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英
1
這是七夕。
安踟躕在這座東邊的橋上。風(fēng)很涼,秋天的風(fēng)跟隨她散漫的腳步,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來,拂動額前的劉海。夜有點深了,路人全低頭走著,陌生的面孔,像立于橋墩上的一個個石獅子,可以視若無睹。
安始終心神不寧地慢慢走,這座橋也被無止盡地拉長,橋南邊的山坡上,那座通體透亮的塔一直無聲觀望,她有點懷疑是塔使了魔力,讓這座橋沒有盡頭。這座塔有一個神秘的前身,擁有超人的法力不是沒有可能的。
橋南是個T字型路口,白日里,各色車輛疾馳。這路口曾出過事故,一個左拐的騎電動車的男孩撞上了一輛灰色的車,安親眼看見的。那一次她的車速很慢,她沒有看見那輛灰色的車從對面開來。她只看見那個男孩呼嘯著左拐,“嘭”的一聲就撞上了。聽見金屬相撞碎裂的聲音,她再定睛看時,就見男孩橫躺在地上,電動車側(cè)翻在一旁。那輛灰色的車子沉默了幾秒,門嗖地打開,跳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俯身觀察了一下男孩的傷勢,就原地來回急速走動,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安也拿出手機,哆嗦著撥通了120,她聽到自己聲音哽咽了,仿佛被撞得失去知覺的人是她。
這個路口從此讓她心懷恐懼,每次過馬路,她都要站在路邊,左看右看好一陣,才敢邁開步子。邁開步子后,頭還是不免要左右環(huán)顧,每一輛車子仿佛都睜著兇險的眼,她得小心翼翼才能避開。
今晚,安的目光卻是追著車子去的。她遠遠辨認(rèn)車子的顏色,兩道目光像兩只梭子,在來往的車輛中穿行,看見同樣的色彩就飛上去,用超越一切的速度掃描車牌號碼。有幾次她感覺前面那輛一定是了,可路燈光刷出了不一樣的車牌數(shù)字。有一次,她看見那輛車就停在前面,像在等什么人,她疾走上去,看見車窗開著,駕駛室里坐著個陌生男人,正在玩手機,她掃了一眼車牌號碼,十分陌生的數(shù)字組合。最后一次,就快走完整座橋時,她突然瞥見有一輛車從后面飛速開來,疾馳而過。她猜想那車子可能認(rèn)得她的背影,遠遠地就注意了她,所以在進入她視線的瞬間箭一般射向她無法捕捉的死角。
安走下引橋,沿溪邊一路走,一路往左看,她想車子可能就停在那扇門外呢。安曾見過他將車子停在門外,他以前經(jīng)常接蘇琪,安知道蘇琪就住在這里。安和他是在一次聚會中認(rèn)識的,他比她大幾歲,兩人可謂一見如故。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訴安的,他說起蘇琪時,就像講述一個千年的愛情故事,令安神往而感動??伤f他們早就分手了。人的感情怎么這么脆弱呢,安深深感嘆。
溪沿路垂柳依依,安看不見那個小門,也看不見門外的馬路。有一陣子,她想朝那個方向走,想走過去一一辨認(rèn)停在門口的車輛。也許站在那兒等一會就會看見他的車子開過來呢,她想。但她左腳剛邁出去就收回來了,那段路灰塵很多,她不喜歡走。并且,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安對自己說??墒?,他的車子經(jīng)過那里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安糾結(jié)了一陣,還是繼續(xù)往前走。
柳枝遮住了路燈光,路有些暗。江水黑黝黝的,泛著微波,江面寬闊,黑暗盤旋著,像一只夜蝙蝠,無聲扇動了翅膀。安回頭,那座橋被她留在了身后,披著密集的路燈,虛弱地喑啞在越來越深的夜里。
安記起去年夏天,他從橋上走來,高高的個子,一身白色運動短裝,手臂一甩一甩的,三步兩步就走到她面前。“嗨!”他招呼她一聲,轉(zhuǎn)過身子,與她并排走。安抬頭沖他笑,感覺他的頭撞著柳枝了,但她沒有提醒他。安喜歡柳枝輕拂的感覺。
走到橋下,他拿出手機,就著橋洞里射出的燈光,要給安拍照,安扭捏著,那時候她大病初愈,面色蠟黃,披頭散發(fā),不想拍照。他說好看呢,哄著她按下了拍攝鍵。安看見他弓著身子,仔細看她在暗影里微笑。他拍完后走過來,彎下身子給她看照片。安站在他身邊,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剛好靠著他的肩膀,她想,這一刻永遠停留多好呢。
他往回走時,安在他身后給他拍照。遠遠地,她看見他走在高高的落滿黃色燈光的橋上,他的長腿像兩支長槳,飛快地向前滑動。好像突然感覺到安的注視,他站住了,回過頭來,向她揮動長長的手臂。然后她看見他像一只巨大的飛鳥,貼著橋欄飛掠而去,很快消失了。
安仔細回憶他們之間的交往,好像她一直是這樣仰頭看他的。她太矮了,量身高時,拼命拉伸項背也不足一米五五,他看她都得低下頭來。剛認(rèn)識那會兒,安喜歡在夜里騎自行車,繞城市的街道不停地轉(zhuǎn)。七月的夜里,她一個人,在風(fēng)里使勁蹬著腳下的踏板,看路邊槐花無聲飄落,內(nèi)心就有一種淡淡的感傷彌漫。這時候他在做什么呢?每一次,安總是一邊騎車一邊想他。她騎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推著車子走,不時掏出手機,看是否有他發(fā)來的信息。那時候他幾乎一天到晚給安發(fā)信息。每一次,安都及時回復(fù)他。安喜歡被他的信息包圍的感覺。以前安與一些男孩有過交往,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第一眼就讓她怦然心動,安感覺是他身上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吸引了她,把她帶到一個新的路口,甚至更遠的地方。他一次次跟她設(shè)想未來,對她說:
“一起飛。”
自認(rèn)識他的第一天起,安就渴望和他一起飛,這個夢像星星,掛在高高的山崗上,在一個個晴朗的夜晚閃著藍幽幽的光。今晚沒有星星,安抬頭時,發(fā)現(xiàn)一彎月亮,無聲無息的,無神地掛在天上。
2
這段回家的路有點長。中間幾處綠化帶沒有柳樹的遮掩,左邊公路上,此時已少有人走,車子偶爾駛過,各種顏色的車,停滿路邊的車位。有幾輛還爬上了路邊綠化帶,螃蟹一樣趴在草叢里。車子實在太多了,安總是感嘆。自從她開始在街上追蹤他的車子后,她越發(fā)覺得這個小城車子太多,同顏色同車型的車就如此之多,安感覺這真是一個問題。
過去一年里,安會在這條路上等著他的車子開來。他們電話約好,有時是微信上約。每一次,安都攥著手機站在路邊,不時看看微信,流量一直開著。他會不時跟她說他的行蹤,她不敢把手機放進包里,或是關(guān)了流量,仿佛不及時看信息,他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安記得他第一次來接她時,夜有點深了。她走出大門,剛好看見他的車緩緩駛近,她走上前,彎下身子,看見他對她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打開副駕駛室的門坐進去,她喜歡他的微笑。
“你要笑啊,我喜歡看你笑?!卑部偸沁@樣對他說。
她沒有告訴他,他不笑時一副生氣的樣子,她有些害怕。他有時笑著捏捏她的臉,有時握握她的手,他抿著嘴笑時,眼神里就傳遞著一種孩子氣的溫暖。
那是他第一次來接安,一身黑色的運動服,兩只袖子小小的,一雙手自如地把著方向盤。安的手一直放在膝蓋上,兩眼望著前方的公路。她問他去哪里。他沒有說,她就沒有再問,任由他開著車子沿街慢慢走。安喜歡跟他一起置身于這小小的空間里,街上的熱鬧遠在千里之外。
一直以來,他接安多在西門,北門極少走。北門外是溪沿路,清晨與傍晚,走路健身的人往來不絕,溪沿路不寬闊,夜晚光線昏暗,人的肩膀挨著肩膀。
但有一次他將車子停在北門。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他們一起逛一條行將消失的老街,陽光暖暖地灑在黃泥墻上,安穿了寬大的棉袍,瞇著眼舒適地倚墻看他。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一清點老屋的馬腿、雀替。有一只花貓躍上墻頭,看看他們,喵嗚一聲,鉆進閣樓不見了。太陽下山后,他送她回家,車子順道停在北門外的車位上。
“真的想好了嗎?”他問。
“想好了?!?/p>
安微笑著握他的手,望向他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像面對一個已經(jīng)共度一生的人。她想要離開了。
安是在不久前猜測他與蕭聊得火熱的。蕭是安的朋友,就住在她家附近,是安介紹他們認(rèn)識的。那次他說請安喝茶,讓安隨便叫幾個伴。安說叫上蕭吧,蕭比較空。那晚他和蕭在茶室里加了微信,安沒有多想,加個微信多正常啊。而且那時候,他常常與安聊蘇琪,安也沒想到自己可以越過蘇琪跟他在一起。一次,他無意間同她提起蕭,提起蕭時,他也是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安敏銳地嗅到了某種氣息。
“喜歡蕭?”安半開玩笑地問,“喜歡就直說,她沒男朋友,我可以做紅娘哦?!?/p>
“不,我喜歡的是你。她無聊時找我聊幾句吧,我不好太冷淡,畢竟是你的朋友嘛?!?/p>
安不太相信他的話,但也沒有質(zhì)疑。那段時間,安體檢查出患有疾病,四處求醫(yī)檢查,身外的一切都不再關(guān)注。
他依然每天給安發(fā)信息,問好,安慰,鼓勵,還陪她去過幾次醫(yī)院,幫她選擇醫(yī)生,前前后后奔走。等到安病愈出院時,安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能沒有他了。
安恢復(fù)上班之后,他常常接送她。他一下班就趕來,在安的單位門口等待。安說單位離家近,走走挺好。他說是他自己喜歡接她。安很感動,卻沒有多說。一天下班時,安坐上他的車,剛剛系上保險帶,就聽見他的手機提示音嘟嘟地響。安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他的手機就擱在駕駛室旁邊的扶手上。安一眼看見蕭的頭像跳出來,連續(xù)三條,都是蕭的信息。
“兩個人聊得這么熱乎啊?”安感覺自己的話里充滿醋意。
“閑聊吧,我怎么可能跟她呢!”他斷然否定。
那之后,安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也不及時回復(fù)他的信息。大病一場讓她變了很多,她原本不喜歡與人爭,現(xiàn)在更是無欲無求了。多累啊,還沒結(jié)婚呢,競爭就這么大。安知道他對她很好,但安需要安全感。
“不要再交往了?!鄙髦乜紤]幾天后,安對他說。發(fā)出這句話時,安迅速退出了微信,她感覺自己沒有辦法抵御他哪怕虛假的挽留。
他很快撥通了安的電話,告訴她他馬上來接她,帶她去看他提過多次的那條老街。
多少個夜晚,他的笑容是她睡眠唯一不能抹去的東西。安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陪伴,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從這習(xí)慣中走出來。
“咱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這樣你可以與蕭自由交往?!卑餐难劬?,冷靜地說。
他又拉她的手。她回頭對他笑笑,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安聽見他在身后說。
安的淚落了下來。那些生病的日子,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他也對她說過這句話。
“你會活一百歲?!蹦菚r候,他一次次對她強調(diào)。
她渴望與他白頭偕老。
3
今晚實在有些遲了,安到達北門時,發(fā)現(xiàn)鐵柵門已關(guān)。北門只在早晚開一段時間,方便健身的人出入。安不死心,走上前去,拉住一扇門使勁晃了晃,兩扇門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住,拳頭大的縫隙只容一只貓通過。她只好繼續(xù)往前,繞道走西門。
拐角處有一個歌廳。這時候,瘋了一夜的人正陸續(xù)從大門出來;門口燈光下,一些人興奮地大聲說著什么,有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大門前。安嚇了一跳,心像被一根木槌猛然擊中似地,疼痛得欲跳將出來。她深吸一口氣,假裝平靜地向前走,眼角余光掃過車尾數(shù)字,不對,不是他的車!像走過一處懸崖峭壁,她把一顆心放回寬寬的胸膛,繼續(xù)往前走。
安記得那是一個午后,她剛從高速下來,人有些疲憊。前面路口,她突然看見他的車在開,她驚得一個急剎,以為真的遇上了。就在她目瞪口呆倉皇失措之際,那輛車停下來,有人從副駕駛室下車。她驚魂未定地眨眨眼,看見那車與他的車完全一樣,車牌號也只差一個數(shù)字。她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后超過它,加速離開了。
此后,她經(jīng)??匆娺@輛車在附近出入,有時從大門內(nèi)出來,有時是從門外進去。太陽照在它身上,發(fā)出耀眼的炫目的光。安總是一陣恍惚,直到看清車尾數(shù)字時,才長吁一口氣,心有余悸地看著它消失在小區(qū)東面的樹蔭里。
有一次,安在門口拿快件,這輛車正好駛來。她定定地望著它駛近,駕駛室窗戶敞開著,開車的男人放慢速度,到安身邊時,認(rèn)真朝她看了一眼。安感覺那眼神里藏著問號。也許這男人早注意她了,一個總是盯著別人車子的女人,多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男人望向她那一刻,安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眼睛望向下一輛車,一副翹首等待的樣子,好像她是特意站在門口等人似的,眼前的男人根本不在她的視線里。男人車子開出很遠,安還繼續(xù)作觀望狀,防止男人通過后視鏡觀察到她的異常。
有一次安跟他說起這輛車。當(dāng)時他一番溫言軟語又讓安回心轉(zhuǎn)意了。安心想也許他真的只愛她一個?;蛘撸_切地說,是安根本不能適應(yīng)沒有他的日子。一個每天睜開眼睛就想著的人,怎么可能說不見就不見呢。那天她答應(yīng)跟他去茶山上看日落。她一上車就跟他說起那輛車。
“只差一個數(shù)字呢?!卑舱f,“車型、色彩都一模一樣?!?/p>
他靜靜地聽她說著,拍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失魂落魄的孩子。他們沿著野草叢生的黃泥路往上走,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下來,吃隨身帶來的水果和面包。他挨著她坐在草地上,看遠處淡墨涂染的群山,山與天空的邊界柔和而清晰,沒有落日。漫山茶花,在眼底絢爛地開著,遼闊,寂靜,純白,波濤洶涌。
“我總覺得那天晚上看見的就是你。”下山路上,安又說。
“怎么可能呢,你看錯了?!彼挚隙?。
安沉默了,她看他靈活地操控方向盤,車子在蜿蜒盤旋的公路上穿行。夜幕漸漸拉下,他的側(cè)影十分俊雅。如果他不那么引人注目就好了,安癡癡地想。
那之后他們又去爬了一次山,是安提出來的。那段時間,安明顯感覺到他的變化。早上醒來,打開微信,不再有他的信息。偶爾,漸近中午,他發(fā)過來一個表情。安郁郁地熬了些日子,對他說,“再帶我爬一次山吧?!?/p>
那是初夏,覆盆子已經(jīng)泛紅。他接了電話就開車趕來,載著她往南山走。南山他以前帶她爬過一次。那一次,白色的小野花開了一路,她慢慢走著,觸碰花枝,想起童年里沒心沒肺的笑。當(dāng)時,病中的安揣了很重的恐懼,鮮有人知。他不時牽她的手,試圖分擔(dān)一些。明晃晃的陽光下,他蹲下身子,讓安趴在他背上,背了她下山。那天天氣很熱,安記得自己汗涔涔的,他烏黑的頭發(fā)貼在頭皮上,透著一股溫?zé)岬那嗖輾庀ⅰ?/p>
“去年也是這個時節(jié)吧?”安自言自語地說。白色的小野花不見了,漫山遍野是火紅的杜鵑,幾叢覆盆子長在上山的路上。他小心地摘了放她手里。她一顆顆吃著,是童年的味道。安知道自己是個固執(zhí)的人,對一些事物懷著幾近瘋狂的癡戀。
這一次爬山?jīng)]有增強安的信心?;貋淼穆飞希唤袊@,山還是去年的山,人卻不是去年的人了。她又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她遠遠看見的那一幕。
那個晚上很尋常。安駕車從橋北駛來,行至橋頭,右拐,突然看見他的車自左邊車道駛來。確切地說,是一輛疑似他的車。安當(dāng)時有點恍惚,正想細細辨認(rèn),后邊兩輛車已經(jīng)超了過去,擋在她的車前。她急急想超車看個究竟,對面車輛又不斷駛來,她只能死死盯著那輛車,看它慢慢向前開去。接近大門時,她看見它停了下來,有人下車。她看不清楚。她想將自己的車停在路中央,棄車跑上前去看個究竟,可她沒這么做,眼睜睜看著那輛車開走了。
“我怎么覺得是你約了蕭送她回來呢。”安說。
“胡思亂想!你不可以這樣猜疑我。”他嚴(yán)肅地說。
安覺得也許他是對的,她應(yīng)該相信他,她也討厭自己這樣疑神疑鬼??墒菦]辦法,她總是一遍遍在腦海里放映這個鏡頭,一個人設(shè)想著各種可能性。此后她落下了這毛病,一看見同類型同色系的車就要睜著眼辨認(rèn)仔細。
一個周末,安搭同事的車去一個農(nóng)家樂聚餐。坐上車,她習(xí)慣性地搜索過往車子。也許他帶了蕭去同一個農(nóng)家樂吃飯呢。也許,他正帶蕭去郊外游玩,就像當(dāng)初帶她一樣。她又開始漫天想象,不斷朝車外張望。同事正與她聊著什么,她茫然應(yīng)和著。
到了吃飯地點,他們下車。同事往吃飯地點走。她在停車場里四下張望著,故意感嘆說:
“想不到出來吃飯的人這么多呢!”
不同顏色的車一排排停在那里。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穿行其間,目光仔細掃過幾輛同色系車的車牌號。
沒有他的車。她舒口氣,走向吃飯的地方。
再發(fā)展下去要進精神病院了。安嚇唬自己說。可不管用。她的疑心病愈演愈烈。晚上走出家門,抬頭看見月亮,她也會突然懷疑他是不是正和蕭一起卿卿我我。煎熬就這樣沒來由地開始。熬不過去時,她就給他發(fā)信息。他沒回復(fù),她就開始打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大有不接電話不罷休之勢。她總是聲稱自己擁有超能力。
“我是女巫,隨時能感知你在做什么的?!彼@樣說時,會附上一個壞笑的表情。
“太可怕了!這樣多累?。 彼行@恐。
“那你趁早逃得遠遠的吧?!彼€氣。
4
安所住小區(qū)的西大門是通宵敞開的。她走進去時,值班的保安頭也沒抬,似乎正在看手機。這是一個手機的世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因此變得簡單而復(fù)雜。這時候,安的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她趕緊拿起來看,卻發(fā)現(xiàn)是系統(tǒng)推送的消息。她討厭這么多的系統(tǒng)推送信息。他在做什么?跟蕭一起么?安的想象又開始啟動。
她就在這一瞬間猛回頭,走出小區(qū)大門,走進路燈下的夜。
她朝他家的方向走。一路少有行人。夜有些深了。遠遠地,她看見一男一女相擁著走來,他們一路走,一路歡笑。這是七夕呢。安想起去年,他們一起過的七夕。她,他和他的朋友,還有蕭。此刻,安一個人在夜晚的街上走,路燈將她的影子折射到墻上,歪歪斜斜的,風(fēng)一吹就倒的樣子。你又瘦了哦,最近許多人對她說。安有點擔(dān)心,生病之后,她很害怕別人說她瘦。她想她是應(yīng)該放棄的,她過不了這種日夜煎熬的日子。她這樣真誠地對他說。他默然??墒谴丝?,他又在做什么呢?今晚安跟他通過信息,他說今晚他家有客人,就不出來了。她想,她應(yīng)該去看個究竟。她堅定地走著,一邊走一邊沿路習(xí)慣性地搜索他的車。偶爾,有車從身邊過去,但不是他的。
“我究竟想不想遇見他的車?”有時候,安也這樣問自己。
“當(dāng)然不想?!庇幸粋€她說。
“遇見也好啊,遇見就死心了?!绷硪粋€她說。
安糊涂,她不知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她繼續(xù)一路搜索著往前走。每當(dāng)一輛同色系的車駛近,她的心就開始突突狂跳,直到那車子帶著陌生的車尾數(shù)字離她而去,她的心才安定下來。這個時辰的街巷已經(jīng)沉寂,更多的時候,她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咚咚咚的。她昂首挺胸地走,感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了。
走進他房子所在的小區(qū),安望向那熟悉的窗口。沒有燈光,他不在家!
他睡了嗎?還是,他去了哪里?
她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她撥出了他的電話號碼。
鈴聲響了一遍,沒人接聽。繼續(xù)撥,繼續(xù)響。安在他家樓下徘徊。有人走近時,她就裝作要上樓的樣子。反正這樣的住宅小區(qū),彼此陌生是很正常的。帶著一種打破手機的狠勁,安一遍遍撥他的號碼,手機鈴聲絕望地響著,她的內(nèi)心越來越凄惶。過了好久,她終于死心,放下手機,開始往回走??湛盏囊埂?/p>
安以前來找過他一次。也是晚上,也是這樣一個人,貿(mào)貿(mào)然而來。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同樣門窗緊閉,一片漆黑。她撥通他的號碼,他很快就趕回來了。他的手機一向全天開機。小區(qū)花壇乳白色的燈光下,她看見他開著那輛她熟悉的車奔騰而來,在她身邊停下。他搖下車窗,對她粲然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一聲不響上了車,任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他另一只手慢慢轉(zhuǎn)動方向盤,將車子開出小區(qū),開向郊外,帶著她兜風(fēng)。她喜歡夜晚行車的感覺。
怎么可能這么多電話都不接?她的腦子急速運轉(zhuǎn)起來,超人的想象力啟動。她似乎看見蕭坐在他的車上,看見他將手機調(diào)到靜音,扔在車內(nèi)一個角落里,任它無望地響。甚至,她看見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蕭的手……
安越想越真切,眼淚開始簌簌落下來。
她想起他陪伴她走過的一個個日子,想起每天清晨問候如約而至的時光,想起她一個人四處奔走求醫(yī)時,打開手機,最先跳出的總是他的信息。她已經(jīng)習(xí)慣并依賴這一切了。
“我不能沒有你!”她曾不顧一切地沖著他喊。
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安悲哀地想。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像花朵,花開花落,多尋常的事情呢。
有一個夜晚,安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又坐在學(xué)校課堂里,周圍都是同學(xué),她忙忙碌碌的,還不時去翻翻書本,她在書里翻找他喊她的記號,好像他的喊聲都是落在書里的。連續(xù)很多天,他都沒有喊她,她感覺整個胸腔空空蕩蕩,心像秋天的葉片,簌簌地抖著。她猜想他是喊別人去了,但她不愿意去問,只看著空空的書頁,想著這世間的緣分,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醒來望望白亮的天,看遠處大街上車來車往,她又默認(rèn)了世事無常,人心善變。一切似乎都可以釋然。
可是又如何能真正釋然呢?
此刻,安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孤苦伶仃像只落單的鳥兒。她有親人,也有朋友,可一想到與他分離,她就覺得失去了整個世界。安不由得悲哀起來。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沒有出息的陌生。沒有他地球不照樣轉(zhuǎn)么,太陽不是還會在明天升起么?煎熬難耐時,安就站在身外狠狠地教訓(xùn)自己。現(xiàn)在,安又這樣做了,她感覺自己后背明顯挺直了,步子也加快了些。
5
安又走上東邊那座橋,還是一樣暗黃的燈光,偶爾疾馳而過的車子。一雙眼睛,依然在夜色里尋覓。她走到了橋南邊的T字型路口。
看見那輛車時,安正準(zhǔn)備走下引橋,就像是因了她的呼喚,它適時出現(xiàn)了,在這個尋尋覓覓的夜晚。
周圍出奇地靜。
安邁了兩步,站在路口,他必經(jīng)的地方。車子緩緩而至,停在她面前。她看見他搖下車窗,朝她微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的身旁,蘇琪正對著她微笑。
安咧著嘴笑了,像每次面對攝像頭一樣,甜甜地笑。她知道夜色下的她比白天美,笑著的她比不笑美。她有點遺憾沒有穿那件新買的仙女裙,她喜歡把新衣服留到與他見面時穿。
“你們好!”她揮手。
“你好!”不知是他還是蘇琪說。
“節(jié)日快樂!”安聽見自己說。
然后安看見車子開走了,開過她身旁。她覺得渾身震顫了一下,兩條腿劇烈抖動起來……
安終于看見自己倒在這個事故多發(fā)的路口。一輛車開過來了,兩輛車開過來,經(jīng)過她身邊。她沒有再看一眼。
一直走到家門口,安都不敢回頭看那個橫躺在路口的她。她想,自己大約是死了,沒有在那個事故多發(fā)的路口避開這場意外,但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故意尋找這意外呢。也許,她的一生都在等待這樣一場意外,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蛇@又有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