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彤
上期《本幫菜的文化內涵(一)》解決了“我是誰”的問題,接下來我們要再從宏觀上厘清“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
中華美食林中最著名的四大菜系分別是魯、揚、川、粵,它們基本上都根植于相對單一的一種亞文化土壤中,而且都有一個相對漫長的孕育生長過程,所以它們的審美價值觀也比較容易歸納,比如魯是“貴族菜”、揚是“文人菜”、川是“百姓菜”、粵是“商人菜”。
然而本幫菜卻不是這樣,它最多只能定位于一種“市肆菜”。它的文化母體也就是海派文化自身也是在一片混沌中逐漸定型的,而且相對歷時較短。從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上海文化的各個側面都始終處于一種“先聚變、再裂變”的劇烈變化過程中。
如果說四大菜系的魅力在于“純于一”的話,那么上海本幫菜恰好相反,它的魅力在于“雜于 一”?!凹冇谝弧钡哪欠N傳統美食文化往往是內源的、自生的、文火慢燉式的,而“雜于一”則是雜交的、派生的、旺火速成式的。
這里的“雜”有兩層含義,一是“博雜”,二是“復雜”。
所謂“博雜”,是指本幫菜的審美理論體系的 來源比較廣泛,如上所述,本幫菜追求的是“江南風味的最大公約數”,這就使得它的理論體系必須建立在江南諸多風味的共同基礎之上,找到或者創(chuàng)造出它們之間的共同空間來。這是它“博雜”的地方。
所謂“復雜”,指的是它的味覺藝術效果比較濃厚馥郁。那種互相軒邈、難以言表的厚重味感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下飯”這個目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以豐富的味覺層次來體現城市文明的精致和規(guī)范,簡單地說,就是為了更有“腔調”。
這兩重含義的“雜”,實際上恰好是“老上海味道”的根源。因為海派文化的基因也是建立在這 兩種“雜”的基礎上。所以說,如果一定要把“老 上海的味道”用文字表述出來的話,那么“雜”就是第一個要素。
但“純于一”與“雜于一”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最終都匯聚成一個有形的、富有生命力的個體,這就是那個“一”。
“一”的重要性在于,它不再是無系統的、無價值的、無共性的個體,而是最終形成了系統的、有機的、有共同基因的生命體。
所謂的“一”,就是本幫菜是有著一個統一的 價值體系存在著的,具體來說,就是“做精致版的 下飯小菜”,是在“以我為主、繼承創(chuàng)新”的道路 上,追求“江南味道的最大公約數”。
這個“一”始終貫穿在本幫菜發(fā)展的歷史中,也始終在指導著本幫菜走向風格的最終定型。我們知道,本幫菜是若干代上海餐飲從業(yè)者的無意識的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這些師傅們不管他們生于上海的哪個歷史時期,不管他們的從業(yè)經歷多么充滿戲劇性,甚至不管他們具體做的是哪一道拿手菜,這個無形的“一”都一直牢牢地占據在他們的心里。
如果說“雜”是珍珠,那么“一”就是串起珍珠的那條絲線。
“雜于一”是一種充滿著對立矛盾的思維模式,一方面它要求新求變,另一方面它又要萬變不離其宗。
家常小菜全國各地都有,也差不多人人會做,但只有上海的本幫菜最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菜系,這與本幫菜始終堅持“雜于一”的價值觀是分不開的。
這就是本幫菜的終極“指導思想”。
之所以要再次從宏觀上總結本幫菜的文化內涵,是因為只有明確了本幫菜是從哪里來的,我們才能準確地把握住本幫菜的靈魂,才能在保 護和繼承中避免誤入歧途。
我們首先要厘清什么是“老上海的味道”,這樣我們才會有相對比較明確的對象感,具體 來說,就是我們先懂得本幫味道的那個“一”, 然后,我們才可以“以我為主”地去進行“雜”的修煉。
事實上,本幫菜之所以淪落到需要保護的地步,也正是因為我們丟掉了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這就沒方向了,你不知道紅燒肉里的糖要甜到哪一步、油爆蝦的鹵汁要稠到哪一步、糟缽頭里的糟鹵要香到哪一步,就算你做出來的菜 仍然叫那個菜名,也只是徒有其形。
這就是許多本幫餐館至今仍然堅持“學徒最好招上海本地人”的原因,因為上海人無論從思想意識上還是從實踐上,都比較容易認清本幫味道的那個“一”是什么——
它是老上海人味覺上的一種集體記憶;
它是上海這座城市味覺上的一種方言;
它也是上海地域文化味道上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