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河
火車呼嘯,穿過田野、山川、村莊以及白晝黑夜春夏秋冬,像一枚堅韌的子彈,擊中我的憂傷。
火車經(jīng)過鄉(xiāng)村時,火車里的人不會知道,在山頂?shù)拇迕駛兛磥?,那不過是條慢慢爬行的青菜蟲。正午太陽很好,村民們又躺在草坡上取笑火車了,說它不會爬山,不會冒煙,只會呆頭呆腦地往前爬。進入深山的火車,的確矮下一截,隨便一棵樹都比它高。而且,無論火車如何攢勁,在廣袤的深山里,都顯得那么緩慢落寞,偶爾長嘯一聲,在深深的山谷里,只如一聲短促的牛哞。然而,火車在城市之間來來回回,把經(jīng)過的鄉(xiāng)村一刀兩斷,要想越過這不足三步的鴻溝,比通過王母娘娘劃的那條天河還難,幸好有天橋和隧洞,村民、動物們才不至于飽受牛郎織女之苦。
鐵路橋下的橋墩,仿佛一根根沉重的鋼釘,火車每經(jīng)過一次,就把鄉(xiāng)村更加死死地釘在鄉(xiāng)下。長長的軌道,是兩根牢固的鋼索,把鄉(xiāng)村捆綁得動彈不得。那粒象形的子彈,把鄉(xiāng)村的空氣也一一擊穿,然后一路面無表情鐵石心腸般揚長而去,接著又擊潰下一座大山下一個村莊。就這樣,鄉(xiāng)村從此束手就擒。這些在城市間來回砍切的鋼刀,從這個城市切到另一個城市,不分晝夜,把鄉(xiāng)村切得七零八落。定時來回的火車,不時在深山某處稍做停頓,如同一頭巨獸在吞咽的間隙吐出幾根殘渣,然后又旁若無人地堅硬前行,把鄉(xiāng)村一口一口吞下帶走。
早年,我老家的村子屬窮鄉(xiāng)僻壤,鐵路似乎也有意回避,在百余公里外就繞道而行,這雖然避免了村莊的龍脈被鐵路斬斷,但也增加了村民出行的艱難。不過,干百年來,村民們都適應(yīng)了肩挑背扛的生活,對火車來與不來沒有什么感覺。只是不時有人趁進城辦事,抽空去看看這個長長的怪物。
村里第一個與火車有關(guān)的,是位在攀枝花的鐵路工人。我與這位鐵路工人的兒子是小學(xué)同學(xué),他時常穿一件長長的工作服,色澤淺藍,非常厚實,我們那時把這種面料叫作勞動布,上面的針腳清晰規(guī)則,一看就是機器縫制熨燙過的,比我們手工縫制的棉布衣服平順洋氣。當時全班同學(xué)無不對這個鐵路工人的兒子投去羨慕的目光,即便是他冒犯了大家,同學(xué)們也會大方地原諒他,主要原因就是他是鐵路工人的兒子。每隔幾個寒暑假,那個同學(xué)也會去看他父親,帶回來用鐵盒裝的餅干和一些鐵路上的故事,大家都擁上去見稀奇。有一年,村小教室外過來一個放牛的,聽說就是那位鐵路工人,同學(xué)們都圍過去看這個鐵路工人長什么樣。結(jié)果大家都很失望,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鐵路工人與村里別的老農(nóng)有什么區(qū)別。
再后來,聽說那個鐵路工人已提前退休,患有硅肺病。硅肺病到底是個什么病,傳言就是在挖鐵路隧洞時,吸入粉塵太多,肺里夾雜著沙子,患病后呼吸困難,不能做重活。看來,鐵路工人也不是一個好差事,但在小時候,這個職業(yè)讓我們十分向往,甚至愿意當這個鐵路工人的干兒子。三年前的夏天,我又聽到關(guān)于這個鐵路工人的事。村里核桃成熟了,有天上午,那個鐵路工人獨自爬上高大的核桃樹,拿著長木棍敲打樹上那些還沒成熟落下的核桃。我想,他至少也有七十歲吧。結(jié)果,這位老鐵路工人不小心從樹上落下,摔在地面的石頭上。當時,這個一生與鐵路打交道的鐵路工人落下后,還能與前來搭救的人說話。由于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全是些老人和小孩,村里山路難走,沒有辦法用擔架抬他到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或送到縣城的醫(yī)院,而是把他背回家放在床上。不到一個時辰,醫(yī)生還沒請到,這個鐵路工人就死了。
其實,在這之前半個月,我年近七十的父親也因為上樹打核桃,從樹上摔下來,村里有幾個青壯年懂點救護知識,告誡大家不能翻動,讓我父親平躺在原地,然后迅速找來村里一輛小面包車,幾個人平抬著父親放到車里,一個多小時后,經(jīng)過坎坷的鄉(xiāng)村公路把父親送到最近的縣城醫(yī)院,一個多月后,父親終于轉(zhuǎn)危為安出院。當我們還在醫(yī)院的時候,就聽到了這個鐵路工人的死訊。大家分析,當時致命的或許不是因為從樹上掉下來的摔傷,而是救助的人們不懂救護常識,把他往背上一背、床上一放,這樣折騰幾下,斷裂的肋骨不是刺穿了心臟就是割破了動脈,不然,不會這樣迅速死掉的。父親當時到醫(yī)院后,立即做了胸腔穿刺,引流出了不少鮮血。然后做CT看到半邊肺已經(jīng)被血液壓迫得幾乎失去功能。經(jīng)過醫(yī)生全力救護,斷了五根肋骨的父親還是從死神手中逃了出來。那位領(lǐng)著國家補貼的鐵路工人卻再也沒有機會享受免費醫(yī)療,他為別人修了一輩子鐵路,自己卻倒在連一條三尺寬的泥土路都沒有的鄉(xiāng)下老家。
當年,在我們還在幻想火車模樣的時候,村里又有第二批人去體驗火車了。這是些年輕帥氣的中學(xué)生,十六七歲,念書念到初三高一時,成績不好,沒有把握考上大學(xué)。咋辦?當兵。于是,經(jīng)過一系列程序,幾個青年終于穿上了草綠的軍裝戴著紙扎的大紅花回到村里。這是村里的大喜事,按村里的規(guī)矩,凡是驗上兵的、考上學(xué)的,村里要出錢為他們放一場電影。我在村里生活時,看過一場歡送參軍青年的電影,當晚還有一個駐村的縣水電局干部“張板眼”給大家表演了“口技”《平原游擊隊》,有個當兵的青年也在露天電影的廣播上講了話,這讓我的父輩們非常激動,鼓勵我們要好好讀書,也掙一場電影給大家看。我所知道村里出去當兵的六個青年,只有兩個復(fù)員回到了村里,其余的都在外安了家。這些村里第二批感受火車的人離開村子三五年后回村探親時,都會給大家講一講當兵的事,人人都會說到火車,是火車把他們帶到一個個遙遠的地方,開啟了他們另一種人生。
之前這些從村里出去坐火車的,都是以楷模的身份歡送出去的。鐵路工人最終也沒有把鐵路修到村里,出去當兵的最終也沒有當上將軍榮歸故里。沒想到,遙遠的火車終于還是一天天逼近鄉(xiāng)村。
村里第三批接觸火車的,就是打工的人們。那時村里人外出,都是到二三十里外的鄉(xiāng)場上趕班車。班車每天只有一趟,如果趕不上,只有回家第二天再來。遇上了急事,天不亮就要出發(fā)。后來,村里人越走越遠、越走越多,班車也跟著開得越來越遠,甚至能從村口直達東莞、廣州。坐幾天幾夜的班車,上車時是在坡坡坎坎的農(nóng)村,幾天后,下車就是夢中都見不到的大都市,這種感覺比夢境還意外。但是遠近的長途班車翻過幾次,死了不少人,村里人再不敢坐班車外出了,寧愿多花點錢到遠一點的火車站去坐火車。火車站只有百里之外的廣元、綿陽、南充才有。周圍鄉(xiāng)場上都有班車,把村里的男女轉(zhuǎn)運到火車站,火車就不分晝夜地把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運往全國各地。早年村里坐火車外出都有盛大的歡送儀式,仿佛他們是村里培養(yǎng)的英雄,他們的外出給村子帶來了無限榮光,也成為村里晚輩們的榜樣。然而,除了那個鐵路工人、當兵的青年以及考學(xué)外出的少數(shù)幾個人,村里后來外出打工的,都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天還沒有亮,就聽見路上有嗒嗒的腳步聲,等天亮一問,村里又有幾個人趁早趕班車去火車站了。他們都在黑夜離開,仿佛這些離開不是榮耀。的確,這一批批外出的村民,他們沒有說去為祖國修鐵路、為祖國獻石油和保家衛(wèi)國的豪言壯語,他們只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而遠離村莊,對他們的離開,村莊似乎不以為然但又無可奈何。
村里年輕的男女如同村里早年的糧食,由老農(nóng)們收拾好后,一袋袋背到鄉(xiāng)鎮(zhèn)的糧站過磅,然后存放在高大的糧倉里,再一站一站轉(zhuǎn)運到需要的地方,這些糧食叫公糧。在村里老農(nóng)到了老得背不動糧食的年紀,他們又像當年一樣,站在村口,把自己的兒女如同當年的公糧一樣,讓火車整廂整廂地運到城市需要的地方。火車只是悶聲不響,咔嚓咔嚓地把一個個老農(nóng)的夢想攔腰切斷,裝上一個個農(nóng)民的孩子,然后目不斜視地前往下一個站口。當初送孩子外出的老農(nóng),想著孩子們出去掙了錢,就會回家養(yǎng)兒育女,還會像過去那樣一家人言笑晏晏、圍著桌子講些村外的故事。然而,這些孩子們再也沒有成批地回來過。即使回來,也是在村里小住幾天,然后把孫子們也帶走了。
我不時也坐著火車回老家,窗外綠樹成蔭,分辨不出哪里是村莊,哪里是山坡?;疖嚭魢[,刮過田野、山川、村莊以及白晝黑夜春夏秋冬,像一場聲色俱厲的風(fēng),席卷我的故鄉(xiāng)。我期待著它什么時候帶來一場春風(fēng)春雨,讓我的鄉(xiāng)村重新人丁興旺、雞犬相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