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山
讀罷《可以預約的雪》,再次坐實了大腦中對林清玄散文的印象:清新自然,文辭優(yōu)美,娓娓道來中充溢著智慧的光芒,達到了理(哲理)、趣(情趣)、味(文學味)的高度統(tǒng)一。
讀好文章如飲醇漿,需徐酌輕啜慢咂摸,方能品出其中的理、趣、味。
題目是“可以預約的雪”,但文中除了在第三段借友人的話以比喻的方式做了唯一的“點”題后,全篇就再也找不到“雪”的痕跡了。其實,該文完全可用“可以預約的菅芒花”做標題,但為何棄此而選定了“可以預約的雪”?清玄先生是怎么想的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很多聰明的讀者給出的解釋,似乎蠻有道理。歸納起來有三點:①本文是寫由朋友預約看菅芒花而引發(fā)的人生感悟,雖然沒有寫雪,但“菅芒花”和“雪”都有“可以預約”的相似點;②“可以預約的雪”象征人生的美好、希望,形象地揭示了主旨;③“可以預約的雪”富有詩意,與文章清新雅致的風格一致。
我想,清玄先生看了,可能會連點三個贊。但第二、三兩點好像還沒有說足說透,因為這兩點同樣也可以用來“詮釋”“可以預約的菅芒花”,不能作為舍“可以預約的菅芒花”而取“可以預約的雪”的充分而足夠的理由。漏掉的理由,或許可以從音節(jié)的多少、讀者的理解及欣賞習慣等方面找到答案吧——有讀者解釋為“雪”比“菅芒花”更為大眾所熟知,我以為說到點兒上了。
題目中的關(guān)鍵詞是“預約”。“可以預約”的事物有什么特點?一是有規(guī)律,二是有周期性,所以才能“如期而至”。自然界的很多美好的事物(景物),因季節(jié)輪替周而復始,所以是可以期待可以“預約”的。但作者要談的是關(guān)于生命(生活)的話題,寫朋友邀約賞菅芒花,其實只是個引子,或者說只是個由頭。作者用的是“反向聯(lián)想”的思維方式,即由菅芒花(雪)的“可以預約”聯(lián)想到生命中“不可預約”的種種現(xiàn)象,進而引發(fā)關(guān)于面對“生命之變”的思考。而以這種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構(gòu)思行文,是中國傳統(tǒng)散文很有代表性的寫法,《蘭亭集序》《滕王閣序》《赤壁賦》等,莫不如此。
對生命中“不可預約”的現(xiàn)象,作者敘寫了三種具體的表現(xiàn):一、由朋友邀賞菅芒花,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一起賞花的人,兩年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二、人們向往生命之“常”(幸福、成功、快樂等),但生命卻充滿變數(shù);三,故人相見,驚嘆于彼此的變化。在每一種表現(xiàn)后,作者都給出了自己的解析,且以“形象的解析”為主。這部分文字占了文章的一多半,有些讀者可能會產(chǎn)生疑問:有必要費這么多的筆墨嗎?尤其是第三種表現(xiàn)是不是有些多余?這樣行文是不是太啰嗦了?
最初我也有這樣的疑問,細細品味,終于悟出其中的妙處:作者層層推進,通過反復敘寫及解析突出“生命之變”的普遍性及無可規(guī)避性,以引起讀者的重視(或震恐),為下文給出對策(或建議)充分蓄勢。
看看作者的有關(guān)“解析”。
“即使過著最平凡安穩(wěn)生活的人,也不可能兩年里都沒有因緣的離散呀!即使是最無感冷漠的心,也不可能在兩年里沒有哭笑和波濤呀!”
注意其中的兩個“不可能”,強調(diào)任何人都會遇到“因緣的離散”,都會有“哭笑和波濤”,實際上已經(jīng)回答了“在我們的生命里,到底變是正常的,或者不變是正常的”的問題:“變”——向“?!钡姆捶较蜃?,變得不夠理想、不夠安逸、不夠順心——是生命的常態(tài)。
“我們仿佛縱身于大浪,雖然緊緊抱住生命的浮木,卻一點也沒有能力抵擋巨浪,隨風波浮沉,也才逐漸了解到因緣的不可思議,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預約的。”
句中的比喻很形象,但若準確理解并說清楚,還是需要動一番腦筋的。作者把人生命的過程比作“縱身于大浪”,是可以看出佛家“人生苦?!闭f的影子的;在“苦?!敝衅?,“浮木”即人的生命,即便人有再強的求生意志,或者對跳出苦海的向往,但在巨浪面前仍顯得極其微弱。在此,作者形象地告訴并提醒讀者,人生就這樣一個“困局”:對“?!钡目释c人生的無?;蛟幻\的不確定性其實是一個矛盾。佛家對因緣果報是深信不疑的,但“如何確知,在三生石上的,真是前世相約的精魂呢”? 套用曾經(jīng)很時髦的一句話:愿望很豐滿,但生命總是很骨感。這樣的分析,在前一個層次分析的基礎(chǔ)上對人生之變做了更深層次的解讀。
按寫作文章的一般思路,行文至此作者已經(jīng)把“人生之變”說得很透了,為何又聯(lián)想到了同學與朋友相見驚訝于彼此變化的事?尤其是此處所呈現(xiàn)的“人生之變”,盡管作者給了“變化之大”的評判,但相較于前兩者其實只能算“微變化”,這些變化只是歲月的流逝在每個人身上的留影而已。對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理解上的難點。
我是這樣看的。一、“面目全非”“渴望落空”之類的“人生巨變”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的,但這種生命進程中的“微變化”具有普遍性,每個人都逃不掉躲不開,以至于作者對此都產(chǎn)生了“畏懼”與“茫然”(實際上是作者在“引導”讀者進入畏懼與茫然狀態(tài));二、要注意作者的“假設(shè)分析”,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思緒隨著茫然跌落,想著:如果能回到三十年前多好,生命沒有考驗,情愛沒有風波,生活沒有苦難,婚姻沒有折磨,只有歡笑、狂歌、顧盼、舞踴。
可是我也隨之轉(zhuǎn)念,真能回到三十年前,又走過三十年,不也是一樣的變化,一樣的苦難嗎?除非我們讓時空停格,歲月定影,然而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先假設(shè),在否定,無非是向讀者強調(diào)一點:生命不可重來,“變化”與“苦難”是人生的“伴侶”,“人生之變”無可規(guī)避。
作者用了多一半的篇幅,反反復復述說的就是“人生易老天難老”, 生命不可 “預約”的困惑與感傷。但其目的并不僅僅為了讓讀者“進入畏懼與茫然狀態(tài)”,而是要提醒、震撼讀者,不要回避“人生之變”的問題。這樣文章就很自然地進入到“怎么辦”的環(huán)節(jié)。
對“寬容之心”應(yīng)該作具體的闡發(fā)。寬容,即寬大有氣量,不計較不追究,一般用來指對待別人言行錯誤過失的態(tài)度與胸懷。作者說“對生命的變化有寬容之心”,明顯是擬人化了。對生命中的各種“變”不耿耿于懷,不心懷怨望,也就是文中所說的“不悔不憂”“無怨無尤”,換句話說,要調(diào)整心態(tài),以豁達的心態(tài)面對生命中“不可預約”的變化。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才可能更進一步,學會換個角度、用另一種眼光“欣賞”生命之變,尤其是能夠發(fā)現(xiàn)體味變化中的美麗,這樣才能在心中“永遠保持著預約的希望”,在前行的路上也就多了足夠的信念、勇氣和力量。我們不能期望宇宙天地停下步伐,不能呼喚風雨雷電變?nèi)踝兾?,不能喝令狂風巨濤改道繞行,但我們能讓自己的心跳調(diào)整頻率,能讓自己的腳步走得輕盈。這是不是可以稱作生命中“可以預約”的美麗呢?
清玄先生無疑是一位人生的智者。他的人生智慧,來自于他的“人生之變”及對“人生之變”的通徹思考,來自于從傳統(tǒng)文化及精神寶庫中汲取的營養(yǎng),來自于信仰的虔誠、執(zhí)著與大悟后的身體力行。
至此,作者的行文特色如下:
在這極富曲回之美的脈絡(luò)里,蕩漾著濃濃的人生意趣,流淌著普度眾生的深摯情愫,貫穿著啟人心智的生命哲理。
也許有讀者會發(fā)問:文章寫到“……就像是春天想到百合、秋天想到菅芒花,永遠保持著預約的希望”就戛然而止,去掉最后一段文字,是不是可以呢?
答案是肯定的。去掉最后一段文字,并不影響作者思想情感的表達。我們要研究的問題是,去掉最后一段文字到底“好不好”?
請大家盡量聲情并茂地朗讀:
“尚未看到菅芒花的此時,想到車子在米色蒼茫的山徑蜿蜒而上,芒菅花與從前的記憶美麗相疊,我的心也隨著山路而蜿蜒了。”
文字很美,其與開篇對菅芒花的生動敘寫、文中對生命之變的形象解析,令該文自始至終散發(fā)著馨香的“文學”味道。作者經(jīng)過痛苦而艱難的思考求索,徹悟了人生課題,卸掉了沉重包袱,心里感到輕松和釋然,心隨著山路蜿蜒,實際上是作者對品賞菅芒花的向往。這一段文字,結(jié)構(gòu)上照應(yīng)開頭朋友的邀約,首尾呼應(yīng);而且形象而含蓄地表達出作者在感悟人生哲理后喜悅美好的心情,也給讀者留下無限回味的空間。讀至此處,我不由地小聲吟誦起《赤壁賦》的最后幾句:“……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p>
我推測,清玄先生一定也是東坡先生的超級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