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蘊真
在歷史的不斷發(fā)展和演變中,溫州鼓詞已成為溫州人引以為豪的文化標識。從最初盲藝人為了謀生而游走于溫州的民間說唱,到牛筋琴的發(fā)明豐富鼓詞的伴奏,再到如今在全國地方曲藝賽事中得到高度認可,可見溫州鼓詞并非古聲古調(diào)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發(fā)展逐漸完善成熟,顯示了扎根地方文化的傳統(tǒng)曲藝獨特的生命力。
父輩們的情懷VS年輕一代的空白
說實話,1997年出生的我,從小在城市長大,著實對溫州鼓詞沒什么深刻印象。相比年年暑假重播的《還珠格格》給我童年帶來的烙印而言,我對溫州鼓詞的印象只停留在午后偶爾轉(zhuǎn)到溫州臺時,電視里傳來的牛筋琴聲和獨特的唱腔。當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這就是溫州鼓詞,也不了解承載那段旋律的樂器叫做牛筋琴,只知道上了年紀的大人們總愛聚在一起看。再加上小學(xué)時校園中大力推行普通話,導(dǎo)致這番唱出來的溫州味詞句,可以說是一字不懂,喜愛更是無從談起。
但父親卻對這種溫州傳統(tǒng)曲藝一直有著深深的眷戀,他總說,溫州人愛走南闖北,可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牛筋琴聲一響,就知道這是來自家鄉(xiāng)的聲音。長大后,我逐漸對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興趣,父親便建議我從家鄉(xiāng)的本土文化開始了解。
在溫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實習(xí)期間,我逐漸明白了溫州鼓詞對溫州和在她懷抱中成長的溫州人的重要性。父親說,在他小時候,小漁村里的人們靠出海捕魚維持生計,忙里偷閑,便期待著村里請來的詞師唱一本子。而最讓他驕傲的是,從溫州請來的鼓詞藝人不是在村里的廟宇唱就是在他家的四合院里唱,盡管那時對大部分內(nèi)容都只是似懂非懂,但他每次都要擠到人群的最前方,興奮而好奇地望著詞師,豎著耳朵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符。父親口中鼓詞藝人表演時的場景,像極了初中課文《口技》中的畫面,口技藝人只“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便能用聲音創(chuàng)造出完整的火場逃生畫面,惹得滿座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先走”,而鼓詞藝人也僅有一琴、一鼓、一板、一抱月而已,卻能集生、旦、凈、末、丑于一身,一人撐起一整出戲。優(yōu)秀的鼓詞藝人,甚至可以根據(jù)觀眾們的反應(yīng)和表演時的氛圍即興編創(chuàng)“湯詞”,因此,每一場鼓詞表演都是獨一無二的。
對溫州鼓詞的技藝特征及發(fā)展脈絡(luò)有了一定了解,我明白了它的重要性和獨特性,也對鼓詞藝人十分欽佩,卻依舊無法看好它的未來。由于各類現(xiàn)代藝術(shù)形式和快時尚的蓬勃發(fā)展,我們能選擇的藝術(shù)形式和娛樂方式越來越多,從兒時的各類動畫片,到如今層出不窮的綜藝節(jié)目和電視劇。就我了解的同齡人而言,將空閑時間留給溫州鼓詞的人寥寥無幾。可以說,溫州鼓詞對我而言只是一種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不似父親那樣,對它有美好的童年回憶和隨著時間積累沉淀的情懷。而現(xiàn)實情況也的確如此,鼓詞聽眾逐漸以老年人為主體,幾近斷層,城市化的推進也使得鼓詞的表演空間大為壓縮,普通話的推廣更是把溫州鼓詞的傳承置于尷尬境地,聽的人變少了,唱的人自然也少了,如此,便成為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
群眾藝術(shù)若失去了群眾,要如何存活,保護它的意義還存在嗎,我的答案是無解。但父親卻執(zhí)意帶我去華蓋詞場用心感受一番。
華蓋山公園:堅守的“鄉(xiāng)音”陣地
在去華蓋山公園之前,我了解了一下,聽說曾經(jīng)的鹿城區(qū)詞場遍地,如今卻只有這一個公益性的詞場,靠著政府的支持和社會各界的努力,維持著運作。
初到華蓋山公園,現(xiàn)場的狀況與我想象的并無太大出入。周日的早晨,公園中來來去去的幾乎都是晨練的爺爺奶奶,詞場中座無虛席卻沒有一張年輕的面孔,我慢慢穿過人群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走近時不少老人投來略帶驚訝的目光,但他們很快回過頭聚精會神地聽詞。我認真聽了許久卻依舊云里霧里,除了幾句簡單的念白,基本上沒有一句能聽懂,可以說比做英語聽力還 費勁。好幾次可能是唱到了一些滑稽有趣的情節(jié),圍坐著的老人們都笑出了聲,我卻只能糊里糊涂地站著。過程中觀眾一直在增多,詞場提供的塑料凳早已用完,許多老人們就坐在公園的長廊中或是一些低矮的石柱上。其中令我最印象深刻的是一對父女,父親年事已高,一邊拄著拐杖一邊由女兒攙扶著,他們走到一條石凳旁,凳子上還留著未干的雨水,女兒拿出手帕仔細擦干,又墊了幾張報紙,才扶著父親坐下,女兒臨走時還將手中的小布袋塞進父親懷中,囑咐了幾句,看見父親頻頻點頭,才放心離開,走到不遠處卻又回頭張望了一會兒。我莫名覺得,這樣的場景真是像極了兒時母親送我們上幼兒園的樣子。又過了一會兒,實在是無處可坐了,遲來的幾位老人們也不怕累,手一背便站在了一旁,沒有座位他們的興致也絲毫不減,看得津津有味。
環(huán)顧四周,我不禁笑了出來,這分明就是我們平時看演唱會時的樣子啊。他們眼中有期盼,有滿足的快樂,還有孩子般純粹的光芒,不同的只是歲月風霜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痕跡,這樣的目光給了我極大的觸動。我想,他們中也許有人本就生活在城市,也許很多人是被子女從老家接來照顧,但都不得不承認,他們老了,時代發(fā)展,一切變化都在瞬息之間,他們所熟悉的事物大部分都被裹挾在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中一去不返,也許再努力也無法像孫子孫女們一樣對新興事物了如指掌,子女也都在為自己的小家打拼。而溫州鼓詞,從前是他們單調(diào)生活中的那抹鮮亮色彩,如今更是他們孤獨生活中的精神寄托。這是屬于他們的情懷,也許有些戲本已聽過不知多少遍,但只要熟悉的調(diào)子還在,無論這世事如何變化,那份安全感和歸屬感就還在。
我想,且不論溫州鼓詞日后是否能有新生的力量和年輕的聽眾,就算只有一人心中還念著這鄉(xiāng)音,保護它的意義就始終存在。
滿懷熱望的老一輩鼓詞藝人
鼓詞演出告一段落,我也隨父親到溫州鼓詞“四大詞師”之一陳志雄老師家中拜訪,詢問他對華蓋詞場的看法和建議。初次見面,陳老師的親切熱情和精神矍鑠都令我感到意外。落座不久,陳老師不禁感嘆,目前愿意繼承古老的鼓詞技藝和傳播豐富的鼓詞文化的年輕人極少,鼓詞藝術(shù)缺乏年輕一代的傳承人。聽到我
對鼓詞文化也感興趣,他便驚喜地望著我,主動提出要教我鼓詞文本的寫作。說到興起時,他便立馬掀開了牛筋琴上的布,為我們唱了幾句。陳老師的夫人怕我聽不懂,還特意拿出打印的文本給我看。他們的熱情和對年輕力量的渴望讓我在感動之余還有一絲心痛。
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許多優(yōu)秀的鼓詞藝人都愿意免費授課,只要是真心喜歡鼓詞,他們便一字一句地教。但真正要學(xué)好溫州鼓詞與學(xué)習(xí)唱戲一樣,都需要童子功,優(yōu)秀的鼓詞藝人往往從十歲出頭便起早貪黑地背唱本、練唱功,熟練掌握并有了一定的表演經(jīng)驗后再融入自己的感悟?qū)脑~進行再創(chuàng)作,天賦和努力都不可或缺。只是如今,很少有孩子愿意從小便全心全意學(xué)習(xí)鼓詞。對于像陳老師一樣的藝人而言,從前唱鼓詞或許是他們謀生的手段,但唱了幾十年,早已將這唱腔融進自己的生命中。如今在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下,傳統(tǒng)曲藝陷入困境,許多老藝人離去了,而年輕的傳承人卻越來越少。因此,老藝人比任何人都期待新生力量的出現(xiàn)。對于鼓詞藝人而言,這樣的堅守無疑是孤獨的,臺下場景已不復(fù)當年盛況,他們卻依然滿懷熱情地呵護著這種溫州獨有的藝術(shù)形式。他們可以將一身技藝傾囊相授而分文不取,只盼望溫州鼓詞歷經(jīng)滄桑,仍是閃耀著的那顆星。
我逐漸明白了溫州鼓詞的魅力,我才剛剛開始靠近她,卻已經(jīng)感受到她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如此獨特的曲藝形式,不該只剩下心懷眷戀卻逐漸老去的聽眾和執(zhí)著堅守的老一輩藝人,彼此用孤獨守護孤獨。溫州鼓詞與溫州民間生活血脈相連,本就是為集體、為群眾而生。這不該是一種孤獨的藝術(shù),她有豐厚的歷史淵源,也經(jīng)過了歲月的洗禮傳唱至今,因此更該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曾有人說,時代發(fā)展帶來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地方性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許多以方言為載體的小眾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的消逝是一種必然趨勢。雖然我不曾親眼見過那個溫州鼓詞的黃金時代,也不曾領(lǐng)略過輝煌時期南派曲調(diào)的細膩柔和與北派唱腔的粗獷古樸,甚至并沒有懷揣著對它深切的喜愛與責任感,卻也盼著它能成為這必然中的偶然。也許我們無需去想在如今這個時代堅持守護她的意義和可行性,有些事情,去做了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