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我突發(fā)奇想,打算體驗一回把石頭搬進家里的感覺。倒不是我對奇石有多么鐘愛,只是想仿效一下文人雅士的嗜好,做個盆景之類,給單調(diào)乏味的居室裝點一分亮色而已。這樣我就走進松多溝垴的深山里,在一條清澈湍急的山溪里,撈出一塊自認為不錯的石頭,然后一路顛簸帶回去,很期望它能投射出我夢寐以求的原野風光。
這塊石頭太大太沉,有近百斤的重量,當時頭腦一熱沒有多想,搬進家里才發(fā)現(xiàn)沒有那么大的花盆能容納它。再一看,這石頭的成色,也跟水里的時候完全不同,甚至有些丑陋的光景顯現(xiàn)出來。我看見妻子嗔怪的眼神一閃而過,急忙將那塊石頭挪到陽臺一角,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閑庭信步。
終于有一天朋友過來,我們將那塊石頭抬到單元門外的樓梯邊,從此不再正眼看它。
其實所謂的情趣,充其量也不過是為了尋找一種感覺,找到某種事物與自己心靈的契合點而已,情緒的排遣和化解,順其自然就好,不必刻意去做。
此后去一些地方,我不再留意石頭之類。光陰流水般過去,猛然間覺得自己多了一分流落市井的慵懶,少了一種寄情山水的恬淡。這個時候,我很想利用難得的閑暇,離開浮躁的城市,到遠處的曠野尋找一片愜意的蔭涼,放松一下疲憊的心情。
于是就約了幾個朋友,去龍王山下的河邊野炊。正是七月流火的時節(jié),威遠鎮(zhèn)以北那方豐饒肥美的土地上,漫無邊際的油菜花在微風中泛著金色的波浪。驅(qū)車走過一個叫黑莊的地方,右拐,進入一條小路,車子在草灘上晃晃蕩蕩,然后停在一條小河邊,這里是沙棘林的邊緣。
陽光正好,心情正好,適于重溫過往。從小在村莊和山野里長大,我對綠水青山有著揮之不去的依戀。
我開始打量那條小河,那條噴珠瀉玉的河。我的家鄉(xiāng)也有條河,叫沙塘川河,日夜奔流不息,沙塘川河的源頭,這條小河就是其中之一。這樣看來,站在河邊觸景生情也在情理之中了。
河水從柏木峽流出,自北向南汩汩流淌,清冽見底,無數(shù)的石頭在水波下輕輕閃動。我將雙手伸進水里,涼涼的感覺立時從手臂滲到心里。我從炎熱夏日的沉悶中清醒過來,再看水面時,突然看見了一塊石頭。
我的眼前忽然一亮,腦子里飛快地搜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塊石頭,很符合一種動物的模樣!
距今四億年前,我還不是石頭。那時我在大海里四處漂泊,由無數(shù)的碳酸鈣分子組成,一如海平面上空的塵埃。潮漲潮落,我隨著海流翻騰沉浮,深邃遼闊的水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許多時候,我和其他同類一樣習慣于聽天由命,任由大海擺布。而當風波暫息,大海歸于寧靜,我肌體的一部開始向海底沉積凝結(jié),并慢慢增厚,絨毯般向海底一隅鋪開。這樣周而往復,多少年過去,我身體的基本成分集結(jié)就緒,隨后準備脫胎換骨。
隨著沉積層的不斷加厚,肆虐的海水又輔以巨大的壓力,我的身體開始承受十分沉重的負荷,肌體出現(xiàn)脫水癥狀,原本軟綿綿的身體經(jīng)不住重壓,毛茸茸的顆粒被擠壓得不見了當初的模樣,久而久之,便固結(jié)為一層厚厚的平展的巖石層。是大海,成就了我的前身。
誰知道?四億年前的祁連山腹地及其周邊,是一片汪洋大海!
我被瘞埋在地層深處,我就這樣變成了石頭。
我端詳著那塊石頭,形似神似,像一只狗的頭顱,從緊靠河邊的小水洼里探出來,高昂的頭顱,凸出的眼睛,短粗的嘴巴,垂垂的耳朵,凝神,專注,沉靜,心無旁騖,望著不遠處青灰色的巍峨挺拔的龍王山。
水洼里徘徊著云影天光,幾只水黽在水面上游弋,劃出細細的波痕。河岸邊,是大小不等顏色各異的密密麻麻的石頭,其間夾雜著黑褐色的泥土,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盤根錯節(jié),綻放著顏色各異的花朵。
我走過來又走過去,站起來又蹲下,越看那石頭越有些狗的神韻了。我脫掉鞋子鉆進水里,兩手握住石頭用了一下力,石頭紋絲不動,又用了一下力,石頭仍舊紋絲不動。
野炊的人們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在沙棘林那邊不停地叫我。起初我只是應(yīng)聲敷衍,后來叫的多了,就不再搭理他們,一心琢磨水里的那塊石頭。
終于他們走過來了,個個帶著不滿的神色:挖金子吶?
我站在水里,真像發(fā)現(xiàn)金子似的幸福感溢于言表,用手指著前面的石頭說:看看,這像什么?好好看看。
結(jié)果是他們看都沒看就給出了答案:不就一塊破石頭嗎?花這半天功夫!
我失望的情緒那時一定是寫在了臉上,我說:這不是一般的石頭,好石頭。過來看看。
這時妻子擠在人堆里發(fā)話了:好幾年沒犯了,這毛病,原來沒改。
朋友在岸邊蹲下來,看了半天終于看出點門道來:真的啊,是一只狗頭。寵物狗!
大家圍攏來,隨聲附和也說很像。但他們并不想下水幫我一把,只是說:搬不動???搬不動就把狗頭砸下來!下面可能很大呀,也不知道什么形狀,挖出來也無法帶走,帶走了也不一定能進得去門,進去了也沒地方放,一旦把樓房壓塌……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河邊,走進喧鬧的人群。那一塊石頭,總在眼前晃,以至在后來,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竟不知那天的聚餐吃出了怎樣的味道,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涌上心頭。
再回首,龍王山橫亙眼前。我看龍王山高聳云端,龍王山看我渺渺不見。
蟄伏在海底我經(jīng)年累月,巖層壓頂我分身乏術(shù),死寂厚重的日子里我凝神靜氣只等著一個時刻的到來。距今三億年前,海底的巖層開始強烈地震蕩碰撞,祁連造山運動開啟,巖層被一股巨大力量撕裂、擠壓、抬升,縱情恣肆的海水從我的頭頂逐漸退去。緊接著陸陸間的較量又復進行,霎時山崩地裂,石破天驚,巖漿噴涌奔流,大雨如注,泥沙塞河而下。我在斷裂后的崖壁間睜開眼睛,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感到了世界末日的惶恐。
當一切復歸平靜,地質(zhì)歷史上的古生代泥盆世到來。我從幽深的海底來到陸地上壁立千仞的高山,分享寰宇間日月星辰的照耀,終于完成從肌體成形、粉身碎骨到塵世重生的輪回。
我開始了自我修復和療傷的過程,雨水挾帶泥灰質(zhì)沿細小的裂隙填充膠結(jié),我的筋骨慢慢得以愈合。而同時,雨水沖刷較大的裂隙沒有遇到阻滯,倒在身后沖開一道較大的缺口,直到有一天,頭重腳輕的巖石突然離開母體從崖壁崩落,然后砸在山腳下的河道里碎裂四濺,我身體的雛形從中析出,混沌初開,地方天圓。
那天,我?guī)Я艘话谚F锨,放在后備箱里,駕車向柏木峽方向駛?cè)ァ_@次行動,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走到柏木峽口,剛剛風和日麗的一方天地,突然間云騰霧罩,緊接著雨點撲面而來,打在車窗上如同炒豆一般。我知道龍王山下的天氣有點怪異,只要頭頂飄起幾片云彩,雨隨時會來。我也知道那塊半淹在水里的石頭,不一定如我想象的那般稱心,一探究竟而已。許多時候,涌動在我們心底的那種忽明忽滅的好奇,一如美麗脆弱的肥皂泡,吹滅了也不過是一口空氣而已,這點我懂。
我駐車路邊,看著不遠處的河道,卻發(fā)現(xiàn)雨突然停了,龍王山頂?shù)脑撇柿验_了幾條縫,有陽光灑下來,四野被雨水洗過,濃郁蔥蘢,飛紅滴翠。
我拿了鐵锨,踏著泥濘走到河邊。驟雨初歇,山洪沒有泛起,河水還是清粼粼的。我看見水面上的那只頭顱依舊高昂著,濕漉漉的,有一些泥沙在上面,仿佛從蒼老斑駁的歲月里走來。我用鐵锨挖開周圍的砂礫,然后如上次一樣,兩手抓著那只頭顱晃動了幾下。
傳來石頭相互擠壓的摩擦聲,渾濁的水波涌起,它居然向我的懷里傾斜過來,慢慢地倒伏在水里。這塊石頭不太大,一個人剛好搬得動,我不再顧忌被河水打濕衣褲,用力將它搬到岸邊,然后用水沖洗干凈,再看時,我的眼前似乎有什么靈光閃過,腦袋里訇然一聲作響!
當一尊天然雕琢的石犬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不禁驚詫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錯,這是一只石犬,形似神似,惟妙惟肖,或收爪蹲踞,或躡步前行,格物致知,極具揣測遐想之空間。
這時從沙棘林的邊緣走過來一個放馬的老者,佝僂著腰,步履蹣跚,見我如癡如醉地打量面前的石頭,便站在一旁靜靜地看。
我問:你看這塊石頭,像啥?好不好?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石頭一眼,然后目光從我的頭頂上掠過去,說:你的那把鐵锨很好,柄直,頭尖,長短剛好。我沒用過這么好的鐵锨。
我說的是這塊石頭,我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石犬,真沒看出來???
他不屑地搖搖頭:這滿河灘都是石頭??!我們砌墻用的是麻拉石,不用這種石頭。
說完他牽著牲口向青草茂密處走去。
你一定猜到了,我那時憤懣的心情。我搬起石犬,吃力地走過泥濘的草灘,將石犬裝到車里,望著龍王山思緒萬千。
和許多遺落在深谷的石頭一樣,我匍匐在山腳下的河床上,無數(shù)次的風雨交加,無數(shù)次的電光石火,我隨著洪水,和一路擁擠的石頭相互碾壓研磨,一次次被掩埋又一次次探出頭來,這樣的日子無休無止何止千年萬年。
我望著眼前變化莫測的世界,刀劍似的嚴冬留下龍王山頂?shù)陌}皚白雪,浩蕩的春風吹開小河兩岸的姹紫嫣紅,隱匿在草叢的夏蟲播放歡快的歌唱,秋霜把不同的顏色涂抹在灌木的枝頭……
終于有一天,一群動物來到了龍王山下,走在前面的那些龐然大物叫作馬、牛,小一點兒的那些叫作羊、狗。走在最后面的那幾個奇怪的動物,竟然直立著走路,而且居然沒有尾巴,一邊吆喝一邊用鞭子驅(qū)趕前面的牲畜,直往河邊走來。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奇怪的家伙叫作人!
西晉永嘉年間,這里放牧的人已經(jīng)多了起來,他們成群結(jié)隊爬上龍王山,開始祭拜山神。
明代萬歷年間,已經(jīng)有官府的公差來這里買馬。據(jù)說那時候人們在龍王山最高峰建了峨博,自此香火不斷。
我將石犬放在樓下自家的地下室里,沒讓妻子知道。我想為石犬配一個底座。網(wǎng)上搜尋了一個多月,終是拿不定主意,又幾次跑奇石店,仍舊無果而返。轉(zhuǎn)眼到了冬天,我家的新房裝修完備,只等元旦搬家。其間,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有個雞翅木的底座,猛一看像板凳,細一看不是板凳,大小剛剛好,就買了回來,放在辦公室里。
待全部家具采買停當,下一步,我想讓我的奇石閃亮登場。下班顧不得勞累,叫了同事帶著石犬就奔了西寧。
擺好底座,把石犬置放端正,脖子上圍起項圈,再將鐵鏈拴上去……天賦靈石,我家的狗狗披掛停當就橫添了幾分逼真幾分神奇。
幾天后和妻子一同去新房,打開門的霎那,我想我會聽到妻子憤怒的一聲尖叫!
但是沒有。妻子放下手中的東西,走過去,定定地打量著眼前的石犬,看了好半天,好半天,然后沒有任何表示地走開。
我跟在后面問:怎么樣,這狗?
你終究把它弄回家了,瞞我多長時間?你喜歡,就放著吧。
賀房那天,來了一屋子的親戚朋友,他們看完屋里的裝潢,最后就把目光落在了石犬身上。顯然,他們對石犬的贊美遠勝于對新房的好奇。
這是龍王山下的石頭,嘖嘖!你看這毛發(fā),你看這神態(tài),你看這臥姿,你看這……
我的朋友紅光滿面激情四射,說完一堆贊美詞,最后坐下來發(fā)出一聲感慨:伯樂啊——
大家為他的情緒所渲染,眾口一詞紛紛稱奇。這時伙房那邊飄來妻子的聲音:為這塊破石頭,這老鬼,動了不少的心思!三百塊的凳子,讓一塊石頭坐。
大家笑起來,都說人家搞過地質(zhì),懂石頭,石頭里有故事。然后轉(zhuǎn)頭看我,講講?
于是我就向他們講起這塊石頭的來歷,為了將故事講得更完美一些,有些地方我就瞎編,他們也就瞎聽。
從此這石犬就在我家有了一席之地,名副其實地安家落戶了。它從山中來,莫言不識君,超俗絕世,卓然而立。如果不是走火入魔,我想我應(yīng)該接近鑒石的境界了:家有奇石是雅,心有奇石是仁;賞石悟道,道法自然;石品如人品,人貴九品,你有幾品?
接下來的時間我注意到,每逢妻子打掃家中衛(wèi)生,都不忘了撣去石犬上的灰塵,只是在嘴上,在我面前,她仍舊稱它破石頭。
有一次,我將石犬藏進臥室,想看看妻子回來后的反應(yīng)。
果然,她一進家門就盯著空落落的底座喊道:狗呢?
我佯裝不解地問:狗?什么狗?
就我家的狗!她急得哭起來,你把它弄哪去了?你這個石頭販子!
我從臥室抬出石犬,輕輕地放到底座上,望著她笑。她怔了怔,抹了一把眼淚,然后狠狠地在我屁股上賞了一腳。
后來每有閑暇,我也去龍王山下的河道里撿石頭,帶了一些回來,沒有幾個稱意的,興味索然之余也就扔了。
我看著蹲踞在玄關(guān)前的石犬,高昂的頭顱,凸出的眼睛,短粗的嘴巴,垂垂的耳朵,脖頸挺直,渾身毛發(fā)毿毿,曲線自然過渡,形體勻稱協(xié)調(diào),溫順與乖巧、矯健和靈動集于一身。這尊沐浴天地靈氣、吸納日月精華而成的奇石,傳遞物穆無窮的信息,演繹曠古絕今的傳奇,遺落煙火氤氳的人世,成就翛然而來的流韻遺響……
那一夜,我在華燈初上的城市,取一壺青稞老酒,對石獨酌,醉倒在紅葉翻飛的晚秋。
多少寒暑易節(jié)的日子,我看見天空碧藍如洗,小河淙淙波光蕩漾,密密的灌木林枝繁葉茂,草灘上花兒爭妍斗奇,成群結(jié)隊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天地一派寧靜祥和。我望著高高的龍王山,山上有個地方,應(yīng)該是我久違的家鄉(xiāng)。
這時候,有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把我?guī)У搅私玉浅舍〉某鞘小?/p>
這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通衢車水馬龍,高樓鱗次櫛比,白天人聲鼎沸,晚上燈影搖紅。我住進主人家中,在玄關(guān)一角,底座、項圈、鐵鏈量身打造,跟豢養(yǎng)在家的寵物并無二致,我與生俱來的野性被關(guān)在門外。這家中有點書卷氣息、花香氣息、美酒氣息,我知道我的到來也平添一分氣息,擋不住的古風浩蕩。
離開漱流枕石的從前,過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陡然而生。太上養(yǎng)神,其次養(yǎng)性,在溫暖的屋子里沐浴著主人愛憐的目光,聽到他向來客講述我的前世今生,禁不住心中百感交集。我本頑石,成于海底,天荒地老,埋聲晦跡,鏡花水月,嗟嘆何及?
今夜,萬籟俱靜,我凝望窗外滿天的星斗,無限感慨涌上心頭,龍王山啊,我是坐享紅塵的繁華,還是回歸山野的沉寂……
作者簡介:王月邦,1964年10月生,青海省互助縣人,在法院從事思想政治工作。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在各類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百余萬字。長篇紀實小說《曾國佐將軍》獲青海省第九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