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琳

就像傳記電影 《黃金時代》《摯愛梵高》的敘事那樣，我們也來用倒敘的鏡頭隔著這近千年的時光瞻觀這位偉大的文人。

從一段公案講起：

據(jù)蘇轍 《墓志銘》記載，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 （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病熱轉(zhuǎn)劇。

臨危，維琳方丈叩耳大聲說：“端明宜勿忘西方！”

“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碧K軾回答。

錢世雄也湊近耳畔大聲說：“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p>

軾答曰： “著力即差?！?/p>

世雄還要再問： “端明平生學(xué)佛，今日如何？”

軾曰： “此語亦不受。”

語絕而逝！

也許命運(yùn)就是這樣，當(dāng)年蘇軾奔波勞徙，前往嶺南瘴癘之地，歷盡艱辛尚安然無事，而當(dāng)人生發(fā)生轉(zhuǎn)機(jī)，在家人、朋友和百姓的一路護(hù)擁之下北還，卻不幸止于常州，留給后人無盡的嘆惋。

蘇軾內(nèi)心或許也閃過不甘，這是人之常情，但對于一個早已看透命運(yùn)的人來說，當(dāng)死亡降臨的剎那，就像當(dāng)初直面諸多坎坷一樣，淡然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從未改變。蘇子坦然平靜，隨性無為，臨命不苛求 “外力”。

一個人，怎樣死無所謂，重要的是如何活著。從當(dāng)年初出眉山的那個才華橫溢的少年，到后來曠達(dá)樂天，依然執(zhí)著民生不忘初心的老人，蘇軾的一生高低起伏，急流淺灘，歷經(jīng)輝煌磨難，苦中尋樂，天然絢爛。

蘇轍 《欒城集·伯父墓表》中記述： “蘇氏自唐始家于眉，閱五季皆不出仕。蓋非獨(dú)蘇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為政于鄉(xiāng)，皆莫肯仕者?！辈磺笫送舅坪跏瞧佑诿忌降氖看蠓蚝笠岬膫鹘y(tǒng)。但自北宋開國后，貶抑武人參政，要建立一個士大夫政治制度。重視科舉，提倡讀書，讀書人登仕成為時代風(fēng)尚。也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中年奮發(fā)的蘇洵帶著兩個兒子出蜀進(jìn)京了。

蘇軾21歲進(jìn)士及第，并為主考官歐陽修所激賞；后又應(yīng)直言極諫策問，25歲制科入第三等，名噪京城。少年得意，躊躇滿志。但蘇軾骨子里終究是個文人，他不屬于朝堂。26歲任鳳翔簽判躋身官場之后，蘇軾的人生便充滿了變數(shù)。

新黨變法期間，他上神宗書《諫買浙燈狀》，批評官府 “以耳目不急之玩，奪民口體必用之資”，后再上神宗書，論朝廷得失。面對有損民生的政治現(xiàn)實(shí)，蘇軾有著與權(quán)力對壘的浩然之氣。強(qiáng)烈的正義感和是非之心在最現(xiàn)實(shí)的政治社會必然是異端，蘇軾自知不能見容于朝堂，主動避禍，力求外補(bǔ)，出為杭州通判，后改知湖州。但四月到任，七月就被御史李定等人羅織罪名彈劾，蘇軾終究沒能逃脫黨爭小人的攻訐。

蘇軾 《黃州寒食詩貼》

元豐二年即公元1079年，蘇軾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次大的劫難——“烏臺詩案”，之后被貶官黃州 （今湖北黃岡）?？嚯y的影響是復(fù)雜的，它折磨人的同時也成就了人生向更高境界的蛻變，黃州五年，讓蘇軾走向了蘇東坡。

數(shù)年之后雖又被起用，詔回京城，授予官職，有了元祐八年的得承恩寵，但在新舊黨爭的裹挾中，蘇軾早有歸意。無奈，一代文宗的名望讓他終不能隔離于爭斗之外。在哲宗對元祐黨人的清洗圍剿中，紹圣元年 （公元1094年），蘇軾經(jīng)歷了人生第二次大的劫難，以 “譏斥先朝”的罪名被貶知英州。對這次劫難，蘇軾和當(dāng)年去黃州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累歲寵榮，固已太過；此時竄責(zé)，誠所宜然”， “瘴癘炎陬，去若清涼之地”，懇切灑脫，外物已然放下。即便如此，那幫奸佞之徒對年已衰暮的詩人也沒有絲毫的憐憫，利用一切可能置他于死地。英州貶所未至，八月再貶惠州。紹圣四年再貶儋州。七年的外放流離之后，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詩人奉詔北歸，止于常州。

王國維在 《文學(xué)小言》中寫道：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無文學(xué)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苯o東坡作傳的林語堂先生也曾說：“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p>

歷代文人對蘇軾的尊崇，讓東坡居士成為了一個幾乎不可逾越的標(biāo)桿典范。他的才情，他的風(fēng)骨，無不令人景仰膜拜。即便在人生低谷，他也不曾抱怨、抑郁、自憐，反而定下心來檢省自身，反思自身魯莽無知之不足。無論多么艱難的時刻，蘇軾總能安放自己的心靈，讓郁悶困蹇得以消散。

其實(shí)看一個人的品性為人，他人亦是參照坐標(biāo)。朋友故交，前輩后學(xué)，兄弟子嗣，在與他人往來的映照中，我們可以了解一個更加豐富立體的蘇子形象。流放儋州，他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yùn)轉(zhuǎn)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煎”，透露的都是豁達(dá)與豪邁；提攜后進(jìn)，不光在學(xué)問器識上點(diǎn)撥，還會在物質(zhì)上周濟(jì)，他贈予門生李廌馬匹，還甚為體貼仁厚、措辭委婉地寫了《馬券》，方便對方買賣而不傷自尊；即便是曾經(jīng)陷他于死地的政敵章惇落難嶺南，他也不曾落井下石，而是施之與溫暖的體恤和安慰。

蘇軾一生坎坷，所幸身邊總是有溫暖人情的滋養(yǎng)。這也緣自他寬厚豁達(dá)、樂觀自適的人格魅力和泛愛世人的秉性。蘇軾自言 “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所以每到一處，總有新交補(bǔ)充故友。在蘇軾一生眾多的親朋故交中，有一個人是繞不過去的，那就是其胞弟——蘇轍（人稱小蘇）。

當(dāng)年蘇洵為兩個兒子取學(xué)名一為軾，一為轍。精明的父親是希望蘇軾可以學(xué)習(xí)蘊(yùn)藏才華， “若無所為”，不受這濁世的傷害；蘇轍敦厚樸實(shí)，能夠有用于世而不必居其名。

父兄三人創(chuàng)立了蘇氏蜀學(xué)，這家學(xué)本就深厚。想那蘇軾蘇轍兄弟仁宗朝嘉祐二年同年進(jìn)士，在當(dāng)時已是眾人口中了不起的談資，連蘇洵這個做父親的都感慨二子登科如“拾芥”般容易。等到了嘉祐六年制科 （“六科舉士”，北宋天子特詔的特試，須由大臣奏薦，天子親自策問拔擢，制科得雋者比出身進(jìn)士更為矜貴），同年應(yīng)試四人中取三人，蘇氏兄弟二人占了兩席，即便是在文才濟(jì)濟(jì)的北宋，蘇氏也星光璀璨，成為世人仰望的門庭。

蘇軾明敏好文，曠達(dá)恣肆，才華橫溢，接了歐陽修的衣缽，為一代文宗。一生坎坷大半緣由是其光芒四射的才名太盛。蘇轍靜厚內(nèi)斂，性情沉靜。文章氣勢宏大淡泊，文采略遜于兄長但也能獨(dú)樹一幟，保有自己的鋒芒。當(dāng)年蘇轍制科的對策文章，因 “極言盡諫，語甚切直”差點(diǎn)被考官以 “出言不遜”黜落，多虧司馬光愛才，想盡辦法奏報給皇上才得免。后人贊他的文賦 “俊秀高超，大致與蘇軾相近”。其文如其人，論事精確，修辭簡潔，晚年更加不求文工，但求明理，處事低調(diào)，不愿人知之。恰恰是蘇轍 “臨變故紛紜，舉止安徐若素”的謹(jǐn)慎穩(wěn)重的性格每每為命途多舛的兄長托底。蘇軾烏臺詩案落難時，蘇轍 “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這等奮不顧己也是難得。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蘇的坎坷人生也多半是心甘情愿受兄長拖累。 《宋史·蘇轍傳》中稱 “轍與兄進(jìn)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p>

蘇軾從政四十年，多少受出身蜀地的影響，在朝堂多被孤立，但好在有一個好兄弟風(fēng)雨陪侍。他們雖性格迥異，但彼此之間的情誼不僅是兄弟的血脈親情，還是志趣相投的相知相遇，是完全徹底的交托信任，是毫無怨忿的護(hù)持給予?！八暮６嘈值埽傅靡蛔佑伞?，蘇軾對弟弟的倚重可見一斑。

兄弟自小在老家眉山，無憂無慮，閑居讀書，都向往 “水竹村居”的日子，即便初至京師，尚在應(yīng)舉階段，就已思想及早退休還鄉(xiāng)。無奈家業(yè)凋零不得不求仕謀生，為人子須盡了光耀門庭的責(zé)任才行。當(dāng)年在汴河南岸的懷遠(yuǎn)驛刻苦讀書備試制科的時候，兄弟曾做“雪堂風(fēng)雨夜，已作對床聲”的約定，待盡了義務(wù)，尋一處景麗人淳的鄉(xiāng)野安度余生。但可惜造化弄人，兄弟二人最終未能實(shí)踐這四十年的宿約，甚至雷州一別四載至蘇軾臨終，二人都未及見最后一面，弟為兄撰墓志銘成為他們?nèi)松詈蟮慕粎R點(diǎn)。在二人坎坷的仕宦生涯中，不能共處久待，詩文應(yīng)和是兄弟互通情誼、寄意相思的主要方式，歷史上很少有哪家兄弟之間在精神上有這份相知了。

觀仰一個人，體察他一生行走的姿態(tài)，作品又恰恰是另外一個切入點(diǎn)。作品是人生的真實(shí)記錄和映射，是作者某一階段的情感、心跡。人生是發(fā)展的、變幻的，不同時期的作品反映了作者人生變化的軌跡，有理性抑或感性的生命底色的呼應(yīng)。在詩中，詩人書寫自己的性靈，詩人與朋友親人應(yīng)和。一生雖為文所累，但仍筆耕不輟，詩人留存在作品中的生命氣息與光澤才是永恒之物。

讓我們把鏡頭一幀一幀地掃過去，竭盡我們的想象去展開、還原詩人人生的零星圖景。

其一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本詩寫于嘉祐六年 （公元1061年）冬，蘇軾初仕鳳翔，蘇轍送至鄭州分手，回京侍父。蘇轍與蘇軾當(dāng)年赴京應(yīng)試路經(jīng)澠池，同住縣中僧舍，同于壁上題詩。如今蘇軾赴鳳翔做官，又要經(jīng)過澠池，因而蘇轍作 《懷澠池寄子瞻兄》寄懷：

相攜話別鄭原上，

共道長途怕雪泥。

歸騎還尋大梁陌，

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為縣吏民知否？

舊宿僧房壁共題。

遙想獨(dú)游佳味少，

無方騅馬但鳴嘶。

蘇軾和詩的才情和對人生的思考深度是明顯高于蘇轍原作的。詩中透露出對人生變幻的感慨：不過如鴻鳥在雪地上留下的爪印，終究是離散無蹤跡，連五年前兄弟題壁的奉閑精舍也僧死壁頹，無字跡可尋。這人生的孤旅才剛剛開始，兄弟倆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未曾有過這樣的分離，蘇軾心中的茫然悵惘可以想見。末聯(lián)回憶了 “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的困窘，是否也昭示了兄弟二人日后崎嶇的人生路途？

其二 《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

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

何不于君指上聽？

宋神宗元豐四年 （公元1081年）作于黃州。蘇軾自認(rèn)此詩為偈語。詩作體現(xiàn)了詩人探究事物真諦的興趣。詩人思考于黃州貶所。困境最能考驗(yàn)人，泥濘之中如何自處，如何生存，如何尋找人生可以依傍的價值和樂趣。

其三 《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

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

自愛鏗然曳杖聲。

寫于元豐六年 （公元1083年）。東坡是黃州的一個地名。老朋友馬正卿看不過蘇軾生活困窘，幫他從郡里申請下來一片撂荒的舊營地，供其一家躬耕以解決生計。詩人在此不只經(jīng)營禾稼果木，還筑起居室——雪堂，親自寫了“東坡雪堂”四個大字，并自稱東坡居士了。

從 “野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幽人守志僻處而自足于懷的味道?？少F的精神與客觀風(fēng)物交融為一，句句均是言景，又無一句不是言情，寓情于景，托意深遠(yuǎn)。同一時期，詩人有 《定風(fēng)波》詞，寫在風(fēng)雨中的神態(tài)：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庇钟?“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雖是詠定惠院海棠的，實(shí)際是借海棠自詠身世。

其四 《別子由三首 （兼別遲）》

（一）

知君念我欲別難，

我今此別非他日。

風(fēng)里楊花雖未定，

雨中荷葉終不濕。

三年磨我費(fèi)百書，

一見何止得雙璧。

愿君亦莫嘆留滯，

六十小劫風(fēng)雨疾。

（二）

先君昔愛洛城居，

我今亦過嵩山麓。

水南卜宅吾豈敢，

試向伊川買修竹。

又聞緱山好泉眼，

傍市穿林瀉冰玉。

遙想茅軒照水開，

兩翁相對清如鵠。

（三）

兩翁歸隱非難事，

惟要傳家好兒子。

憶昔汝翁如汝長，

筆頭一落三千字。

世人聞此皆大笑，

慎勿生兒兩翁似。

不知樗櫟薦明堂，

何似鹽車壓千里。

元豐七年 （公元1084年）端午節(jié)，蘇軾移官汝州任團(tuán)練副使，從九江登廬山赴筠州探弟，在筠州駐留十日時所寫。

前兩首，兄弟不忍相別，聊以安慰的是，此別非為他，而是北上汝潁故地。先君蘇洵最愛洛陽，我這次要到嵩山去，要到汝水伊川之間買田卜宅，今后我們兄弟二人相扶相持，歸隱于此，遙想期待一下：清澈的水池映照著茅軒，軒里坐著兩個清瘦如鵠的老翁，談詩論文喝酒品茶，那日子多逍遙灑脫！最后一首充滿了自嘲調(diào)侃：歸隱倒不是難事，重要的是詩書傳家要有好兒子。子侄們，想當(dāng)年，你們的老爸如你們這般大時，文思如泉涌呀，下筆就三千字。世人聽說后都大笑，生兒子可千萬別像那蘇氏兄弟，潦倒落魄。甚至詩句終了還大發(fā)牢騷，那些如樗櫟般的無用之才都被推薦到朝廷，位高權(quán)重，我們兄弟這般千里馬卻還在被鹽車所累，疲憊不堪。

其五 《洗兒戲作》

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

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孩兒愚且魯，

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也作于元豐六年 （公元1083年），看起來觀點(diǎn)荒謬，實(shí)際上是反諷，沉痛憤懣，自我揶揄，是飽蘸淚水的 “游戲之作”，因?yàn)樵谔K軾看來，當(dāng)時的公卿宰相，都是一些只會保持權(quán)位，毫無治國才具的人。雖然后人對此詩褒貶不一，我卻從中看見一個充滿溫情的父親。

其六 《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一》

道喪士失已，出語輒不情。

江左風(fēng)流人，醉中亦求名。

淵明獨(dú)清真，談笑得此生。

身如受風(fēng)竹，掩冉眾葉驚。

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

作于元祐七年 （公元 1092年）。蘇軾所生的時代比陶潛身處之東晉亂世要幸運(yùn)得多，但士大夫汲汲于名利以至斯文掃地、廉恥皆無的情形依舊。此時已有一些人生閱歷的東坡居士已不像元豐年間對陶詩的理解，深淺有別。當(dāng)年不明白陶潛作 《飲酒》詩， “正飲酒中，不知緣何記得此許多事”，此時已經(jīng)以淵明的精神為榜樣，其委時任運(yùn)的姿態(tài)支撐著蘇軾以后更坎坷苦難的命途。

其七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作于紹圣元年 （公元1094年）閏四月，罷定州責(zé)知英州，南下途中。對立意象結(jié)構(gòu)全篇。一首傷春傷情的詞作，纏綿悱惻，一唱三嘆。那世事無常，命運(yùn)難以把握的煩惱與感喟啊。唯有大家，才會一身而兼具多副筆墨。

其八 《六月十二日夜渡?！?/p>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

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diǎn)綴？

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

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

茲游奇絕冠平生。

于元符三年 （公元1100年）六月，自海南島返回時所作。該詩回顧了詩人被流放到南方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了他北歸的興奮之情，九死不悔的倨傲之心和堅強(qiáng)自信、曠達(dá)豪放的襟懷。全詩多次運(yùn)用 “比”的手法，韻味深遠(yuǎn)。

其九 《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

黃州惠州儋州。

作于公元1101年。蘇軾一生不論出處窮達(dá)，始終有四不變：“輔君治國，經(jīng)世致用的抱負(fù)不變；憐恤生靈，為民造福的思想不變；襟懷坦蕩，獨(dú)立不阿的品節(jié)不變；樂觀豁達(dá)，幽默風(fēng)趣的心性不變?！碧K軾一生那么多可圈可點(diǎn)的功業(yè)聲名，他卻獨(dú)獨(dú)選了最不堪的貶地荒境，格調(diào)立見。

其十 《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

東武望馀杭。云海天涯兩杳茫。何日功成名逐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熟悉嗎？在 《致青春》中的青春別離中，被悲情豪邁地吟誦，古代詩詞與現(xiàn)代場景毫無違和的引用、輝映，詩人余響已越千年猶鏗然不絕。

再有，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定風(fēng)波（常羨人間琢玉郎）》），

“有生何處不安生” （《山村五絕》），

“腹有詩書氣自華” （《和董傳留別》）等等，熟悉嗎？

就在千年之后我們?nèi)粘５慕涣髦校驮谖覀儗θ松奶絾柦庾x中，蘇子已經(jīng)滲透在我們的血脈中了，像是文化密碼，會被一代代人意會、傳承。

“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绷终Z堂先生如是說。

從詩人經(jīng)歷潛入詩作，再從詩作到對詩人心跡的探尋，反復(fù)循環(huán)，你才能讀懂一個偉大的靈魂，你才能在某一個時刻被一句詩，一首詞擊中，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