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豪杰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自成書以來便備受尊崇。然而在其流傳過程中,因輾轉傳寫、筆記誤入、肆意篡改等諸多原因,《說文》已失本來面目,出現(xiàn)頗多偽誤。后世很多學者對其進行修正,力求還其原貌,清代段玉裁則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段玉裁著《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不僅對《說文》進行注釋,同時對其進行了全面的勘正和完善。文章將《段注》與《說文》貝部字原文進行對比(材料不足時兼考他部),并以《段注》貝部各篆的注語為依據(jù),考察段玉裁對《說文》貝部所作的修改,由此管窺段氏的訂正方法。
段玉裁非常重視探求《說文》的列字規(guī)律,得出“凡部之先后,以形之相近者為次”,“每部中字之先后,以義之相引為次”的結論,并將其運用于《說文》各部字的勘誤中。
如貝部第四十六篆“貴”,《說文》列于“賏”上“賣”下。段玉裁按語認為,大徐本中“貴”篆的位置并非許書原來的次序,應更正。于是依“據(jù)義系聯(lián)”的列字規(guī)律——同一部首中意思相近的篆字放在一起,將“貴”篆調整至“買”篆上“賤”篆下。
鑒于段玉裁對貝部字字序的改動較少,不便推求全書規(guī)律,不妨結合木部例字考察段氏對篆字順序的訂正情況:
第一,將“棁”篆調整至“椎”“柯”二篆前;將“梐”“枑”二篆互換位置;將“樸”“條”二篆互換位置。以上幾例段玉裁依“據(jù)義系聯(lián)”的原則進行調整。
第二,將“樘”篆由“欂”篆之上調整至“楹”篆之下,將“槚”“椅”二篆互換位置。此兩例依“以類相從”的原則進行調整。
第四,將“梼”“柮”二篆互換位置。此二篆,舊先后倒置,段氏依全書通例正之。
綜上,可以看到段氏訂正貝部字序主要依據(jù)列字規(guī)律,但也兼及其他方面。段氏對字序的勘誤方法主要有:
第一,依據(jù)列字規(guī)律而訂,以類相從。把表示同類事物的篆字排列在一起,如將木部“樘”篆調整到“楹”篆之下。
第二,依據(jù)列字規(guī)律而訂,據(jù)義系聯(lián)。把意義相近的篆字排列在一起,如將“貴”篆調整到“賤”篆之下。
貝部第三十三篆“賓”,《說文》和《段注》都收錄了“賓”的古文字形,段氏按語:“鉉本無首畫,《玉篇》《集韻》《類篇》皆有?!鄙w段氏據(jù)字書、韻書修改“賓”篆古文字形。
貝部第五十三篆“賕”,《說文》:“賕,以財物枉法相謝也。一曰戴質也?!倍窝裕骸啊d各本作戴。今依《韻會》正。”“賕”義為用車載財物以買通別人,而非“戴質”。段氏依《韻會》將“戴質”改為“載質”。
綜上,段玉裁對《說文》貝部字形的勘誤方法主要有:
第二,以許訂許,根據(jù)形、音、義三者互相推求的原則對篆字字形進行勘正。如“賣”篆、“貲”篆的解釋。
貝部第十八篆“貣”,《說文》:“……從貝弋聲。他得切?!薄抖巫ⅰ罚骸八们?。亦徒得切。”《廣韻》亦云:“他德切,入德透。又徒得切。職部?!薄逗鬂h·桓帝紀注》也注徒得反。段玉裁依韻書對反切音進行了補充。
貝部第十九篆“賂”,《說文》:“賂,遺也。從貝各聲。臣鉉等曰:‘當從路省,乃得聲,洛故切?!薄抖巫ⅰ罚骸鞍础鳌庞小濉?。鉉云:‘賂’當從‘路’省聲。非也?!边@是段氏憑借音韻學知識對徐鉉的看法提出質疑,認為“各”古有“洛”音?,F(xiàn)查上古韻部,“賂”“路”二字都屬鐸部?!百T”字當從貝各聲,而非省聲字。
貝部第三十五篆“貰”,《說文》:“貰,貸也。從貝世聲。神夜切?!倍问显谄浜笳f明,《聲類》《字林》《鄒誕生》等書中都將“貰”直接注音為勢,劉昌宗《周禮音》反切作時夜反。段氏補充了“貰”的不同反切。
貝部第三十七篆“質”,《說文》:“從貝從斦。闕?!薄抖巫ⅰ罚骸皬呢悘臄?。闕。闕者,闕從斦之說也?!俄崟窂臄兆鲾章暎瑹o闕字。”《說文》“斦”下注二斤,二斤之義似與“質”意思無所關聯(lián)。許慎自己也對從斦之說存疑,因而注闕。章炳麟《小學答問》曰:“斦當音質,質從斦聲。立方為質,則斦字也。”《漢語大詞典》:“斦砧,墊木?!倍问弦罁?jù)《韻會》等經書典籍,認為“質”非會意字而為形聲字,補正許慎存闕之說④。
貝部第五十篆“貶”,《說文》:“貶,損也,從貝從乏?!薄抖巫ⅰ罚骸皬呢惵?。形聲包會意也?!薄百H”是從貝從乏的會意字,段玉裁將其改為從貝聲的亦聲字?!洞呵镒髠鳌罚骸胺凑秊榉??!薄罢钡惯^來即為“乏”。徐鍇在《說文解字系傳》中也提出“貶”當言“從貝從乏,乏亦聲”?!胺Α辈恢皇且夥?,也作聲符之用。據(jù)王力先生上古三十韻部,“貶”在談部,“乏”在葉部,陽入對轉。《集韻》亦云:“貶,扶法切,音乏。”段氏依據(jù)相關典籍和“貶”的音韻地位,將會意改為亦聲。
段氏對貝部字音的勘誤方法主要有:
第一,依照古代韻書、字書對反切進行訂正。因為此類書籍在辨析和規(guī)范文字的讀音等方面都具有較大的權威性。如“貣”“貰”二篆的注音。
第二,依相關典籍或篆字的音韻地位對形聲字進行訂正。將形聲改為會意,如“贏”;將會意改為形聲,如“質”;將會意改為亦聲,如“貶”。
第三,段玉裁憑借自己的音韻知識或依據(jù)字形字義對省聲進行訂正。如“贏”篆將省聲改為會意,“賂”篆將省聲改為形聲。
貝部第十篆“賢”,《說文》:“賢,多才也?!倍窝裕骸百t,多財也。財各本作才。今正?!薄百t”既然收錄于與財貨貿易、物品流通相關的貝部字之中,自然其義也與財貨相關。楊樹達《增訂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曰:“以臤為賢,聚其德也。加臤以貝則以財為義也?!薄百t”本義為多財,其后引申出有賢能、多才之義。
貝部第二十八篆“贏”,《說文》:“贏,有余賈利也?!薄抖巫ⅰ罚骸摆A,賈有余利也?!倍问弦馈俄崟愤M行修訂。但段氏的勘正,全依《韻會》之說,恐不確。王筠《說文句讀》:“依《韻會》引乙轉,然疑此句是庚注?!蹲至帧罚骸A,有余也?!瘻喲灾四茉搨?,疑本之《說文》。《左昭元年傳》‘賈而欲贏而惡囂乎’,固系諸賈言之乃《漢書·蕭何傳》‘何送我獨贏錢二也’,則只是有余,不系諸賈也?!扁o樹玉校錄亦云:“《韻會》引作‘賈有余利也’??址?。當是有余也,賈利也?!?均能說明《說文》原本當作“贏,有余也”,段氏此處訂正還存商榷之處。
貝部第三十二篆“貳”,《說文》:“貳,副益也?!薄抖巫ⅰ罚骸案币嬉?。當云副也,益也?!倍问险J為應該將其釋義改為“副也,益也”。“貳”,一義為“副也”?!队衿へ惒俊罚骸百E,副也?!薄秶Z·晉語一》:“夫太子,君之貳也?!表f昭注:“貳,副也?!绷硪涣x為“益也”?!稄V雅·釋詁一》:“貳,益也?!薄豆茏印さ茏勇殹罚骸白髨?zhí)虛豆,右執(zhí)挾匕,周還而貳,唯嗛之視。”尹知章注:“貳,謂再益?!弊C明“貳”當分立兩義。
貝部第四十二篆“賈”,《說文》:“賈,賈市也?!倍问险J為:“賈,此復舉字之未刪者?!闭J為“賈”是重復,是因誤未能刪去的字,其義為“市也”。《說文》:“賈,……一曰坐賣售也?!薄抖巫ⅰ罚骸耙辉蛔u售也。六字蓋淺人妄增。”段玉裁認為“通物曰商,居賣物曰賈”,居賣物,謂居積物亦兼賣之也。又以許慎之言修正許慎之說。段氏言:“又贅以《說文》所無之‘售’字,殊無文理?!卑l(fā)現(xiàn)其釋義中贅有《說文》所無之“售”字?;哿铡兑磺薪浺袅x·卷七》:“行賣曰商,坐賣曰賈。”無“售”字⑤。沈濤《說文古本考》云:“是古本無售字?!币蚨?字應是淺人妄增也。
貝部第五十六篆“貲”,《說文》:“貲,……漢律民不繇貲錢二十二。”《段注》:“漢律民不繇貲錢二十三。二十三各本作二十二。今正?!币谩稘h儀注》“人年十五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筭。又七歲至十四,出口錢人二十。以供天子。至武帝時又口加三錢以補車騎馬”?!墩摵狻ぶx短篇》:“七歲頭錢二十三?!倍问细鶕?jù)這些典籍將其訂正為“貲錢二十三”。
段玉裁為《說文》作注時,發(fā)現(xiàn)其釋義有偏頗之處,對《說文》的釋義進行了勘正。段氏在勘正《說文》字義時所運用的方法大致有:
第一,依據(jù)經書典籍來勘正字義。如“貳”的字義依據(jù)《玉篇》勘正,“貲”的字義依據(jù)《漢儀注》《論衡》勘正。
第二,以許訂許。段玉裁在為《說文》作注時,經常以許慎之言修正許慎之說。以許訂許,較易令人信服。
段玉裁對貝部字勘誤的方法可歸納為:一是以許訂許,二是依字書、韻書和古代典籍進行勘正,三是依據(jù)自己的文字音韻知識和對篆字的理解進行勘正。段玉裁在作注時注重詞義的考釋,在因文考義的時候,不只注重以經考字,校正《說文》的解釋,同時也以字考經,校正經書典籍的偽誤。盡管段氏對《說文》的改動有其缺失,比如盲目尊許、自信武斷、盲信群書等等,但總的說來,段玉裁對《說文》所作的系統(tǒng)修訂以及為恢復許書原貌所付出的努力,鮮有人能比及。因此,我們要總結段氏訂正《說文》時所使用的方法,以便運用到以后的學習和研究中。
注釋:
①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129頁。下文各篆字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另加標注。
②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下文《說文解字注》各篆字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另加標注。
③為了說明古今字形、字音的變化,特使用繁體字。
④今人董連池認為“斦”乃“折”字誤。董連池:《說文解字考正》,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251頁。
⑤《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版)中口部收有“售”字,然段玉裁云《說文》無售字。也許是版本原因,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