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一
對黛玉而言,什么才是她的頭等大事?
千萬不要說是愛情,她生活里的頭等大事其實(shí)是吃藥。
初進(jìn)榮國府,她與外祖母抱頭痛哭,與眾親戚相認(rèn),眼淚尚未擦干,正經(jīng)話也還沒說上幾句,先得介紹自己吃什么藥。
因?yàn)榇蠹铱此眢w、面龐怯弱不勝,便知有不足之癥,于是有人問了:“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連王熙鳳那么八面玲瓏的人,一見黛玉,問的也是“現(xiàn)吃什么藥”?
唉,古代人和我們不一樣,這事放在今天就算唐突,哪有一見面就問人家“你是不是有病”的?簡直就是尬聊嘛!
好在黛玉接得住,不是直接懟:“我有病,你有藥???”而是大大方方地說:對,沒錯,我就是這樣,從會吃飯起便會吃藥了,如今吃的是人參養(yǎng)榮丸。
賈母說:正好,我現(xiàn)在正配丸藥呢,讓人給你配一料就行了。
那就接著吃吧,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吃藥。
二
但是,她吃來吃去,太醫(yī)換了一撥又一撥,從沒見她的身體好轉(zhuǎn)過。作為一個吃藥VIP,她反而失去了許多健康人的自由和快樂。
寶玉過生日,在怡紅院群芳開夜宴,大家玩得正嗨,二更一過,她立即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闭媸菕吲d。
就算她剛想一個人在外面發(fā)會兒呆、傷會兒神,紫鵑也會從背后趕來,喊她回家吃藥。
她和寶玉吵架,一哭一生氣,哇地吐了出來。沒辦法,估計是天天吃藥,把胃吃壞了,所以稍微受點(diǎn)兒刺激就吐——吐的也不是飯,是剛吃下去的藥,香薷(ru)飲解暑湯。
寶琴送了她一盆水仙,她自己說:“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竟是藥培著呢,那里還擱得住花香來熏?越發(fā)弱了?!彼挛堇锏乃幬栋鸦ㄑ瑝牧耍坏靡岩D(zhuǎn)送寶玉。
因?yàn)閺男【统运?、公認(rèn)的身子骨弱,她也失去了很多展示才華的機(jī)會。
鳳姐病了之后找臨時代理,自家人是李紈和探春,再挑不出人來了,就從親戚家的姑娘里找,選中的是黛玉和寶釵。但黛玉的身體素質(zhì)是硬傷,“是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所以大家明知寶釵“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不肯出全力,也不得已只能將就著用。
黛玉不能親自上陣,只能在一旁當(dāng)啦啦隊,大聲給探春叫好,又忍不住道: “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jìn)的少……必至后手不接?!庇惺裁从媚??身體拖了后腿,再會算賬,也輪不到你算;再會理財,也輪不到你理;再有才干,也沒人敢冒險讓你上臺施展——總不能這邊有個管家媳婦來請示府里的事,那邊讓平兒堵回去:“你忙什么!你不見姑娘吃藥呢,先出去候著,等一會兒再來。”
除此之外,黛玉還要遭受誤解。襲人就在背地里酸溜溜地說黛玉不做針線,說老太太怕黛玉勞碌著了,需要靜養(yǎng),半年了還沒見黛玉拿針線呢!聽那話外音,她好像覺得黛玉太過嬌養(yǎng)了。
身體健康的人沒體會過病人身體上的痛楚,所以他們很難對她產(chǎn)生同情心,只覺得她太矯情了,幸而有寶玉替她出言辯護(hù)。
她在窗外聽到,但哪能沖進(jìn)去說理?只有默默忍了。
三
大家見了黛玉的面寒暄,說的不是平常人的“吃了嗎”,而是“吃藥了嗎”。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見了黛玉,問的是:“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yī)的藥可好些?”王夫人當(dāng)時心情應(yīng)該不錯,開始屈尊體現(xiàn)一下做舅母的關(guān)心,說不定那鮑太醫(yī)正是王夫人推薦的。
如果黛玉乖巧地說一聲“謝謝舅母關(guān)心,我好多了”,那就皆大歡喜了。但她偏偏沒有按標(biāo)準(zhǔn)答案回答,而是大剌剌地?fù)?jù)實(shí)回答:也就那么回事兒,老太太又讓我吃王太醫(yī)的藥呢!
這多少有些讓王夫人下不來臺。想想人家秦可卿,病重時瘦得臉上的肉都干了,面對賈母送來的棗泥山藥糕,還說自己“克化得動”。王夫人沒說話,此時的臉色應(yīng)該是沉了一沉。
寶玉插話說:以后別吃人參養(yǎng)榮丸了,吃天王補(bǔ)心丹吧。王夫人耐心地說:既然這樣,明天就叫人買些來吃吧。
可惜寶玉太實(shí)誠了,得寸進(jìn)尺地讓王夫人給他360兩銀子,他要親自給黛玉配一料丸藥,保準(zhǔn)藥到病除。王夫人有點(diǎn)兒生氣了,開始爆粗口:“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
寶玉不看情勢,二不唧唧地說了很多奇怪的藥:頭胎紫河車——就是頭胎的人胎盤,這和魯迅諷刺的中藥里要一對蟋蟀簡直有一拼了;接下來是人形帶葉參、龜大何首烏(一說是六足龜和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都是些聞所未聞的珍奇藥材。這都不算什么,主藥更嚇人,是古墳里死人戴過的珍珠。寶玉還言之鑿鑿地說這方子給過薛蟠,要寶釵給作證。
萬萬沒想到,坐在一旁的寶釵竟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她太精了,冷眼旁觀,早看出了姨媽的不快,便明哲保身不摻和。多虧鳳姐在里屋聽見了,出來作證說確有此事。
此時,王夫人的耐心已經(jīng)耗盡,沒好氣地冷笑道:“阿彌陀佛,不當(dāng)家花花的!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此話一出,黛玉的尷尬可想而知。
王夫人畢竟是大家出身,在對待黛玉的問題上僅限于就事論事,不會做得太露骨、授人以柄。然而她不會,不代表她身邊的人們不會。周瑞家的給奶奶小姐們送官花,就是先給住在王夫人這邊的迎春、探春、惜春送,再給鳳姐送,最后才給黛玉送。
四
《紅樓夢》越往后,隨著賈母年事漸高,王夫人一派漸漸占了上風(fēng)。世態(tài)炎涼,黛玉的日子眼看著越來越不好過。
早在第四十五回,寶釵曾經(jīng)建議黛玉少吃藥、多吃飯,因?yàn)椤笆彻日呱?,光靠吃藥終究不是長法。寶釵還建議她每天吃冰糖燕窩粥,慢慢調(diào)養(yǎng),比吃藥強(qiáng)。
黛玉很有自知之明。她說:“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就算正經(jīng)主子不說,下人們也會嫌她多事。連老太太多疼了寶玉、鳳姐,他們都容不下,更何況她這樣來投奔的非正經(jīng)主子?還是別招人多嫌了。
寶釵聽了她的難處,派人冒雨給她送了一大包燕窩。黛玉感激不盡,請跑腿的婆子吃茶,知道婆子當(dāng)夜有賭局,抱歉地說:“難為你,誤了你發(fā)財?!辟p了婆子好幾百錢,叫她打酒驅(qū)寒。
燕窩的事被寶玉聽到后,寶玉就故意在賈母跟前漏了點(diǎn)兒口風(fēng)。他深知黛玉的難處,吃完了也不好再去管寶釵要。果然,老太太一聽,可不能讓自家外孫女受這種委屈,于是叫人一天給瀟湘館送一兩燕窩過來。
寶玉開心地對紫鵑說:“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說這話時,恰好黛玉的丫鬟雪雁剛剛從王夫人房里取人參回來,解釋說王夫人在睡午覺,自己等了好長時間才拿上——原來黛玉吃人參是需要找王夫人特批的。
此情此景,紫鵑只想對寶玉說:“你不要太天真了,這些人參燕窩正是林姑娘的病根呀。”但話到嘴邊變成了:“(黛玉)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閑錢吃這個?!彼e稱黛玉要回蘇州老家,引得寶玉發(fā)了瘋。
正因?yàn)橹厉煊裨谫Z府里會有越來越多的不便,紫鵑才咬咬牙,放出身手試一試寶玉的真心。她后來勸黛玉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的話句句戳中黛玉的隱痛:“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fù)了?!?/p>
五
后面的事情越來越印證了紫鵑的預(yù)言。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描述她厭惡的晴雯長相,說的是“水蛇腰兒,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偏偏要拿黛玉作比。下一句話說得更狠:“我心里很看不上那個狂樣子。”這仿佛更是在影射什么了。
等到當(dāng)晚,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抄檢大觀園,原著中的一段話更是意味深長:鳳姐與王善保家的說,不能抄檢寶釵那邊,王善保家的也說“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就這樣“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nèi)”。這是不拿黛玉當(dāng)外人,沒毛病。
進(jìn)去之后,鳳姐總要給幾分薄面,見黛玉已經(jīng)睡下,連忙過去按住她不讓起來,說“睡著吧,我們就走的”,還不忘拉扯點(diǎn)兒閑話。而王善保家的則以抄出寶玉的東西為功,還不懷好意地說:“這些東西那里來的?”看那情形,若不是鳳姐攔著,王善保家的預(yù)備潑黛玉一盆臟水。
等到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要用人參給鳳姐配藥卻找不到根像樣的人參、不得已派人出去買時,這才終于撒出了一肚子邪火:“‘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
不知道若黛玉聽了會不會多心:合著你家那么多人參都讓我一個人吃光了?
她那么敏感的人,對周遭環(huán)境和人們態(tài)度的感受豈會比紫鵑遲鈍?別看她嘴里斥著紫鵑“這丫頭今兒不瘋了”?她卻在紫鵑熟睡后失眠,直哭了一夜。
這樣的夜晚于黛玉是常態(tài)。她曾對湘云說:“大約一年之中,統(tǒng)共也只好睡十夜?jié)M足的。”想必在那些難熬的漫漫長夜,白天那些瑣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世態(tài)炎涼的細(xì)節(jié)會一一浮現(xiàn)重演。
黛玉沒有被克扣吃穿用度也算是被善待,但她精神上的漂泊緊張才是更難愈合的內(nèi)傷。那種時時刻刻“這里不是自己家,要自覺點(diǎn)兒、識相點(diǎn)兒”的自我警示才是持久的壓力。
那種感覺就叫委屈。
不要忘了,《葬花吟》便是黛玉受了晴雯的委屈后的肺腑之作,更多的委屈是讓你感受得到卻說不出、也不能說的,那才是平靜海面下隱藏著的巨大冰山、是真正的委屈。而病軀更是一面鏡子,照得見周圍世界的涼薄。
我們的一生中,誰不曾領(lǐng)受過勢利小人奉送的一些委屈呢?但像黛玉這樣,成日浸泡在委屈中,那日子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所以,不管吃了多少年藥、換了多少太醫(yī),黛玉的體弱多病從來沒有改善過。
除了先天不足、缺乏鍛煉,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沒有一味藥能專治經(jīng)年積壓在心里的委屈。
六
王夫人曾經(jīng)跟鳳姐議論過一次黛玉的母親賈敏:“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tǒng)。”雖時隔多年,那語氣里仍然是滿滿的艷羨與落寞,仿佛賈敏是一座翻不過去的高墻。
如果賈敏在天有靈,看到最疼愛的女兒如今客居在娘家的情形,也很難安息吧?
看到這里,讀者不禁會喟然長嘆:為人母者讓自己好好活著、一路護(hù)佑孩子平安長大,才不算失職。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蓖髻M(fèi)黛玉祖上襲過四代列侯、她自己則是堂堂巡鹽御史的遺孤,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寄人籬下就是寄人籬下。即便她過得也算錦衣玉食的日子,千金難買的卻是一個舒展。
當(dāng)然,黛玉也已經(jīng)在很努力地給自己寬心了,否則不會在中秋之夜說,人家這里的正經(jīng)主子都不能事事遂心,更何況自己這樣的客居之人。
隔著書頁,我們幫不了這個姑娘。生命于她而言自有圖案,她唯有臨摹,而我們無能為力、無法插手,只能沉默地旁觀,合書一聲長嘆。
莊子說過,無用謂之用是為大用。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都必須要提煉出一個主題,也不是所有人的悲劇都要獲得一個教訓(xùn)或者啟迪。但是從來沒有哪本書像《紅樓夢》一樣,讓我們通過閱讀來觀照自己:心中需要貯藏多少悲憫與善意,才能洞悉體察他人的不易與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