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二月,雨水剛過。我們像往常一樣在教室里早自修,班主任胡老師進(jìn)來了。胡老師三十多歲,她個子很高,一張方方的臉盤上長有一對不大的眼睛。她不大愛笑,整天陰著張臉——不過,那僅僅是在對著我們的時候。平常,我們坐在教室里能聽到從隔壁辦公室傳來的笑聲,那是她同其他幾個老師發(fā)出的,爽利得很。
現(xiàn)在,陰著臉的胡老師站上了講臺。同學(xué)們,她說得很急促,我們要馬上排隊去操場參加集會。我們都有些詫異,因為集會一般都在禮拜一早晨,而今天是禮拜三。但誰也沒吱聲,很快地,我們一個個從座位上站起,把書同椅子擺好,站到了教室門口。
操場上,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級了。一年級的學(xué)生站在操場最中央,他們站得筆筆直,神情嚴(yán)肅。我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王東東發(fā)出了一記怪笑。誰?胡老師轉(zhuǎn)了過來。胡老師的聲音尖尖的,像把宰羊的小刀。沒有人吭聲,王東東早恢復(fù)了正常的表情,一臉凝重地平視著前方。少給我搞小動作。胡老師瞪了我們一眼,又重新轉(zhuǎn)過頭,走了起來。
操場上都是黃泥,從我所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望見北邊的那四間房:我們六年級的教室、教師辦公室、活動室(說是活動室,其實里面就只有一張乒乓球桌),還有一間則空著,堆放有雜物。南邊的房比北邊多出一間,分別做了一到五年級的教室。西面是條泥路,歪歪斜斜通往場部中央。東面則是藍(lán)山。但凡外頭的人問起農(nóng)場的名稱,大人(后來是我們這些小孩)必點(diǎn)著這座山,說,藍(lán)山農(nóng)場。喏,就是這座藍(lán)山。
藍(lán)山為什么叫藍(lán)山,我們是不知道的。多年以前,當(dāng)我爸那幫人從杭州出發(fā),一路顛簸著來到這里時,這里什么也沒有。舉目四望,是一大片荒地,再就是一座山。這山叫藍(lán)山。山那頭的村民對他們說。他們在村子里住了下來,最開始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至于工廠和宿舍是后來才建起來的。大人們這樣講的時候,仍是沒有解釋藍(lán)山的由來。而我們早沒了興趣,撇開他們,在山上瘋玩起來,捉迷藏啦,抓小鳥兒啦。春天,我們還會到山上采映山紅。映山紅開得到處都是,不過要采到最大、最艷麗的,還得去墳冢旁。
我是害怕墳冢的,王東東卻一點(diǎn)兒也不。他在那些墳冢上跨來跳去,就好像它們里面躺著的不是死人,而僅僅只是一個個土坯。我還在想著映山紅和墳冢,校長出來了。校長是個上了年紀(jì)的老頭兒,理著個板寸頭,戴一副黑框眼鏡。他說起話來喜歡拖長音,就好比此刻,他向下掃視了一圈,道,同學(xué)們——昨天晚上——我們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我們——大概是實在憋不住了,他突然換了口氣,又急匆匆接著道,敬愛的鄧小平爺爺——因病——逝世了——
整個操場寂靜無聲,校長慣有的拖音和悲痛的語調(diào)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效果。我站在黃泥地上,試圖想起校長口中那個人的一些事。我當(dāng)然聽說過他,在我爸每晚雷打不動要看的新聞聯(lián)播和那些大人們的嘴里。然而,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這么多了,一個名字,又或者一個影像,其余的我什么也想不起來。
校長的聲音還在操場上回響著。這時,大隊長和大隊委員手執(zhí)國旗,站到了升旗臺上。那是個一平方米左右的水泥臺子,除大隊長、大隊委員外,誰都不許上去。王東東有次告訴我,他上去過了。就一個破臺子嘛,沒什么好玩的。王東東半歪著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伤绞沁@樣講,我心里頭就越是癢得慌。
幾天后,機(jī)會來了。那天正好輪到我值日,等我打掃完,學(xué)校早空了,太陽在天空中呈現(xiàn)出一種暗沉的色調(diào)。我背著書包,在升旗臺旁轉(zhuǎn)悠了好幾圈,決定爬上去看看。我的腳才踏上臺子,背后便傳來了一聲呵斥。祝若男,誰允許你上去的?我轉(zhuǎn)過頭一看,原來是大隊長趙安琪。說起來,趙安琪還是我們班的,她長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皮膚很白,常年扎兩根麻花辮,辮子上再綁根紅頭繩。她成績很好,但從不和我們玩。
此刻,夕陽照在趙安琪臉上,她那雙眼睛顯得更亮了。她盯了我一會兒,見我不動,又說,還不快下來,小心我告訴老師。哼,有什么了不起,我心想。但我并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我的手摸了一下旗桿,迅速地從臺子上跳下,跑 開了。
整個二月,電視機(jī)里播放的全是關(guān)于哀悼偉人的消息。農(nóng)場的辦公大樓前,許多人聚集著。好幾次,我和王東東、許樂文經(jīng)過,聽到他們在說“一國兩制”“改革開放”。對此,我們幾個早聽膩了,只想找些好玩的。偏偏天氣冷得要命,從學(xué)校的大門出來,能望見學(xué)校后邊的藍(lán)山灰突突的,死寂了一般。
許樂文提議去小溪邊玩會兒。許樂文的聲音很輕,他胸前系著條半舊的紅領(lǐng)巾,一張臉在紅領(lǐng)巾的映襯下越發(fā)煞白。王東東沒有理他,他的兩只手抄在褲兜里,一只腳則踢了下他腳底下的那顆小石子。小石子骨碌骨碌滾到前頭去了,他又走過去踢了一腳。小溪有什么好玩的?王東 東說。
王東東說的未免有些過頭。事實上,去年暑假,我們?nèi)齻€幾乎天天都泡在那里。溪水不深,只在最底下才聚起一個十來方的潭子。我們在潭子里游泳、扎猛子,玩累了就躺在潭邊的大石頭上。王東東還發(fā)明了一種叫“螃蟹餡餅”的游戲。這種游戲是把抓來的小石蟹塞進(jìn)沙子捏成的球里,再用沙子把缺口封牢。石蟹們會在“餡餅”里頭掙扎、瞎轉(zhuǎn),我們則坐在一旁,看它們亂成一團(tuán)。
那時候的我們可真快活啊,只是眼下,天太冷了,小溪邊根本抓不到石蟹。我們走在路上,百無聊賴。王東東突然問了句,那個老太婆怎么好幾天沒來了?王東東說的老太婆是隔壁村的,自我上小學(xué)起,她就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擺攤了。她穿一件舊的、藍(lán)色夾襖,瘦小的身子裹在夾襖里,臉黑且干,像是所有的水分都被抽干了似的。她不大笑,偶爾笑起來,整張臉便全起了褶子,露出一副蠟黃蠟黃的牙齒。
這樣的景象是有些可怕的,但是,沒有人會在意,差不多所有孩子都直愣愣地盯著她身后的那輛三輪車。那是輛小型的深藍(lán)色的三輪車,生銹的把手上安有一個同樣生銹了的車鈴。常常,我們只要聽到那個不甚清脆的車鈴聲響起來,就曉得是老太婆來了,大伙便一窩蜂地朝外跑。三輪車被我們一層一層地圍了起來,我們在里頭鉆來擠去看車上的物品,貼紙啦、手槍啦、跳跳糖啦、麥麗素啦,這輛車上的物品是那么多,以至于好多次我們都決定不下到底該買哪一樣。
我們校長對此很是生氣,他不止一次在集會上拖長了音表示,我們的零用錢是父母辛辛苦苦掙來的,不可以亂花。他又說,老太婆的東西不干凈,吃了容易拉肚子,他建議我們?nèi)霾哭k公大樓旁的那家國營商店買。幾個低年級學(xué)生許是被嚇著了,臉孔倏地耷拉下來。我才不信校長的話,我和王東東、許樂文都吃過老太婆的東西,跳跳糖啦、干脆面啦,可誰也沒鬧肚子。更何況,校長口中的那家國營商店,柜臺里雖然也擺著點(diǎn)零食、玩具,但更多的還是各類勞保用品,這樣的商店又怎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呢?
校長卻不管這些,他吩咐所有老師同大隊委員組成檢查小組,專門檢查誰買了老太婆的東西。因為校長是沒辦法趕老太婆的,可他卻有權(quán)管我們。他認(rèn)為只要把我們這些源頭堵住,老太婆自然就會乖乖離開。但實際上,最先癟下去的卻是我們,我們被這項新規(guī)定弄得心神不寧,而老太婆呢,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到了焦慮,但從表面上看,她和過去沒什么兩樣。她同那輛三輪車依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我們校門口,她也不吆喝——她過去就不吆喝,她的話是這一帶的土話,我們聽不太懂,除了買賣時必要的那兩句,她從不說話——而現(xiàn)在,她更是保持著一種特有的緘默。這種緘默攪得我們越發(fā)難受起來。王東東想出個點(diǎn)子,在那個檢查小組到來之前去買,由我和許樂文把風(fēng),他則飛奔過去,拿了東西,扔下錢就走。但實際上,我們總共也只干了沒兩次(許樂文太緊張了,從頭到尾,他的身體都在發(fā)抖)。幸虧,沒過多久,校長就不再管這事了,校長似乎很忙,而老太婆的三輪車又重新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不過如今,老太婆真的有好幾天沒來了,在我印象里,她還沒有連續(xù)這么多天不來的。會不會是病了?我說。王東東沒有接話,他的嘴唇不斷朝外翻吐,發(fā)出連續(xù)的噗噗聲來。我曉得他是在惦記那張煙卡。最近這陣子,我們所有人都為煙卡著了魔。煙卡是附在杭州牌香煙里的,每包里有一張,又分為好多套系。據(jù)說,搜集到一套完整的煙卡就可以換兩百塊錢。我們都想要那兩百塊錢,便拼了命地搜集。
王東東那時已經(jīng)搜集了好多張煙卡了,他把他的所有家當(dāng)都藏在一個鐵盒子里。那是個暗紅色的鐵盒子,盒子里,所有煙卡被他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其中的幾張上畫有幾個大漢,大漢們或手執(zhí)寶劍或手拿大錘,很是威猛。只可惜,這里頭少了王東東最想要的一張——豹子頭林沖。豹子頭林沖長什么樣,我想不出來,王東東幾乎把農(nóng)場的孩子都問遍了,也沒能找到那張卡。
就在我們以為毫無希望的時候,有人告訴王東東,他在老太婆那兒看見了那張卡。當(dāng)時,我們正在操場上溜達(dá),王東東二話不說,便朝校門外沖去。我們尾隨著他,果然,在老太婆那見到了那張他做夢都想要的煙卡。這卡多少錢?王東東的聲音像是在發(fā)顫。老太婆瞥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伸出五根手指頭。五塊!這個數(shù)字把我們嚇得不輕,盡管我們曉得煙卡很俏,但也絕對值不了那么多。
王東東的眼光從煙卡上抽回來了。喂,我說,他把頭昂起來了,語氣也轉(zhuǎn)為了平常的那種調(diào)調(diào)。不就是一張卡嗎?我看兩塊錢還差不多。但老太婆仿佛吃準(zhǔn)了他,只是機(jī)械地?fù)u了搖頭。不賣拉倒,王東東邊說邊往回走,他以為這樣老太婆就會攔住他,再降下價來??芍钡轿覀冏叱隼线h(yuǎn),老太婆也沒有叫他。王東東便有些尷尬了,第二天,他裝作沒事似的繼續(xù)到老太婆的車旁晃蕩,如此過了兩個多星期,他也沒能買下那張卡。王東東沒錢——但凡王東東手上有點(diǎn)兒錢,他會頭也不回地買下那張卡——但他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他姑姑給他的零用錢早在他拿到手的第二天就被他花光了。
所有農(nóng)場的孩子都知道王東東是寄養(yǎng)在他姑姑家的。他爸媽早年去廣東打工,攢了點(diǎn)錢便自己做起了生意。等生意慢慢做大,他們也就更沒時間照顧王東東了。王東東四歲那年,他爸把他送到了農(nóng)場來。自家姐姐嘛,總錯不到哪里去。更何況,他姐姐的獨(dú)生女初中畢業(yè)后就到了縣城工作,換言之,她有足夠的精力來管王東東。他什么都考慮到了,除卻王東東的學(xué)費(fèi)、伙食費(fèi),他還拿出一筆錢給他姐姐。他姐姐收了錢,便把孩子接管了下來,只不過她的管是有分別的,比如她會管王東東的吃、穿,至于這以外的事情,她是一點(diǎn)都不搭手的。
我又不是他親媽。好幾次,我聽到王東東姑姑這樣說。她說的時候,一只手捏著張麻將牌。麻將牌被她打出去了,她將手收回,又咂嘴道,鬧,你們別看他小,精得很。我要是多說他幾句,說不定一個轉(zhuǎn)身就到他爸媽那里告狀去了。
對于王東東姑姑的這套說辭,我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滿。每次,她從王東東姑姑那打麻將回來,便忍不住在我爸面前嘮叨上幾句。你倒是說說,哪有這樣的親姑,孩子在外頭亂成了這樣,她也不管管。我爸正靠在沙發(fā)上打盹兒,前一晚,他值了夜班(他是農(nóng)場安??频模?,盡管白天他一直在床上補(bǔ)覺,也沒能緩過勁兒來。又打架了?我爸說,說的時候并不睜眼。可不是,我媽說,這回連胡老師都來了,聽說把對方的牙齒都打落了。我媽說完便開始等我爸回話,可她等了半天我爸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她只好接下去說,胡老師都說了,要她一定要加強(qiáng)管教。唉,要我說,她哪里會管,還不是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
我爸搓了兩下眼睛,從沙發(fā)上起來了。男孩子嘛,正常。又不是小姑娘家,嬌氣得很。我媽愣了一下,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嘟囔了起來,我不是說這孩子,主要是你沒看到王黎敏那德行。剛剛胡老師一走,她就同我們講,這孩子凈給她添麻煩。她還講要不是念在那點(diǎn)兒血緣關(guān)系,她才懶得接這個燙手山芋。你聽聽,這好事全給她占盡了,她怎么就不提她拿了他們錢的事?
晚飯燒了沒?我爸沒有接這個話茬兒,吃好飯,我還要去趙主任家一趟。趙主任也就是趙安琪的爸,他是糖廠的辦公室主任。怎么?我媽的語氣變得緊張了,又去買麥乳精?那怎么辦?我爸說,過兩天我去我哥那里,總不能空手去吧。我媽的頭垂下來了,她有些不高興地說,這些年也沒少給你哥家送東西,照理,他們在杭州的,哪看得上我們這里的東西。再說,這兩年,廠里的效益又不好。有什么辦法,別忘了,等政策下來,我們還指望著把戶口遷到他家去呢。政策政策,我媽把嗓門提高了,這都說了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也沒盼到點(diǎn)什么。別到了最后,政策是沒來,這東西倒是打了水漂。
我爸不作聲了。我媽呢,怨歸怨,到底還是做飯去了。炒青菜同肉末豆腐的香味從煤氣灶上傳了過來,我坐在客廳一角的小凳子上做籠子?;\子是用草編的,等天再熱一點(diǎn)兒,我、王東東、許樂文就可以去捉蚱蜢以及螳螂。抓蚱蜢要眼疾手快,而抓螳螂則要小心對付它那對“大鋸子”。有一回,王東東抓到了一只螳螂。那是只大得過分的螳螂,一對綠瑩瑩的眼睛凸在外頭,兩只“鋸子”不停地?fù)]動著。王東東沒有把它關(guān)進(jìn)籠子里,而是將它偷偷地藏進(jìn)了趙安琪的抽屜。等下午放學(xué),趙安琪打開抽屜,不由地尖叫起來。是誰干的?哈哈——王東東本來應(yīng)該忍住的,可他實在太想笑了,一個不當(dāng)心,就沒忍住。不用說,趙安琪氣得立馬跑去告訴了胡老師。而王東東呢,除了被胡老師訓(xùn)斥了一通外,還被要求罰抄十遍課文。
我還記得自己頭一次見王東東是在秋天,場部的許多桂花樹都開花了,空氣里到處都是甜膩的味道。我媽像平常一樣帶我去王東東姑姑家搓麻將,我們過去的時候,看到她家房前的那棵桂花樹下蹲著個男孩。男孩的臉側(cè)低著,他的手里拿著根樹枝死命地朝地上戳。黑黃的泥土飛濺開來。少頃,他似乎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他,停了下來。我看到了一雙眼睛,狹長的,黑幽幽的。后來,那是我大了以后了,我才發(fā)覺王東東的鼻子和嘴長得也不錯,但奇怪的是,那天,我只記得那雙眼睛,狹長的,黑幽幽的,從里頭透出一股光來。
這就是你那個侄子???我媽不曉得發(fā)現(xiàn)了這點(diǎn)沒有,進(jìn)了屋就問。可不是?王東東姑姑把麻將牌放好了。幾歲了?我媽又問。原來,她聽到風(fēng)聲,說是王東東姑姑從這事上撈到了一筆錢,這筆錢使得我媽變得酸溜溜的。當(dāng)然,她并不好直接問,便只好拐彎抹角地打聽。四歲,王東東姑姑應(yīng)了聲,不說話了。那和我們?nèi)裟幸粯影?。我媽在麻將桌旁坐下,仍不死心,去幼兒園沒?話才講完,另外兩個搭子也到了。我媽便從兜里掏出一塊糖給我,自己去玩會兒啊。我接過那顆糖(那也是我跟她到這里來的唯一盼頭),聽到王東東姑姑說,在托關(guān)系呢。幼兒園的那幫人告訴我,不是場部人員的直系親屬不讓進(jìn),你說氣人不氣人?
兩個禮拜后,我在幼兒園里再次見到了王東東。他和他姑姑站在教室門口,他姑姑笑瞇瞇地同老師說著什么,他則面無表情,眼睛既不看老師,也不看別的。等他姑姑走后,他被領(lǐng)了進(jìn)來。這是我們的新同學(xué),老師介紹道。
王東東就這樣和我成了同學(xué),但我們并不說話,他總是一個人待在教室的角落里,他也不參與唱歌、跳舞或是其他活動。等到下一次我再去他姑姑家——那天,我媽沒給我任何吃的,便打發(fā)我自己去玩——我看到他仍拿著根樹枝在桂花樹底下戳泥土。
突然,他扔掉了那根樹枝,朝我走過來。叫你看!他的眼睛直瞪著我,猛地朝我打了一拳。我扭曲著臉,哭了起來。哎喲喲,這是怎么了?王東東姑姑先跑出來了。她將我倆拉開,又當(dāng)著我媽的面教訓(xùn)起了王東東。我媽呢,嘴上說,小孩子嘛,打打鬧鬧正常,可等一回到家她就變了臉色。她先是在我爸那兒數(shù)落了王東東,見我爸沒什么反應(yīng),又轉(zhuǎn)而把脾氣發(fā)到了我身上。
哭,哭,哭,就知道哭,她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下次他打你,你就還手,知道沒?我點(diǎn)點(diǎn)頭,但我又哪里是王東東的對手,下一次去,仍是被欺負(fù)。不過,我們總算是熟絡(luò)了起來。而等我們上了小學(xué),王東東就不再打我了,他不知從哪聽來的理論,說是好男不跟女斗。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找男孩子打,他打起來又狠,就是再痛,也絕不認(rèn)輸。很快,王東東的名聲就傳開了,幾乎所有孩子見了他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驚蟄那天,下了場雨。從教室的窗戶往后望去,整座藍(lán)山都浸泡在了一層飽脹的水汽里,白亮亮的。我正趴在桌子上做最后一個籠子,冷不丁,一只手朝我伸了過來。我一看,原來是趙安琪。趙安琪還是老樣子,扎兩根麻花辮,麻花辮上綁根扎眼的紅頭繩。她本來就高,而此刻更有種居高臨下之感。她的手在我桌子上敲了兩下,那天傍晚,有人看見你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了,就是我自行車被偷的那天。
哦,那天。我不禁有些慌張了起來。那天,我是路過你家門口了。不過,我沒看到你的自行車。那老師問大家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趙安琪顯得咄咄逼人。我,我忘了。胡說。趙安琪狠狠地覷了我一眼,你肯定是心虛。我被她這么一說,心跳得愈加厲害了。的確,當(dāng)胡老師問我們有沒有線索的時候,我隱瞞了一些事??闪硪环矫?,我真沒偷她的自行車。
那天,我、王東東和許樂文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許樂文提議去小溪邊玩會兒,王東東沒接話,過了會兒,他才說,小溪有什么好玩的?可奇怪的是,我們走著走著還是走到了小溪。經(jīng)過一整個冬季,溪水清淺了許多,無力地流進(jìn)潭子里。王東東在潭子旁撿了塊小石頭,朝潭子深處扔去。石頭火速擦過水面,又彈跳了三次,掉下去了。媽的,無聊死了。王東東說著,又撿了塊石頭。就在這時,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下。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一輛大紅色的自行車,自行車簇新簇新,就停在離我們兩百米左右的平地上。
那是……我曉得王東東的意思,那好像是趙安琪的自行車。趙安琪家就在邊上,那是棟磚紅色的小洋樓。小洋樓分上下兩層,樓前還有個寬敞的天井。有次,我們偷跑進(jìn)去,看到里面種著冬青、月季,還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五角星形的花。
王東東把手里的石頭扔掉了,朝自行車奔了過去。我和許樂文緊跟在后頭,等我們跑到那車跟前,才得以確認(rèn)那真是趙安琪的自行車。二十四寸的車身是斜跨式的,彎彎的龍頭上還系著根紅色的蝴蝶結(jié)。那個蝴蝶結(jié)——趙安琪騎這輛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微微晃動著,看上去像是要飛。嘿。王東東指了指車,說,這笨蛋,車鑰匙都還在上頭。是忘記拔了吧,說不定她馬上就出來了。許樂文望了望邊上說。哼。王東東聳了下肩膀,怕什么。那笨蛋,有了車就成天在我們跟前炫耀,不就是一輛車嘛。話雖是這樣講,可他的手卻輕輕撫摸起那輛車來。
他摸了會兒,把腳跨上去了??次业?。他說著騎了起來,一圈,兩圈,三圈。他足足騎了十圈才停下來。嘿,這車真不錯,比我姑姑那輛破車強(qiáng)多了。他大概想到了我們,又問,你們要不要試一下?不,不用了。許樂文擺起了手。我當(dāng)然想試一下的(盡管也有點(diǎn)兒害怕),可我的肚子卻忽然痛了起來。等等,我先上趟廁所。我對他們說。可等我上完廁所回來,他們卻不見了,我在周圍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他們。
第二天,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趙安琪的自行車不見了。胡老師表示,這是她當(dāng)班主任以來性質(zhì)最為惡劣的一件事。她還希望知道情況的人趕緊提供線索,好幫助趙安琪盡快找到她的自行車。我偷瞄了王東東一眼,他正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則在桌子底下亂劃。我很想知道王東東把自行車藏到了哪里,可邊上人太多了,我思量了會兒,還是決定不問為好。好容易熬到放學(xué),我問王東東,自行車呢?這個嘛,王東東做了個噓的手勢,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說完,領(lǐng)著我們朝小溪邊走去。
這一帶地處小溪的上游,和我們平時玩的地方正好相反。一路上,隨處可見許多雜草,偶爾,幾棵高大的合歡樹突兀地立在那里。我們走了快一刻鐘,才停下來。到了,王東東用手指了指右邊,說,就是這里。我看見了一個上坡,坡不算陡,上頭長著好幾叢雜草,焦黃焦黃的。
王東東先跳了上去,接著是我和許樂文??傻任覀兊搅松厦妫瑓s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也沒有。不可能啊。王東東呆了下,旋即搜索了起來。他在附近的雜草叢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點(diǎn)什么。會不會是記錯了?我問。王東東的眼神變得疑惑了,他張望了會兒,道,不會錯的,我把車藏這兒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下那棵樹。喏,就是那棵。他又把頭轉(zhuǎn)向了許樂文,你也記得的吧?嗯,許樂文回答得很輕,一只腳則踏了踏腳底的那塊泥土。
我相信王東東說的,他雖然淘氣、愛打架,但在這事上犯不著撒謊。那么,這自行車八成是讓別人偷去了。
走,跟我去胡老師那說清楚。趙安琪扯起我的袖子。我好容易掙脫開她的手,看到她的腮幫子變得脹鼓鼓的。不去是吧?好,你等著。趙安琪氣呼呼地走開了。真倒霉,我想到了胡老師那張臉。而倘若,更不幸地,她把這事告訴我媽,我不被她打一頓才怪呢。趙安琪卻從教室外頭回來了,算你運(yùn)氣好,胡老師不在。不過,她把臉湊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誰。她說著,用手在課桌上比畫了三個字。
我病了。高燒來勢洶洶,我媽一開始沒當(dāng)回事,然而到了第三天,病仍是沒有好轉(zhuǎn)。迷糊間,我聽到我媽跟我爸說,早上量過了,還是三十九度,再不行就上醫(yī)務(wù)室吧。我爸說了聲嗯,不再說話了。
我開始做夢。我夢見我媽帶我去了醫(yī)務(wù)室,醫(yī)務(wù)室老大老大,一個醫(yī)生穿著白大褂坐在醫(yī)務(wù)室的一角。她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說,你要打針。我把褲子褪下,坐到了一個高腳凳上,等再回頭,她卻不見了,趙安琪拿著支針筒一臉壞笑地立在那里。我一驚,醒了過來,身上冒出了好幾層汗。
現(xiàn)在,我想我有必要來講講那三個字。你或許已經(jīng)猜到了,他就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許樂文。許樂文長得瘦、白,就住在我家樓上。好多次,許樂文媽帶他從醫(yī)務(wù)室回來,我媽便會往前探上一探。又病了啊。我媽說。他媽呢,也不回答,只點(diǎn)一點(diǎn)頭,便往樓上去了。等許樂文媽一走,我媽便掉轉(zhuǎn)過來同我爸講,你看看她,成天掛著張臉,天生的苦命相。我媽指的是她被許樂文爸揍的事。
聽大人們說,許樂文媽年輕時也曾漂亮過的。她眼睛很大,說起話來,嘴旁就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不過如今,她的臉瘦削得厲害,一雙眼睛也凹陷了下去,看上去空洞洞的。許樂文爸長得倒不好看,他個子偏矮,粗而短的脖子上架著張馬臉,但許樂文告訴我們,他爸是從杭州高級中學(xué)畢業(yè)的。據(jù)說,那所中學(xué)出過很多名人,我們課本里的魯迅就是其中之一。
許樂文的話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我們誰也沒看出他爸有多聰明。他爸是茶廠的工人,成天在流水線上做活。他喜歡喝酒,喝高了,便揍他老婆一頓。奇怪的是,許樂文媽對此從不抱怨,她像農(nóng)場的其他女人那樣整理家務(wù),管孩子,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她怎么那么能忍呢?有一天,我媽在王東東姑姑家打麻將時,問道。我那會兒已經(jīng)大了,沒事便站在一旁看她們。就是,這種男人,換我早離了。說話的是糖廠的會計劉雅萍。王東東姑姑沒有馬上出牌,她抿了下嘴,道,我倒是聽說件事,不知該不該說。她這么一講,大家就知道她肯定會講下去了,但仍是一副被吊足了胃口的樣子,催道,快說,快說。
果然,王東東姑姑干咳了一聲,說,我們都曉得他倆是早我們兩年來的這里,是吧?但我聽說,她來這里的時候就有了。??!劉雅萍驚呼了一聲,手里的一張麻將牌差點(diǎn)兒飛落出去。王東東姑姑并不改神色,她慢悠悠地說道,你想想,那會兒多早啊,又沒結(jié)婚,怎么生孩子?那么說,他們當(dāng)初到這里來,是來避風(fēng)頭的啊。這是我媽的聲音??隙ǖ目黠L(fēng)問題哎。那,那孩子呢?不曉得,總弄掉了吧。怪不得,劉雅萍甩了下她的大波浪頭,他們結(jié)婚后,那么晚才有了許樂文。那種事情,很傷身的。我媽還想回話,突然,王東東姑姑的臉撐開了。哎呀,她滿面春風(fēng)地叫道,和了!
如果你沒有在我們農(nóng)場待過,你可能不大容易理解以上這段話。簡單地說,我們農(nóng)場里的人可以分為這么幾類:第一類叫老三屆,是當(dāng)初一刀切下放到這里來的,我爸、我媽,還有王東東姑姑就屬于這類;第二類叫倒掛佬,他們大多來自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然也就算不上知青;還有一類雖然也來自城市,但同我爸媽他們不同,他們來得較早,且是自愿來的。
如果說,我和王東東玩在一起是因為我媽的緣故——我媽隔三岔五就會去王東東姑姑家,盡管她在家里義憤填膺,可一到了那兒,她便成了另一個人,她會笑嘻嘻地同她們打麻將,談各種八卦——那么,許樂文就不一樣了,他爸媽不是老三屆,再加上他弱得跟病貓一樣的身體,我甚至找不出他和王東東之間的交集。
可事情就是那么神奇,這還得從許樂文的連環(huán)畫說起。許樂文家有好多連環(huán)畫,那是他媽買給他的。許樂文媽自己過得不怎么樣,但對兒子卻是下足了血本。她給他買連環(huán)畫、世界名著,還給他買各種試卷習(xí)題。她恨不得他成為作家、數(shù)學(xué)家、科學(xué)家,一個被人追捧的天才兒童,這樣她受的苦也就值了。可事實卻叫她大失所望,許樂文的成績只能勉強(qiáng)算中等。王東東的成績就更糟了,但連環(huán)畫他是喜歡的,他夢想著自己能像畫里的男主角一樣,打遍天下,無人能敵。
起初,王東東向許樂文借連環(huán)畫,根本沒打算還。他盤算好了,等許樂文來找他要書,就趁機(jī)修理他一頓??稍S樂文好久都沒來找他,這反倒使他沒勁兒起來。這小子怎么不來呢?王東東把兩只拳頭相互按過來按過去,那些關(guān)節(jié)就在拳頭的按壓下發(fā)出咯咯咯的脆響聲。
王東東跑去找許樂文,許樂文正坐在他家門口的樓梯上。他的兩條細(xì)瘦的腿夾緊了,腿上頭還擱著張紙。紙上,一只猴子頭戴鳳翅紫金冠,身著鎖子黃金甲,手執(zhí)一根金箍棒,看上去好不威風(fēng)。王東東把那張畫扯過來了,這是你畫的?許樂文登時愣住了,好半天,才點(diǎn)了下頭。哈哈,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嘛。王東東的嘴巴咧開了,他沒有打許樂文,轉(zhuǎn)而叫他給他畫這畫那。哪吒啦、二郎神啦、關(guān)公啦、趙子龍啦,有一陣兒,他甚至還要求許樂文把《水滸傳》里的一百〇八將全都畫在他的一個筆記本上。許樂文對此作何感想,我不清楚,我猜他是懾于王東東的威力,又或者,他根本就沒得選擇。他在班上本來就沒朋友。
不管怎樣,許樂文和我們玩在了一起。他話不多,跟在王東東后頭更像個隱形人。寒假的一天,我在家閑著沒事。王東東突然躥了進(jìn)來,走,帶你去看樣好玩的。什么?話剛說完,我才發(fā)現(xiàn)許樂文也來了。許樂文把腦袋縮在了衣領(lǐng)子里,嘴巴則不停地朝外哈氣。王東東并不回答,他只神秘兮兮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們跟著王東東跑了起來,一路穿過場部辦公大樓、國營商店和曬谷場。曬谷場上空蕩蕩的,大塊大塊的水泥地在冬日溫暾的太陽底下散發(fā)著寒氣。再往下點(diǎn),是許多間平房,土黃色的外墻,灰黑色的瓦片,一股腦兒地連在了一起。這兒,王東東朝我們揮了揮手,說話間他已經(jīng)繞到那排平房后邊去了。那是堵一人半高的墻,墻和屋子間隔著條窄窄的溝。王東東正對著溝上邊的一扇窗戶,透過那扇窗戶,我看到一張不大的木床、一張寫字桌和一個棕色的五斗柜。一只母羊側(cè)躺在五斗柜旁的一堆干草上,它的肚子掛了下來,四條腿直直地伸向前方。
看,我說好玩吧。王東東指了指那只母羊說,它馬上就要生了。我哪有心思看羊。我又瞅了瞅這間房,盡管我不大到這兒來,但也多少知曉住在這里的那個女人。哼,那個女人。我還來不及細(xì)想,高跟鞋的聲音響了起來。與此同時,我聽到了王東東的聲音。快低下。我們把頭低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實在憋不住了,半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女人就坐在床上。她的身子側(cè)對著我,兩條腿則架在了床沿上。那是兩條極其細(xì)長的腿,外頭裹有一雙黑絲襪。胸部很大,即便捂在厚實的棉衣里,也能一眼就看出來。有一回,我曾偷聽到趙安琪和幾個女的在學(xué)校的廁所里相互比畫對方的胸部。她們比畫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忽然把嘴巴抿牢了。那個臭女人的,有那么大哎。
事實上,農(nóng)場里不乏生活混亂的女人,譬如死了老公的阿鳳,又譬如老公在外一直未歸的阿瑛,但誰也沒有像水芹這樣招人嫉恨。聽大人們說,水芹來農(nóng)場后是有對象的,她同那個男人相戀,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就在他們快要結(jié)婚前,發(fā)生了一件事:那個男人同水芹的表姐好上了。水芹的表姐是從杭州專程趕過來看望水芹的,她同男人好上后,又火速結(jié)了婚。不久,那男人便以夫妻分居兩地不便為由,調(diào)回杭州去了。
這么說來,水芹倒是可憐了。她也不結(jié)婚,就這么一個人單過著??扇藗儾痪帽惆l(fā)現(xiàn)了異常。一開始是大巴司機(jī),再往后,茶廠的車間工人,食堂的燒飯師傅,就連供銷科科長都入了她的套。
她這樣算什么?有本事去報復(fù)她表姐啊。我媽和其他女人都敏銳地嗅到了危險信號,對此憤憤不已。她們把自家男人看得越緊了,可就是這樣,仍攔不住那些想要偷腥的男人。臭婊子!破鞋!爛貨!每每水芹出了新的花邊新聞時,她們便這樣罵。可真攤上了又能怎么辦?是哭鬧?吵架?還是離婚?得了,說多了都讓人笑話。
第二天,許樂文沒來上學(xué)。早自修結(jié)束的時候,我看到許樂文媽滿面愁容地從我們教室前經(jīng)過,她是來找胡老師請假的。那家伙,又病了啊。王東東說。許樂文生病是常事了,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許樂文這次的病同以前的不一樣。
嘿,王東東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知道水芹的那只羊是哪兒來的嗎?哪兒?我有些心不在焉。是有人送的,王東東把聲音壓低了,一個男人。哦,這個答案并不稀奇,但凡我們農(nóng)場的誰都曉得她和男人的那點(diǎn)兒事。王東東見我不在意,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是許樂文爸。我不禁吃了一驚,許樂文爸!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和水芹會有瓜葛。王東東變得得意了,真的,我聽我姑姑說的。大概怕我不相信,他又補(bǔ)充了一句,我姑姑還說,他爸好像還要同她媽離婚呢。
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了那個矮男人,他喜歡喝酒,喝高了便打他老婆一頓。我還想起前一天下午,我、王東東、許樂文躲在那扇窗戶底下,高跟鞋的嗒嗒聲輕下去了,我們重新回到了窗戶旁。水芹就坐在床上,她的身子側(cè)對著我們,始終都沒有回過頭來。我們的膽子大起來了,把頭湊近了,從我們嘴里呼出的熱氣一經(jīng)遇冷,便在窗戶上化成了一層水汽,模模糊糊的。我們只好不停地用手去擦。
我們一直擦了很久,終于,她從床上下來了。她在那堆干草上跪下,雙手使勁兒地忙活著。一團(tuán)白的、濕漉漉的東西出來了,上頭滿是混濁的血水。生了,生了,王東東興奮起來。也就在同時,我聽到了一陣尖叫聲。我扭過頭,看到許樂文的臉歪曲了,一對黑眸子閃動著,說不清是驚恐、悲傷,還是痛苦。他開始哭起來,怎么勸都沒用,兩只肩膀亦劇烈地抽動著……
一切都沒有變。我和許樂文、王東東仍舊一起上學(xué)、玩耍,但某些地方它又確實變了。我會時不時想起許樂文那張臉,當(dāng)然還有他爸爸。他會離開他們嗎?那個老打老婆的男人,他當(dāng)然是個混蛋,可他若是真拋棄了他們,他們——一對孤兒寡母的日子又會好得到哪里去?我必須承認(rèn),對于許樂文,我開始特別地關(guān)心起來。我希望他好,期望他開心,但這是否就是所謂的喜歡?我說不清。
一連三天,我躺在床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傍晚,王東東姑姑來了,她一進(jìn)門就說,三缺一,就差你了。我媽正在洗碗,她邊洗邊說,孩子還在發(fā)燒呢。他爸又夜班。王東東姑姑往我房里張了一眼,說,還沒退???可不是,我媽把碗放下了,再不行,明天就得去醫(yī)務(wù)室了。我聽到碗疊在一起的聲音,然后是我媽。今年也沒人說起那事?我媽說的是上市政府的事。往年,天氣漸熱,農(nóng)場的女人們會坐上三個小時的汽車到武林門,再從武林門走至市政府門口申訴。說是申訴,實際上就是靜坐,因為整個過程既沒有人遞交材料,也沒有人喊口號,反正就那么坐著。孩子們當(dāng)然是坐不住的,好幾次,我跟我媽過去,就在市政府門前的那塊空地上玩。那塊空地有我們學(xué)校三個操場那么大,門上掛有好多塊牌匾。一個哨兵全副武裝地立在那里,我以為他會做點(diǎn)兒什么的,比如來詢問下我們的情況,又或者將我們趕走,但直到我們離開,他仍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這使得我有一種很虛幻的感覺。
都多少年了,還不是老樣子。要有用,文件早下來了。王東東姑姑說。我媽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就是想不通,那些下放到黑龍江北大荒的都回去了,憑什么我們就不能回去?還不是因為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媽的語氣變得激動了,可上頭也不看看這幾小時的車程相差有多遠(yuǎn)。別的不說,光是吃的、穿的、用的,怎么同杭州比?有什么辦法?王東東姑姑說,她大約覺得有些掃興,又說,不說了,不說了,她們還等著我回去打麻將呢。
芒種過后,天氣漸漸悶熱起來,一年當(dāng)中的梅雨時節(jié)到了。持續(xù)的雨季使得我們身上黏糊糊的,家里的墻上、柜子上,到處長滿了青黑色的霉斑。大人們見面總是問,什么時候才出太陽啊,問完又搖頭。去市政府的事則徹底被人們遺忘了,偶爾有人提起,也若一粒小石子掉進(jìn)深潭里,倏地,沒了聲息。
日子就如同這雨天,陰郁,單調(diào)而刻板??斐雒返臅r候,趙安琪的自行車找到了。我們都吃驚不小。我最后一次聽說那輛車還是在三個月前,那時,我的熱度已經(jīng)退下去了,我媽給我熬了一大碗粥,叫我趕緊吃完,好去上學(xué)。我在飯桌前磨蹭了半天(我倒是想跟我媽說人還不舒服,再晚一天上學(xué)的,但這樣一來,她非罵我一頓再攆我出去不可),直到實在磨蹭不下去了,才背上書包朝學(xué)校走去。
教室里,好多同學(xué)都在了。趙安琪拿著課本,站在講臺上領(lǐng)讀。許樂文也在了,他把書攤開在桌上,像小和尚念經(jīng)似的念著。我有些心虛,沒敢看他,快步走到了座位上。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祝若男。是胡老師。胡老師陰沉著臉,對我說,你出來下,我有事問你。我心里一陣亂敲,站起來的時候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diǎn)兒摔倒下去。
趙安琪自行車不見的那天傍晚,你經(jīng)過她家門口了?等我走出教室后,胡老師問我。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盡管我的心情仍是緊張,但和許樂文那件事相比,這就算不了什么了。
胡老師的眼光變得犀利了,那你看到趙安琪的車了?沒有。我肯定地說,真的。當(dāng)時我只想著怎么玩,走過去的時候,根本就沒注意那里有一輛車。祝若男,胡老師的音量提高了,我希望你知道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現(xiàn)在承認(rèn)錯誤,還來得及。我知道這個時候要是流露出怯意,哪怕只是一丁點(diǎn),就完了。何況,那車真不是我偷的。所以,我直視著她,說,我保證!她似乎不大相信,但一時間又找不到其他證據(jù),只好說,行,我知道了。
從胡老師辦公室出來,我在活動室里找到了王東東。王東東坐在乒乓球桌上,他蹺著個二郎腿,嘴里還哼著首歌曲。胡老師剛剛把我叫去了,她問我知不知道趙安琪自行車的事。王東東把腿放下來了,你全說了?怎么可能。他像是舒了口氣,說,那就好。我又想起了趙安琪那張神氣的臉,這事肯定是趙安琪搞的鬼。我以為王東東會表示點(diǎn)什么,譬如罵她兩句,又或者警告她一下,然而他只是說了句隨她的便,又繼續(xù)哼歌了。
王東東表現(xiàn)得太不仗義了,倒是許樂文,一路上,不斷地問我,胡老師會不會都知道了。不會的,我安慰他道,反正這事跟我們無關(guān)??墒恰瓌e可是了,王東東突然打斷了他,你就不能說點(diǎn)別的?許樂文不再說下去了。
等我們和王東東在路口分手后,許樂文忽然對我說,王東東媽媽快要來了。王東東媽媽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每年寒假,她都會來一趟。有時,她還會接王東東到她那邊過年。不過今年,她沒有來,據(jù)王東東姑姑講,他們實在是太忙了,忙得連看兒子的工夫都沒有。
許樂文又說,王東東說了,他媽媽去年答應(yīng)過他,這次來會帶他去香港。香港?我不由得脫口而出。要知道香港可要比杭州繁華得多,聽說那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街上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還有一個叫什么什么港的,全世界都有名呢。許樂文的目光變得迷離了,他用這樣的神情注視了前方好一會兒,才拖著他那兩條小細(xì)腿上樓去了。
趙安琪的自行車是在附近的鎮(zhèn)上找到的。偷車的是我們這兒有名的混混,叫空倌兒??召膬核氖鄽q了,沒有成家,一個人住在場部的集體宿舍里。聽大人們說,他原先是生產(chǎn)隊的,后來又隨大部隊轉(zhuǎn)到了茶廠。因為干活老偷懶,又愛賭博,所以一直沒能轉(zhuǎn)正。
我們這兒有句話叫“十賭九輸”??召膬狠斄隋X,便去別人家偷,有時是一個收音機(jī),有時是一支鋼筆。他偷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在前年,他一口氣偷了一條23K的金項鏈,一塊女式手表,還有一沓放在梳妝臺上的零鈔。這筆錢倒是讓他瀟灑快活了一陣子,但也因為如此,很快,他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爸和安保科的幾個男人反扣住了他,把他拖至了場部辦公大樓門口。
失主劉雅萍過來了。劉雅萍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叫你偷,叫你偷??茨阆麓芜€敢不敢了。空倌兒的身子佝僂著,從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哀號。不偷了——不偷了——打死我也不偷了。然而,下一次,他還是偷。
趙安琪自行車不見的時候,也有人懷疑過他。這回,他學(xué)聰明了,并無什么動靜。他原本計劃等風(fēng)頭過去再出手的,可偏偏幾天前,他的賭癮又犯了,他輸光了錢,只好天蒙蒙亮就起來,推著那輛自行車到鎮(zhèn)上去賣。也是他倒霉,他去的那個早上,正好場部也有人去了。那人才進(jìn)集市,就一眼認(rèn)出了那輛車,空倌兒就這么被抓了起來。
事情到此本該告一段落,然而,空倌兒卻在招供時表示,他本來沒想偷車的。那天,他在趙安琪家周圍轉(zhuǎn)悠,看到三個小孩在玩車。他看了會兒,走開了,等他再折回來,發(fā)現(xiàn)小孩不見了,只有那輛車還停在那里。他走過去,發(fā)現(xiàn)車上頭插著把鑰匙。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召膬赫f??召膬旱霓q解當(dāng)然沒能幫到他多少,可我們卻因此遭了殃。胡老師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她認(rèn)為車雖然不是我們弄丟的,但我們卻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你們?nèi)齻€,居然敢聯(lián)合起來騙我。胡老師氣得眼睛都發(fā)直了,她在辦公室里反反復(fù)復(fù)地罵我們,最后罰我們打掃兩個月的教室衛(wèi)生。
我、王東東、許樂文便只好留了下來。等所有人都走光后,許樂文開始掃了起來。王東東沒有掃地,他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撐著腦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對啊。他突然站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我明明記得我們把車放在草叢里的,空倌兒怎么會說車在趙安琪家附近呢?
我也覺得蹊蹺,莫非空倌兒在撒謊?可他又沒有這樣做的理由。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他又把頭轉(zhuǎn)向了許樂文,你也看見的,對吧?許樂文的眼里閃過一絲異樣,轉(zhuǎn)瞬又消逝了。嗯。許樂文說。
好哇。趙安琪的一只腳跨進(jìn)來了。你們剛才說的我全聽到了。趙安琪把手叉在了腰上,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像是被她捉到了七寸,還想看王東東的反應(yīng),許樂文的手卻胡亂擺動了起來,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是拿了你的車,但是后來我還回去了。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看我畫的畫。
許樂文開始翻找起來。我看到許多張畫從他書包里“飛”了出來,一張,兩張,三張……又亂糟糟掉在了地上。哈哈。趙安琪把那些畫撿起來了。她邊看邊說,這可是你們自己承認(rèn)的。
王東東把許樂文的衣領(lǐng)子拽緊了,叛徒。你這個叛徒。我……我不是叛徒。許樂文說。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叛徒,趙安琪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那張畫,反正我現(xiàn)在就要去胡老師那兒把事情說清楚。王東東把許樂文放下了,他一把沖到了趙安琪跟前,你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們?nèi)齻€,不過是小偷。沒人管教的野孩子。
王東東的臉漲紅了,他額頭上的兩條細(xì)的青筋也凸了出來。有種你再說一遍。我就說,小偷。野孩子。小偷。野孩子。王東東把趙安琪的肩膀揪住了。你干什么。快放開我,趙安琪叫了起來。王東東也不管,他揪著她,一直將她拖到了最東面的那間房。那是間空房,里面堆有廢棄的課桌椅、書本、塑料紙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王東東把趙安琪往地上一扔,叫你亂講。我聽到了砰的一聲,然后是趙安琪朝王東東撲過去的聲音,但趙安琪的力氣實在太小了,根本推不動王東東。
天開始慢慢暗下來了。老實說,盡管我不喜歡趙安琪,但眼下,我到底害怕了起來。我害怕事情鬧大,也害怕這事被胡老師,還有我爸我媽知道。況且,要是趙安琪說出了我的秘密,我又該做何解釋呢?
許樂文的嘴唇動了下,自剛剛起他就一直沒再出聲。趙安琪呢,忽然嗚嗚哭了起來。她哭了會兒,不哭了。我要回家。她用手揩了揩眼淚說。王東東在剝手指甲,王東東有個習(xí)慣,他喜歡把自己的手指甲、腳指甲剝下來(有時也咬),他剝了會兒,聽到趙安琪又說了遍,我要回家。
王東東把頭抬起來了,你不是要告訴老師嗎?你不是向來很了不起嗎?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呀。趙安琪的眼光變黯淡了,我不告訴老師了。真的,我再也不告訴老師了。你放了我,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王東東還在剝指甲,他沒有理她。趙安琪便像只被困的小白鼠了,我都說了不會告訴別人了呀。她重新哭了起來。
王東東剝完指甲了,他把那堆長短不一的指甲踢到了一旁,又跺了兩下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意思是,時間不早了,該放她走了。我們總要放她走的??哨w安琪卻忽然叫了起來,我有卡,我有卡。就是豹子頭那張。只要你放了我,我就把卡給你。
王東東把眼睛瞪大了,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我也不禁吃了一驚。要知道,老太婆已經(jīng)很久都沒來了。我們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在幾個月前,那時,王東東的兜里沒錢。等他好容易湊到了錢,老太婆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有人說在鎮(zhèn)上見到過她,那里的生意可比我們這兒好得多了。
趙安琪,你,你他媽的也太陰了吧。趙安琪沒想到這句話竟給她招致了更大的麻煩,連說話也磕巴了起來。不……不……不是這樣的。是你們,你們老是搗亂……又總不聽我的……我給你卡……我給你卡還不行嗎?她又眼巴巴地望了下邊上的我,對了,還有你那個秘密,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告訴別人了。她說的時候,眼睛卻瞥了下許樂文。
我沒有看許樂文,但直覺告訴我,他知道了。我想起了我的籠子,我快要做好的那天,它從我的抽屜里不翼而飛了。幾天以后,我在教室后頭找到了它,它被踩扁了,若棄物般丟棄在了那里??僧?dāng)我告訴胡老師時,她卻只是不耐煩地回了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還想起了我爸,每次去杭州前,他都要去趙安琪家的那棟小洋樓。在那棟小洋樓里,他會低聲下氣地請趙安琪她爸按出廠價賣給他點(diǎn)麥乳精,即便所有農(nóng)場的人都知道他所求的這個人沒什么文化,僅僅是靠拍馬屁才上的位……
我不清楚有什么東西包攏了我??傊?,我的頭痛得厲害。我跑過去,一把扯開了趙安琪的衣服。一只奶子跳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個凸點(diǎn),小的、淡粉色的,肆無忌憚地袒露在了若小山包似的胸脯上。我呆了,王東東和許樂文也呆了,然后,我們看到一股棕黃色的液體,從趙安琪的下部流出,流過臟兮兮的水泥地,又歪歪扭扭地流向了前方。
外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風(fēng)刮過藍(lán)山,發(fā)出低低的嗚嗚聲。許樂文忽然尖叫了起來,不干我的事。怪你!都怪你!我只覺得腳下一陣虛軟,直到這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
王東東站起來了,他看上去很疲憊,眼皮都耷拉了下來。放她走吧。王東東說。許樂文卻死活都不肯,不可以走的,不可以走的。他不停地念叨著,整個人仿佛夢魘了一般。
我說了,放她走。然而,許樂文已然失了控。不。她不可以走的……她要是走了,一定會去告密的。就算她不說,她爸媽也會發(fā)現(xiàn)的。我們完了,全完了……你還好點(diǎn),你只有姑姑,可是我不同,我爸肯定會打死我的……他開始哭起來,眼淚、鼻涕全亂作一團(tuán),粘在了他的臉上。王東東沒有罵他,就任由他這么哭著。末了,他拍了下許樂文的肩膀,說,沒事了,我們走吧。
我們等待著,等待著趙安琪爸媽來學(xué)?;蚴羌依镎椅覀儭H欢?,過了好多天,他們也沒來。倒是許樂文家出了事,許樂文爸爸被抓了。我爸他們科最早獲悉了這個消息。據(jù)我爸說,許樂文爸爸是在市政府門口被抓的。那天,他喝了好多酒,喝完后,他光了個膀子在市政府門口又跳又罵。不消說,他才鬧了一會兒,就被抓進(jìn)去了。消息傳出來后,整個農(nóng)場都沸騰了,誰都沒想到他這樣一個窩囊廢竟還有這樣的勇氣。但很快,大伙兒又轉(zhuǎn)了風(fēng)。幾乎所有人都說,這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得罪了上頭,還想回杭州?做夢去吧……
生活還在繼續(xù)著。七月,香港回歸了,場部的大人、小孩們通通守在電視機(jī)前看交接儀式;幾家工廠陸續(xù)開始了半停工,人們之前的擔(dān)心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起先,大伙還抗議上兩聲,慢慢地,便又像其他事一樣習(xí)慣了。閑下來的人常常坐在一起嗑瓜子,打牌,又或者搓麻將,許樂文爸爸的事就在這瑣碎與熱鬧中被遺忘了。
暑假的一個傍晚,我搖著把扇子,坐在外頭乘涼。太陽才剛下山,天空上滿是塊狀的玫瑰紫和粉藍(lán)。這時,水芹過來了。水芹穿一條麻的黑色長褲,上頭罩件白的汗衫。她走得很快,手里還抱著一只小羊。
我媽正在邊上收衣服,她見了,連衣服都不收了,急顛顛跑去找王東東姑姑。兩人來回推搡了幾下,又極其小心地上了樓。還沒走到許樂文家門口,就聽到屋子里傳來了一陣叫罵聲。你給我滾。馬上滾。我不要你的羊,你的東西,我一樣也不要。我媽和王東東姑姑從來不曉得許樂文媽會這么兇,不由得面面相覷。她也會發(fā)脾氣啊,王東東姑姑說。這種事,換哪個女人都要生氣的嘛。也是,也怪那婊子。都這種時候了,還來湊熱鬧,她以為她是誰啊。
以上這些都是我媽跟別人講的時候我聽到的。這段話,我媽不知講了多少遍,然而每講一次,她都異常興奮,仿佛又回到了在許樂文家門口偷聽的那天。再后來,我們看到許樂文媽也加了進(jìn)來。許樂文媽拉著許樂文,逢人便講,我家那個啊,就是心太善,他就是見不得大家苦啊。想當(dāng)初,他多好的前途啊……我勸他不要來,可他就是不聽,說是要響應(yīng)上頭的號召,要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做貢獻(xiàn)……許樂文媽像是換了個人,惹得所有人見了她就躲。
你們說,怎么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啊。有一回,我媽她們又說起這事。明明是自己早孕到這里來避風(fēng)頭,還要裝可憐。說到可憐,王東東姑姑插進(jìn)來了,我們這些老三屆才叫真可憐。他們——哼,說好聽點(diǎn)兒是社會青年,說難聽了就是混混、無業(yè)游民。這種人,還為社會主義事業(yè)做貢獻(xiàn)。我呸!
九月,我們?nèi)チ随?zhèn)上的初中上學(xué)。這里的學(xué)生來自周邊的幾個村莊,加上我們農(nóng)場的,簡直像個大雜燴。我、王東東、許樂文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基本沒了來往。王東東仍舊會時不時地和同學(xué)打上一架,許樂文則變得愈加沉默,我很少聽說他。趙安琪沒有和我們一起,她去了縣里的一所中學(xué)念書。后來,我們才曉得,那天下午,趙安琪爸和劉雅萍在糖廠辦公室被抓了個正著,趙安琪媽一氣之下,連孩子也不管了,連夜趕回了娘家……
有天,我放學(xué)回來,還沒進(jìn)家門口,就聽到我媽和我爸說,李彩蓮生了。李彩蓮也就是王東東的媽。原來,王東東爸媽一直想再要個孩子,趕巧有了,便打算好到這里來生。誰曉得臨產(chǎn)前,王東東姑姑給他們寫了封信。信上說這邊查得嚴(yán)起來了,她自己一個人還要照顧大的那個,實在吃不消,王東東媽便沒好意思再過來。
雖說是超生,我媽說,但王黎敏也太狠了點(diǎn),自己的親弟媳哎。他們后來好像是跑到鄉(xiāng)下去生的。生了個什么?我爸問,顯然,他并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
我媽沉吟了會兒,說,小子。我爸便不響了,我媽也不響了,她進(jìn)了廚房,開始洗菜、切菜。切著切著,她猛地把菜刀放下了。是,我是不比人家,有錢,還有生兒子的命??墒牵腋嬖V你,電視上都說了,生男生女主要看男的。再不然,我們都不要飯碗了,再生一個,全家喝西北風(fēng)去。你這是干什么?我爸說,我是喜歡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但若男出生的時候,我說什么了嗎?是,你是沒說什么,可若男都這么大了,她吃的、用的,你哪一樣操過一點(diǎn)兒心?今天我把話說開了,這么多年,我跟著你,得了什么好?越說越離譜,我爸扔下句話就要往外走。我離譜?我媽的嗓子都吊起來了,當(dāng)初要不是因為想回去,給耽誤了,我嫁給你?我爸的脾氣也上來了,就你被耽誤,就你命苦,你倒是有本事回去啊……
我把耳朵捂上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記起了藍(lán)山上的那些墳冢,那些墳冢里的人和我爸我媽一樣被帶到了這里,又因為疾病或是意外被過早地長埋于這片土地下。我還想起那天晚上,我、王東東、許樂文、趙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那些墳冢同我們一樣靜默不語。
那年就這樣過去了。如果還有什么事值得一提,那就是我來例假了。當(dāng)時,我正坐在痰盂上,一低頭,發(fā)現(xiàn)內(nèi)褲上多了一攤黑的東西。過了會兒,我媽進(jìn)來了。她看了眼我的內(nèi)褲,出去了,再進(jìn)來時,手上多了一個棉條和一根布做的帶子(那時,護(hù)翼衛(wèi)生巾還沒有普及)。她把棉條粘在了那根帶子上,遞給我,說,系上。又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以后凡事都要注 意點(diǎn)。
我沒有去接那根帶子。我又盯了會兒那攤黑的東西,感到胸口——那個被我用紗布用力纏裹住的胸口正在瘋一般地脹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