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這個夏天認識了許多人也告別了許多人,散席也是散戲之后,都難免有一種落寞惘然,仿佛火焰還在,只是覆了一層灰,暖意悶在心里,是黃昏夕照,也是梅雨之夕。于是又求助于文字,借著這篇創(chuàng)作談塞一點私貨。落筆之際也是落成之時,剔除想剔除的,封存該封存的,凝固所凝固的,處處皆是紀念之地,第一百遍落木之后仍有蔚然蔥郁。
我很早就開始有意識地制作這樣的“文字琥珀”,稍微晚一點再意識到自己有種對抗“逝者如斯夫”的隱秘沖動,試圖抓住我想留住的那些晶瑩、纖細、輕柔、易碎、妙不可言,消化我想達成和解的中傷與腹誹,把美好銘刻于石,把不快放逐于水,盡管這本身是一種虛妄。且不說觀念判斷如風中落葉,時移世易,不停騰空翻轉(zhuǎn)出不同的跌墜弧線,極有可能在遠離“相信它們”的時刻不久就零落成泥碾作塵,光是語言本身也不見得有多牢靠。就我而言,未必能夠時時保持對語言自身消耗的警惕,在某些命題作業(yè)抑或急就章中也會放任自己落入陳腔濫調(diào)的窠臼,儼然張愛玲小說里的女主人公“清醒地墮落”:語言在庸俗中消耗著自己,它和生動準確的體驗之間丟失了聯(lián)系,丟掉了清晰分明的真理感,失掉了自己的荒誕性,接近庸俗又不能被自身荒誕性所拯救,我甚至合流于某些言之鑿鑿的公共話語、言之無物的空洞概括,放棄對抗、破碎、笨拙、口吃,以至于隔了一些時日回頭翻看檢視,總有心驚肉跳的雷區(qū)浮出水面,只好自我麻痹地視之為身外物,倘若自我催眠不起作用,再自我安慰一番,不悔少作,童言無忌……
自欺久了,“少作”越積越多,“不悔”的情緒終究還是要質(zhì)變成為深重的悔意,而在欺與誠之間,到底躺著這樣一份份白紙黑字的成品供詞,盡管與促成寫下它們的原型、原始沖動已然隔著一層或好幾層,顯得像次品或半成品,這其中有敘述策略的偽裝也有筆力不逮的遺憾,但無可否認它們?yōu)槲矣|碰自己提供了一個憑借,經(jīng)常額外地使我辨析剝離出一點所寫和寫以外的個人經(jīng)驗,帶著偏離或超出預(yù)設(shè)的變形,或多或少,在紀念之余,流出一點影像等其他媒介都無法替代保存的隱喻。雪萊說,隱喻向我們展示了事物之間未被理解的聯(lián)系。這話到了語言學(xué)家歐文·巴菲爾德嘴里進一步升級:隱喻向我們展現(xiàn)的并非事物之間未被理解的聯(lián)系,而是事物之間被遺忘的聯(lián)系。
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好記性的人,卻總能因為包括閱讀和寫作在內(nèi)的種種外部活動觸發(fā)許多自以為忘記或者當時并未注意到的人事——這樣的敏感折磨著我——頻繁的后知后覺注定往事并不如煙,是鑄鐵,是塌方,不偏不倚沉實地砸向我,砸暈我。我不得不像個馴獸師似的努力馴服這塊也許在許多同行看來是本分而在外人看來是“天賦異稟”的部分。有位很資深的老演員叮囑準備上場的新手說,假如你在臺上感到緊張,那就把緊張也當作是一種表演。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尤其是寫小說也是這樣一種無所不包的表演,臺詞、聲光、動作、演員的心理和角色的心理,虛虛實實,只要上了臺,入了戲,一切皆合法成立。我在寫作中獲得一種自由的幻覺,有寫實也有寫意的自由,有野馬也有草原的自由,一種在法外之地遵紀守法的自由,一種在人海中做孤鴻的自由——是寫作激活我也是寫作讓我能夠卸下因為易感而累加的重負,反客為主地通過馴化加以利用,意外地使我成為自己個人史的編纂者,似乎因為書寫和記錄,一切都變得不那么難以忍受和理解了。我受惠于此的一個重要方面,即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松弛、平和、從容,這也是我的朋友朱同學(xué)令我著迷欣賞的品質(zhì),因為對于我來說,這是一種完全需要后天漫長修行的結(jié)果。朱同學(xué)曾經(jīng)善意提醒我,你的小說有某種如臨其境的“浸入感”,這種“浸入感”的造就和獲得大概來自于作者自身在寫作時的極度“浸入”,你勢必會有比較大的投入與損耗,因為那些小說似乎很難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我不知道朱同學(xué)是從何窺破我的伎倆,撇開更多諸如“冷靜、節(jié)制”“有著與作者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老練”之類的評論,一下子打中我和我的小說的七寸。
我承認我很真誠地以小說為容器裝載了許多個人經(jīng)驗,當然為了保險起見,同時也是出于小說技巧訓(xùn)練的需要,我勢必每次都要精挑細選容器,即使挑中了也要再加工深加工,有時容器甚至未必和內(nèi)容物那么相容,譬如以筆下獨居老人的凄涼晚景包裹實際書寫者的青春失戀之痛,譬如現(xiàn)實中可能只是忘了有沒有拔鑰匙之類的小焦慮,落到小說里就有可能演變成為一場歷史浩劫……盡管是別有用心,但毋庸置疑我在小說中不自覺地踐行了這一點:隱喻向我們展示的是事物之間被遺忘的聯(lián)系。我自覺建立起這樣一種認識或者說信仰,讓自己相信我和所有事物都有聯(lián)系,我通過小說閱讀和寫作變得更完整,重新打量那些忽略而過的事物以及附著其上的名詞,逐漸恢復(fù)對世界的驚奇、耐心與笨手笨腳,在這個過程中,我就像生了銹的星星和泉水,又被重新擦?亮了。
可以說,寫作是排泄,是清洗,是紀念,是想象性地失而復(fù)得甚至得到更多,當然副作用也逐漸顯現(xiàn),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有一番自白與我現(xiàn)階段的狀態(tài)頗為接近:“我真的不覺得我是唯一一個會關(guān)心自己前十八年生命體驗的作家。海明威珍視那些密歇根故事的程度甚至到了有些夸張的地步,而我會讓它們適得其所??纯赐聹兀纯磫桃了?,二十歲之后的我們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與自我意識脫不了干系,因為那時開始我們已經(jīng)以寫作為業(yè)。作家的生活分成了兩半。在你決定以寫作為職業(yè)的那一刻,你就減弱了對體驗的感受力。寫作的能力變成了一種盾牌、一種躲藏的方式,可以立時把痛苦轉(zhuǎn)化為甜蜜——而當你年輕時,你是如此無能為力,只能苦苦掙扎,去觀察,去感受。”
看吧,我不僅在馴化敏感和寫作,也進一步馴服了自己,這也有點像某種隱喻,馴獸員最終和獸陷入同一處境。所以《突然響起一陣火山灰》里有一個動物園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我終于談到這個創(chuàng)作談的題中之意了,事實上,它和《烏鴉工廠》都是兩年多以前寫下的,借著創(chuàng)作談追憶,我首先想起來的是彼時寫它們時候的甜蜜與焦灼,我終于找到一個比以往更大更深的容器來裝載彼時兵荒馬亂的處境(《突然響起一陣火山灰》是我目前為止寫過的最長的一個中篇,我必須感謝我的編輯給予它和我最大的包容),投射到小說層面就是這兩個并不太平的故事,盡管為了“炫技”刻意在寫法上有一定的區(qū)分,試圖營造出一種“黃瓜和黃瓜味的薯片一樣遠”的間距:一個更向內(nèi)走,盡量只露出冰山一角;一個更往外放,有種愚公移山的興頭,共同的是兩篇里面都安排了一些“異于常人”的隱疾患者,這也是我當時積壓和釋放出的一部分焦灼:既有可以和現(xiàn)實直接對應(yīng)的因為寫作削弱了現(xiàn)實感受力的“他”:“他的周圍是‘廊柱‘墻裙‘拱頂‘哥特式‘憂郁‘猶疑‘難為情,還有與離別毫不相關(guān)的‘苯酚的氣味,而不是廊柱、墻裙、拱頂、哥特式、憂郁、猶疑、難為情以及苯酚的氣味”;也有對某種寫作傾向的體察及推向極端的演繹:堅信“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讓寫作的歸寫作,讓日常生活的歸日常生活,涇渭分明不逾矩,好像幸福或者舒坦會成為阻礙“他”創(chuàng)作的詛咒,“詩家不幸詩家幸”;還有健全人與殘疾人互為鏡像的審視與自省所帶出的某種不期待的失控失序……
謎面當前,關(guān)于謎底言多必失,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