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誰乳房中的花朵 紛紛涌向秋天又在祖母的 灰發(fā)中消瘦
誰的建筑材料 完成著一座座無人加冕的教堂
誰的歌劇 波浪之書一本本打開又歸于劇終
誰的修道院 沿著墨西哥灣 一粒粒沙子在 天空下彌散
荒野終結(jié)處 大道坦蕩 垂暮之海閃著微芒
星星的公墓安放在深淵下 獅子迷失于更遼 闊的廣場
誰能在這面巨大的鏡子中看見自己? 誰在 此地
長眠而不死 被黑暗永恒地照耀
北方來的人們停下 厭倦或興奮
漫長的旅途哦 終結(jié)于大海邊
波浪當(dāng)然掩藏著一切 追求真理失敗
油盡的長途客車一陣無聊 不能退票
游客得多照些相放在購物袋里
瑪雅人的神廟還沒有倒 比懸崖略高
一群為隱藏某種秘密而積累的巖石積木
被暴風(fēng)雨和太陽洗過一萬遍 白得
耀眼 似乎一直閉著 此刻剛剛睜開
也許沒有秘密 他們在黑夜里搬開看過
被某種只為吸引而不兌現(xiàn)的承諾守衛(wèi)著
荒廢千年 墓地里沒有半具骷髏 走近時
依然像那些土著人 忍不住戰(zhàn)栗 渴望著
他們渴望過的 那些 會在一條蜥蜴
遁入劍麻叢時揭曉
大大小小的石頭 壘成金字塔基座
高踞平原 月亮在火山下散步
一種幾何形的統(tǒng)治 分割著黃金
通向酒窖 太陽 老虎 鱷魚 皇冠
宇宙 統(tǒng)統(tǒng)成為黑暗的液體 可以在
墨西哥城的小酒吧中或者某張床上
嘬上一口 看不出它們前世只是玉米
土豆 香蕉 杧果 鱷梨 菠蘿
仙人掌 陶罐 打火機 擦頭
煙屁股 魚刺 戒指 之后 揉成一團
的衛(wèi)生紙 嚴(yán)絲合縫 排列得那么緊密
堅固 看上去就像 牙科醫(yī)生的杰作
九點鐘 旅游區(qū)開門營業(yè) 死亡大道上
游客洶涌 魁扎爾科亞特爾神廟的陰影里
開著大麗菊 紅色的 紫色的 灰色的
白色的 黑色的 兜售紀(jì)念品的小販
是古銅色的 像一朵大麗菊
廣漠的平原上水和光在舞蹈
敲擊巖石之鼓 拋撒著死亡的花圈
戴上蔚藍色的面具 海盜在吞噬自己
的野獸 破碎又復(fù)原 尸體在鹽的內(nèi)部
翻滾 海禽一次次撲空 這次是鷗
另一次是鵜鶘 瑪雅人的神廟建造在
懸崖上 蜥蜴?zhèn)円淮未闻郎吓_階
閃著祖母之光 翹首張望大海 憂傷地
等著國王凱旋 崇拜太陽的種族 死于
太陽到來時 異邦人牽著鬼 瘟疫
酒精和刀劍 顛覆了他們不愛的土地
搶劫 殺戮 背叛 混血 沒有真相
土著什么也不寫 捂著胸脯上的洞
波浪一排排扭著蛇腰 倒地滾去
日落后 旅游局關(guān)門下班 月光披著大褂
爬在深夜的手術(shù)臺上修補大海的老牙床
黃色走廊盡頭安放著紫色的橢圓鏡
看上去 這趟旅行有些淫邪 是否
依然正人君子 有點兒 不確定
黑暗故事的設(shè)計師有一張月光桌面
它寫道 她住在一樓 左手第三間
她的聲音像是一把穿著睡衣的錐子
聶魯達一來 蘋果就紛紛起床
太多的鏡子令我害怕 在衛(wèi)生間里
在壁櫥表面 在樓梯角 在第98頁
一群目光灰暗的幽靈 都見過誰?
那些神秘的毒梟 也是提著箱子來
提著箱子走 沒有鑰匙了 老板
對一位臉色蒼白的先生說 秋天的床
你得預(yù)訂 我喜歡坐在庭院的棕櫚樹下
喝一杯熱咖啡 這陰影適合讀《二十首
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 每個住客都讀過
比未讀更孤獨 更痛恨那些海灘 那些苔蘚
他不僅睡在這里 他發(fā)明的那些深刻而昂貴
的艷遇 也到他為止 油漆干癟 踢腳線開裂
地毯上污點斑斑 他的外套好寬闊 卷走了
火山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街道上
看不見獅子 那個秋天雨很輕 我在12點
之前退房 有架密封著窗子的飛機在跑道上 等我
劍麻 在巖石上探頭的蜥蜴
戴墨鏡的美國人 一堆石頭
有人說是瑪雅人的宮殿
侏儒們坐在柱子下面打盹
下面是懸崖 加勒比海懶洋洋
拍打著坐在沙灘上的肥女
吃掉她們的贅肉 照相機
一臺跟著一臺按下快門
我們瘋狂地尋找著導(dǎo)游
忘記了他黑暗的面目
他說過 三點半
在售票大廳外面集合
大海在沙灘后面復(fù)習(xí)著遠古的俯臥撐
長跑者顫動著肥厚的胸部 一塊牌子伸手攔 住他
小心溺水 痛風(fēng)者躺在花園里 餐廳在烹制 魷魚
青年們在海灘上跳了一夜 漲潮時鼾聲如雷
付給導(dǎo)游一百美元的話 可以去組團去另一 處風(fēng)景區(qū)
瑪雅人死在那里 他們的后裔在兜售假面具一切都在暗示 要好好地活著 包括那些海 鷗
它們躺在風(fēng)上 就像中產(chǎn)階級的寵兒 衛(wèi)生 潔白
但是這一切意義何在 繞過海岬 另一片海 屏住呼吸
像是風(fēng)暴卷來的一具死尸
這頭灰獸拖著永不耗損的毯子在天空下走著
偶爾跟著獅群轉(zhuǎn)過頭來 當(dāng)海鳥的靈魂變藍
一對夫婦在沙灘上小跑 被鹽巴腌過的白人
放心地進入晚年 他們真把它當(dāng)作玩具 視 為歸宿?
那些沉默在波浪下面的水 他們喜怒無常的 父親
我不會像他們那樣用漂亮步子去取悅那些
條紋被隨意涂改著的斑馬 深懷恐懼
我聽見動物園的低音隔開死亡與現(xiàn)世
失明的大玻璃在第九交響中開裂
下面是祖母的臉 暴君的臉 貝多芬的臉
那個四十年前站在陽臺上吶喊的游行者的臉
安詳?shù)?宏偉的 憂郁的 悲傷的 深思的
正銜著一根根白骨爬過卷起在加勒比廣場上 的紙
我不能像精神病患者折出的灰鷂那樣凌空而 去
在沙灘走著 不是走向光榮 我朝著海岸 后面
那些建筑物 那些凌亂 偽善 造價不菲的 度假區(qū)
有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 注射鹽水 然后握著 他的海死去
近處是易碎的白 之后是膚淺的藍
妥協(xié)著的藍 飄忽不定的藍 之后是
蔚藍 純正 堅定不移 永恒 在中間
之后是衰老的灰藍 背叛的黑藍
死于黑色的蔚藍 最遠的一線漆黑如炭
那些來自南美高山中的礦工 那些壓在
黑暗的安全帽下面的印第安面孔 那些金子 般的燈光
在阿根廷的海岸掘著 在墨西哥的沙灘刨著
在智利的島嶼間明滅 在哥倫比亞的船只上 睡著
黎明中大海再次升起 光更輝煌
涌出大群的鳥 鹽巴 奶藍色的翡翠
肥沃的胸脯在召喚 洪流如膠似漆
眾舌在高山中呻吟 一群群唱著歡樂頌墜入 深淵
這就是驚心動魄 近在咫尺 最熱烈的愛情
直截了當(dāng) 光明正大 永遠無法加入
海岸的腥咸只令空虛更加真實 這是神的界 限
旁觀 但不能加入那場古老的狂歡 臣子
三千
國王永遠娶不到懸崖下面那位燦爛的新娘
披著毛巾向旅館撤退的人們很孤獨
精疲力竭 無法滿足的欲望令他們成為廢墟
打開水管沖洗腿部的殘沙 套回冰涼的短褲
又是結(jié)賬離開的時候了 門卡就要失效
隔壁的大房間里 天空高藍 生命排山倒海
高潮永不收聲 危險的乳峰再次聳起
大海在光輝中做愛
肥胖的黃昏 波哥大在浪費時間
咖啡豆在酒吧里響 教堂的臺階上
坐著來自蘇馬帕斯高原的菠蘿和農(nóng)婦
博羅特只畫他們中的一個 拐過街角
有一家酒吧 有些人靠著窗子 有些人
長談 啜一口果汁 把說過的話吐掉
據(jù)說 這個城市有著世界最多的圖書館
哪一本是黑暗的原著? 車燈掃過
黃銅門鎖時 一只狗的臉晃了一下
我瞥見一個封面 我討厭飄忽不定的
金價 喜歡黃金的固定之美 玩鑰匙的
司機是個善良的老騙子 通常只要小面額的紙幣 他沾點口水 一百比索變成了香噴噴 的
土豆卷餅 海的另一種形式是罐裝的 排列 在
吧臺上 模仿著那些小波浪 站在門口 一 邊
望著夜晚臉上發(fā)光的痣 一邊打電話 那個模特兒般的棕色女子 用一種鴿子方言說著 愛情
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今夜沒來酒吧 他死 到位了
文字里的經(jīng)緯 被時間織成了另一塊粗麻布 就是它
正被小販們用來兜煮熟的玉米棒 波哥大的 小夜曲
旅館的床頭柜是粉紅色的 抽屜里擺著患著 自閉癥的
《圣經(jīng)》和 黃頁電話簿 有位小伙子來自 阿拉卡塔卡
也是高鼻梁 夜深了 還沒找到床位 發(fā)現(xiàn) 垃圾桶旁邊
有個可口可樂筒 抬腳一撥 小東西發(fā)出大 聲響
代替了 海那頭的一塊啞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