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家仲
上午十點多天才全亮,遠不如亞熱帶的白天那么亮,總覺得白天還沒有完全來到。但是時間到了,晚上應(yīng)該離開了,因此,白天到了。
白天又總是離去得很匆忙,像一個空洞的名詞。
中午十二點,還在吃午飯,天又開始烏蒙蒙的了。我問同事,這是吃午飯還是晚飯?同事堅定地回答:午飯。于是我們真的在吃午飯。
坐在語言學院的休息室里,大家繼續(xù)用茶或咖啡。
窗臺上、同事們相圍而坐的桌子上,都點著蠟燭。燭臺多是梯形,或三角形,看上去像金字塔一樣。多么精美的圖案!休息室里就這樣燭光朵朵。雖然外面很黑很冷,屋里卻暖融融的。
我會時常想起twilight這個英語單詞,黎明和黃昏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即使是中午,天也是深灰色的。
街上燈火通明,遇到熟人,打招呼,燈光照著我和他。其實并不太看得清楚人,只是憑感覺,我認識他,我與他相熟。而且也相信現(xiàn)在我正走在白天的街道上。
冬天里,烏普薩拉的白天就這樣孱弱無力,需要燭光的幫助,才能完成光明的使命。這個城市冬天的陽光真是太少了,生活必爭朝夕。
早上起床,就一心盼著太陽出現(xiàn)。太陽真的出來了,趕快出門,去沐浴陽光,心中充滿喜悅,阿波羅的車輦來了??蓜傋叱龃箝T,卻已到了日落時分,太陽笑容慘紅。雖然依依不舍,但不得不說再見?;氐轿堇铮嗝淬皭?。心好像結(jié)成了冰,突然墜落在地,全碎了。
就這樣,因為沒有陽光,或太久沒有與陽光相處,會經(jīng)常顯得很彷徨,很沮喪。
有多少次,我等待陽光照臨。陽光來了,卻又覺得她衣衫襤褸,斑駁殘敗,沒有溫度。她在我的臉上撫摸一下,便轉(zhuǎn)頭離去,我的心不但不溫暖,反而更加失落和感傷。
烏普薩拉的冬天便是這樣,因為分不清白天與夜晚,有時竟不知自己在世上生活了多久,心中感到恐慌,覺得被時間拋棄了,因此必須去追趕時間,回到時間里,重新找到白天和夜晚的界線,確定自己生活的長度。
越是如此,越想出去,想得快要發(fā)瘋。心中會喊出:時間呵,等等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下午五點下班,一路冰雪,腳著皮靴,步履蹣跚,回到家時雖然才下午八點多鐘,但感覺像是俆更半儀。
房東在家里等著我。有時他會準備一點小吃,歡迎我回家。當我開門進屋時,他會來到門邊迎接我,并且說:It is a long day!他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他那顆孤獨的心。
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在這幢別墅里,獨自一人又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黑色的白天。燈光是他唯一的談伴,我回來是他唯一的期待。點心和小吃溫暖著我。
他鄉(xiāng)游子,面對他就像面對老家的父親一樣。
學校放寒假了,待在家里,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天從我的生命中流逝,一種被時間流放了的感覺。
一天起床后,我好好做了一餐早午飯,吃完決心出去走動一下。那天,在烏普薩拉的大雪中,在早已結(jié)冰的小河彎彎的懷抱中,我獨自行走了三個多小時。
雪野茫茫,一個人獨自行走,從天黑到天亮?;氐郊移<辈豢?,隨便吃了點東西便睡了。太累了,也可能睡姿不好,鼾聲如雷。房東很擔心,猛敲房門,以為我出門吃了什么不潔的食物或身體不適,當?shù)弥抑皇翘蹠r,才放心離開。很久以后,房東還說我是紅軍,他說我在冬天里進行了一次長征。
有時我也會和同學、朋友在一起,驅(qū)趕寂寞,制造歡樂。
夜晚來臨,我們一起去教堂或朋友家。天降大雪,地上積雪及膝。回家的路上,風雪交加,道路難辨,我們只能以背逆風而行,有時還需要手挽手行進。路太滑了,一個人獨自行進太難了。
就這樣,在烏普薩拉的冬季,我們不斷在心中創(chuàng)造不知多少個白天,真正的白天好像永遠都不會來了。
有一天,在積雪還未完全消退的地里,出現(xiàn)了一枝小白花,當?shù)厝私兴齭nowstrew。沒有葉子的陪伴,在還沒有恢復(fù)元氣的野地里,突然迸發(fā)出的一小束光,緊緊地吸引著我的眼睛。我恍然大悟,冬天過去了。
雖然白天還不那么強壯,但是白天到了。我冬天的迷茫,冬天的憂郁,冬天的感傷,冬天的歡樂都結(jié)束了。
我好像又有了另一種憂傷。我開始懷念烏普薩拉的那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