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向峰
那年我18歲。18歲的青春,在高考前夕除了緊張,就是無奈的焦灼與壓抑。
距高考不到20天,一個陰霾密布的黃昏,一向自詡身體健康的我,卻病倒了,實在撐不住,只能無力地躺在宿舍的床上,但心里卻因為今天晚自習上不成而內(nèi)疚不已,那時豈敢耽誤一個晚上,連一小時都要格外珍惜的。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卻聽到有人低喚我的名字:“峰伢,峰伢,你這渾身都濕透了啊……”我睜開睡眼,才知父親正坐在床邊。他一邊輕輕吹著杯中的熱水,一邊用勺子攪動著杯子里的苦藥。印象中自我初中畢業(yè)后,與父親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還是第一次。剎那間仿佛有什么哽住了喉嚨,但又說不出口。
作為小學教師的父親雖不威嚴,但從小到大我與他單獨交流的機會少得可憐,印象中也無和他吵鬧、開玩笑的經(jīng)歷,其實我內(nèi)心很羨慕那些和父親無所不談的同齡人。尤其是上高中后,每次從鄉(xiāng)里的學?;丶遥c他說話不過一兩句,他問我學習的情況,有時我只從牙縫里敷衍了事地擠出兩個字:還好。我性格內(nèi)向,父親話也不多,這就是一對沉默寡言的父子。
父親簡要地說,他是從一親戚家小孩口中得知我生病的消息的。說完后,他先托起我后背,讓我靠在墊起來的枕頭上,然后一勺一勺地把藥送入我的嘴里。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褲腳卷得老高,褲子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泥塊,顯然剛從勞作的地里歸來。而腳上的那雙解放鞋已經(jīng)濕透,幾乎看不清顏色,仿佛剛從水里撈上來,也沾滿了泥點。這雙解放鞋在我的印象中少說也穿了三四年了。破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洞后,媽媽曾堅持說要換雙新的,但執(zhí)拗的父親說這雙鞋補補還能穿。于是穿著這鞋,往返于家與十里外的一個偏僻山村學校;穿著這鞋,逢節(jié)假日與媽媽一起下地干農(nóng)活。一雙補丁連補丁的解放鞋承載著父親無盡的勞作和太多生活的艱辛,而更多的是省點費用,為了家里龐大的開銷。
而在那天夜里,父親也是穿著它穿過濃重的夜色,步行五六里的山路來到我上學的中學。五六里的山路在白天步行需近一個小時,而且山路荊棘叢生,坑坑洼洼。路途中,還有幾處墳塋,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趕來的。讓他忐忑不安的是兒子的病,是怕我的病情影響了高考前那些爭分奪秒的日子。
從一勺一勺的藥水里,從濕得能擰出水來的鞋子上,我仿佛讀懂了父愛的點點滴滴。倔強叛逆的我們在年輕時沒有認真地去解讀,總覺得父親的寡言沉默是一種冷漠,其實他愛的絲絲縷縷已延伸到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那無言的愛的背后,是細膩溫情,只不過不善于表達而已,而少不更事的我們也無法理解。
六月夏夜的露水,濕了父親那雙綴滿補丁的解放鞋,暖的卻是一個孩子曾經(jīng)“冰冷”的心。
(摘自《作家導(dǎo)刊》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