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徽·章中林
“再過幾天就重陽了,”妻子翻著日歷不經意地說。是啊,重陽又到了,但在記憶里,我最不能忘記的卻是父親陌生的手。
前年重陽節(jié)恰逢周末,想到從來沒有和父母一起過一次重陽,就打電話給父親,“我們回家過節(jié)”。父親問了半天才明白是重陽節(jié)。是啊,父親的日歷里是沒有重陽節(jié)的,雖然已經是古稀之年,但是他依然像一棵老樹般站立在故鄉(xiāng)的那片土地上,守著他的一畝三分田。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兩點,廳堂的團箕里堆著高高的棉花。母親在燒飯,而父親還在地里。“這么遲了,還不回家,棉花能賣幾個錢,還不把胃餓壞了?”我咕噥著?!懊藁ㄚs季節(jié),每年不都是在地里吃嗎?”母親嗔怪著。這樣的日子,我還怎么在家里坐得住呢?匆匆地扒了幾口飯,我就拎著母親盛好的飯菜趕往兩里外的下壩。
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始終讓人擔心,而父親就讓人省心多了。父親卻是一個倔脾氣,他認定的就要堅持到底。家里就兩個人,生活應該輕松些才是,我們也勸他少種些,可他偏不?!耙凶约河?,我不靠你們?!彼彩欠N了十一畝棉花,雖然現(xiàn)在不再種水稻,可是棉花是個細致活兒,育缽,移栽、下肥、除草、治蟲、打水叉,哪一樣來得半點馬虎。夏季要是雨水充分,還要去扶花,捉蟲,撿花。雖然是手上活,但是由于種的多,往往前面還沒撿完,后面的又白了。為了趕季節(jié),父母往往是頭一天就將第二天早、中飯一并燒了。這樣,每天連一餐熱飯都難捧到手,更不要說菜了。
到了地邊看不見父親,我喊了兩聲,父親才從棉田里探出身來?;ò椎念^發(fā)蓬亂著,野草一樣的胡子,發(fā)焦干澀的臉上了一層釉,看去讓人心疼。他系著個大圍裙,鼓鼓囊囊的,一走一晃悠。父親準備抄近路,從陡峭的地塍爬到路上。不敢閃了腰,我尋思著,跑上前想拉一把父親。父親站著遲疑了一下,望了望我,似乎有些陌生似的。我抓住父親的手,心里一咯噔——這手怎么這么涼,毛剌剌的像刺蓬?這還是那個圓實溫暖的手嗎?凝神一望,手指枯樹枝一樣慘白。這怎么會是父親的手?我的眼眶濕潤了。
“我上來啦。”耳畔傳來父親的輕喚。睜開朦朧的眼睛,看見父親的睫毛抖動了一下,眼神里迸出歡喜的火花。放下父親的手,我去幫著解圍裙?!耙粐沟拿藁ㄗ阌卸镏?,你就不記得倒?!备赣H扒了兩口飯,塞了一口咸白菜,奇怪地看著我,“撿棉花,沒在意?!笨粗赣H,我的心一擰——這個父親,唉!
天黑下來了,我們才回家。吃過飯,父親又坐到團箕面前。我拉著父親說今天過節(jié),要他陪我去浴室泡澡,父親爽快地答應了。
在浴室里,我一邊和父親聊著兒時的趣事,說著家里的農事,一邊輕輕地給父親搓著背,父親瞇著眼靜靜地享受著。父親真的老了,那個曾經強壯的父親雖然還硬朗,現(xiàn)在卻老態(tài)盡顯:肌肉松了,沒有了血色;皮膚干了,沒有了彈性;就連那曾經挺拔的身軀也佝僂成了一張不堪重負的弓。我的眼睛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霧氣,還是淚水——我真想抱住父親說句什么,可是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泡了大約半個鐘頭,本來睡著的父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我?guī)c。當我告訴他八點半時,他從澡池里爬起來,想要出浴池,突然腳下一個趔趄人向后栽下。我本來就有些擔心,趕緊攙住父親,他不由自主地緊拽我的胳膊。這時,我又握住了父親的手。經過水的浸泡,手有了些血色,但是依然鐵一樣堅硬,卻沒有了鐵的力量,就像松下來的皮筋,那么綿軟無力。
這個陌生的手,還是我那熟悉的手嗎?我的眼睛澀澀的,鼻子酸酸的。
那個晚上,父親興奮不已,說個不休,而我的眼睛卻始終望定父親那雙陌生的手,就是母親的呼喚也沒有讓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