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紫華 毛世福
摘要:中國禪宗是最具有超越性、創(chuàng)新性的佛教宗派。它自唐宋以來深刻影響了中國思想文化和藝術。禪宗產(chǎn)生于佛教,卻又有著鮮明的“非宗教”甚至反宗教的特色?;勰芏U宗旗幟鮮明地反對外部權威、神靈、外力的信仰,而提倡“自悟”、“自覺”、“自證”。禪宗“非宗教性”的、另類的文化性格得以充分顯現(xiàn),禪宗最終擺脫了佛教儀軌的束縛,徑直走向了“心性”的自由。長期以來,中國思想界對于禪宗的“非宗教”的、另類的文化性格缺乏深刻的解讀。從佛教禪宗自身本質中蘊含的“非宗教性”,以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另類的、非宗教的文化性格方面進行了具體分析,從而揭示了禪宗本質中的“非宗教”特性。禪宗的“非宗教性”既嚴重侵蝕了傳統(tǒng)佛教,最終又解構了自身。
關鍵詞:禪宗;非宗教;頓悟成佛;呵佛罵祖;去經(jīng)典化
中圖分類號:B946.5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1.019
唐代早期,慧能禪宗橫空出世,并且經(jīng)過后人發(fā)揚光大,禪宗從一個新興的宗教派別發(fā)展成為了一個朝氣勃勃的文化思潮而影響深遠。在千余年的發(fā)展過程中,禪宗作為中國佛教一個著名的宗派卻越來越顯露出了它的“非宗教”性的特征。從禪宗確立之初,就一直淡化對于外部權威、神靈、外力的信仰,而提倡“自悟”、“自覺”、“自證”。由此,禪宗“非宗教性”的另類的文化性格越來越得以充分顯現(xiàn),最后擺脫了佛教儀軌的束縛,徑直走向了“心性”的自由。禪宗“非宗教”的文化性格體現(xiàn)以下五個方面。
一、禪宗本質的非宗教性
禪宗產(chǎn)生于佛教,是中國佛教的一個教派;一千多年來,禪宗生存于佛寺之中,“天下佛寺多是禪”,禪僧眾多,遍及天下。這個事實不容置疑。但是,20世紀以來,不少研究禪宗的學者對于禪宗的宗教性質卻提出了質疑。“有人問,禪宗是宗教嗎?”對此,日本著名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曾這樣回答:“按照一般宗教定義,它不是宗教,因為在禪宗那里,既沒有應當頂禮膜拜的神,也沒有應當遵循的儀式,既沒有死者往生的樂土,也沒有祈念冥福的目標,也沒有人們所強烈關心的滅與不滅的靈魂。禪宗完全擺脫了這種通過類似教義構成的宗教性的羈絆?!U宗既不否定神,也不主張有神,禪宗沒有猶太教和基督教那樣的神的觀念,因此,與禪宗非哲學一樣,它也不是宗教?!盵1]
質疑禪宗是否是宗教,首先得說清楚“什么是宗教”?
近代以來,從理論上探討“宗教是什么”的人多不勝數(shù),但關于宗教的定義卻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20世紀著名的英國學者麥克斯·繆勒曾指出:“每個宗教定義,從其出發(fā)不久,都會激起另一個斷然否定它的定義。看來,世界上有多少宗教,就會有多少宗教的定義,而堅持不同宗教定義的人們間的敵意,幾乎不亞于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們。”[2]13麥克斯·繆勒認為,既然“統(tǒng)一”的宗教的定義不可確定,“那么可能做到的就是提取出某些特征?!彼J為,“一切宗教的基本要素之一,就是承認有神靈的存在?!盵2]16中國著名的宗教學者呂大吉先生等人也認為:“把宗教確定為信仰和崇拜神的體系,從總體上看是正確的?!盵3]此外,每一種宗教還有不可或缺的律令儀軌,還有由信仰者組成的團體等特征。如此看來,根據(jù)上述關于宗教的基本特征來審視禪宗,禪宗的宗教性質就存在大大的疑問了。這質疑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禪宗產(chǎn)生自佛教。佛教崇拜的是“佛、法、僧”“三寶”(Triratna)。“佛”指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也泛指一切佛;“法”即佛教教義和儀軌;“僧”指繼承和宣揚佛教教義的僧眾、僧團。佛教信仰的“佛法僧”“三寶”說明佛教是宗教。但是,佛教的“佛”神性最少而人性最多。原始佛教和小乘佛教信仰中的“佛”是覺悟者、智慧者,釋迦牟尼是人,是覺悟者中的英雄(大雄),而不是神。釋迦牟尼也沒有任何神異功能。公元2世紀興起于印度南部的大乘佛教,即“大乘或菩薩乘的顯著特點是關于菩薩的教義”[4]329,也主要是宣揚“自度”、“度人”,即一個人,自己覺悟了還要幫助別人覺悟而脫離人生的苦難。英國佛教史家渥德爾指出:大乘佛教的“菩薩的道代替了,至少也優(yōu)于過去的八正道。比丘不應當直接以涅槃為目標,首先應當成佛,這是最高可能的成就,因為世界是無數(shù)的,時間是無盡的,所以要求許多佛陀在不同世界中興起佛法,或者當它已經(jīng)失去了時,再興佛法,這種要求永遠也不能完全滿足。顯然較優(yōu)越的目標是延遲入滅,等到當了佛陀對有情眾生的幸福作出了至高無上的貢獻之后?!盵4]330可見,大乘佛教的宗旨主要在于主動救世救人、在于主動發(fā)揚奉獻精神,這不同于猶太教、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依靠外力的“拯救”意識。只有當大乘佛教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渴望“好皇帝”、“清官”的拯救意識相互結合后,才有了真正的神靈崇拜、神靈信仰。
慧能的《壇經(jīng)》和其他的禪宗經(jīng)典連佛教的“佛法僧”“三寶”都少有提及。慧能禪宗把“佛性”(覺悟性)等同于“自性”、“心性”,其中沒有絲毫的神性崇拜的意味。這說明,禪宗沒有自己崇拜和信仰的神靈!
其次,禪宗不僅沒有明確表現(xiàn)出對“佛、法、僧”“三寶”的信仰和崇拜,反倒是大力宣揚覺悟成佛要依靠個人自己的力量,反對人們對任何“他力”、“外力”的依賴和乞求。對于慧能禪宗來說,覺悟成佛要靠自己,不能仰仗和依靠“救世主”?;勰苤赋觯骸傲顚W道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自見本性,若不自悟,須覓大善知識,能發(fā)起故?!匀魺o道心,暗行不見道?!盵5]18-19禪宗始終強調“自己解放自己”,別人只能起到啟發(fā)、助力、助推的作用。禪宗有兩則公案就充分表明了這一思想。
公案一:“隋開皇十二年壬子歲,有沙彌道信,年十四,來禮祖(三祖),曰:‘愿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祖曰:‘誰縛汝?曰:‘無人縛。祖曰:‘何更求解脫乎?信于言下大悟?!盵6]48-49
這則故事是說,禪宗四祖道信乞求師傅三祖僧粲為其解脫內心中的束縛,三祖僧粲回答:“誰捆綁了你?”道信回答:“沒有人捆綁我?!鄙诱f:“既然沒有人捆綁你,你要求什么解脫?”這則故事用生動的生活中的話語說明了“解脫、成佛靠自己”的道理。
公案二:“鄧州香嚴智閑禪師,青州人也。厭俗辭親,觀方慕道。在百丈時性識聰敏,參禪不得。泊丈遷化,遂參溈山。山問:‘我聞汝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此是汝聰明靈利,意解識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看。師被一問,直得茫然。歸寮,將平日看過底文字從頭要尋一句酬對,竟不能得,乃自嘆曰:‘畫餅不可充饑。屢乞溈山說破,山曰:‘我若說似汝,汝以后罵我去。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干汝事。師遂將平昔所看文字燒卻,曰:‘此生不學佛法也,且作箇長行粥飯僧,免役心神。乃泣辭溈山,直過南陽覩忠國師遺跡,遂憩止焉。一日,芟除草木,偶拋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遽歸,沐浴焚香,遙禮溈山。贊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彼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乃頌曰: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若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溈山聞得,謂仰山曰:‘此子徹也?!盵6]537-537
香嚴智閑禪師從小博學機敏,但當年學禪之時,接連拜了兩位高僧為師,自己都無法參悟禪宗的自性、佛性、解脫等道理。他非常絕望,甚至說出了“此生不學佛法”、自己天天混日子的自暴自棄的牢騷。但是,他在偶然的機會下,用瓦礫砸中了竹子,發(fā)出了響聲,就瞬間頓悟了。這個故事說明了佛教信徒要激發(fā)靈感、要“頓悟”,只能夠依靠自己。
唐代《續(xù)高僧傳》的作者釋道宣在《習禪·卷十六》中評論禪宗的特色是:“排小舍大,獨建一家”。這是禪宗興起之后,人們最早的評論。道宣指出,禪宗既非小乘佛教,又不是大乘佛教,而是自立規(guī)矩的佛教派別。道宣認為:“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幽賾則理性難通”,從而指明了達摩的禪門屬于大乘空宗,并且人們用通常的理性思維難以洞察其玄奧的思想??梢姡U宗從初創(chuàng)時起,人們就感覺到了它的異類的文化性格。
對此,當代著名的中國佛學理論家呂瀓先生指出:“南宗教人,強調‘自度,所謂‘見自性清凈,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盵7]在禪宗強調自悟、自度(反省、反思),宣揚“頓悟成佛”——把“成佛之路”從艱苦的修行實踐簡化為個體認識上的飛躍的思想背后,就是既反對求助于神靈、救世主的拯救;又反對他人、外力的幫助,包括同時修行的僧眾的幫助、扶持?!胺鸱ㄉ薄叭龑殹敝械摹吧姟?、“僧團”的群體組織的重要性就遭受到了冷遇與排斥。
上述例證說明,禪宗不否定神靈,也不肯定神靈,禪宗沒有神靈信仰,更沒有依賴神靈解救的信仰;禪宗精神中沒有“救世主”的意識。
二、禪宗改變了中國佛教的生存環(huán)境和佛僧們的生活方式
佛教自創(chuàng)建到禪宗出現(xiàn)的近千年時間中,都有著嚴格的律令和儀軌。例如,佛教有著“八正道”等嚴格的規(guī)范和戒律。但是,新興的禪宗卻無視傳統(tǒng)佛教的建寺規(guī)則和律令儀軌,事實上超越了傳統(tǒng)佛教的儀軌。
第一,禪宗在寺廟的設置和建筑上,用“山林佛教”取代了城市佛教。
從印度佛教到中國佛教興起時,佛寺都建在城市之中。因為佛教徒“出家即無家”,他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是典型的無產(chǎn)者、流浪者。佛教徒們不從事生產(chǎn),在城市中靠別人施舍度日。史書上講,在唐高祖“武德甲申歲”年間,禪宗四祖道信從廬山下來返回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他帶著幾個弟子,在湖北省黃梅縣城西破頭山建造寺院,創(chuàng)立了中國的“山林佛教”。道信的做法,一方面改變了傳統(tǒng)佛教建寺造廟的原則;另一方面是“改變祖訓”,即改變了達摩、慧可等祖師的宗風。達摩和慧可曾有兩條規(guī)定:其一,習禪之人,切不可留戀熟悉的環(huán)境,不能久居在一個地方,要過那種隨緣而止、隨機而行的行云流水一樣的遷徙生活;其二,禪師不要輕易傳授禪法,只是選擇個別有智慧、有品行的人秘密傳授。這兩條規(guī)定,大概與禪宗初創(chuàng)時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有關。
道信破除了這一傳統(tǒng)。他決定“擇地開居,營宇立象”,建立自己的根據(jù)地,開創(chuàng)自己的道場,設壇講經(jīng),長期定居黃梅。道信的改革,后來,在弘忍大師手中,確立為“山林佛教”。禪宗開創(chuàng)的“山林佛教”是中國佛教寺廟設置方式上的重大變革。自此開始,中國佛教的寺廟,絕大多數(shù)從都城、城鎮(zhèn)的鬧市轉向了深山老林之中。寺院建立在深山老林之中,遠離城鎮(zhèn),便于修行,有利于靜心,但是,禪僧們又如何化緣呢?他們從哪里獲得生存所必需的東西呢?道信和他的弟子弘忍提倡僧眾開荒種地,自力更生,自給自足。把生產(chǎn)勞動同修煉心性結合在一起,這是禪宗偉大的創(chuàng)造。從此,“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成為禪僧們的生存口號。禪宗把依賴布施而生存的宗教,改變成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單位??陀^上增強了禪宗的世俗性而弱化、淡化了禪宗的宗教性。
第二,在傳法的方式上,道信對禪宗進行了重大的改革。
道信拋棄了禪宗祖師“秘密傳法”的訓令,制定了“法門洞開”的原則。把過去師徒之間小范圍內的秘密傳授,改變?yōu)椤胺ㄩT大啟”——凡是愿意學禪的人,不論天生的資質是否聰明或愚笨,不論階級和貧富,不論出身和職業(yè)的貴與賤,不管年齡大與小,一律實行普遍而公開的傳授。這就使禪宗有了廣大的信徒,人多就勢壯嘛!短時期中,黃梅雙峰寺和東山寺的禪僧就多達千余人,這是中國佛教寺廟從未有過的繁榮景象。從此禪宗名揚天下。
三、禪宗對傳統(tǒng)佛教律令儀軌的解構與廢弛
禪宗為了迎合廣大的教徒信教的需要,便采用多種世俗化、生活化的方式來宣傳教義,用降低禪宗入門的難度來吸引信徒,來普度眾生。這些舉措和方式客觀上就起著解構佛教制度儀軌,消解禪宗自身的宗教性的作用。這些“方便”信徒的舉措和方式表現(xiàn)為:禪宗主張“自悟”,由此,在禪宗的寺廟中,佛教經(jīng)典和講經(jīng)說法的重要性就大大淡化了。禪宗為了滿足和適應窮困的信徒的信仰需要,禪僧們不主張燒香拜佛,主張不坐禪、不讀經(jīng)。這些舉措客觀上起到了廢止和消解了傳統(tǒng)佛教的律令儀軌的作用。從此,不燒香拜佛、不讀佛經(jīng)、不坐禪就成為了禪僧們禪修生活的常態(tài)。這些舉措和信仰方式實際上就是對佛教律令儀軌的解構。
其一,不主張讀佛教經(jīng)典。
慧能之后的禪師們都不重視對佛教經(jīng)典的學習和研讀,有的禪師甚至反對研讀佛經(jīng),佛教徒不讀佛經(jīng)豈不是咄咄怪事!禪師不許弟子誦讀佛經(jīng)。那么,禪師自己讀不讀佛經(jīng)呢?其實,禪師自己還是要誦讀佛教經(jīng)典的。禪師開悟之后,他在誦讀佛經(jīng)時,他對佛理所理解的深度和心靈中的體會就與沒有開悟的弟子有所不同了。即便是這樣,禪師們誦讀佛經(jīng)還是偷偷摸摸的、背著人們進行的。有這樣一則故事:
藥山惟儼禪師“看經(jīng)次,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jīng),為甚么卻自看?師曰:‘我祇圖遮眼。曰:‘某甲學和尚還得也無?師曰:‘汝若看,牛皮也須穿?!盵6]260
這個故事說,藥山惟儼禪師每天都抽出時間,躲在禪房攻讀《法華經(jīng)》、《華嚴經(jīng)》、《涅槃經(jīng)》等經(jīng)典。有一天,他在禪房中悄悄閱讀佛經(jīng)時,被弟子撞見了。弟子就問他:“和尚平日里不許別人誦讀佛經(jīng),為什么您自己卻在房中悄悄看佛經(jīng)呢?”藥山禪師被弟子撞了個正著,并受到弟子的詰問,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只好敷衍說:“外邊日光太亮了,我只是用書來遮遮眼嘛!”弟子又問:“我能不能也學著老師這樣,也用經(jīng)書來遮遮眼睛呢?”藥山禪師搖著頭說:“不行!不行!你不能學著我這樣。因為你年輕,眼光好,即便是一張厚厚的牛皮,你也能把它看透!所以,你用經(jīng)書來擋光,是遮不住亮光的。”
禪僧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活動都是習禪、參禪、悟禪,禪僧們用日常生活的行為狀態(tài)替代佛教莊嚴而復雜的各種儀軌。這就是對佛教禮儀規(guī)范的解構。
其二,禪師們不講經(jīng)說法。
龍?zhí)冻缧哦U師“一日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汝心要。師曰:‘何處指示?皇曰:‘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皇曰:‘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師當下開解。復問:‘如何保任?皇曰:‘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圣解?!?[8]這一公案故事是說,龍?zhí)冻缧哦U師跟隨天皇道悟禪師學禪。有一天,龍?zhí)冻缧艑蠋熖旎实牢蛘f:“自從弟子投拜老師以來,已經(jīng)過了不少天了。師傅一直沒有給我指示學禪的心要。”天皇道悟說:“自從你來到這里,我無時無刻都在為你指示心要啊?!饼?zhí)冻缧鸥械皆尞?,又問:“弟子愚鈍,真不明白師傅何時何地為我指示心要?”天皇道悟說:“每當你送茶來,我就接受了,送飯來,我也接受了,你行禮時,我就低頭回禮。你怎么說我何時何地沒有為你指示心要呢?”龍?zhí)冻缢煨诺皖^不言,陷入沉思之中。天皇道悟禪師又說:“禪是直指人心,直截了當,執(zhí)著于理性的思維就會迷失?!饼?zhí)冻缧潘查g就開悟了,又問師傅:“我悟到禪的真理后,如何保持這種覺悟的狀態(tài)呢?”。天皇道悟禪師回答說:“你始終要讓自己的心性保持著自由的、無拘無束、隨緣任運的狀態(tài)之中,擁有一顆平常心就行了,不需求其他什么特別的深刻的見解?!?/p>
其三,老師不教導弟子,只是采取旁敲側擊的方式啟發(fā)。
云門文偃禪師對弟子說:“你若實未有入頭處,且獨自參詳,除卻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有什么事?無端起得如許多般妄想作甚么?更有一般底如等閑相似,聚頭學得箇古人話路,識性記持,妄想卜度,道我會佛法了也,祇管說葛藤,取性過時,更嫌不稱意。千鄉(xiāng)萬里,拋卻父母師長,作這去就,這般打野榸漢,有甚么死急。行腳去?!盵9]927
再如:“王常侍一日訪師,同師于僧堂前看,乃問‘這一堂僧還看經(jīng)么?師云:‘不看經(jīng)。侍云:‘經(jīng)又不看,禪又不學,畢竟作個什么?師去:‘總教伊成佛作祖去?!盵10] 禪宗不讀經(jīng)、不講經(jīng)說法、不燒香拜佛就是對傳統(tǒng)的佛教戒律和儀軌的廢馳和解構。這充分表明了禪宗的非宗教性。
著名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伊哈布·哈桑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者有一個重要的法寶就是“解構經(jīng)典化”或者說“去經(jīng)典化”。他指出:“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解經(jīng)典化適用于所有經(jīng)典、教規(guī)法典、法律條文,甚至權威的體系制度。利奧塔說,我們正在看到社會上一切經(jīng)典文本、規(guī)范標準被大規(guī)模地‘解合法性,看到種種元敘述被棄置不用,而那些能保存語言游戲異質性的‘稗官野史則大受青睞。這樣,從‘上帝之死到‘作者之死到‘父親之死,從對權威的嘲弄到對課程的修訂,我們在使文化非經(jīng)典化,使知識非神圣化,使權力的、欲望的、欺騙的語言解體。嘲弄和修訂是顛覆的兩種形式。”[11]禪宗廢除讀經(jīng)、廢止講經(jīng)說法、廢止坐禪修行、輕視燒香拜佛的舉措,同后現(xiàn)代主義“去經(jīng)典化”的策略真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在傳法信教上,禪宗開方便之門,用世俗化沖淡宗教性
禪宗是大乘佛教的一支。大乘佛教宣揚“六度”(即“六波羅蜜”Satpāramit?。?,即所謂六種從生死此岸到涅槃彼岸的方法或途徑)之法。這六種方法或途徑就是:戒、定、慧;布施、忍辱、精進?!敖涠ɑ邸笔巧俗晕覂刃牡男逓椋安际?、忍辱、精進”是個人對于外部世態(tài)的表現(xiàn)。但是,“從慧能起,禪宗教人不要念經(jīng),不要布施,不要累世修行,只要求得主觀上有所覺悟?!盵12] 禪宗無視戒律,并廢弛了傳統(tǒng)以來的通過坐禪來修“習定慧”之行,只是強調在一切時間中,在行、住、坐、臥中修禪,而反對單純的坐禪修習。這當然方便了廣大勞苦的、忙碌的信徒。但是,長此以往,禪宗這些世俗性的方便途徑必然要沖淡或消解佛教的“六度”信念。
不僅如此,禪宗還在理論上變深奧的佛教哲理為簡單的常識。例如,禪宗宣揚“眾生皆有佛性”、“即心即佛”,宣揚“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等。這些世俗化、大眾化的口號和方法的確大大降低了信眾信仰佛教的門檻,的確可以指示平民大眾便捷入門。但是,它們從根本上使禪宗的佛教色彩剝落和消隱。
五、禪宗“呵佛罵祖”與“蔑視權威”就是對佛教的褻瀆和反叛
在人類宗教史上,任何一種對宗教權威的嘲笑、戲弄、褻瀆都是嚴重的挑戰(zhàn);任何教徒敢于無視本派宗教的神圣性,就是一種反叛行為。這是任何宗教都不可寬容、不可饒恕的行為。然而,禪宗在不斷的世俗化、大眾化潮流的沖擊下,發(fā)展到后來,甚至出現(xiàn)了褻瀆佛像、取笑佛教圣徒、呵佛罵祖、打殺佛祖的態(tài)度和行為。這些行為的出現(xiàn)卻沒有遭到任何方式的批判或清算,甚至還被傳為禪宗史上的“佳話”而流傳至今,并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例一:丹霞天然禪師燒毀佛像公案。
唐元和年間,丹霞天然禪師“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師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師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主自后眉須墮落。”[6]262
丹霞天然禪師為了抵御嚴寒,把佛殿中供奉的佛像拆下來燒毀取暖。這個行為無論從世俗的褻瀆“天、地、君、親、師”的文化傳統(tǒng)看,或者從佛教信仰的佛、法、僧“三寶”的神圣觀念看,都是大逆不道的惡行。在佛教判定的重大惡行中就有“五無間業(yè)”之說——凡是犯下這五種重罪的人就會墮入“無間地獄”即“阿鼻地獄”,并在地獄中不間斷地受到種種酷刑報應?!兜夭仄兴_本愿經(jīng)》卷上載“五無間業(yè)”是:殺害母親;殺害父親;殺阿羅漢;破和合僧;出佛身血。丹霞天然禪師故意燒毀佛像的行為,就是犯下了“出佛身血”的大罪。
禪宗是用“第三只眼”來看待世事萬物的。丹霞天然禪師或者說從禪宗信徒如何看待“燒像毀佛”這一事件呢?
從禪宗哲學所依據(jù)的佛教大乘空宗的觀點看,佛像是物質材料的東西,是形象,是名色,其本質是“空”。佛經(jīng)《金剛經(jīng)》認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慧能指出,“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盵5]15 這就是“萬法皆空”的道理。佛性真理無形無像,無生滅,無來去;佛性即自性,自性即空性,空性如不動,本性“寂靜”?!巴怆x相曰禪,內不亂曰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內性不亂?!盵13]慧能指出,“凈無形相”。佛性真理——佛、法、僧是神圣的。如果以凈為相,把佛性、自性心靈精神真理當作是具有形象的東西,就是無明(愚昧)和謬誤。在禪宗看來,傳統(tǒng)佛教以“像教”自詡是非?;闹嚳尚Φ?。丹霞天然禪師燒毀佛像的做法確實是為了抵御嚴寒,當然不是故意褻瀆或踐踏佛祖先賢。但是,這種做法是實實在在褻瀆神圣,糟踏圣賢的行為。但結果,丹霞天然禪師并沒有受到“天譴”,反倒是制止丹霞燒毀木佛的院主遭到了神的懲罰:自此之后,院主的眉毛、胡須都掉下來了。記下這則公案的禪師的思想和贊賞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在佛教和社會倫理傳統(tǒng)看來,丹霞天然禪師燒毀佛像的行為是大逆不道的惡行,應當遭到“五無間業(yè)”罪的懲罰。但在禪宗看來,卻是應當受到贊許的創(chuàng)新性行為,因為,丹霞天然禪師用“不立文字”的方式表達了禪宗的哲學理念。這就是禪宗“反傳統(tǒng)”、“反文化”的重要例證。
例二:云門文偃禪師公案。
“世尊(釋迦牟尼——引者)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師(云門文偃禪師——引者)曰:‘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盵9]924
湯一介先生在印順法師所著的《中國禪宗史》2007年版的“序”中說:“中國禪宗之所以是中國式的思想而區(qū)別于印度佛教,正因其和中國的儒家、道家哲學一樣也是以‘內在超越為特征的。……中國禪宗所追求的是瞬間永恒的涅槃境界,超越‘自我而成‘佛,就這點說,禪宗仍具有某種宗教形式。
禪宗雖然仍具有某種宗教的形式,但由于它要求破除念經(jīng)、坐禪、拜佛等一切外在的束縛,這勢必包含著某種否定其作為一般宗教的意義。這就是說,禪宗的世俗化使之成為一種非宗教的宗教在中國社會發(fā)生著影響,它把人們引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超越現(xiàn)實的目的,否定了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與之對立的天堂與地獄,表現(xiàn)出‘世間法即佛法,佛法即世間法的世俗精神。
禪宗作為一種宗教,它不僅破除了傳統(tǒng)佛教的規(guī)矩,而且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不靠外力,只靠禪師的內在自覺就可以成佛,這樣就可以把以‘外在超越為特征的宗教變成以‘內在超越為特征的非宗教的宗教,由出世轉向人世,從而克服了二元化的傾向。這種轉變,是否可以說禪宗具有某種擺脫傳統(tǒng)的宗教模式的傾向。
如果說在中國有著強大的禁錮人們思想的傳統(tǒng),那么是否也有要求打破一切禁錮人們思想的‘資源呢?如果確有這樣的‘資源,禪宗應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禪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束縛,打破一切執(zhí)著,破除一切傳統(tǒng)的權威和現(xiàn)實的權威,一任本心,從這處意義上說,人自己可以成為自己的主宰,這樣的思想解放作用在我國長期封建專制社會中應是難能可貴的,似乎應為我們所注意。當然中國禪宗由此建立了以‘自我的內在主體性為中心的權威,虛構了‘自我的無限的超越力量,而又可以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內在主體性所束縛,這也許是禪宗無法解決的矛盾。”[14]
常言道:“堡壘最怕從內部攻破”。禪宗的信徒們以汪洋恣肆的態(tài)度,狂放不拘的言論踐踏佛教的精神價值,肆無忌憚地攻擊佛祖、菩薩們的神圣地位,實際上是在詆毀佛教的社會價值,解構佛教的精神意義,最終是徹底地顛覆和搗毀佛教的存在。針對禪宗的“呵佛罵祖”、“打殺佛祖”這種極端的反傳統(tǒng)、反宗教文化的行為,任繼愈先生指出:“禪宗力圖把佛性從彼岸世界拉回到每個人的內心,把依靠佛教的經(jīng)典轉向引導人們相信個人的頓悟(內心神秘的啟示),把拜佛轉向呵佛罵祖,這就埋藏下了毀滅自己的炸彈?!U宗哲學思想中潛伏著從理論上導致破壞宗教的傾向?!盵15] 任繼愈先生的批評是很有見地的,很深刻的。“呵佛罵祖”、“打殺佛祖”盡管以極端的方式表達了禪宗“無凡無圣”的哲學觀念,但是,這種打倒權威、消解神圣的言論行動,其最終的結果,是自己挖坑埋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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