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啟祥
文同、蘇軾是四川人的驕傲,是包括現(xiàn)在的重慶市和陜西省漢中、安康在內(nèi)的古代巴蜀地區(qū)的驕傲,是全體中國人、中華民族的驕傲。文章概要介紹了文同、蘇軾的基本情況,比較分析了二位文豪“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和“以解除民瘼為追求的信念”。文同、蘇軾都是有圣賢稟賦之人,他們的精神值得我們膜拜、效仿,這就是做人志趣高遠,做事無愧于心
在文同家鄉(xiāng)紀念文同誕生1000周年廉政文化講堂上,我之所以文同、蘇軾合講,是因為二人均系今天的四川人,他們是四川人的驕傲,是包括現(xiàn)在的重慶市和陜西省漢中、安康在內(nèi)的古代巴蜀地區(qū)的驕傲,是全體中國人、中華民族的驕傲。正因為中國古代有文同、蘇軾這樣出類拔萃的士人,我們的許多優(yōu)秀文化才得以形成并傳承,我們的人民才少受了些災難。今天如果多一些文同、蘇軾這樣的人,我們的社會會更美好,人民的生活會更幸福。之所以合講,更重要的是他們二人有同有異,通過對比,才能把問題講清楚,才能充分說明他們偉大精神的當代價值。
蘇軾(1037-1101),為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沒有爭議。文同(1018-1079),為梓州永泰縣(今四川鹽亭縣東北)人,也沒有爭議,但卻有不同說法。一些文史工具書、互聯(lián)網(wǎng)以文同為梓州梓潼郡永泰縣人,或梓州梓潼縣人,均誤。梓州、梓潼郡為平行行政區(qū)劃,沒有從屬關(guān)系;初置于漢末的梓潼郡只存在至唐天寶年間,宋代無梓潼郡?!端问贰肺耐緜鬏d文同為梓州梓潼人,這里的梓潼指梓潼縣,屬誤記。永泰縣于唐武德四年(621)自鹽亭析置,至宋熙寧五年(1072)省革(當時文同還在世)。后來雖有恢復,但在元人編寫《宋史》時早已撤銷,大概因永泰縣存廢之不穩(wěn)定,才造成了《宋史》的錯誤。
當今了解文同的人較少,以至于一些大學老師都感到陌生,而讀書人幾乎人人知道蘇軾,他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江城子·密州出獵》)、前后《赤壁賦》許多人都能背誦。王水照先生在《蘇軾評傳》中稱蘇軾為中國人“靈魂的工程師”,認為“歷史上罕有人堪與相比。蘇軾的思想對于國人生命靈魂的啟沃,蓋不在孟軻、莊周之下,而恐遠在程頤、朱熹、王陽明等哲學巨匠之上?!迸c蘇軾相比,文同官職??;生前和身后均存在“詩名被畫名所掩”的問題;所遭受磨難亦少,故后世知名度也低。
盡管如此,文同、蘇軾合講,并置文同名于蘇軾之前,仍是合適的。其一,文同生于1018年,蘇軾生于1037年,文同比蘇軾年長19歲;文同皇祐元年(1049)舉進士,蘇軾嘉祐二年(1057)舉進士,文同比蘇軾早登科8年;文同皇祐二年(1050)即為官,任邛州軍事判官,蘇軾嘉祐六年(1061)始為簽書鳳翔府判官,文同比蘇軾早登仕途11年,年宦上文同在先。其二,在仕途上,文同為蘇軾兄長式的人物,蘇軾對文同極為尊重、推重,文同對蘇軾十分關(guān)注、關(guān)心。其三,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當時的政壇上,文同的認可度更高,評價更好。
文同與蘇軾非表兄弟關(guān)系。文同非蘇軾表兄,一則二人上輩無任何姻親關(guān)系;二則遲至治平元年(1064),文同才初識蘇軾于鳳翔(今屬陜西),時文同46歲,蘇軾27歲,很難設想看重親情的古人,一對“表兄弟”幾十年從不相見;三則蘇軾從未稱文同為表兄,文同從未稱蘇軾為表弟或從表弟,蘇轍也無此類稱謂或自稱。蘇軾對文同自稱“從表弟”,乃謙稱。故莫礪鋒先生曰蘇軾對文同“敬之如兄”(《紀念文同知洋州94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賀信》),這是極為恰當?shù)谋硎?。慶振軒先生《蘇軾與文同研究二題》(孫啟祥等主編《文同與漢中》,第488-490頁)對此有縝密考證。文同、蘇軾二人從相識到文同逝世共有15年。這是他們真誠相見、互相信賴的15年。
文同和蘇軾有許多相同之處,如,二人都曾是青年才俊,都才華橫溢。文同31歲中進士第五,蘇軾22歲中進士第二,二人皆知識淵博,“一舉而中”。蘇軾還因偶然因素失去了狀元機會。
二人詩文書畫俱臻絕妙。蘇軾贊譽文同曰:“文與可有四絕: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宋史》文同本傳曰:文同善詩、文、篆、隸、行、草、飛白,明人錢允治謂:“文湖州高文健筆,虎視西州,與眉山蘇氏并轡聯(lián)鑣。”(《丹淵集序》)而蘇軾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體,與辛棄疾并稱“蘇辛”,古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書法與黃庭堅等并稱“宋四家”,繪畫是以文同為首的“湖州派”的重要人物。他們二人在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于此可見一斑。
他們之間的最大相同點是志趣高遠,以天下為己任。本來,“以天下為己任”是古代讀書人的共性?!皩W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貨與帝王家”不是去給帝王做奴才、拍馬屁,而是要施展自己的抱負,替朝廷出力,替百姓請命,監(jiān)督皇帝,改造社會。在這方面,文同、蘇軾尤為突出,尤為淳正,可謂古代士大夫的精英。早在文同游學期間,知益州、后封潞國公的文彥博就對文同有很高評價,后來司馬光曾致書文同曰:“與可襟韻瀟灑,如晴云秋月,塵埃不到?!蔽耐瑢ψ约褐鞠虻谋硎鍪牵骸吧蠄詧髧?,下固立身之節(jié)”(《謝轉(zhuǎn)官表》)、“平生所懷抱,應共帝王論”(《太元觀題壁》),他是如此說的,更是如此身體力行的。而蘇軾,更是“浩然之氣至剛至大”,從來都把天下蒼生置于第一位,這也是他一生坎坷的原因。文同、蘇軾都愛竹,就是因為竹有“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蘇軾《墨君堂記》)的堅韌品性和節(jié)氣。司馬光門生、朔黨人物劉安世評價蘇軾說:“士大夫只看立朝大節(jié)如何,若大節(jié)一虧,則雖有細行,不足贖也。東坡立朝大節(jié)極可觀,才高意廣,惟己之是信?!焙髞硭涡⒆谮w眘亦云:“(蘇軾)忠言讜論,立朝大節(jié),一時廷臣無出其右?!焙笫栏叨瓤隙ㄌK軾的進退自如,寵辱不驚。
當然,二人也有明顯不同之處。在中國文化史上,蘇軾是哲學家、思想家,而文同無此冠冕。在性情上,最大的不同是文同內(nèi)斂,老成持重,蘇軾外向,甚至鋒芒畢露。
有一個例子能說明蘇軾的特點。禮部試后,禮部尚書、主考官歐陽修問蘇軾:“你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說堯帝以皋陶為司法官,有人犯罪,皋陶三次提出要殺他,堯帝三次赦免他。這個典故出自哪本書?”蘇軾回答:“在《三國志·孔融傳》注中。”歐陽修沒有找到,下次又問。蘇軾回答:“曹操滅袁紹,將紹子袁熙美貌的妻子賞賜給曹丕。孔融對此不滿,說:‘武王伐紂,將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懿倜柎耸乱娪谀谋緯稀?兹谡f:‘并無所據(jù),不過以今日之事推測古人,想當然罷了!’所以,學生也是以堯帝為人的仁厚和皋陶執(zhí)法的嚴厲來推測,想當然耳?!边@個例子說明,蘇軾“善讀書善用書”(王安石評價),性情坦蕩,但也有點咄咄逼人,不計后果。元祐年間蘇軾就因挖苦嘲笑程頤“一日之內(nèi)歌了又苦不合古禮”的說法,而受盡了程頤門人的打擊報復。此類“錯誤”,謹慎穩(wěn)重的文同不會犯。
自仁宗皇祐二年(1050)赴邛州軍事判官,至神宗元豐二年(1079)出任湖州知州,文同為官29年,除嘉祐四年、五年,及后來兩次各半年短暫的京官,且為父、母各守孝3年,文同有20年在地方。自仁宗嘉祐五年(1060)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有官身41年,其中8年在朝,29年在地方,近半年系獄,其間還為父守孝3年。按整數(shù)講,兩人或30年、或40年的仕途生涯,是他們不遺余力地拯救蒼生、解除民瘼的幾十年。
在前文所講之外,文同、蘇軾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為官清廉,注重實干。林語堂在《蘇東坡傳自序》中概括說:“蘇東坡是一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人,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胰粽f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绷终Z堂對蘇軾的概括,許多方面也適合于文同。蘇軾、文同既是偉大的人物,也是普通民眾中的一員。他們都甘愿做庶民百姓的朋友,甘愿盡最大努力解除百姓的痛苦。他們是古代清官良吏的典范。
史料記載,文同“居家不問資產(chǎn),所至尤恤民事。民有不便,如己納之阱中,必為出之而后已”(范百祿《文公墓志銘》),他生前就有“清貧太守”之美譽,就連藐視圣賢的拗相公王安石也稱其為“循吏”。文同在蒲江、大邑(今皆屬四川)、邠州(今陜西彬縣)、邛州(今四川邛崍)、陵州(今四川仁壽)、興元府(今陜西漢中)、洋州(今陜西洋縣)為官時的主要政績是關(guān)心農(nóng)事,為民祈雨;打擊盜霸,維護治安;興利除弊,減輕民憂;興辦教育,振興文化。對當時遭到普遍非議的王安石新法,作為一個職務不高的地方官,他只能推行,但“行之以中道,勉副議者欲”(《將赴洋州書東谷舊隱》),盡量做到蘇軾所謂的“上不害法”、“下不傷民”,不給人留以口實,并在推行中提出自己的意見。他在漢中整飭學堂,發(fā)展教育,向朝廷推薦府學教授,并親自教授,對漢中文化教育的振興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他所為官的地方,都留下了良好的口碑。
蘇軾做地方官的時間更長,在密州收養(yǎng)孤兒,在徐州親率軍民筑堤抗災,在杭州疏西湖筑長堤(后稱“蘇堤”)等佳績,至今傳頌。蘇軾后期十多年處于放逐狀態(tài),他與人民群眾的聯(lián)系,更多的體現(xiàn)在流放期間與僧侶、道士、農(nóng)夫、學子的親密交往上,體現(xiàn)在他就“熙寧新法”的一件件上疏里,在這些擲地有聲,今天讀來仍令人振奮的政論里,“天下”“百姓”“民”“人心”等字眼充斥其間,從此可見黎民百姓在他心目中之地位。
林語堂曾說,李白崇高,杜甫偉大,但他更喜歡蘇軾,“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保ā短K東坡傳》)我們可以說,文同是一個為百姓謀利益的實干家,蘇軾更像一個解救生靈的布道者。
文同和蘇軾都極大地贏得了百姓的景仰和懷念。元豐二年(1079)初,文同在赴知湖州任途中病逝,噩耗傳到漢中,“梁洋之民悲思焉”(范百祿《文公墓志銘》),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沉痛懷念,與對那些“早去一日天開眼,晚走三天地無皮”的貪官污吏的評價有如天壤之別。20多年后蘇軾去世,蘇轍的描述是:“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其君子相與吊于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民眾對他們的感情,是他們用自己的行動換來的,不是靠虛名博得的,更不是官方組織宣傳的結(jié)果。
與文同、蘇軾同時代的關(guān)學創(chuàng)始人、理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張載(1020-1077)有囊括儒者最高境界、愿望的“橫渠四句”(馮友蘭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蔽耐?、蘇軾都不是理學家,也未必完全贊同這種提法,但我感到他倆都是這種理想的實踐者。對這樣的人,我前面把他們定位于清官良吏似乎低估了他們,用“當代價值”來講述,似乎玷污了他們,因為他們千年前為官處事并未考慮“價值”,而只是發(fā)乎本性,慰乎心靈。他們都是有圣賢稟賦的人。那么,他們的精神于我們是否就遙不可及,當然不是。他們兩人最起碼有兩點是我們應該膜拜、效仿的,這就是做人志趣高遠,做事無愧于心。
宋人范百祿在《文同墓志銘》中對文同的表述是,“不趨時好,不避權(quán)仇”,劉安世在肯定蘇軾的大節(jié)后也有一說,“非隨時上下人也?!边@是多么相似的品格,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不隨波逐流,不以自己的得失決定取舍,不是“跟風”看別人怎么做,而是以堅定的信念、純真的仁愛之心指引自己前行。他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可以為社稷蒼生謀劃,退可以與天地萬物對話,徜徉于大自然之中,自得其樂,將寵辱生死皆置之度外。用蘇軾的話說,就是“出本無心歸亦好”(《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望云樓》)。
我們今天的人做事發(fā)言,往往沖著某個目標,或為達到某種效果,說雅點是方向明確,說俗點屬勢利市儈。有的人本來想踏踏實實做事,看到別人投機取巧,于是也想捷足先登;有的人本來是個清官,看到周圍貪官都很風光,于是也違法亂紀。一旦事與愿違,往往怨天尤人,墮落沉淪。我們每個人幾乎都自發(fā)的或被迫的給自己定了很高的目標,以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高、大、全人物為榜樣,以人世間不會實現(xiàn)的理想為追求,或希望成為圣賢,或自視為圣賢,恰恰忘記了做人的本分。其實,做人首先要堅守本分,有崇高的信仰,有高雅的追求,講禮義廉恥,無愧于父母,無愧于良知,然后再提高到更高層面。就是要像文同、蘇軾那樣,“守道而忘勢,行義而忘利,修德而忘名”(蘇軾《文與可字說》),把一件一件具體的事不帶功利性地做好。
作為文同的故鄉(xiāng),鹽亭人“近水樓臺先得月”,最有條件繼承發(fā)揚文同的優(yōu)秀品質(zhì)、偉大精神,他在家鄉(xiāng)所作的“東谷詩”,就滲透了其理想和情趣。這次舉行紀念文同誕生1000周年文化活動,就是弘揚文同精神的良好行動,可敬可賀。前些年,鹽亭縣文同研究領(lǐng)域做了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何增鸞、李清銳、劉泰焰幾位先生的《文同研究》、《文同詩選》,是文同研究的拓荒性著作,劉泰焰先生的《文同傳》(后修訂為《文同評傳》),是已見的至今唯一的文同文學傳記。隨著研究的深入,會有更多的著作供我們學習借鑒、汲取營養(yǎng)。文同、蘇軾精神會進一步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