年時的伙伴相戀,還一起結(jié)伴出游。當然,這件事被說得很隱晦,只是說,她父母也對這個女兒很不滿意,朱淑真的日子不太好過。在她備受煎熬抑郁而終之后,父母竟然把她的作品一把火給燒掉了,讓人不難想象,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隱情?她死后,“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更是來得蹊蹺。
還好,終究有朱淑真的粉絲,把她的作品整理出來。有人認為她的作品可以與李清照一比高下,事實上,她的影響力遠不能和李清照相比。一方面因為李清照的句子更加精致,同時在我們這個提倡含蓄和節(jié)制的國度里,更多的人能在李清照的文字間找到共鳴。而朱淑真的感情,直接又有力,讓人有點接受不了。她其實有點像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想要愛,想要更好地活著,那熱望如火,燒得她實在難受??墒峭馊丝戳耍挥X得這女人太作,放著好日子不好好過,非得把家攪散,把自己作死了不可。
男人們要把朱淑真當成反面教材來批判,有些女人對她也避之不及。但真相也許是,我們不敢面對自己渴求熱烈生活、渴求愛的真實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