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人處亂世,心懷大志,哪一個英雄不是從血雨腥風中沖殺過來的呢?戰(zhàn)亂頻仍,滿目瘡痍,哪一寸土地不是付出了血與火的代價才得到的呢?
血與火,書寫了非常歷史的歲月章回;血與火,激沸了山河的滔滔熱流,照亮了大地的沉沉黑夜。
那抹蒼茫和悲涼,那種嚴酷和灼熱,承載了亙古的痛苦和生命,也承載了永恒的英雄血性和智慧,以及穿越時空和人心的民族文化。
不用說,劉備是秉持儒家文化的典型。
孫權呢,或許也是。
只有曹操,是個孤獨者。一個走在“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邊緣的文化孤獨者。一個心懷天下而持抱多元文化的孤獨者。
也許,孤獨久了,反致沉靜了。寂處沉靜的雄心,在非常之外,在憂世之內,時或也閃現(xiàn)出儒文化的“人本”本色來。
“吾事漢多年”,“有功德及民”。并非虛言夸飾也。早年發(fā)矯詔興四方諸侯討伐董卓,是為平亂“安天下”;臨危應詔受命,興義兵除暴救駕,欲效晉文公“入朝輔佐天子”以建“五霸之功”;經年縱橫捭闔于沙場,是為朝野一統(tǒng)以“平天下”;戎馬一生而結束豪強割據,終而平定中原,北方大地黎民得安,遠避戰(zhàn)禍以休養(yǎng)生息……
其以“挾天子”行令處事,是為平息混戰(zhàn)亂局和社會動蕩,藉以挽回漢室衰微的一種策略或手段嗎?是為建功立業(yè)以順應天下一統(tǒng)大勢的一支令箭嗎?抑或是以令行天下,不費刀槍而致四方諸侯臣服,從而可使黎民百姓遠避戰(zhàn)禍以安居樂業(yè)嗎?
如果說“是”,這好像把他的思想和精神境界兀自拔高了。
果然如是,那么,昔之“許田打圍”所暴露出來的僭位野心哪里去了?
曾經執(zhí)持“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人生信條又哪里去了?
縱觀其一生為人和行止,時漫血腥而痛遭罵名,灑向人間多是怨啊。
如果說“不是”,那好像又過于籠統(tǒng),甚至以偏概全,怎能一概而論呢?
果若如此,那么,垂暮晚年,于病痛之中何以依然憂慮“吳、蜀之事”呢?大權在握,位極人臣,“正大位”萬事俱備易如反掌,何以謙和起來,說:“……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極,何敢更有他望?”
說“是”,似也不“是”。說“非”,似也非“非”。
其實,從文化視角觀之,在他的思想深處,諸家之說錯雜混響,道家有,法家有,難以厘清的旁門左道也有,但不能否認,還有儒家思想的律動,若明若暗時強時弱地隱現(xiàn)其間,呈現(xiàn)出別一種自由、隨性而富于個性的文化氣象。
惜乎羅氏堅摯固化的文化觀念,懷有傳統(tǒng)的道德偏見,一葉障目,看不到這番斑駁陸離的景象;一豆塞耳,聽不到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文化繁響,因而視之為一代“奸雄”而一味予以貶低乃至詆毀了。
有一個段子,看來頗有意思。不知讀者諸君作何他想?
時在建安三年夏四月,曹操奉詔率部平定張繡之亂——
行軍之次,見一路麥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麥。操使人遠近遍諭村人父老,及各處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詔,出兵討逆,與民除害。方今麥熟之時,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踐踏者,并皆斬首。軍法甚嚴,爾民勿得驚疑?!卑傩章勚I,無不歡喜稱頌,望塵遮道而拜。官軍經過麥田,皆下馬以手扶麥,遞相傳送而過,并不敢踐踏。
依羅氏描述,時曹操討伐張繡“與民除害”,立法撫民,軍紀嚴明,百姓“無不歡喜稱頌”。有個細節(jié)特別傳神:當官軍經過百姓麥田時,“皆下馬以手扶麥,遞相傳送而過”……這一“下”一“扶”,一“遞”一“傳送”,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如蒙太奇畫面的組接,一一閃過之后,綿延出一幅既壯觀又細膩的行軍圖。壯觀的是浩浩蕩蕩斗志昂揚的隊伍;細膩的是無法用言語表說的將士默然行軍的神情和細微謹慎的動作,那般翼翼小心的專注,那般執(zhí)法以慎的虔誠,從中不一透露出些兒曹操立法嚴令之“民本”思想的文化消息嗎?
時處亂世,兵燹連年,百姓深以為苦。麥熟時節(jié),驚聞兵至即逃避在外“不敢刈麥”。曹操一諭治軍嚴明深得人心,竟然“望塵遮道而拜”矣。
那料得意外的一幕發(fā)生了:
操乘馬正行,忽田中驚起一鳩。那馬眼生,竄入麥中,踐壞了一大塊麥田。操隨呼行軍主簿,擬議自己踐麥之罪。主簿曰:“丞相豈可議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眾?”即掣所佩之劍欲自刎。眾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義:法不加于尊。丞相總統(tǒng)大軍,豈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義,吾姑免死?!蹦艘詣Ω钭约褐l(fā),擲于地曰:“割發(fā)權代首?!笔谷艘园l(fā)傳示三軍曰:“丞相踐麥,本當斬首號令,今割發(fā)以代。”于是三軍悚然,無不懔遵軍令。
這也太有趣太喜劇化了。
統(tǒng)帥嚴肅軍紀,立法為民,人有犯者“并皆斬首”,己亦犯者自當何處?僅以“割發(fā)代首”卻何以“三軍悚然,無不懔遵軍令”?羅氏為此借引后人詩論:“拔刀割發(fā)權為首,方知曹瞞詐術深。”
果真是“詐術”嗎?
愚則不以為然也。茲約略辨析如次:
一鳥驚起致馬“眼生”,突然“竄入麥中”,騎者猝不及防,踐壞麥田純屬意外,決非故意。據之實情即使觸法致罪,亦當靈活處之,罪不當“斬”;
再說統(tǒng)帥已自責“踐麥之罪”,并即掣劍意“欲自刎”。雖可看作是一種人前作秀;然為一軍統(tǒng)帥,果若“自刎”謝罪,三軍無帥必致大亂。群龍無首,無帥必無法,亂中踐麥無數且不說,出征討伐更是無從說起,故而“眾急救住”,亦在情理之中。誠如郭嘉所說:“丞相總統(tǒng)大軍,豈可自戕?”曹操既已“犯之”意欲“罪”己,而又要嚴令執(zhí)法以“服眾”,只能作秀于軍前,裝模作樣虛張聲勢,也算得是放下丞相之尊,聊作踐法的一種高姿態(tài)了。如此這般,與其說是“詐術”,毋如說是心術也。
況且,有史可鑒亦可參之。《春秋》中既有“法不加于尊”之義,恰好為之以遵古訓之名而下臺階,于是弄出個“割發(fā)代首”的情節(jié)來了。
按說軍中無戲言。軍令既下必當執(zhí)法如山,但在某種特殊情形下或可作靈活處置。從來軍中將士犯法,或有“權且記下,將功贖罪”之恕,更何況三軍統(tǒng)帥意外涉法,即以此舉自罪履法,也足以嚴明軍令震懾軍心了。再說古來認為,人之發(fā)膚受之父母,視之即如命,割發(fā)代首“姑免死”,也非等閑之為,故而割一發(fā)而儆三軍,上下皆“悚然”了。緊急之時,無暇立奇巧,因而,與其說是“詐術”,毋如說是治軍之方術也。
因此,如果我們不持文化偏見,難道感覺不到在曹操的文化思想里,依然流響出儒家“君為輕,民為重”的聲音嗎?且不用他的詩來印證,前文已約略敘過,就在羅氏筆下,不也依稀透露出個中消息嗎?曹操每攻下一城一池,必親自入城安民撫民,或有恤民之策以慰當地黎民百姓,如其大破袁紹之后——
乃下令曰:“河北之民遭兵戈之難,盡免今年租賦”。
慰民之心,躍然而出也。
其三,“權御”之外,心在高處。
早已位極人臣,據丞相之位,彰魏王之尊,任可“挾”傀儡帝號令諸侯;既得“天時”,又定中原,不是天子勝于天子。人生若此,復有何求?
直到晚年,功業(yè)雖未十分圓滿,卻也打下大半個中國;人生功名已至巔峰,既不稱制正位,那么,人生的高地在哪里呢?一生追求的精神制高點又在哪里呢?
哦,“豐京”,“豐京”!心在“豐京”……
“豐京”,是春秋時期周文王領地的都城。也許,在曹操的內心深處,正是他的人生高地,他的精神制高點。世人皆責之以野心,殊不知其“野心”到頭來卻在談笑間停駐在這個人生的高地之上。
“豐京”,祗是一種富有象征意義的精神向往,一種令人捉摸不定的情感訴求。
也許,走過是非功過的艱難征途,晚歲隱去雜色紛呈的斑駁,透過一片混沌依稀可見一抹光色,幽照出心中的那塊高地,難怪到死都不聽勸,不稱帝,而只是以跨越時空的精神偶像自詡:“茍?zhí)烀诠?,孤為周文王矣?!?/p>
周文王雖為一介諸侯,然開疆拓土,威逼殷商,“三分天下,二分歸周”,天下諸侯尊之為道德楷模,多所仰慕歸服,治國嚴明,禮賢下士,乃春秋史上一代明君。
曹操自比周文王,不無自負和自夸傾向,然究其文化思想,則更耐人尋味。
周文王創(chuàng)設“周禮”,演化“周易”,崇尚“中道”,協(xié)調“陰陽”,終為諸子百家思想之源??鬃拥娜寮覍W說與之當有不解之緣,盛贊文王為“三代之英”。
要說曹操并無高貴的血統(tǒng),父親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出身或很微賤,陳壽云:“莫能申其出生本末”,雖因漢末宦官擅權因勢官至太尉,其子曹操也于年輕時舉孝廉為郎,但出于這一特殊的家庭背景,向來蔑視傳統(tǒng)的陳腐理念和繁瑣的禮儀以及虛飾的道德,生性機警,為人通脫,無視社會的文化偏見和習慣,注重真率、自由、隨性的價值實現(xiàn)和行事風格,因而在思想感情有意無意間較為接近民間底層,自覺不自覺地與儒家的“民本”思想有了某種契合。如撇開小說家言,如前所說,就他的詩文常常流露出禮賢下士、同情民生的思想傾向,表現(xiàn)了下層軍士和平民百姓的生活和感情,無怪乎他如此敬慕周文王,仰望“豐京”這個精神高地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