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森
歷史地講,自春秋末至戰(zhàn)國中后期,我國出現(xiàn)過一個意義深遠的“文學(xué)”自覺的熱潮*所謂“歷史地說”,是指不偏執(zhí)后世的“文學(xué)”觀念來橫暴切割歷史,而是高度尊重歷史的“文學(xué)”觀念及其具體化呈現(xiàn)。對幾千年的“文學(xué)”歷史發(fā)展而言,任何階段上的“文學(xué)”概念都只有相對的價值,不能將它作為絕對標準來切割整個歷史過程。就是說,面對幾千年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我們應(yīng)該調(diào)整姿態(tài),確認持守“文學(xué)相對論”乃是進入真實歷史維度的根基。。期間數(shù)代哲人為文學(xué)確立了“游戲規(guī)則”,且奉獻了卓有成效的實踐。比如孔子(前551—前479)闡釋《詩三百》,并基于心物兩端,確立了詩言性、詩言志、詩言情相與為一的理論體系*孔子的具體論說主要見于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詳情請參閱拙作《上博〈詩論〉“眚”“心”“命”等范疇論析》,《饒宗頤國學(xué)院院刊》第3期(2016年5月)。。孔子之孫子思(前483—前402)確立和實踐了“目”(侔)、“諭”(喻)、“辟”(譬)等論說方式,且區(qū)隔了直言和“(與)〔興〕言”*子思論“目(侔)而知之”“諭(喻)而知之”“辟(譬)而知之”(包括具體應(yīng)用),見于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經(jīng)與說第二十三至二十五章;其區(qū)隔直言和“(與)〔興〕言”,見于帛書《五行》說文之第七、第二十、第二十一章。。墨子(約前468—前376)確立并實踐了“出言談為文學(xué)”的準則“三表”(又稱“三法”)*墨子論“為文學(xué)、出言談”之儀,見于《墨子·天志中》;論作為“出言談、由文學(xué)”之義法的“三法”(所謂“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圣王之事。于其原之也?征以先王之書。用之奈何?發(fā)而為刑”),見于《墨子·非命中》;論“出言談”或作為“為文學(xué)、出言談”之義法的“三法”(所謂“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惡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惡乎原之?察眾之耳目之請。惡乎用之?發(fā)而為政乎國,察萬民而觀之”),見于《墨子·非命下》;論“三表”(所謂“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見于《墨子·非命上》?!赌印窌杏胁簧僮h論都是按照這些原則展開的。。莊子(前365—前290)及其后學(xué)構(gòu)筑了基于寓言、重言及“卮言”的“言無言”理論,同時又推出了一系列“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創(chuàng)造性成果。屈原(約前353—約前278)確立了“發(fā)憤以舒情”的創(chuàng)作觀,并在以《莊子》寓言為代表的寄理寓言之外開拓了寄情寓言的新天地*“發(fā)憤以舒情”出自屈子《九章·惜誦》。關(guān)于寄情寓言,參閱拙著《屈原及其詩歌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71~301頁。。所有這些都是十分顯著的標志。
但是在發(fā)現(xiàn)承載孔子《詩經(jīng)》學(xué)乃至一般詩學(xué)體系的《詩論》與承載子思五行學(xué)說的《五行》之前,相關(guān)傳世文獻仿佛一個個孤零零的斷片,不能清晰呈現(xiàn)歷史的復(fù)雜勾連,甚至不能完整呈現(xiàn)自身的意義。其中的一些關(guān)鍵思想因此遭受了兩千多年的誤讀。對《莊子》“卮言”的誤讀便是極為典型的例子之一*另一個典型例子是對中國早期詩說的誤讀,筆者將另文討論。。這一誤讀,使得人們無法真切理解莊子及其后學(xué)基于三言而展開的“言無言”的理論設(shè)計和實踐。
傳世《莊子·雜篇·寓言》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边@段話透露的信息是,寓言、重言以及卮言是莊子及其后學(xué)出言談為文學(xué)的基本方式——解讀到這一層,我想人人都會認同。傳世《莊子·雜篇·天下》解釋道:“莊周……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贝笠馐钦f莊周認為世人心態(tài)灰暗微妙,不能跟他們正兒八經(jīng)談?wù)f道理,所以就使用了三言。很明顯,三言的特質(zhì)在于充分考慮受眾,它們是莊子及其后學(xué)為了聽讀對象設(shè)計并且普遍采用的方法。
《寓言》篇的進一步解釋說得更為具體。關(guān)于寓言,《寓言》篇云:“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寓言被比作由媒人包裝和傳達的父親推銷兒子的意圖,其產(chǎn)生之宗旨被定位于應(yīng)對世人在是非判斷上的自我中心主義?!肚f子·外篇·在宥》也曾批評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笨傊廊说淖晕抑行氖谷藗児虉?zhí)己見、力排異說,寓言循“藉外論之”的迂回道路,從表達形式上,使言談?wù)吒约旱睦砟罨蛞鈭D拉開一定距離,從而降低受眾的排斥,提升向受眾傳達的效力?!肚f子》這樣說頗有道理。在通常情況下,你表達自我的姿態(tài)越直接、越強烈、越執(zhí)著,受眾對你的戒備和排斥心就會越重。老子警示人們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傳世《老子》第二十四章)之所以如此,跟上揭心理有關(guān)。
關(guān)于重言,《寓言》篇進一步解釋道:“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逼浯笾高€是清楚的。郭象(252—312)注曾將“重”字解釋為“世之所重”;陸德明(約550—630)《釋文》以為“重言”指“為人所重者之言”;成玄英(608—?)疏以為“重言”指“長老鄉(xiāng)閭尊重者”或“老人”之言。人們往往認同這一種理解??晒誀c(1818—1891)《莊子評注》指出:“重,當為直容切?!稄V韻》:重,復(fù)也。莊生之文,注焉而不窮,引焉而不竭者是也。郭云‘世之所重’,作柱用切者,誤?!惫誀c的觀點更為合理。要說借重,寓言也有這一用意,“借外論之”就包括借重。所以單據(jù)這一點,并不能將寓言和重言區(qū)分開來。“重言”之“重”應(yīng)當是從文本構(gòu)成的層面上說的,即寓言是指把論說寄托于外在的人、物及其故事中,重言則應(yīng)該是已有寓言而再造寓言重復(fù)之,利用“三人成市虎”的受眾心理,達到止爭論、彌指責(zé)的效果,故謂“所以已言也”*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這種心理有極清醒的認識?!稇?zhàn)國策·魏策二》記:“龐蔥與太子質(zhì)于邯鄲,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搜允杏谢?,王信之乎?’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薄稇?zhàn)國策·秦策二》記甘茂曰:“昔者曾子處費,費人有與曾子同名族者而殺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參殺人?!又冈唬骸嶙硬粴⑷恕!椬匀?。有頃焉,人又曰:‘曾參殺人?!淠干锌椬匀粢病m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淠笐?,投杼逾墻而走?!北疚膬H從一般心理層面關(guān)注這些材料。。
十分耐人尋味的是,相對于“寓言”“重言”來說,所謂“卮言”更需要進一步詮釋,但《寓言》篇卻僅僅重抄了一遍“卮言日出”,沒有增加任何額外的信息。惟其如此,迄今所有關(guān)于“卮言”的解釋差不多都是基于附會的想象。郭注云:“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釋文》引王叔之云:“夫卮器,滿即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zhí)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隨人從變,己無常主者也?!背墒柙疲骸柏?,酒器也?!蜇礉M則傾,卮空則仰,空滿任物,傾仰隨人。無心之言,即卮言也……又解:卮,支也。支離其言,言無的當,故謂之卮言耳?!惫⒅串斒庆テ鳎蚍Q之為侑卮,成疏把它和作為飲酒器具的卮混淆,足見各家只是附會想象而已*《荀子·宥坐》云:“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鬃訂栍谑貜R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曰:‘此蓋為宥坐之器?!鬃釉唬骸崧勫蹲髡撸搫t欹,中則正,滿則覆?!薄段淖印ぞ攀亍吩疲骸啊饰宓塾薪渲鳎毁ж?,其沖(盅/空虛)即正,其盈即覆?!边@些是對欹器或侑卮的較早介紹。酒器卮殆起源于周代,主要流行于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唐宋以后漸少使用(參閱李春祥編著《飲食器具考》,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更重要的是,所謂“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所謂“隨人從變,己無常主”,所謂“傾仰隨人”或者“無心”,何嘗符合《莊子》作品的實際?就思想言,《莊子》特別是其內(nèi)篇,從總體上說既不同于老,又不同于孔,不同于之前或同世其他任何一家,它骨子里最不隨人,豈可以“傾仰隨人”“無心”之類論之?*林云銘反復(fù)強調(diào)“莊子另是一種學(xué)問”,參見其《莊子因·莊子雜說》,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7頁。這樣說《莊子》只得到了皮相,只是囫圇吞下了“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之類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只有認識到莊子有獨見之明,才算是抓住了“達之,入于無疵”這一立言的本旨和要害*這兩句中的引文見于《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莊子·雜篇·外物》云:“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敝豢吹健绊樔恕钡囊幻?,看不到更重要的“不失己”的一面,豈能算是得到了真《莊子》?《釋文》引司馬彪(約240—306)解“卮言”,云:“謂支離無首尾言也。”所謂“支離無首尾言”主要是從形式方面著眼的,亦明顯不符合《莊子》作品之實際。清儒林云銘(1628—1697后)云:“《莊子》當以傳奇之法讀之,使其論一人、寫一事有原有委,須眉畢張,無不躍躍欲出,千載而下,可想見也?!?林云銘:《莊子因·莊子雜說》,第12頁?!坝性形本褪钦f有本末先后,《莊子》有哪一類篇章能以“支離無首尾”概而視之呢?除了上揭各家說法以外,古今學(xué)者對“卮言”的其他解釋還有很多,而大要由此滋生,無須一一舉列。
總之,所謂“卮言”最難索解。《寓言》篇卻只重抄了一遍“卮言日出”,不加任何進一步的詮釋。這究竟透露了什么樣的歷史信息呢?需要明確的是,《寓言》篇論述和詮釋三言的部分,幾乎是用戰(zhàn)國中期以前就成熟的“經(jīng)說體”結(jié)撰的*本文所謂經(jīng)說體,是就單一獨立文本而言的。兩個文本一經(jīng)一說,不能以經(jīng)說體論;經(jīng)說體也并非是就一個文本對于它所詮釋的另外一個文本即經(jīng)而言的。傳世《大學(xué)》、馬王堆漢墓帛書所見《五行》是較早且成熟的經(jīng)說體文,《韓非子》之內(nèi)、外《儲說》等則是戰(zhàn)國晚期成熟的經(jīng)說體文。。我們可以用下面的形式,觀照其經(jīng)與說的要點以及二者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經(jīng)】寓言十九(①),重言十七(②),卮言日出(③),和以天倪(④)。
【說】寓言十九(①),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②),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③)。和以天倪(④),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我們可以把這種言說方式跟《五行》經(jīng)、說第二十章做一個形式上的比較:
《五行》中,經(jīng)是思想核心,說是對經(jīng)的詮釋;說之釋經(jīng),必先牒經(jīng)。上引經(jīng)第二十章可分解為八個被解釋語句或者句群,除第七個外,說全都予以詮解?!段逍小分械慕?jīng)基本上都得到了說的詮解,此章第七個句群沒有解釋,不為常例,抑或抄寫時發(fā)生了脫漏。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此章經(jīng)第三、第四、第五個語句或句群,說僅僅抄錄了一遍,未加任何解釋,其所標“直之”,可理解為說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很明白,毋庸解釋。以《五行》此章對比上引《寓言》篇,事實就十分清楚了。其相當于經(jīng)的文字含四個語句,第一句“寓言十九”、第二句“重言十七”、第四句“和以天倪”,在相當于說的文字中都有明確詳審的解釋(《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早就有“和之以天倪”之說了,這里也還是予以解釋),獨獨第三句“卮言日出”只是重抄了一遍,下文雖然又回到了“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對“卮言”還是沒有任何解釋。這一現(xiàn)象看起來極不正常。從字面上說,“卮言”不是比“寓言”和“重言”更難索解、更應(yīng)該解釋嗎?從經(jīng)說體成立的宗旨上看,說就是要解釋經(jīng)文的,若《寓言》原文確作“卮言”,后面說中怎么可能只重抄一遍就了事?
“卮言”之所以沒有進一步解釋,是因為對莊子及其后學(xué)來說,它根本不需要解釋(一如《五行》說文標示“直之”的那些部分),是因為它原本作“危言”,因形近而訛變,才成了“卮言”。這一訛誤的發(fā)生很可能是在秦漢時期或者更早*“卮(巵)”“危”形近易溷,《居延漢簡》甲編圖版1956有“赤卮五枚,直二百五十”,其中的“卮”就被誤釋為“?!?參閱謝桂華《漢晉簡牘論叢》,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7頁)。?!拔!庇姓?、端正之意,對莊子及其后學(xué)來說顯然是常識。自古以來言有“危言”,而行有“危行”。《逸周書·武順》篇云:“危言不干德曰正。”《論語·憲問》篇記載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遜)。”“危言”就是直言正論,是什么就說什么,說什么就是什么;“危行”就是正直的行為。眾所周知,商人已席地而坐,甲骨文“跽”即雙膝著地、上身挺直之坐姿?!疤拼浴囟癁橹鳌?,“五代、宋代……向普遍使用桌、椅、凳、杌(兀)子(方凳)等高起高坐起居方式轉(zhuǎn)化”,“北宋中期以后已大體與現(xiàn)代近似”*參閱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第11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13~814頁。。戰(zhàn)國時期坐姿之種種,毋庸細論,大要說來,有“箕坐”,又叫“箕踞”,即臀部著地,張開兩腿作簸箕狀,古人以為輕慢不敬。故原壤夷(箕踞)俟,孔子厲聲責(zé)之,并且“以杖叩其脛”(《論語·憲問》)?!肚f子·外篇·至樂》記,“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亦怒而責(zé)之。合禮的坐姿則有“安坐”“危坐”等?!鞍沧奔垂蚨潘缮仙恚尾堪ぶ_后跟?!肚f子·雜篇·說劍》云:“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危坐”即跪而聳起上身、臀部離開腳后跟,其實就是正身而跪,表示嚴肅恭敬?!豆茏印さ茏勇殹吩疲骸俺鋈牍Ь矗缫娰e客。危坐鄉(xiāng)(向)師,顏色毋(無)怍?!薄段倪x》卷五十一收錄東方朔《非有先生論》,有謂:“于是吳王戄然易容,捐薦去幾,危坐而聽?!本C上所述各個方面,“?!敝付苏?、正直早已是社會共識,指直言莊論之“危言”亦早已是世間常語?!肚f子·外篇·繕性》云:“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智),不以知(智)窮天下,不以知(智)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郭象注曰:“危然,獨正之貌?!庇闷涑Ax而已。所以,“危言”在莊子及其后學(xué)那里,甚至在當時所有學(xué)者那里,都毋庸解釋,它只是言說的一種常見行為和方式。這就是為什么在上引《寓言》篇相當于說的文字中,“危言日出”僅僅是被重寫了一遍。
《天下》篇云:“莊周……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危〕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逼溟g“莊”字同樣有正的意思。《逸周書·謚法》篇云:“履正為莊。”朱右曾(1799—1858)釋云:“莊,嚴正也?!睆囊话阏Z義和具體語境來看,“危言”“莊語”顯然是一回事兒,都是指正論或正經(jīng)話。
郭象注《寓言》篇之“寓言十九”,云:“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薄夺屛摹氛f:“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見信也?!背尚⒌氖枰膊畈欢唷9笞ⅰ对⒀浴菲爸匮允摺?,曰:“世之所重,則十言而七見信?!背墒柙疲骸爸匮?,長老鄉(xiāng)閭尊重者也。老人之言,猶十信其七也?!比绱诉@般從“見信”的程度上來解釋“十九”和“十七”,是關(guān)于《莊子》的一大誤解。其根由,在于未將相關(guān)語句放到其所在的語境中把握,未能領(lǐng)會語境對于這些元素的系統(tǒng)規(guī)定性——必須確認,任何一個元素都只能從其語境系統(tǒng)中彰顯自己的本意。作為這一語境的三個要素之一,“(卮)〔?!逞匀粘觥笔侵钢毖郧f語每天出現(xiàn),“日出”毫無疑問指頻度。這意味著“十九”“十七”也必然是就頻度而言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就是說寓言有十分之九、重言有十分之七*古有習(xí)語“什一”等,“十九”“十七”之意不難理解。。司馬遷(前145—?)說莊周“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倒是呈現(xiàn)了“寓言十九”的本意。其次在這一語境中,“十九”“十七”“日出”都是指頻度,其方向是遞降的,所以“(卮)〔危〕言日出”不是指危言多,恰恰相反,其意好比“每天說幾句正經(jīng)話”;——當然也可以采用遞升的方式表述,比如《天下》篇所謂“以危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這涉及對《莊子》的另一個重大誤讀。張默生(1895—1979)《莊子新釋》注“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二語,云:“《莊子》全書皆卮言,故不復(fù)以數(shù)計之。寓言、重言,莫不在其范圍之內(nèi)也?!本科鋵嶋H,如果所謂“卮言”真的等于《莊子》全書所言,它與寓言、重言的區(qū)隔就毫無意義了,它跟二者并列為三就違背了基本的邏輯。結(jié)合《天下》《寓言》二文,意思很清楚,莊周認識到無法與天下人直言正論說正經(jīng)話,所以直言正論每天出現(xiàn)一點,而倚重重言,尤其是倚重寓言(實際上,重言也是寓言,參見下文所論)。
我們可以看看《莊子》使用三言的幾個具體例子。內(nèi)七篇中,使用危言最多的是《齊物論》。該篇開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結(jié)尾“故昔者堯問于舜”“齧缺問乎王倪”“瞿鵲子問乎長梧子”“罔兩問景(影)”“昔者莊周夢為胡蝶”等,以人、物及其故事來承載和轉(zhuǎn)達論議,屬于“藉外論之”的寓言,其中間部分差不多全是危言莊語(不否認有些局部夾雜寓言的成分,比如“狙公賦芧”;至于昭文之鼓琴、師曠之枝策、惠子之據(jù)梧等缺乏故事性,還算不上是寓言),但統(tǒng)計兩類文字的字數(shù),差不多各占半壁江山*這兩類文字若以字數(shù)計(將“狙公賦芧”算到寓言部分),則此篇之莊語危言約有1600字,寓言約有1400字。不過這樣的統(tǒng)計意義不是很大,僅作參考。。以這種配比使用三言,使《齊物論》成為內(nèi)篇乃至《莊子》全書中的“少數(shù)派”?!跺羞b游》全篇,“此小大之辯(辨)也”以上,及“堯讓天下于許由”以下,全都是寓言,主要包括:鵬徙南海(寓言組),許由辭堯讓天下,姑射山神人(寓言組),大瓠、大樗(二者亦構(gòu)成寓言組);寓言占全篇絕大部分篇幅,具體印證了“寓言十九”的本意*其中“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一段,看上去與危言極似,實際上是鵬與蜩、學(xué)鳩寓言中的所指。從功能上說,它跟“此小大之辯(辨)也”作為湯賢臣棘講述的鯤鵬、斥故事的所指,是一樣的。。在鵬徙南海寓言組中,引齊諧之言重復(fù)鵬徙南海之事,引棘答湯問重復(fù)大鵬小鳥之事,這些是人、物故事以及言說主旨高度疊合一致的重言。在姑射山神人寓言組中,以堯見姑射山四神人一事,重復(fù)并承續(xù)肩吾、連叔問答托出的姑射山神人,是主旨相同、人與物及其故事亦大抵相同或有高度關(guān)聯(lián)的重言*《寓言》篇在申說重言時有一段話,說:“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薄跺羞b游》中重言所“借用”之齊諧、湯賢臣棘、堯等,確可歸為以道先人之耆艾,但恐怕不能過于刻板地理解這一表述,既不能認為重言只能“借用”耆艾,也不能認為寓言就不能“借用”耆艾。關(guān)于“齊諧”,崔注、司馬彪注、成玄英疏、俞樾(1821—1907)等都認為是人名。俞樾云:“按下文‘諧之言曰’,則當作人名為允。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以上諸家說,均參見郭慶藩《莊子集釋》)。大瓠、大樗寓言主旨相同,唯寓言主體形象(大瓠和大樗)及其具體故事有較多差異,故相較于大瓠寓言,大樗寓言是又一種形式的重言。《莊子》書中,不是每一則寓言都跟著一則重言,可重言數(shù)量也不少,僅次于寓言,具體印證了“重言十七”之意?!贿^獨立地看,重言也是寓言。從“故夫知(智)效一官,行比(庇)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國者”開始,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是全篇的直言正論,亦即莊語危言(其間宋榮子、列子之例缺乏故事性,也算不上是寓言)*就《莊子》《韓非子》等先秦典籍的實際情況看,寓言一定是故事(或者一定包含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受眾的要求,寓言原本就是為受眾而存在的藝術(shù)體式,但故事未必就是寓言。簡單說來,一般故事是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構(gòu),它不負載言說者給定的意義指向,它接受多元的解讀,但寓言中的故事卻被言說者給定的意義指向封閉,從言說者制作寓言的宗旨上看,它不接受多元的解讀。其詳請參閱拙著《先秦文學(xué)專題講義》,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08~328頁。。危言在全篇中占最少的篇幅(大約只有160字),具體印證了“危言日出”的意思(直言正論、正經(jīng)話每天說幾句)。《養(yǎng)生主》就更明顯了,全篇之危言分處首尾,只有幾行(大概有70字),其他全為寓言??偠灾?,從莊子及其后學(xué)立場上說,天下人心態(tài)微妙灰暗溺于小辯,“不能與莊語”,為了提高對他們言說的有效性,莊語危言只能少之又少。
但是道理很清楚,越是仰仗寓言(包括重言),危言就越不可無。因為寓言對言說者的意義指向有一定的遮蔽性,內(nèi)七篇的寓言尤其如此。為了吸引聽讀對象,降低他們基于自我中心的戒備拒斥心理,提高跟他們交談或交流的有效性,言說者很多時候都在淡化表白自我的姿態(tài)和強度,有意制造某種“遮蔽效果”。宋儒林希逸(1193—?)稱:“若《莊子》者,其書雖為不經(jīng),實天下所不可無者。郭子玄謂其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此語甚公。然此書不可不讀,亦最難讀。”(《莊子鬳齋口義·發(fā)題》)*郭子玄即郭象,“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一語出自其《莊子序》。《莊子》之難讀,一方面跟莊派學(xué)人思想及思維方式之卓異超群有關(guān),一方面則根源于他們獨樹一幟的表達方式。莊子是先秦最善于制造陷阱的言說者之一(另外一個是屈原),他傳達意指的形式出人意表、超逸古今,故治斯學(xué)者每每陷入迷陣而不自知。這跟他在表達上的自我遮蔽有關(guān)。一如上文所說,莊派學(xué)人大量使用寓言是為了在受眾那里收到更好的表達效果。就說《逍遙游》吧,其寓言主體形象,比如鯤鵬以及作為比照對象的知了、斑鳩、雀,以及許由、姑射山神人、大瓠、大樗等林林總總,紛紛亮相,表演五花八門、離奇詭譎的故事。有時候寓言還套著寓言,如大瓠寓言中,又有以漂洗綿絮為業(yè)的宋人的遭際,以及購買宋人制藥方子的客的遭際等。這些人、物及其故事使受眾目不暇接,乍驚乍愕,嘆為觀止,給他們巨大的聽讀快感。然而,它們具有較大的自由解讀的空間,如果沒有危言來規(guī)定它們的指向,受眾的思考將泛濫無歸,偏離言說者意欲傳達的對天地人的思考。換一個角度來說,寓言可以從功能上切分為能指和所指兩部分,其能指(即人、物及其故事)有脫離所指獨立被接受的巨大可能和風(fēng)險。這就是為什么一大批寓言,后人僅僅熟知它們的故事(亦即能指),他們甚至自作主張從其能指中引申出一堆堆道理,卻完全不曉得甚至完全不關(guān)注起初言說者賦予這些能指的目的或意圖(亦即所指)。凡此均表明,在《莊子》三言的言說構(gòu)成里面,危言是不可無的。危言出現(xiàn)的頻率不高,其所占篇幅不大,卻呈現(xiàn)著各個篇章的核心思想,對接受寓言(包括重言)有定性和定向的作用,它實際上是三言架構(gòu)的支柱。如此說來,《莊子》三言是兼顧文本內(nèi)容、表達形式、接受效果的整體性建構(gòu),危言是根干,寓言(包括重言)是枝葉,它們相輔相成,造就了那個根深葉茂、風(fēng)光無限的文學(xué)境界。
危言不僅是《莊子》文學(xué)世界的定海神針,而且發(fā)揮著獨特的結(jié)構(gòu)性作用,所以《天下》篇說“以(卮)〔?!逞詾槁堋?。成疏等舊注往往把“曼衍”解釋為“無心”,其不當跟把“卮言”解釋為“無心之言”是相同的,完全是想當然。“曼衍”之意即連屬衍生,“以(卮)〔?!逞詾槁堋?,是說《莊子》之寓言(包括重言)為危言所連屬所衍生?!跺羞b游》中的危言是:
故夫知(智)效一官,行比(庇)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變),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從結(jié)構(gòu)文本的功能上看,此段危言最值得注意的有兩點:首先,起頭第一句,一下子收攏了上文關(guān)于鯤鵬與學(xué)鳩、斥的全部寓言(包括重言);其次,最后一句,又發(fā)散衍生出了下文一系列寓言(包括重言)——“圣人無名”衍生出堯讓天下于許由;“神人無功”衍生出姑射山神人(其中堯見姑射山四子,對于肩吾連叔談?wù)撝蒙渖缴袢藖碚f,又是重言);“至人無己”衍生出大瓠、大樗(后者對于前者也是重言)?!娥B(yǎng)生主》開頭有一段危言莊語:“……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比喻守中循虛因順固然)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边@一主旨發(fā)散衍生出了下文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右?guī)熃?即獨足)、秦失吊老聃、薪盡火傳等一系列寓言。《德充符》臨近結(jié)尾有一段危言莊語: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智)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圣人不謀,惡用知(智)?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一如上文所引,《莊子·寓言》篇云:“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逼浯笠馐?,沒有言說則道理完備,沒有言說的道理完備與言說的道理不完備不一樣,言說的道理不完備和沒有言說的道理完備不一樣,所以要言說沒有言說(的言說)。言說沒有言說(的言說)意味著終身言說,卻未曾言說;終身不言說,卻未曾不言說。很明顯,“不言則齊”是從道的立場上說的?!把詿o言”之要點在“言”而非“無言”,就是說,它歸根結(jié)底仍是“言”。莊子及其后學(xué)始終處在一種悖論中。《莊子·外篇·知北游》云:“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庇衷疲骸坝袉柕蓝鴳?yīng)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yīng)。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yīng)應(yīng)之,是無內(nèi)也。以無內(nèi)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nèi)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游乎太虛?!钡啦恍?、不可言、不可命名,道不可見、不可聞,道不可問、問也不可答,道是莊子及其后學(xué)面對的一個無法以通常路徑認知和表達的無與倫比的對象,可是他們不能不叩問和言說道。《寓言》對三言的這一論說表明,莊派學(xué)人設(shè)計三言的言說方式不僅是由于受眾,而且是由于超越性的道,其“言無言”的藝術(shù)是在受眾和道的雙重規(guī)定下產(chǎn)生的。
如何達成“言無言”這一目標呢?就是要使寓言、重言、危言有機地融合?!对⒀浴菲f:“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逞匀粘觯鸵蕴炷??!薄洱R物論》已有“和之以天倪”一說,《釋文》稱班固(32—92)解“天倪”為“天研”?!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昔者越王句踐困于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眲⑺闻狍S集解引徐廣(352—425)曰:“計然者,范蠡之師也,名研……”《漢書·貨殖傳》同語,顏師古(581—645)注謂:“計然一號計研。”唐司馬貞《史記索隱》曰:“《吳越春秋》謂之‘計倪’。……‘倪’之與‘研’是一人,聲相近而相亂耳。”“計倪”就是“計研”,而且不必是聲相近而亂。錢大昕(1728—1804)《聲類》卷三“名號之異”有云:“計倪,計研也?!础肚f子》‘和之以天倪’,班固作‘天研’,是‘倪’與‘研’通?!瘪R敘倫(1885—1970)《莊子義證》注《齊物論》“天倪”之“倪”,云:“當從班固作‘研’,疑紐雙聲相通借也?!墩f文》曰:‘研,也’?!?案“”同“磨”)聞一多(1899—1946)《莊子義疏》解《齊物論》“天倪”之“倪”,曰:“案‘倪’讀為‘’,‘’‘研’一字。《正字通》:‘,同研?!稘h書·貨殖傳》計研(《史記·貨殖傳》集解引徐廣同),《吳越春秋》卷七作‘計’,《越絕書》卷四作‘計倪’?!本C合各家說法,“天倪”即“天研”,亦即天(磨)?!墩f文解字·石部》解“研”為“”,又云:“硙,也,從石豈聲。古者公輸班作硙。”研究中國農(nóng)具史的專家指出,“石轉(zhuǎn)磨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發(fā)明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谷物加工新農(nóng)具”,“現(xiàn)在已知,確認為戰(zhàn)國時代的石轉(zhuǎn)磨已有三例”;“石轉(zhuǎn)磨的主要功能并非只是磨制面粉,加工豆?jié){或其他流質(zhì)也是其重要功能。……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所見實物證明,這個時代石轉(zhuǎn)磨結(jié)構(gòu)原理已基本定形,盡管以后出現(xiàn)了尺寸相當懸殊的石轉(zhuǎn)磨,但結(jié)構(gòu)已不再發(fā)生原則變化,只是齒形不斷有所發(fā)展。石轉(zhuǎn)磨流傳了兩千五六百年,一直是加工面粉及豆?jié){的主要工具,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仍是農(nóng)村重要的制粉、制漿工具。就是當代的某些農(nóng)村也仍可見到使用者?!?參閱周昕《中國農(nóng)具發(fā)展史》,濟南:山東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301頁、303頁、304頁?!肚f子》“天倪”是基于石轉(zhuǎn)磨而產(chǎn)生的類比符號。其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逞匀粘?,和以天倪”,是指將配比不同的寓言、重言和危言放入這天磨中,研制出一個奇異詭譎的文學(xué)世界。
所以,論《莊子》三言固要關(guān)注三者之分,更要關(guān)注三者之和。和意味著以多元混融生成一元,如簡帛《五行》篇所謂五行和、四行和之和,如傳世典籍通常所謂五味和、五聲和之和?!洱R物論》謂:“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與“不是”,“然”與“不然”本是二元,和兩者以天磨,意味著雙方達成互相容受和認可。具體到討論三言的語境,和必然是針對寓言、重言、危言三方面而言的,三者只有其一則無所謂和?!对⒀浴菲幸欢挝淖珠L期、普遍地被誤讀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比如成疏云:“隨日新之變轉(zhuǎn),合天然之倪分,故能因循萬有,接物無心,所以窮造化之天年,極生涯之遐壽也。”將“和之以天倪”解為“合天然之倪分”,且不說其誤解了“天倪”,實際上還將此語等同于“和天倪”,行為“和”的實際對象“之”被棄置,“天倪”作為“以”引出的行為工具被偷換為行為的對象。其實如上文所論,“天倪”即天磨,“之”作為行為“和”的受事對象,指代的是“它們”,亦即上文所說的寓言、重言和危言。從第一部分所揭經(jīng)說體結(jié)構(gòu)來看,“(卮)〔危〕言日出”只是重抄了一遍經(jīng)文而沒有任何解釋,它獨立成句,與上文解釋“寓言”“重言”的兩部分并列為三,一起充當“和”的對象,——說并未改變經(jīng)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按照這種行文體式,必須將上揭文字處理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焙笠痪涞囊馑际?,用天磨將寓言、重言、危言調(diào)和在一起,順承之以研磨所得物品的散漫流衍或延伸變化,用來終其天年*現(xiàn)代整理者幾乎全都將“(卮)〔危〕言日出”與下文“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作為一句話處理,顯然沒有讀懂原文的旨意及其經(jīng)說體表達形式。。至于下文“非(卮)〔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意思是說,若非危言每天才出現(xiàn)幾句,并以天磨調(diào)和寓言、重言和危言,誰能得到言說的持久呢?“和”仍然是指寓言、重言、危言之和。郭象釋此語云:“夫唯言隨物制而任其天然之分者,能無夭落?!背墒栳屩疄椋骸白苑请S日新之變,達天然之理者,誰能證長生久視之道乎!”這些極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解釋,都使得“和”的實際對象被毫無根據(jù)地偷換。
綜上所論,《莊子》“言無言”目標之達成,是降低危言莊語的配比,更多地依賴寓言和重言。《莊子·內(nèi)篇·人間世》說,顏回為勸諫年壯行獨的衛(wèi)君設(shè)計了一套游說辦法,其中一條是“成而上比”,并解釋說:“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边@道破了《莊子》寓言(包括重言)理論設(shè)計與實踐的深層考量。寓言追求的效果就是“雖直而不病”,它有言說者的強烈存在或本位(“其言雖教”之“教”就凸顯了這一點),卻致力于營造一種“古之有也,非吾有也”的言說姿態(tài)和接受印象,這從本質(zhì)上說也就是“藉外”?!把詿o言”就是要達成如下的效果:“其言雖教,謫之實也……非吾有也。”《天下》篇謂莊子之言說為“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這主要是基于寓言和重言而形成的風(fēng)格,意味著相對于言說者的主旨,應(yīng)該意識到寓言和重言的外溢效應(yīng)或價值。跟老子、孔子式的直接論說相比,甚至跟莊子之前及同世所有的言說傳統(tǒng)相比,莊派學(xué)人的言說形式都是獨樹一幟的,他們制造了歷史上一大批無與倫比的“有意味的形式”。不過還得強調(diào),假如真以為莊子及其后學(xué)的自我因此消失,就太過天真了。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難道莊派學(xué)人突然就想到了危言、重言和寓言嗎?肯定不是。那么是何種歷史機緣,促成了他們對言語乃至文本營構(gòu)方式的這種理論與實踐的自覺呢?這一問題十分復(fù)雜,最應(yīng)該注意的是新近發(fā)現(xiàn)的子思“五行說”。
莊子比亞圣孟子(前372—前289)略小,孟子的師祖就是子思。負載子思五行學(xué)說的《五行》在從歷史中缺席兩千年后,于1973年、1993年兩次出土。《五行》對為文學(xué)出言談的一系列方法達成了自覺,并且有明確、自覺的運用。這些方法首先包括:(1)經(jīng)、說第二十五章論析的“諭(喻)”亦即說明。該章說文指出,喻的一般原則是用小好說明大好,比如《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以好色之事說明好禮的重要性。(2)經(jīng)、說第二十四章論析的“辟(譬)”亦即比方。其具體用例是:“辟(譬)丘之與山也,丘之所以不如名山者,不責(zé)(積)也。舜有仁,我亦有仁,而不如舜之仁,不責(zé)(積)也。舜有義,而我亦有義,而不如舜之義,不責(zé)(積)也。辟(譬)比之而知吾所以不如舜,進耳?!?3)經(jīng)、說第二十三章論析的“目(侔)”亦即比較。其具體用例是:比較草木之性(即有生而無好惡)、禽獸之性(即有好惡而無禮義)與人之性,確定人之性是獨有仁義;比較耳目之性(即好聲色)、鼻口之性(即好美味)、手足之性(即好佚豫)與心之性,確認心之性是巍然好仁義。這些想法和實踐看起來有一些簡單,卻意味著一種難能可貴的自覺。就好比吃喝雖然很容易,知味卻不簡單。
其次值得關(guān)注的是《五行》對直言、“(與)〔興〕言”的論析?!段逍小方?jīng)第七章云:“‘尸(鸤)叴(鳩)在桑,其子七氏(兮)。叔(淑)人君子,其宜一氏(兮)?!転橐?,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順)其獨也。”說之第七章解釋道:
《五行》對“諭”(喻)、“辟”(譬)、“目”(侔)等言說方式的自覺,對直言、“(與)〔興〕言”的闡發(fā),跟莊子及其后學(xué)對寓言、重言、危言的自覺,有高度的一致性(前者構(gòu)成了后者的歷史語境,說其間沒有歷史關(guān)聯(lián)是不可理喻的)。其中直言與危言、興言與寓言(包括重言)的同一性,特別耐人尋味。固然從《莊子》立場上說,《五行》通體都是危言莊語,跟寓言(包括重言)幾乎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但《莊子》的危言確實就是“說什么就是什么”的言說方式,在這一點上,它跟《五行》的直言是相同的(拿《五行》篇“有小罪而赦之,匿也”一段直言,來跟《逍遙游》里面的危言對比,便十分清楚了);而與危言相對的寓言(包括重言),則幾乎就意味著說什么不是什么(至少意味著說什么不見得是什么),它意味著因應(yīng)某種需要,從某種程度上有意偏離言說者面對的實際,在這一點上,它跟《五行》的興言又是相同的。學(xué)術(shù)史就是這樣,前人撒下的幾顆種子,后來往往會衍生出一片大樹。
《五行》在這一層面上影響《莊子》有一個重要旁證,即它同樣影響了《墨子》。這里僅僅舉一個例子?!赌印ば∪ 菲疲骸氨?譬)也者,舉也(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薄段逍小犯叨汝P(guān)注的“辟(譬)”和“目(侔)”同時出現(xiàn)在《小取》的具體言辯方法中,是一個足以說明問題的有力證據(jù)。在諸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設(shè)想哪一位哲人置身事外、獨自放歌,顯然是不合理的。
誠如魯迅所說:“從來如此,便對嗎?”錯誤流傳兩千年,終究也還是錯誤。由于“危言”訛為“卮言”,千百年來人們聚訟紛紜,卻不能把握《莊子》真意,《莊子》基于三言建構(gòu)的“言無言”的文學(xué)觀念體系遂不得其解,而偏離《莊子》現(xiàn)實文本的附會和想象則俯拾即是。將“卮言”復(fù)原為“危言”,用來解釋《莊子》對三言的相關(guān)表述都很妥帖穩(wěn)當,而且符合《莊子》營構(gòu)文本的實際,符合它所屬歷史語境中的一系列相關(guān)信息。這些毫無疑問都值得高度重視。
總之,《莊子》之危言就是莊語正論;寓言就是以人、物及其故事負載和傳達言說者的意圖和主旨;重言可以說是寓言的復(fù)沓,它一方面使言說之主旨,人、物及其故事呈現(xiàn)出某種穩(wěn)定性,一方面使文本滋生出繁復(fù)多變的形式意味?!肚f子》“言無言”的觀念體系既回應(yīng)了超越性的道,又回應(yīng)了具有強烈自主性、封閉性和排他性的受眾,其主旨在于使危言、重言與寓言達成有機融合,使之相與為一,它一方面控制和減少危言的出現(xiàn)頻次,一方面又高度重視和仰賴危言對文本的定性、定向作用,及其連屬衍生文本的結(jié)構(gòu)性功能;它一方面以寓言、重言作輸送言說意指的主要載體,一方面又警示此舉的外溢效應(yīng)。顯然,這是一個相當成熟和精密的體系化的設(shè)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