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情真意切釋猜嫌》這一教材選文中,明寫黛玉與寶釵二人盡釋前嫌,但是其隱義頗豐。剖析其對白,分析其回目,將其置于《紅樓夢》這一巨著中,兩位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并非如文題所言一樣簡單,情真者唯有黛玉,而寶釵和黛玉終難成為知己。
關(guān)鍵詞:《紅樓夢》;情真意切釋猜嫌;對話;回目
人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教材《中國小說欣賞》第三單元有“情真意切釋猜嫌”一文,其節(jié)選自《紅樓夢》第四十五回。編者在正文前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在人們的印象中,林黛玉和薛寶釵好像一對情敵,互相敵視。其實并非如此,在坦誠的對話中,兩人最終情深如姐妹……”真是如此嗎?我們將《情真意切釋猜嫌》一文置于《紅樓夢》這一著作中,細細品讀會發(fā)現(xiàn)表面上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矛盾雖已化解,但其實二人在精神層面仍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
一、對話前后——似以真情釋猜嫌
寶釵探黛玉,看似情真,實則情真者唯有黛玉,且看其高度個性化的對白語言。在《情真意切釋猜嫌》中,林黛玉感于寶釵的勸慰,誠心道歉,且說了不少掏心掏肺的話,寶釵更是許諾,愿為黛玉排憂解難。這確是一副情真意切之景,就連脂硯齋也贊:“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钡牵瑢氣O的關(guān)心與安慰在其言語之間總透出一種距離感。她勸黛玉看病,端的是一副家長面孔,“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個常法”。黛玉傾訴心中的寄人籬下之感,她四兩撥千斤地輕巧回答——“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黛玉之病,大半為心病,寶釵卻避重就輕,對賈府的人際關(guān)系絕口不提,若說她由此就開解了黛玉的心結(jié),實是太過武斷。黛玉謝她費心周折,她卻說:“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yīng)候罷了?!薄皯?yīng)候”一詞使得寶釵原形畢露,對林黛玉的關(guān)心,她只當作應(yīng)酬;“人人跟前”,更是表明林黛玉并非是她特別對待的那一個。兩者相較,黛玉之真情盡顯,而寶釵之真心半藏。
節(jié)選文段前亦交代“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紅樓夢》幾乎無一處閑筆,幾句話就將寶釵的八面玲瓏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俺猩薄獙懰谕醴蛉颂庬槼杏弦杂懫錃g心;“度時閑話”——自是她好與眾姐妹聯(lián)絡(luò)感情?!叭琪煊裰?,《紅樓夢》寫法因之而多直;寶釵曲,《紅樓夢》寫法也因而多曲?!摈煊裾f:“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辈苎┣壑徊顩]有言明,寶釵在別的姐妹處,亦是如探黛玉一般,故對黛玉的探望傾向于形式,未必是從真情出發(fā)。
或者說,薛寶釵探病的舉動,不過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泣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薛寶釵聽了紅玉和墜兒的墻角,“‘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陳其泰稱寶釵是“奸惡詐偽”之人,“寶釵竊聽私語,而推至黛玉身上。既自取巧,又為黛玉暗中結(jié)怨。奸惡極矣。薛寶釵一刻不放松黛玉,而又混藏不露;作者特于閑冷處借一點小事點破也。用意妙絕。”
二、回目表里——猜嫌雖釋也枉然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是“情真意切釋猜嫌”的原始回目,回目之于古典章回小說,其重要性不必多言。此一回目并未有明確的人物指向,待讀過正文方可知“金蘭契”指黛玉寶釵,以金蘭比喻姐妹情深?!皭炛骑L雨詞”的是黛玉,然背后還隱藏了一位重要人物——賈寶玉?!肚檎嬉馇嗅尣孪印愤x文只到寶釵答應(yīng)黛玉晚上再來一敘。既是選文,便不能不顧原著。原來當晚,寶釵未能如約而至,反是“無事忙”寶玉“不請自來”——“這里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知寶釵不能來”,黛玉遂寫下《秋窗風雨夕》,“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睂氂竦某霈F(xiàn),看似突兀,細細看來不免讓人驚嘆曹公之筆力?!拔乙埠昧嗽S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摈煊褚痪湓?,引出這兩層意思,寶釵探黛玉在白天,寶玉白天竟也來過;寶釵因下雨晚上未來,寶玉風雨無阻。寶玉在白天,是隱性存在的。兩相對比之下,再說寶釵待黛玉情真,視為知心姐妹,過于勉強。在精神層面上,寶釵永遠也無法成為黛玉的知心人。甚至可以說,鋪陳“金蘭契”,只為引出這場風雨夕的探視。
再者,寶玉的出現(xiàn),使得黛玉、寶釵二人剛剛消弭于無形的矛盾,又漸漸橫亙。談及“釵黛”的關(guān)系,永遠也無法繞開賈寶玉?!澳臼懊恕焙汀敖鹩窳季墶笔恰都t樓夢》中始終對立的兩種關(guān)系。寶黛二人自是情投意合,大觀園中共讀《西廂記》,互引為知己,但帶著一股反叛封建的意味。寶玉對寶釵,有對姐姐的敬重,有對其美與端莊的贊揚,卻從未有過精神上的交流。寶釵不懂寶玉,總是一味勸他走正道,寶玉知寶釵非一路人,“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然而,“金玉良緣”之說在大觀園中從未停止過,而流言的散播不外是薛家出的力,在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中,賈母說過這樣一番話:“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到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寶玉、寶釵的婚事亦是如此定了下來,二人終成連理,而黛玉卻魂歸離恨天。寶釵在其間所扮演的角色在此不細談,但是黛玉和寶釵二人的矛盾對立,并非是寶釵一席話和一包燕窩就能抹煞的。
談及“燕窩”,可以說這是許多人認為寶釵探黛玉是為真情的原因,其實不然,恰恰是這“一碗燕窩粥”,明明白白點出了黛玉、寶釵之間的隔閡。表面看來,寶釵的確掛念黛玉身體,提議黛玉吃燕窩滋陰補氣;同時,還能顧及到黛玉在府中的處境,應(yīng)承下來送燕窩給黛玉。黛玉此后確是“吃慣了”燕窩,但寶釵卻不是那個一直送燕窩的人。且看后文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的一段對話:“寶玉道:‘也沒什么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她要,太也托實……我已經(jīng)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嚣N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曹公借寶玉之口說出了“客中”“托實”兩詞,點明寶釵“外人”的身份,沖淡了黛玉、寶釵的姐妹情。亦把讀者從金蘭契的美好之中拉回現(xiàn)實。其實每日一兩燕窩,以薛家的富貴而言,算得什么呢?久病床前尚且無孝子,何況黛玉、寶釵二人也未親密到如此不分彼此的地步。
寶釵對黛玉,雖不至情偽,但有隔膜;黛玉對寶釵,至此,實是展現(xiàn)出她一顆單純、直接的真心。往后的故事里,雖再不見黛玉對寶釵的刻薄諷刺,其實是作者將二人矛盾由明寫轉(zhuǎn)為暗寫之舉。這也是《情真意切釋猜嫌》一文置于原著之中,其關(guān)竅所在。若只是著眼于教材選文內(nèi)容,恐有斷章取義之嫌,也無法通過課堂教學使學生真正地了解《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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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若珊(1995—),女,天津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主研方向為語文學科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