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平

(安徽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51)

邵作舟(1851—1898)，行名運超，字班卿，安徽績溪人，是晚清維新派著名人物之一，其代表作《邵氏危言》與湯壽潛的《危言》、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并稱為“晚清三危言”。因為有關(guān)邵作舟面世資料稀少而零散，學術(shù)界對這位徽州人物缺少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隨著近些年來邵作舟更多手稿的發(fā)現(xiàn)和出版，邵作舟的歷史地位及其貢獻逐漸被學界所認識和重視?！栋嗲湓姴荨肥墙诎l(fā)現(xiàn)的邵作舟文學作品之一種，收在《績溪邵班卿先生文詩存稿兩卷》，今藏南京市圖書館，封面有“光緒辛丑五月詠南廬錄存”等說明文字。

詩篇沒有注明創(chuàng)作時間，但從內(nèi)容可以判斷，基本上是邵作舟在天津做幕僚或逗留天津時期的作品。邵作舟出身官宦家庭，1882年游天津，翌年入天津海關(guān)道道臺周馥幕，并課其子周學熙學業(yè)。1889年入天津海防支應局，與津海關(guān)道臺李興銳交往甚篤，究心于當世之務，寫有《邵氏危言》等著述。1898年正月初一，邵作舟卒于天津。*《邵作舟年譜簡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7頁。

《班卿詩草》是一份珍貴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收詩47首，有詠史詩、詠物詩、游覽詩、送別詩等，涉及政事軍事、家事國事，或批評朝政、陳情報國，或感慨時事、表達主張，以文學的手法生動地再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歷史場景和風云變幻，真實地表達了這位思想先驅(qū)者的歷史認知、愛國胸懷和政治膽識。

一、詠史詩中的述古、懷古和史評

一般來說，詠史詩是指借用某些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歷史遺跡等歷史題材進行敘述、感懷、評論以寄托個人懷抱和情感的詩歌，有的偏于敘述，有的偏于感懷，有的則偏于評論。邵作舟的詠史詩，三者結(jié)合的特點比較明顯。

《班卿詩草》的開篇就是《詠史》四首(虎牢有晉戍*手抄稿作“戌”，應為“戍”。；長星掩明月；漢中本天險；漢家厭積弱)。第一首《虎牢有晉戍》詠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之間的外交與戰(zhàn)事?！盎⒗斡袝x戍，乃速楚師至”，敘述的是公元前571年，晉國稱霸，晉悼公接受孟獻子的建議，在虎牢筑城，屯兵戍守，由此導致了晉楚之間的戰(zhàn)爭?！搬叿潜傲籂?，志欲弱鄭庇”，楚國出兵，不是吳國邊邑卑梁與楚國邊邑鐘離“兒童爭?！敝惖募m紛，而是為了打破晉鄭之間的庇護。“喟然納上郡，要盟徇所恣”，指公元前328年，魏國因為屢敗于秦國，被迫與秦簽訂條約，割讓上郡(今陜西省北部)地區(qū)15縣與秦。“奈何九伐張，武備皆兒戲。赫赫趙孟儔，寧無挈瓶智?！本欧?，古代指對九種罪惡的討伐。武備，指武裝力量、軍事裝備等。趙孟，是春秋時代人們對晉國趙氏歷代宗主的尊稱。挈瓶，指汲水用的小瓶，喻知識淺薄?！蹲髠鳌ふ压吣辍罚骸半m有挈缾之知，守不假器，禮也?！?趙生群：《春秋左傳新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75頁。結(jié)尾這幾句史評，是對晉國國君治理國家能力的質(zhì)疑和批評。這首詩詠的是古史，明眼人一看，實際上是寫晚清當局，是寫甲午中日之戰(zhàn)?；⒗斡袝x戍，暗指清政府對抗日本有天然門戶遼碣，但還是避免不了北洋水師的全軍覆沒。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被迫與日本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馬關(guān)條約》。條約主要內(nèi)容包括：中國承認朝鮮獨立；割讓臺灣島及其附屬島嶼、澎湖列島與遼東半島給日本；賠償日本2億兩白銀；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允許日本人在通商口岸開設(shè)工廠。這些條款，與“喟然納上郡，要盟徇所恣”一樣，詩人感嘆這是歷史的重演。

《詠史》第二首《長星掩明月》，運用一系列歷史典故，集中揭露了空談誤國的危害。長星掩蓋了明月，周圍是一片黑暗，這正是現(xiàn)實的寫照?！熬然馃┮咀專铱锗萼薄?，房屋起火了還揖讓再三，自家做房子卻問陌生路人拿主意，怎么能做成大事？“唐兵未渡浿，戈船歘相摎”，浿水，即今天朝鮮的大同江。此處典故指的是唐太宗貞觀十九年討伐高麗的那場戰(zhàn)爭，因為氣候把握不準，又采用速戰(zhàn)速決的錯誤決策，最后戰(zhàn)爭失敗?！叭簬浬懈邥n黃棄東陬。搏擊寄燕雀，固無咫尺謀?！蓖砬骞倭胖俚聼o才，邵作舟早年就有揭露批判，“化天下之須眉丈夫而為婦人女子，國小有急，愕眙四顧，而無一人之可用，今日之宦途也?！?《邵氏危言·官敝上》，《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第235頁。“惜哉樊籬決，重閉何由修”？詩最后兩句，抒發(fā)了作者對時局深深的憂慮，越南、朝鮮這些小國，過去都是大清的藩國，如今被他國侵占，清政府卻不能施以援手，哪有辦法修復關(guān)系、回到從前？

第三首《漢中本天險》是借用典故以寄托對時事的感慨。漢中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歸魏之后，姜維曾經(jīng)和鐘會密謀光復蜀國，最后事跡敗露，導致兩人被殺。劉綎是明朝杰出的抗倭將領(lǐng)，先后兩次入朝抗日，平定楊應龍之亂，大大小小數(shù)百次戰(zhàn)斗，所向披靡，有“晚明第一猛將”之稱，由于朝政失序，最后死于抗擊后金的薩爾滸之戰(zhàn)，以身殉國。百年基業(yè)，毀于蟻穴，如今的天津海防，“樓船引渤海，遼碣足相掎”，但是如果用人失策，結(jié)局一定是“豨突徒俱靡”。“猿臂”指西漢時期名將李廣，李廣曾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屢經(jīng)磨難，戰(zhàn)功卓越，卻未得封爵。*《史記·李將軍列傳》：“嘗從行，有所沖陷折關(guān)及格猛獸，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67頁。此處翻用南宋詞人劉克莊《滿江紅》“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濤急。有誰憐、猿臂故將軍，無功級”詩意，側(cè)面表達了自己無路請纓、報國無門的郁悶心情。不過，“勿謂形勢劣，高祖從此起”，圣主出現(xiàn)，劣勢也有可能轉(zhuǎn)為優(yōu)勢。第四首《漢家厭積弱》也是借古喻今的寫法。1895年春發(fā)生的“公車上書”，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康有為、梁啟超聯(lián)合在京應試舉人1200多人，在上光緒皇帝書中提出了“拒和、遷都、變法”的主張。邵作舟認為，變法如果僅僅只是學習外國的“制器”、購買西方的武器和設(shè)備，如同師法我們的老祖宗公輸班制造的攻城利器云梯一樣，是不足以改變“漢家厭積弱”的現(xiàn)狀的，我們真正需要學習的是西方先進的政治制度。建立北洋水師，“軍成竭膏血”，而結(jié)果卻是“連營一何雄，但聞邴泄驅(qū)”。北洋水師的覆滅清楚地說明了一個道理，“始知善守國，別有根本圖”。根本上牢固了，國家富強了，“有苗雖暴桀，亦豈干唐虞？”

《幸有》四首(幸有東懷冊；富國應多策；鑿空環(huán)群裔；艷說黎靳眩)，雖然沒有冠以“詠史”之名，實質(zhì)上也是詠史詩。第一首敘寫的是遼、金之間的戰(zhàn)事。1114年正月，完顏阿骨打建國號“金”，開始起兵反遼，遼軍屢戰(zhàn)敗北。1118年8月，阿骨打聽信降將楊樸的建議，以“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必先求大國封冊”為由，建議遣使與遼議和，條件有三：一是遼冊金國號為“大金”、冊阿骨打為東懷國“至圣至明皇帝”。二是遼稱金為兄，歲輸銀、帛二十五萬。三是遼割讓長春、遼東之地與金。此時，遼內(nèi)外交困，天祚帝耶律延禧想早日結(jié)束與金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因遂其意，作《天祚帝封金主為東懷國皇帝冊》。但東懷冊并沒有帶來和平與繁榮，“創(chuàng)夷余海北，兵甲散關(guān)西”，官員退食于家，宮廷里銜杯舞馬卻沒有停止，在這樣一個時代，如果文種、范蠡這樣的人杰再世，也不宜去會稽隱居。邵作舟在此詩中以文種、范蠡自許，表達了憂國憂民的深厚情懷。第二首《富國應多策》表達了邵作舟維新變法的另一重要思想——加強與外國的貿(mào)易往來，落腳點是黎民百姓。富國首先要富民，富民是與百姓共享財富，而不是搜刮平民的財富。宋代呂惠卿收稅，“民家尺椽寸土，檢括無遺，至雞豚亦遍抄之”*吳海京：《資治通鑒續(xù)紀》上冊，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247頁。，連老百姓的住屋、地角乃至養(yǎng)的雞、豬等等都要納稅，邵作舟認為如此剝削，不是富國的良策?；ナ?，指的是民族或國家之間的貿(mào)易活動。駔儈，原指馬匹牲畜交易的經(jīng)紀人，后泛指經(jīng)紀人﹑市儈。劉晏是唐代著名經(jīng)濟改革家、理財家，他擔任鹽鐵使兼轉(zhuǎn)運使時，變革鹽法，改政府控制鹽商收稅為控制貨源，“廣牢盆以來商賈”*(宋)王溥：《唐會要》卷87，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590頁。，即提供煮鹽的主要生產(chǎn)工具——牢盆以招致商賈為新增鹽戶。此舉提高了全國鹽的生產(chǎn)產(chǎn)量，大大增加了政府財政收入。此詩借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批評了搜刮民眾以富國的錯誤做法，提倡通過商業(yè)貿(mào)易以增加政府稅收。第三首《鑿空環(huán)群裔》借用典故說的是，張騫通西域促進了中西物質(zhì)文化交流，昭君出塞換來了邊關(guān)和平五十年，但我們?nèi)匀灰岱郎磉叺闹庖钢肌，F(xiàn)在的形勢如同戰(zhàn)國時期，國家與國家之間，連橫合縱，各懷異心，沒有一個國家會站出來為中國撐腰，個個都是道貌岸然的盜賊，和談改變不了國運。邵作舟這一政見，在《邵氏危言》卷上《正本》中也有論述：“前歲之役，朝廷憤于法人之橫欲，大有所誅伐。既而馬尾破，船廠焚，一敗于越南，再困于臺灣，慨然許盟，卒以和罷。敵之桀驁而不可馴者，視道光、咸豐之際，蓋無甚異。”第四首《艷說黎靳?！返膬?nèi)容與第三首有關(guān)聯(lián)，我們可以艷羨某些國家的技術(shù)，但我們應該知道“國本牢”是第一要務。這里使用的典故是明代李廷機《五字鑒》中的“景泰初監(jiān)國，人情尚動搖。一自升黼座，守固國本牢?！?(明)李廷機編著：《鑒略妥注》,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78頁。國本，指立國之本，立國之綱紀。有綱紀，還需要人才去執(zhí)行?！爸T賢重綱紀，借寇莫徒勞”句，寇，指漢朝寇恂，他治理潁川有政績，離任后隨光武帝再至潁川，百姓遮道請求：“愿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第4卷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2頁。后遂以“借寇”表示地方上挽留官吏，稱贊其政績。這首詩表達了邵作舟維新變法的又一重要思想，既要重視外來文化，更要立足本國實際，發(fā)揮人才在治國理政過程中的作用。

二、詠物詩中的比況與政事批判

詠物詩的特點就是托物言志，所詠之“物”往往是作者的比況。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薄栋嗲湓姴荨分性佄镌娪小耳Q》、《老馬》、《鸚鵡》、《貓》等四首，由物到人，由實到虛，通過對“物”形象的塑造，比況現(xiàn)實人物，寄寓自己的人格追求。

鶴，古人以為天上的瑞鳥，常比喻隱居的賢士。《詩經(jīng)·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指賢士出山，聲名遠播。鶴的喻象，后來有了改變。《左傳·閔公二年》記載，衛(wèi)懿公好鶴，外出時，鶴也乘軒。軒，卿大夫的用車，借指官爵祿位?！皩?zhàn)，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zhàn)？’”結(jié)果，衛(wèi)師敗績。此后，乘軒鶴、軒鶴成了空有官爵祿位而不能當事者的代稱。邵作舟的《鶴》詩，先寫鶴之腥膻不擇，再揭鶴之“空戀乘軒寵，殊無報主心”，最后以飛鸮(貓頭鷹)相比，諷刺那些受到寵信又無報主之心的庸官不干實事，空談誤國。

老馬識途，常常用來比喻有經(jīng)驗的人對事情比較熟悉。這一典故，《老馬》詩卻是反其意而用之，太陽西落，道路越來越險惡，老馬馱著衰弱多病的主人艱難行進?！柏M收識途效，不解據(jù)鞍?！?，老馬雖有識途的經(jīng)驗，卻哪能理解主人坐在馬鞍上的危險。看見水草就群逐而吃，忘記背上還有衰弱多病的主人；到了孤寒地帶，就止步不前。天閑，指皇帝養(yǎng)馬的地方?！疤扉e三十載，款段負恩私”，這匹老馬今天的表現(xiàn)，真是有負主人以前多年的恩寵啊。宋人梅堯臣《傷馬》詩：“況本出天閑，因之重怊悵”。梅堯臣怊悵的是“空傷駿骨埋”，邵作舟怊悵的是“款段負恩私”，兩詩的意旨顯然不同。

鸚鵡，唐詩中一向代表的是皇家寵物，如朱慶馀《宮詞》：“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邵作舟《鸚鵡》詩開篇借此說事，“拔置能言地，開籠賞一鳴”，拔置，指提拔安置；言地，指言官的職位?；实凵磉叺难怨伲c鸚鵡無甚兩樣，起不到監(jiān)督與規(guī)諫的作用?！白姆窒愕景祝咏捶壳濉?，說鸚鵡的飲食居住，喻皇帝身邊的言官寵臣?！白姆窒愕景住庇魇澄镏滟F，典故從杜甫《秋興》八“香稻啄馀鸚鵡?！敝衼恚弧熬咏捶壳濉?，此處洞房指豪華清幽的宮廷居室，化用司馬相如《長門賦》“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詩意。“主人日沉醉，熟視未聞聲”，這些鸚鵡不僅不做正事，連起碼的提醒規(guī)諫都沒有。

貓與人親近，自古就是家庭寵物。到了宋代，朝野以養(yǎng)貓為貴，宋徽宗曾畫《貓蝶圖》，以“貓蝶”諧音“耄耋”。明代宮廷養(yǎng)貓風氣更甚，貓的稱呼五花八門，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記載：“明萬歷時，御前最重貓，其為上所憐愛，及后妃各宮所畜者，加至管事職銜，且其稱謂更奇：牝者(母貓)曰某丫頭，牡者(公貓)曰某小廝，若已騸者(被閹割的貓)，則呼為某老爹。至進而有名封，直謂之某管事，但隨內(nèi)官數(shù)內(nèi)同領(lǐng)賞賜?！迸c邵作舟同時代的晚清重臣張之洞性喜畜貓，不僅親自喂食，還與貓同吃同睡。貓有時遺屎于書上，輒自取手帕拭凈，不以為穢，被稱之為“鏟屎官”。邵作舟《貓》詩由物及人，“爪牙驕不用，雞鶩日溫喧”，這些貓不去逮鼠，卻與雞鶩相爭；養(yǎng)尊處優(yōu)，“寵結(jié)深閨暱，眠依繡榻溫”。邵作舟《貓》詩對當朝那些貓官進行了鞭撻，“大官當減廩，坐食費魚飱”。魚飱，魚做的食物。陸游曾寫12首詠貓詩，《贈粉鼻》：“問渠何似朱門李，日飽魚飱睡錦茵”。兩詩相比，邵作舟直指當朝大官，對黑暗政治進行了嚴厲批判。

三、游覽詩中的歷史、現(xiàn)實和感懷

游覽詩是指游覽山水或?qū)ぴL勝跡時，描摹景物，借景抒情的詩篇?！栋嗲湓姴荨分杏斡[詩有《天津八首》、《游北河》、《西沽》等，在這些詩篇當中，詩人借助景物描摹，打通歷史、現(xiàn)實、感懷的時空，表達了對時局的政見和憂慮。

《天津八首》第一首寫渤海岸邊碣石一帶富饒的景象，“粳稻開屯便，魚鹽出海饒”，詩人心中的喜悅之情不言而喻，“無心逐遼廓，寄跡且團瓢”，天下太平，有一團瓢之屋居住就足矣。第二首寫章武之地理位置和民生現(xiàn)狀。三國時期，曹操分河間國、勃?？ぶ谜挛淇ぁ］牼诚喈斀窈颖笔〈蟪?、文安、青縣及滄縣東部等地。“章武股肱郡，云連十萬家。灌輸亙西北，豪俠近京華?！闭挛淇拷本?，住在此地的游俠和經(jīng)商的胡人很多?！坝囡L猶佩犢，龔遂意何賒”，是借古說今?！稘h書》卷八十九《循吏列傳·龔遂傳》記載，漢宣帝即位不久，渤?？ひ粠[饑荒，“盜賊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丞相、御史向皇帝推薦了龔遂擔任渤海太守。龔遂上任之后，“躬率以儉約，勸務農(nóng)桑。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勸勉百姓努力耕作。此后，“郡中皆有畜積，吏民皆富實，獄訟止息?！痹娙送ㄟ^贊揚龔遂治理渤海的貢獻，表達了自己對于政府應該重視糧食生產(chǎn)的政見。第三首寫華北平原與江南水鄉(xiāng)的不同，“獨喜家家菊，紛綸似故園”。第四首寫天津一帶，營壘遍布，行營連著綠營，表面上和平無戰(zhàn)事，如同當年婁敬提出和親政策換來國內(nèi)暫時安定，可是“鼓角夜偏鳴”，戰(zhàn)事就在高枕無憂的時刻來臨了。邵作舟在天津期間，耳聞目睹了清政府派代表與日本、俄國、英國、法國、德國、葡萄牙等外國列強簽訂了一系列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和親遣婁敬”，是否換來“和”，邵作舟對此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第五首寫長蘆鹽場。位于渤海岸的長蘆鹽場是我國四大鹽場之一，是我國海鹽產(chǎn)量最大的鹽場。“時貧增榷峻，壟斷戢梟難”，國家已經(jīng)陷入貧困，增加賦稅是一道嚴峻的難題。邵作舟在《邵氏危言》中說：“中國賦稅之重，乃當三倍于英?！彼^“利孔由來久，微聞法尚寬”。第六首寫漯河、滱河、清河的水患與水運，“東平不再得，勞費一何多”，詩人對河道治理表達了憂慮。第七首寫詩人在天津的家庭生活，讀書作文，享有天倫之樂。第八首寫詩人在天津的幕僚生活，“學飫諸君子，交多賢大夫”；“吾道將滄海，斯鄰幸不孤”?！墩撜Z·里仁》記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痹娙私璐吮磉_，“游津過一紀”，十二年當中，所交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第七首、第八首雖不能算作游覽詩，但其中也有歷史書寫，寫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慨。

《游北河》寫的是詩人仲夏游覽北河的途中所見。這里的北河，指的是北運河，是天津通向北京的重要漕運河道。詩人生在江南，感覺北河一帶氣候與南方不同，此時已是仲夏，卻是早春的景象，“蓼幼蜩未鳴，叢葦尚夭紹”。坐在船上，詩人欣賞著兩岸的風景，“扁舟信遠近，一林忽窅窱”，于是棄舟登岸，林中群鳩齊噪，河里連檣漕澀。在這里，詩人看到“道左鐵路亙”，“委蛇指南苑”，火車隆隆，聲如雷奔。那么，這是寫哪一條鐵路呢？這條鐵路是津蘆鐵路，路線是從天津到北京西南郊的蘆溝橋。當時，天津已有唐津鐵路(唐山至天津)運營。光緒二十一年，清廷任命當時在天津小站主持訓練定武軍的胡燏棻為督辦*《清史稿》卷442，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2433頁。《胡燏棻傳》記載：“二十年……是歲定議造鐵路，自盧溝至津，命燏棻充督辦?！保赣私疬_為總工程師，修建津蘆鐵路。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津蘆鐵路建成通車。邵作舟對于鐵路建設(shè)，曾力勸胡燏棻“不用洋工程師，專用詹天佑辦理工程”。*《清楊仁山先生道霖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50頁。邵作舟曾經(jīng)感嘆：“中國各省設(shè)立制造、船政、槍炮、子藥等局，不下十余處，向外洋購買機器物件，不下千百萬金，而于制造本源，并未領(lǐng)略。”*《變法自強疏》，《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第324頁。邵作舟擔心的是，一有兵事，受制于洋人，大局將不堪設(shè)想。

西沽是天津的一個老地名，明初建村時，北運河當時稱為沽河，因村子在沽河之西，故名“西沽”。這個渡口是天津通往北京的的必經(jīng)之路，漕運、鹽業(yè)、糧棧等相繼出現(xiàn)，推動了西沽的繁榮。清代末期，西沽成為軍事要地，1892年，清政府在這里設(shè)立一座儲藏軍械彈藥的西沽武庫并駐扎軍隊防守。這一帶經(jīng)常出現(xiàn)旱情，挑水澆灌菜園，牽拉河中木筏，是常見的景象。這些史實，邵作舟《西沽》詩中就有描寫?！芭忌衔鞴镣锶瘴缣臁?，中午時分，運河上停著許多商船?！坝嗷魑鋷?，小博聚戈船”，殘花相映，襯托出西沽武庫明亮的外墻，士兵們閑著無事，在戰(zhàn)船上玩著棋類游戲。旱情越來越嚴重，“圃旱筒連汲，箄長纜返牽”。缺水就要筑堰蓄水，“東堤新筑堰，云樹頗娟娟”。邵作舟的許多政見，都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

四、送別詩中的歷史場景和人生感慨

一般來說，送別詩主要抒發(fā)的是離別之情。有的離別詩，除了抒發(fā)離別之情，也作其它寄寓，或激勵勸勉，或寄托懷抱?！栋嗲湓姴荨分械乃蛣e詩有《海天一碧圖歌送李公赴閩》《夕同君牧就勉翁話別》《報謁李嘯溪大令適赴保定》等，其中以《海天一碧圖歌送李公赴閩》篇幅最長，文字寫離別之情，卻關(guān)乎時政民生，有家國之思，有人生感慨，昭示了這位維新派先驅(qū)心憂黎民、報效國家的心胸。

《班卿詩草》中大多數(shù)是五言詩，《海天一碧圖歌送李公赴閩》是七言詩。詩中的“李公”指的是李興銳。李興銳(1827—1904)，字勉林，湖南瀏陽人，對邵作舟有知遇之恩，《海天一碧圖歌送李公赴閩》詩序?qū)懙溃骸肮饩w十五年(1889年)，瀏陽李勉林先生來天津管海防支應局，始交余，明年館余于局，與盱眙汪君牧、寶應劉丹庭、無錫林稚眉諸公后先相共至歡。居六年，而先生官天津道?！彼麄冎g，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支應局的這幾年，也是邵作舟最為關(guān)心時局的一段時間?？兿度A陽邵氏宗譜》記載：作舟“館于支應局，前兩江制軍李公興銳是時總理局務，與公交尤篤，公務皆取決于公，北洋賢士大夫慕公名，爭與公交。公自是益究心于當世之務。”*轉(zhuǎn)引自《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第324頁。這首送別詩寫于丙申(1896年)，此年李興銳升任福建按察使?！独钆d銳行狀》記載：“丙申，升授長蘆鹽運使，未履任，先署直隸按察使?；亻L蘆任未幾，又升授福建按察使。丁酉，陛見出都至閩，先兩署布政使，旋升授福建布政使?！?《李興銳日記·李興銳行狀》，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45頁。這首詩的開頭由景及情，表達與友人離別時的留戀和傷感：“碧海茫茫亦有畔，離懷眇眇奚由開。向來聚散一何數(shù)，猶憶樓頭涕橫落。”接著，詩人抒發(fā)人生感慨：“憂國難聞賈傅淚，解懸孰似子輿勇?！辟Z傅即賈誼，因曾任職長沙王太傅，故稱。這里，詩人感嘆晚清時局中憂國憂民者極少，同時也是以賈傅自比，與李公一別之后，救國抱負很難實現(xiàn)了，如同賈誼被貶，淚盡長沙。子輿是曾子的字，《孟子·公孫丑上》記載，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里，詩人也是以曾子自比，為了改變中國百姓的命運，愿意勇往直前，“雖千萬人吾往矣”。與此詩有關(guān)，汪君牧繪成海天一碧圖后，邵作舟寫了《牧翁海天一碧圖成見示》一詩?！摆ぺつ掀衷疲辛鏖贤?？”借用祖逖中流擊楫的典故，頌揚了李興銳報效國家的壯志豪情，也表達了詩人愿與同道一起中流擊楫、抗敵救國的愿望。

以上四類詩，是從題材上做的大致劃分。此外，《苦役行》一詩也值得關(guān)注，詩人是用歌行體反映民生疾苦和社會弊端。歌行體是古代詩歌的一體，漢魏以下的樂府詩常題名為“歌”或“行”。樂府詩有著諷喻時事、美刺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邵作舟發(fā)揚這一傳統(tǒng)，關(guān)注兵役現(xiàn)象，對黑暗政治做了深刻諷刺和嚴厲批判?！敖鑶柡嗡?？晝?yōu)楣儇撏粒簽楣侔嬷?，朝暮何辛苦！”累死累活，卻養(yǎng)活不了家，“顧我妻子餒，吞聲就畚杵”。如今，“咄咄東西鄰，肅肅左右拒。受侮良非少，何以固吾圉？”中法戰(zhàn)爭、中日戰(zhàn)爭，中國多次受侮，如何才能鞏固國防？邵作舟在諷喻黑暗現(xiàn)實的同時，十分擔憂國家前途和民族的危亡。

《班卿詩草》是邵作舟在天津時期的詩歌作品，也是他讀書思考、現(xiàn)實調(diào)研的思想結(jié)晶。這位維新派先驅(qū)在那樣一個布滿危急與挑戰(zhàn)的特殊年代，通過詩歌這種方式，生動地表達了他對國家、民族、百姓的憂慮情感以及救亡圖強的思想和主張，顯示了這位思想家非同一般的學術(shù)素養(yǎng)、歷史認知和政治抱負。

[本文為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重點項目“邵作舟研究”(AHSKZ2016D2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