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博爾赫斯慣于和善于應用中國盒子式的結(jié)構(gòu)來遮蔽他的故事主體,就像環(huán)繞堂屋的曲折回廊。《阿萊夫》也不例外。不過這次他的回廊是纏綿悱惻的愛情,而且是第一人稱:“我”的心上人貝雅特麗齊·維特波1929年患乳癌逝世,于是每年的4月30日(貝雅特麗齊的生日),“我”都要去她家看看?!拔乙话阍谄唿c一刻到,坐二十多分鐘;每年晚去一會兒,多坐一些時間?!?933年4月30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我”滯留在貝雅特麗齊家里,由此贏得了她的表兄卡洛斯·阿享蒂諾·達內(nèi)里的信任。后者告訴“我”,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題為《大千世界》的長詩,試圖用語言描述廣大世界的每一樣事物。十月的一天,卡洛斯突然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有人要拆他的房子,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為了完成那首長詩,房子必不可少。
因為地下室的角落里有個阿萊夫……”至此,愛情的回廊繞到盡頭,真正的核心凸現(xiàn)出來。阿萊夫是什么?“他解釋說,阿萊夫是空間的一個包羅萬象的點……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個地方所看到的一點?!?/p>
“我”出于好奇,來到卡洛斯的地下室,看到了阿萊夫,從阿萊夫中看到了一切。
在那了不起的時刻,我看到幾百萬愉快或者駭人的場面;最使我吃驚的是,所有場面在同一個地點,沒有重疊,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時發(fā)生的……阿萊夫的直徑大約為兩三厘米,但宇宙空間都包羅其中,體積沒有按比例縮小。每一樣事物(比如說鏡子、玻璃)都是無窮的事物,因為我從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黃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張銀光閃閃的蜘蛛網(wǎng),看到一個殘破的迷宮(那是倫敦)……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但沒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煙葉、金屬礦脈、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顆沙粒……看到溫室的地上羊齒類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軍隊,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螞蟻,看到一個古波斯的星盤……我看到愛的關(guān)聯(lián)和死的變化,我看到阿萊夫,從各個角度在阿萊夫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萊夫,在阿萊夫中看到世界……
一句話,“我”在阿萊夫中看到了整個宇宙?!拔矣H眼看到了那個名字屢屢被人盜用,但無人正視的秘密的、假設(shè)的東西:難以理解的宇宙?!?/p>
一般認為,《阿萊夫》談論的是空間問題,但我認為它也包含了時間,談論空間問題無論在邏輯上還是在實質(zhì)上都不可能排除時間,不存在沒有時間的空間,時間與空間只有通過彼此才得以呈現(xiàn)。圣奧古斯丁曾在《懺悔錄》中這樣說:“……我確信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沒有任何事物逝去,則沒有過去的時間;如果沒有任何事物將要到來,則沒有未來的時間;如果沒有任何事物存在,則沒有現(xiàn)在的時間?!睍r間與空間的總和即“永恒”,即“宇宙”;時間與空間都是“永恒”的同一個性質(zhì),是“永恒”同一性質(zhì)的不同呈現(xiàn)方式——何況作者本人已在《阿萊夫》里明確地寫道:“我在因弗內(nèi)斯看到一個永遠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頭秀發(fā)、頎長的身體、乳癌……看到曾是美好的貝雅特麗齊的怵目的遺骸……”這就是說,“我”不僅看到了物象(空間)本身,同時也看到了時間對物象(空間)的描摹過程——從這個層面看,《阿萊夫》與作者的另外兩篇作品《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和《永生》一樣,探討的實際上是同一個主題,即有關(guān)“永恒”的主題,或者“永恒”主題的一個派生主題:“當一個個體承擔了全部(永恒)……”
《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中的伊雷內(nèi)奧·富內(nèi)斯,他承擔永恒的方式是不會或者說無法遺忘:在被一匹淡青色的馬從背上甩下來之后,富內(nèi)斯獲得了不可思議的記憶力,凡是看過一眼的事物就再也不會忘記,而從前再遙遠、再細小的事物也都被毫厘不爽地回憶起來;歷史上記憶力最好的人只能看到和記住事物的表象、起始和結(jié)果,看不到其間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但富內(nèi)斯能看到并記住火焰與灰燼之間無窮盡的變化,以及受潮和腐爛悄悄的進程,而且每一個視覺形象都無一例外地與肌肉、冷暖的感覺融合在一起……富內(nèi)斯疲憊而不無自豪地說,他一個人的記憶抵得過開天辟地以來人類的全部記憶。
富內(nèi)斯的結(jié)局是不堪重負,年僅二十一歲就死于肺充血。設(shè)計這樣一個結(jié)果也許是因為博爾赫斯認同了英國神秘學家威廉·布萊克的一句斷言:如果被賦予了全咅P存在……這個存在就會勝似世界,勝似宇宙,如果有朝一日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就會死去,就會毀滅,就會化為烏有。
接下來是《永生》中的馬可·弗拉米尼奧·魯福,他承擔永恒的方式是不會或者說無法死亡:魯福是古羅馬軍團的一個指揮官,因為沒有建立功勛的機會而萌生了尋找永生之河的念頭,他帶領(lǐng)大批人馬出發(fā),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在瀕死之際找到永生之河,品嘗了永生之河的水,成為永生者。故事的結(jié)局是魯福重新出發(fā),再次踏上尋找之路。不過這次他尋找的是能消除永生的河,因為他領(lǐng)悟到永生使生黯淡無光,領(lǐng)悟到永生就是窮盡所有的事物,窮盡全部的時間和空間,永生使永生者成為每一個人和全部的人,最終成為柏拉圖式的“人”的虛幻理念,不再成其為個體的人,不成其為他自己——歷經(jīng)一千年的艱苦跋涉之后,魯福找到了那條河,解除了永生之苦,幸福地死去。
《阿萊夫》中的“我”承擔永恒的方式與前兩者不同,不是通過記憶或者永生,而是通過“阿萊夫”,但結(jié)果大同小異:“我”在看到“永恒”時哭了,感到無限的崇敬和悲哀。崇敬是因為“我”窺見了“難以理解的宇宙”,窺見了肅穆而冷漠的“永恒”的秘密;悲哀是因為“在街上,在憲法大街的梯級上,在地下鐵道,我覺得每一張臉都是熟悉的。我擔心沒有一張臉會使我感到驚奇……”這就是說——與《永生》的題旨幾乎一樣——因為承擔了“永恒”,承擔了全部,個體的生活于是變得毫無意義……與此同時,故事的結(jié)尾又與《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類同,再次提到了記憶:“我”看到阿萊夫后,“擔心回來的印象永遠不會消退。幸運的是,經(jīng)過幾個不眠之夜后,遺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從這個角度看,《阿萊夫》中的我”是一個因遺忘而得以救贖的富內(nèi)斯,而“遺忘”則是《永生》中那條能夠消除永生之苦的河……
但是,“我”在阿萊夫中看到了一切,包括“世界上所有的鏡子”,卻“沒有一面能反映出我”。為什么“我”看到了整個宇宙,而這個宇宙卻不包括“我”?這個問題或許不易覺察,但并非無關(guān)緊要。
博爾赫斯1943年3月1日在《阿萊夫》的后記中這樣解釋阿萊夫:“阿萊夫是希伯來語字母表中的第一個字母。用它來做我啰唆的故事的標題并不是信手拈來的。在猶太神秘哲學中,這個字母每無限的、純真的神明;據(jù)說它的形狀是一個指天指地的人,說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鏡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圖……”另外,作者1941年初版的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收錄了一個奇特的、有關(guān)本體論的故事《圓形廢墟》。它描述一個夢見別人的人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別人的一個夢,“他寬慰地、慚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圓形廢墟》還摘引了英國作家卡羅爾《鏡中世界》中的一句話作為題記:“假若他不再夢到你……”除此之外,1952年出版的《探討別集·時間與J。W。鄧恩》中,作者寫道:“神學家們把永恒定義為同時地、清醒地擁有所有的時間瞬間,并宣稱這是神的特性之一。鄧恩令人吃驚地假設(shè)說,永恒已經(jīng)是我們?nèi)祟惖?,并且有每天晚上的夢為證。據(jù)他說,在夢中,直接的過去和直接的未來相匯合。清醒時,我們以同樣的速度經(jīng)歷著連續(xù)的時間,在睡夢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極其廣闊的區(qū)域。做夢就是把所看到的一個個鏡頭協(xié)調(diào)起來,用它們紡織一部歷史或一系列的歷史……對明天我們將認識的人,我們給他安上黃昏時看過我的一張臉上的嘴巴………叔本華說過,生活和夢都是同一本書上的書頁,按順序去讀就是生活,瀏覽這些書頁就是做夢。)”
如果我們相信一個人的全部作品其實就是一部作品,相信每一部作品又都是作者本人的“阿萊夫”,一個“諸點匯合的另一點”,那么,《阿萊夫》中的“我”所悲哀的就不僅僅是窺見了永恒之后的了無生趣的生活,還有自身的存在實則只是虛妄的真相。因為“阿萊夫”如果確是絕對真實的呈現(xiàn),而“我”又不包含其中,那么“我”就只可能是一個虛像,與《圓形廢墟》中的“他”一樣,只是別人夢中的一個幻影,一個沒有“原型”的虛像;一個
虛幻的人當然不可能在絕對的真實中看到自己。倘若有一天,夢見他的那個東西(上帝、造物、絕對理念或者某個人)不再夢見他,他就會消失,就會化為烏有——反過來說,如果“我”的存在是一種真實,那么,“我”所看到的“阿萊夫”就可能只是“我”之所夢,是一件虛妄之物。虛妄之物中的一面鏡子自然也是虛妄,不可能反映一個真實的“我”但由此導致的結(jié)論并不能減輕“我”的悲哀:“我”也許是真實的,卻生活在虛妄里,生活在自己的夢中,這虛妄不僅包含“我”自身,也包含“我”所厭惡的卡洛斯,包含“我”所深愛的貝雅特麗齊,包含“我”的全部生活……
從這個意義上說,《阿萊夫》不僅博《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和《永生》一樣,是談論“永恒”主題的作品,同時也與《圓形廢墟》一樣,是談論本體論的作品。對本體論的癡迷不僅只發(fā)生在博爾赫斯或者某個人身上,實際上也發(fā)生在我們所有人身上,其根本的沖動或許源自對死亡的本能恐懼——但可怕而自相矛盾的結(jié)果仍然不可避免:如果生是虛妄,那么死自然無可懼,但生如果虛妄,生又何歡?真正的“無限的悲哀”或許正在這里……
除此之外,我還想嘗試另一種解釋的可能性,是“貝雅特麗齊”這個名字讓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聯(lián)想,因為貝雅特麗齊這個名字同時也是《神曲》中三個主角人物之一的名字?!栋⑷R夫》中的貝雅特麗齊是“我”所深愛和崇拜的女人,《神曲》中的貝雅特麗齊也是但丁深愛和崇拜的女人。有論者甚至認為但丁構(gòu)筑他的“天國”的首要目的,就是為他所崇拜的貝雅特麗齊建立一個王國。聯(lián)系博爾赫斯對《神曲》的無上推崇(“我認為文學及一切書籍的頂峰就是《神曲》……不讀這本書就是剝奪了我們享用文學所能給予我們最高禮物的權(quán)利,就是讓我們承受一種古怪的禁欲主義?!薄柡账梗?,我不認為他給女主角取名“貝雅特麗齊”是一個偶然,就像他以“阿萊夫”作為故事的題目并非信手拈來一樣,也許確有深意。當然,僅僅一個相同的名字不足以說明問題,但博爾赫斯有一次關(guān)于《神曲》的演講,或許能支持我把《阿萊夫》與《神曲》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想法。
在題為“奇妙神曲”的演講中,博爾赫斯認為第二十六歌,即關(guān)于尤利西斯的故事,是整個《神曲》的最髙潮,也是《神曲》中最令人費解的故事。博爾赫斯先是援引了但丁創(chuàng)造的有關(guān)尤利西斯的神話,并認為它超越了《奧德賽》和《埃浬阿斯紀》的全部含義,也超越了另一部講到尤利西斯的書,即《一千零一夜》中的《辛巴達航海歷險記》。尤利西斯(奧德修斯)告別愛妻佩浬洛佩后,召集他的人馬,向他們提出了一項崇髙的事業(yè),即翻越赫拉克勒斯大山,橫跨浩瀚的大海去認識南半球。他說他們是人,而不是畜生;他們是為著勇氣、為著知識而出生的,生來就是想認識、想理解事物。就這樣大家跟著他出發(fā)了……他們航行了五個月,最后終于看到了陸地。但他們看到的是煉獄山,于是旋風從地上刮起來,刮沉了船,溺死了包括尤利西斯在內(nèi)的全部人員,尤利西斯由此身墮地獄,承受永恒的地獄之火的煎熬……接下來,博爾赫斯這樣說道:
就這樣,我們到了這個可怕的時刻,我們問為什么尤利西斯要受懲罰。顯然不是因為特洛伊木馬的陰謀,因為那是他生命的高峰。但丁所認為的、我們所認為的(原因)乃是另一個,即那個無私無畏的事業(yè)和渴望認識被禁止且不可能事物的企圖。
……
這個故事中悲慘的遭遇到底是什么道理?我認為有一個解釋,這是唯一有價值的解釋,那就是:但丁感到尤利西斯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自己。
……
《神曲》某節(jié)的三韻句中說:誰也不能被允許知道天意。我們也不能提前知道天意,誰也能知道誰將被罰,誰將被救。但是他竟然妄為地以詩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他向我們顯示了誰被罰又顯示了誰被救。他應該知道這樣做是很危險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提前覺察不可預知的天意。
因為尤利西斯就是但丁的鏡子,因為但丁感到也許是他應該受到這種懲罰。
在此節(jié)之前,博爾赫斯還提到了赫爾曼·梅爾維爾,認為《白鯨》完全符合《神曲》的結(jié)局——大海在他們的頭頂上封了起來;認為梅爾維爾在創(chuàng)作《白鯨》時模仿了但丁,“在這一點上梅爾維爾不得不追憶《神曲》”。
既然尤利西斯是但丁的鏡子,但丁是梅爾維爾的鏡子,那為什么不能把博爾赫呢看成但丁的鏡子呢?或者博爾赫斯也不過是尤利西斯的鏡子?
尤利西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們看到的是一座因為遙遠而顯棕褐色的大山,比他們所見過的山都要高……這座山就是煉獄山。”于是“歡呼聲變成了哭喊聲,因為從地上刮來一陣旋風,船沉了”。而但丁“以詩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顯示了誰被罰又顯示了誰被救……”所以也將跟尤利西斯一樣受到懲罰。那么,《阿萊夫》中的“我”呢?“我”窺見了整個宇宙和永恒的奧秘,與尤利西斯、但丁一樣,“正在觸犯黑夜、上帝和神性深奧的戒律”,又將受到什么樣的懲罰呢?
懲罰之一也許就是存在被消弭于絕對的真實之中?!皼]有一面鏡子能反映出我?!?/p>
在《帕斯卡圓球》一文中,博爾赫斯說世界歷史或許就是幾個隱喻的歷史,他援引了許多有關(guān)球體的言論:古希臘的赫諾法內(nèi)斯給希臘人提出了單一的上帝,一個永恒的圓球;柏拉圖在《提美奧》中指出圓球形是最完美、最整齊劃一的圖形,因為從球面上的所有點到圓心都是等距的;奧洛夫·齊貢在《希臘哲學溯源》中也認為“上帝是個球狀體,因為這種形狀是最好的,或最好不過用來代替神靈的形狀”;巴門尼德又一次重復了這個比喻,“本體就像一個非常圓的球在的質(zhì)量團,從圓心向任何方向的力都是恒定的”;等等?!苍S“阿萊夫”就是這些圓球體和希伯來神秘哲學中的第一個字母、無限純真的神明、指天指地的人、鏡子、地圖等的混合物。
此外,博爾赫斯在《阿萊夫》的后記中認為加拉伊街的“阿萊夫”是假的。我想這是因為“阿萊夫”實際上無處不在(局部就是整體,每一樣事物就是全部事物),“我看到所有的事物時是不是也看到了它?”所以“阿萊夫”本身不可能有具體的實存的形象——但作為宇宙和永恒的一個象征或隱喻,作為不可言說的言說,它也是真的,是本真的一面鏡子,或者鏡子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