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
摘要:靈轡為清代初年齊魯名僧,青州法慶寺住持,其出自清初顯赫一時的道態(tài)——天岸升一系臨濟宗天童派法脈。靈轡住持法慶寺多年,禪風峻烈,修為高深。靈轡工于詩文,與當時的諸多名士交游唱和。靈轡有兩大著名弟子奚林和成楚,其與奚林之間產生了清初齊魯佛門一大公案。
關鍵詞:靈轡;法慶寺;禪風;詩文;奚林
中圖分類號:1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番僧》篇記錄了曾到訪青州法慶寺之藏傳佛教僧人的樣貌,“像貌奇古,耳綴雙環(huán),被黃布,須發(fā)鬈如”,并言“和尚靈轡,不甚禮之”。此處之靈轡和尚文中著墨雖少,卻是清朝初年名動齊魯?shù)母呱?,不僅師出名門,德識高卓,也是一位著名的侍僧,交游廣泛,與王士稹、高珩、唐夢賚、蒲松齡、李煥章等山左名士皆深相交契,詩文唱和酬答,其弟子奚林、成楚等也是一時尊宿。本文在查閱大量資料的基礎上,試對其生平行止、思想精神、詩文交游、法脈傳承等進行梳理和考證。
一、生平悟道
靈轡,名元中,人皆稱之為“轡公”,俗姓謝,河間府任丘縣人,其父謝廷瑤為天啟元年(1621)舉人,后因戰(zhàn)爭城陷罹難,《古今圖書集成·官常典·忠烈部·名臣列傳五十一》對其父有記載,其母徐氏。靈轡七歲入私塾,曾問塾師“讀書能不死耶?”塾師駭異,可見其自幼膽略志趣即不同凡響。其九歲時父親罹難,十九歲時母親去世,靈轡終制后便投濟北寺出家,逾年從一名名淵源的律師受具足戒,淵源每天夜深仍見靈轡持經誦咒不輟,心下贊許,對靈轡說“子法器也,當求向上事”,意即讓其求取禪道。靈轡按慣例以為習戒律五載乃許習禪,淵源說:“子根器猛利,律豈為汝設哉?”此后密庵禪師在長山九蓮庵開講,靈轡前往參禮,并同密庵到萊州昆廬閣閱看《楞嚴經》,看至“阿難不知心”處大惑不解,以至于寢食俱廢,“阿難不知心”處即《楞嚴經》中著名的“阿難問心”,世尊為其“七處征心”的典故。當時臨濟宗名僧木陳道忞正住持青州大覺寺(即法慶寺),道忞是明末臨濟宗高僧密云圓悟的法子。靈轡赴大覺寺參謁,道忞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這一話頭啟發(fā)眾人悟道,靈轡經七日仍大惑不解,竟“哭泣竟日”。當時天岸升禪師為道忞門下首座弟子,問靈轡“汝向父母未生前道一句”,靈轡方擬議,天岸急掩其口日:“道,道。”靈轡仍不知如何應對。天岸問:“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個甚么?”靈轡無對,天岸便打,說其為“鈍置煞人”,此時靈轡忽然省悟,此后“下語輒契”?!安皇切模皇欠?,不是物”是禪宗所說人原本清凈無礙的自性,但自性只可用心體悟,不可言說,一說便落于言詮,不能圓滿地表達其本來意義,更不可將其形容為“心、佛、物”等有形或無形的事物,木陳和天岸都以此來接引靈轡,而靈轡很快便有所悟,證明其禪學的水準和心思的敏捷。之后靈轡受法于天岸升,成為明清之際盛極一時的臨濟宗天童法脈傳人。
二、住持法慶
順治十六年(1659)靈轡隨師祖木陳道忞和師傅天岸升北游入京,為順治皇帝說法,被賜予紫袈裟,道忞南還,天岸住持青州大覺寺,靈轡在大覺寺侍天岸三載,其后南下參禮道忞,在揚州龍津禪院住三年,之后歸于大覺寺,經書記、西堂而為首座,后來得到天岸的法印,即成為天岸的繼承者,此時靈轡三十二歲。三年之后天岸南下至海鹽金粟寺參省道忞,留靈轡權攝大覺寺事務,此時大覺寺被清廷賜法慶寺之名,康熙十三年(1674)五月天岸于金粟寺示寂,遺命靈轡正式住持法慶寺。靈轡登位后,仿照南堂靜禪師,與僧眾約法三章:“一者吃飯不許咬著一粒米,二者著衣不許掛著一縷絲,三者山門頭佛殿里東行西行不許動著腳跟?!背燥堅趺纯赡懿灰У矫?,穿衣怎會不掛一縷絲,在山門佛殿里走怎會不動腳跟,靈轡此語實是機鋒禪語,引導弟子們在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都能做到無念無住,無滯無礙。靈轡住持法慶寺十五年,“坐曲錄床,道風遐暢,名動諸方。煅煉鉗錘,刮骨見髓,如獅子搏象,兔必用全力。如醍醐甘露,灌頂沁心。如其室者如鐵壁銀山,不可梯傍。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此句一是說靈轡的造詣之深,使人仰望莫及,又包納萬象,豐富精彩;二是贊靈轡的機鋒竣烈,剛疾迅猛,截斷人之執(zhí)妄,同時又易使人省悟,且悟后如醍醐灌頂,甘露沁心,酣暢淋漓。
靈轡為人“坦易和平,不尚峻厲”,“踞猊坐,機鋒迅發(fā)”,法慶堂上和尚傳而且廉潔自持,方丈中不蓄一錢,在修持佛法之余常參閱醫(yī)書,調配方藥救助民眾。靈轡天性至孝,其父因戰(zhàn)亂而歿,其謁請文士為其父作志傳,并自撰家譜,其師天岸升示寂,其為之建塔于余姚之鹿宕岡棲云院,又建法塔于法慶寺。康熙二十七年(1688)靈轡因病退養(yǎng),康熙三十年(1691)十一月七日,靈轡召集眾僧云:“老僧去甚灑脫,更無一事?!北娙藛柶溥€有何言教,靈轡云:“老僧不病也不恁么,病也不恁么,十方世界,無可無不可?!毖援吇ィ缐哿?,僧臘四十三。
三、交游唱和
靈轡“名動諸方”,其交游很廣泛,泰山名僧祖珍禪師(元玉)是其同門師兄,兄弟兩個情誼深厚,靈轡曾登臨泰山,祖珍賦詩以志:“此日登臨興,堪娛終古情;天高云樹靜,塵絕石泉明;作賦書巖壁,揮毫喜弟兄;夜闌銀漢立,能禁影崢嶸?!弊嬲湓臅銊铎`轡“以入有佛眾生之境,行無佛眾生之事”,在紛紜塵世中秉持師祖宗風,慈悲濟世。
一代詩宗王士稹是靈轡的好友,兩人于康熙十二年(1673)初次相識,自此深相交契??滴醵辏?683),靈轡游于京師,曾與一名叫楊水心的居士雪中造訪王士禛,王士稹賦詩以志其事:“謝公居剡后,禪藻在諸孫;何意杼山老,雪中來叩門;行忘石頭滑,坐愛地爐溫;況是逢桑芋,清詩與共論?!眱扇讼喾?,談笑相行,忘卻雪天地滑,圍爐論詩,多年后靈轡圓寂,王漁洋為其書寫墓塔銘時對此仍念念不已。平時兩人也詩文酬答,且看王士稹的《寄靈轡》一詩:“看山復臨水,蕭灑坐禪身;我愧龐居士,師如竺道人;打包殘雪映,歸寺藥苗春;石瀃新流滿,相期凈土六塵?!睆拇嗽娍煽吹綕O洋對靈轡的禪棲生活充滿了欽羨。此外,青州馮溥、淄川高珩、蒲松齡、樂安李煥章、諸城張侗、膠州法若真等山左名士與靈轡亦相熟識,來往同游,詩文唱答。馮溥的《佳山堂集》中曾提及其與靈轡的交往,蒲松齡與是時山左佛門關系頗深,也是法慶寺的??停谄渲髦袑`轡有所記載也就不足為奇。李煥章是靈轡弟子奚林的密友,與靈轡也熟識,有“余在法慶寺束裝,靈轡大師燒筍相餉”己酉南游日記的記載。張侗與其族兄弟張衍、張傣等曾與靈轡游覽五蓮山,參禮五蓮名剎光明寺,并有諸多詩文留世,如張侗的《山中同轡大士云門笠子壺石分賦清虛舒徐四字》、張傣的《送轡上人游龍湫》等,法若真有《三月靈轡和尚過訪即言別》的贈詩等等??梢钥吹?,靈轡的友人,不僅有法門同道,也有官宦顯貴,飽學鴻儒,他與這些人交相往來,唱和酬答,也是清初山左佛教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靈轡工詩,將其日常吟詠所得結而成集,因其常年居住在法慶寺下院柳峪寺中,故名為《柳峪集》。今試舉一例,以觀其詩風,《山居》詩道:“風波終日履如夷,誰念絲絲白發(fā)垂。洗藥每臨新瀑水,供炊頻謫礙云枝。詩成瓦鼎香初燼,夢斷匡床月落遲。寄語幾多忘世者,問君幽興近何之?!贝嗽娮x來簡潔淡雅,描寫洗藥、采樵、吟詩等山野日常禪居生活的樸素和平常,也反映了高僧瀟灑達觀的心緒。樂安李煥章說“予年來序轡和尚詩,序風句、奚林、石林、引微、冰觀諸禪人詩,每讀之,可奪前五子、后七子之席”,也從側面印證了靈轡的詩文水平。
四、法嗣情況
靈轡住持法慶寺多年,門下弟子眾多,內中最為著名的是奚林和成楚,奚林和靈轡之間還產生了轟動一時的齊魯佛門大公案。
奚林,名成榑,別號隱西,俗姓蔡,生卒年不詳,關于其籍貫身世,《國朝山左詩鈔》的作者盧見曾、《瓶廬詩稿》的作者翁同穌及《學山詩話》的作者民國人夏敬觀等人均稱其為諸城人,其好友李煥章稱他“姓蔡氏,順天武清人,家河西務,舊朝指揮家也”,法慶寺首座奚林樽禪師傳其密友為其所作傳記,真實性可靠性應更高一些。其原為行腳僧,康熙八年(1669)至青州法慶寺遇到靈轡,靈轡“一見異之”,對其頗為器重,僅三四年的時間就將其從侍者升為首座,且欲將衣缽傳與他,霽輪禪師奉旨修《五燈禪史》,也曾邀請他加入,可見奚林于佛法造詣及為人處世確有不凡之處。其師伯祖珍禪師對其才學也很贊賞,曾對人說“吾弟座下有科擻(應為抖擻之誤)漢子,上掠隱光家私,下奪大鑒衣缽,超然獨立不流轉”。蒲松齡曾有《武定知州請奚林和尚啟》一文,代當時的武定知州撰文請奚林上堂講法,文中稱贊他“大師雪山羅漢,鷲嶺仙人……粉碎頑空,心凈琉璃之地,津梁大道,舌發(fā)珊瑚之光,說偈則金玉成音,翔步則旃檀散馥”等,雖有溢美之詞,也非無據(jù)而發(fā)。
但奚林學法做事,別有性格,有時不為佛、儒之軌范道德所拘牽,但在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中,其做法必然招致師長同門的不滿。祖珍禪師曾告誡他說“若有時時不忘光耀祖宗門戶念頭,則道德自是從此而增,學問自是從此而長,暨出世人世,自利利人一應經濟等事,亦莫不從此稱;第一入步在能以吾儒孝弟為立身根本,而方使人道之正,禮樂之存”,勸其以儒家的孝悌等倫理道德處事,此乃祖珍的諄諄教導,但也隱含批評責備其“孝悌”道德的缺失。但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奚林的個性最終使其遭受被逐出師門的命運??滴醵四辏?689),由于對其行事的不滿,加之別人的讒謗,奚林終于被老病中的靈轡逐出法慶寺,“孤裝病蹇,藤杖芒鞋,茫茫逆旅,未審厥居……如逐臣之去國,孽子之無家”,相當窘迫和狼狽。
對于此事公論是歸咎于奚林的。其師伯祖珍禪師曾專門致書奚林,對其言道“昔晉獻公不能盡君父之道,則其不仁歸諸獻公不歸申生;申生能盡臣子之道,則其仁歸諸申生不歸獻公;吾料吾弟之待吾侄未必全似獻公,吾愿吾侄之事吾弟當必全效申生,作千萬世后臣子榜樣”。祖珍舉出春秋時期晉獻公和其子申生的例子,實則責備奚林有虧于弟子之道。李煥章言“某與轡和尚相共二十八年,見其永夕永朝無一失德,何可訾議?即其片瑕微疵,亦不當出于弟子之口,況大師(指奚林)實有罪過”,法慶寺首座奚林樽禪師傳很明顯是在指責奚林的過錯和其對師傅的悖逆。而在奚林被逐的次年,李煥章去探望他,發(fā)現(xiàn)奚林“不問其本師和尚邇日病勢若何,有無可慮”,仍接受邀約四處說法,尤其是聽到奚林“公然肆謗本師和尚于臨淄學博趙先生所”,讓李煥章十分驚駭,“不意大師之敗壞至此也”,對其人品做派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于是憤然寫下《與奚林師絕交書》,與其絕交。
拋開其所引發(fā)的清初山東佛教領域的此次大公案而言,奚林禪師也是明末清初山左地區(qū)的著名詩僧和碑學先驅人物。奚林曾著有《登岱草》,張侗為之作序,也作有《奚公語錄》。關于碑學,奚林曾藏有魏碑名帖《張黑女墓志》,該帖清道光年間由著名書法家何紹基所得,何紹基在《題所藏黑女志》絕句中說:“誰解奚林文字禪,魯珍題罷復云泉;空山佛屋談碑處,方外風流二百年。”他也曾藏宋拓本《乙瑛》碑,此拓本后為清末曾任兵部尚書的徐郙所得,翁同穌在《瓶廬詩鈔題乙瑛碑》詩中說:“奚公石墨填禪窟,媛叟重將真面開;會見藩陰君表頌,走將竹影研齋來?!贝送猓闪诌€曾藏有《曹全》《張遷》等著名碑帖。
成楚,號荊庵,字碩林,新城縣(今桓臺)人氏,俗姓寇,“少出家,遇岸公,受戒歸法慶,侍轡公”。在法慶學成后,“已而倡教西南”,先后住錫于長清之榮壽寺和名剎靈巖寺,后來又住持于法慶寺,“緇素云流,百廢俱舉”,可見其在法慶寺亦有一定的作為,及其圓寂之前,能“豫知死期,先時自營”。王士稹在其《池北偶談》中曾對成楚其人其詩作過專門記錄,“新城釋成楚,字荊庵,受五戒于法慶,今居靈巖,頗能小詩”,并記載了其代表性詩句。據(jù)宣統(tǒng)《山東通志》,成楚曾奉敕撰《續(xù)五燈會元》,將天下高僧的語錄載錄其中。成楚的徒弟“佛魯?shù)廊恕痹鴧R集成楚的平生語錄,由新城籍大臣何世瑾編集成《荊公語錄》,并稱贊成楚“辨真實心,行真實事,悟真實道,說真實義,不自誤以誤人,不自誑以誑人,簡易明白,為天人利,蓋吾師荊庵一人而已”,透過該贊語,我們可以想見,成楚是一位不僅詩文頗有造詣,而且對于繼承和闡發(fā)佛教宗旨以利群濟世也有一定之功的有道僧人,此兩本著作可惜今已無傳。
五、余論
蒲松齡與佛教有著深厚的淵源,佛教的思想精神、寺院、僧人的描寫等在其作品中所占篇幅甚大,對當時山左地區(qū)真實存在的僧人也有著墨,比如《聊齋志異·金和尚》篇中所說的“金和尚”,即是五蓮山光明寺第五代住持泰雨和尚,此外還有本文所探討的靈轡和尚,以及《聊齋文集》中所提到的靈轡弟子——奚林等。這些僧人不僅是當時山東地區(qū)佛門耆宿,也是社會名流,同時是山左詩文圈的重要成員,與世俗社會的關系也值得深加探究。尤其是包括靈轡在內的道忞——天岸升一系天童法脈,得益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恩遇,在清初山東地區(qū)顯赫一時,其與世俗社會的互動當更密切。故此,由《聊齋志異》等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擴展開去,探究這些僧人的真實事跡,對于山東佛教史、文學史、社會史等的全面深入研究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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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