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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劉賀傳記其行至濟陽“求長鳴雞”,此長鳴雞為何物?為何求長鳴雞?求長鳴雞的行為為何不當?這些問題,顏師古及后世注家都沒有解決。通過探究,長鳴雞實際上是一種斗雞,劉賀求此雞是為了斗雞玩樂。漢代社會流行斗雞,斗雞及通過斗雞賭博等給社會帶來不良影響,漢代統(tǒng)治者曾對此行為加以打擊。劉賀居喪期間求長鳴雞,說明其確有耽于玩樂、不守禮法的一面,《漢書》記其諸般劣跡,并非無據(jù)。
近兩年隨著?;韬钅沟陌l(fā)掘,有關(guān)劉賀的相關(guān)研究成為熱點之一?!稘h書·武五子傳》中記載劉賀接詔書后緊急奔赴長安即位途中,“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1](卷六十三《武五子傳》,P2764),此“長鳴雞”為何物?顏師古注曰:“鳴聲長者也?!保?](卷六十三《武五子傳》,P2764)這顯然是從字面意思來解釋的,但長鳴雞是用來做什么的?劉賀為什么求長鳴雞?《漢書》專門記下此事,顯然意在批判劉賀此行為有所不當,這又是為什么?劉賀求長鳴雞這件事,背后有沒有更廣闊的漢代文化背景?這些問題,不僅顏師古未予回答,后世研究者也關(guān)注甚少。如果不弄清這些問題,對于認識及評價劉賀,乃至探索漢代文化,都會造成一定的缺憾,因此,有加以深究的必要。
顏師古釋長鳴雞,僅以字面意思為說,使得《漢書》所記的長鳴雞看起來只是泛指叫聲很長的雞。但是倘若我們從具體語境來看,劉賀是去“求”這種雞,可見此雞十分稀罕,如果僅是泛指,恐怕不妥。故而后世學者頗有疑其為特指某種雞者,如明代朱國禎、嚴衍及清代王先謙等。朱國禎《涌幢小品》曰:“史載昌邑王求長鳴雞。夫雞安得有長鳴者?《滇志》云南鎮(zhèn)沅州有雞,形矮小,鳴無晝夜,與中國雞聲異,得非長鳴雞耶?”[2](卷三十一《鳥之屬》,P731)嚴衍《資治通鑒補》曰:“師古曰:‘雞之鳴聲長者也。’范成大曰:‘長鳴雞自南詔諸蠻來,形矮而大,鳴聲圓長,一鳴半刻,終日啼號不絕,蠻甚貴之,一雞直銀一兩,邕州溪洞亦有之?!保?](卷二十四《孝昭皇帝下》,P169)王先謙《漢書補注》曰:
先謙曰:《御覽》九百十八引《西京雜記》曰“成帝時,交址越嶲獻長鳴雞,即下漏驗之,晷刻無差。長鳴雞,一鳴一食時不絕,長距善斗”。《吳錄》曰“魏文帝遣使于吳,求長鳴、短鳴雞”?!督韨鳌吩弧澳峡かI長鳴承露雞”?!赌显街尽吩弧半u冠四開如蓮花,鳴清聲徹也”。[4](《武五子傳》,P4406)
綜觀朱國禎、嚴衍、王先謙之說,可以發(fā)現(xiàn),三人雖然認為長鳴雞為特定的某種雞,但是他們只是羅列了相關(guān)文獻中對長鳴雞的記載,實際并沒有做出確切的考證。而且三人所列材料并不全面,也不能推定長鳴雞究竟是何種雞,確切產(chǎn)地是哪里,有何確切特點等,因此需要更大范圍地去搜集相關(guān)材料,并加以探究。
考歷代之文獻,長鳴雞屢屢見諸記載,且同一記載往往又多為后世轉(zhuǎn)引,重見迭出,故綜合來看,有效的記述實際不過數(shù)處而已。而這數(shù)處材料,又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文學作品類,另一種是史志筆記類,顯然后者的可靠性要更高一些。下面我們即分別對兩種材料加以羅列分析,首先看史志筆記類,具體如下①。
晉代葛洪《西京雜記》卷四記曰:“成帝時,交趾、越嶲獻長鳴雞,伺雞晨,即下漏驗之,晷刻無差。雞長鳴則一食頃不絕,長距善斗?!保?](卷四,P203)②
《三國志》卷四十七裴松之注曰:“《江表傳》曰:是歲魏文帝遣使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瑯瑁、孔雀、翡翠、斗鴨、長鳴雞。群臣奏曰:‘荊、揚二州,貢有常典,魏所求珍玩之物非禮也,宜勿與?!保?](卷四十七《孫權(quán)傳》,P1124)③
南北朝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六引《廣志》曰:“吳中送長鳴雞,雞鳴長,倍于常雞?!币懂愇镏尽吩唬骸熬耪骈L鳴雞最長,聲甚好,清朗。鳴未必在曙時,潮水夜至,因之并鳴,或名曰‘伺潮雞’?!保?](卷六《養(yǎng)雞第五十九》,P445)
北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九百一十八曰:“劉欣期《交州記》曰:長鳴雞岀日南?!保?](卷九百一十八《羽族部》)
北宋蘇軾《仇池筆記》曰:“《漢官儀》:‘宮中不畜雞,汝南出長鳴雞,衛(wèi)士候于朱雀門外,專傳《雞唱》?!謶?yīng)劭曰:‘今《雞鳴歌》。’”[9](卷下《雞唱》,P13)
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曰:“長鳴雞。高大過常雞,鳴聲甚長,終日啼號不絕。生邕州溪峒中?!保?0](《志禽》,P104)
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曰:“長鳴雞,自南詔諸蠻來,一雞直銀一兩。形矮而大,羽毛甚澤,音聲圓長,一鳴半刻?!保?1](卷十《長鳴雞》,P380)④又曰:“蠻馬之來,他貨亦至。蠻之所赍,麝香、胡羊、長鳴雞、披氈、云南刀及諸藥物?!保?1](卷五《邕州橫山寨博易場》,P193)
清鄂爾泰《(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八記載順寧府出產(chǎn)長鳴雞[12](卷二十八《順寧府》,P288)。
上文所列蘇軾《仇池筆記》引《漢官儀》所記,言汝南產(chǎn)長鳴雞,后世多從其說。但事實上,此條引文文字有誤。此《漢官儀》實際就是漢蔡質(zhì)所撰《漢官典職儀式選用》,別稱《漢官儀》《漢儀》等,其原文曰:“衛(wèi)士傳言五更,未明三刻后,雞鳴。衛(wèi)士踵丞郎趨嚴上臺,不畜宮中雞。汝南出《雞鳴》,衛(wèi)士候朱雀門外,專傳《雞鳴》于宮中?!保?3](P205)《后漢書·百官志》中劉昭注文引蔡質(zhì)《漢儀》亦作“汝南出《雞鳴》”[14](卷一百十六《百官志》,P3598)。此“雞鳴”是指《雞鳴歌》,作“長鳴雞”乃誤字,故而汝南并不產(chǎn)長鳴雞。
因此綜觀余下七條之記載可知,若從地域方面來看,據(jù)《西京雜記》《異物志》《交州記》《桂海虞衡志》所記,交趾、九真、日南、邕州等地出長鳴雞。漢武帝時設(shè)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位于今越南北部。邕州位于今南寧,亦毗鄰越南。因此可以說,越南北部及廣西南部地區(qū)是出產(chǎn)長鳴雞的。據(jù)《江表傳》《廣志》記載,吳中亦出長鳴雞?!督韨鳌分腥撼贾嘧h說“荊、揚二州,貢有常典”,則產(chǎn)長鳴雞之吳中既可指荊州,亦可指揚州,而并非今蘇州下轄之吳中區(qū)。荊、揚二州,地域差之甚遠,究竟是哪個呢?僅憑《江表傳》《廣志》所記,難以確定,暫且存疑。據(jù)《西京雜記》《嶺外代答》《涌幢小品》《(雍正)云南通志》所記,越嶲、南詔、云南鎮(zhèn)沅州、云南順寧府亦出長鳴雞。漢武帝時設(shè)越嶲郡,位于今四川西昌地區(qū)。南詔主要興盛于唐代,南宋時期早已滅國,周去非所用名稱為古稱,其統(tǒng)治地區(qū)大體位于今云南省。因此四川、云南地區(qū)也出產(chǎn)長鳴雞。
另外,由于長鳴雞是一個雞種,隨著時間推移,有可能會從一個地區(qū)引進到另一個地區(qū),因此還要從時間方面來考慮。根據(jù)上面所列材料可知,在漢代時期,越南北部、四川等地都各有長鳴雞出產(chǎn)。漢末時吳中已有長鳴雞。至遲到南宋時期,云南地區(qū)已經(jīng)有長鳴雞了。
綜合地域和時間兩方面因素,我們可以推斷,長鳴雞作為一種動物,倘若引種到另一個地區(qū),是比較容易的。而越南北部、云南、四川等地區(qū),在地域上是比較接近的,因此《江表傳》所記吳中長鳴雞,既然是漢末時期的,那么這個吳中最為可能的應(yīng)是指荊州地區(qū)。這樣一來,在西漢乃至漢末這一段時期內(nèi),出產(chǎn)長鳴雞的地區(qū)實際上主要集中于越南北部、廣西、云南、四川、荊州等南方地區(qū)。又由于幾個地區(qū)地理上緊鄰,因此這些地區(qū)出產(chǎn)同一種長鳴雞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既然已經(jīng)明確長鳴雞之產(chǎn)地,那么這種雞有什么特征呢?根據(jù)《西京雜記》《廣志》《異物志》《桂海虞衡志》《嶺外代答》所記,長鳴雞最大的特征是鳴聲長,倍于常雞。此外就是形矮而大,長距善斗。賣價很高,說明比較稀有?!段骶╇s記》言其伺晨精準,而《異物志》言其鳴未必在曙時,可見長鳴雞啼叫之時也不固定。范成大言其終日啼號不絕,亦是此意。
史志筆記類材料能得到的信息止于此,下面我們再看文學作品中的記載,具體如下:一,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曰:“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15](卷四十六《讀曲歌八十九首》,P675)二,晉陸善《長鳴雞賦》曰:“美南雞之殊偉,察五色之異形。何伺晨之早發(fā),抗長音之逸聲?!保?6](卷九十一《鳥部中》,P1568)三,晉習嘏《長鳴雞賦》曰:“嘉鳴雞之令美,智窮神而入靈。審璇璣之回遽,定昏明之至精。應(yīng)青陽于將旦,忽鵠立而鳳停。乃拊翼以贊時,遂延頸而長鳴。若乃本其形像,詳其羽儀,朱冠玉珰,彤素并施。紛葩赫奕,五色流離。殊姿艷溢,彩耀華披。扇六翮以增暉,舒毳毛而下垂。違雙距之岌峨,曳長尾之逶迤?!保?6](卷九十一《鳥部中》,P1568)⑤四,晉湛方生《長鳴雞贊》曰:“精心妙覺,獨曉冥冥,風雨如晦,不僭其鳴。”[16](卷九十一《鳥部中》,P1568)五,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yǎng)甚,至恒籠,置牕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wù)摚瑯O有言致,終日不輟,處宗由此玄言大進?!保?7](P64)六,明吳寬《謝孫希說送長鳴雞》曰:“何物褷白錦毛,庭前解縛便長號,徒聞野鶩令人愛,未許蒼蠅代爾勞。抜距群來如赴敵,峨冠獨立自分曹。夜深風雨偏安枕,哺啜從今謝子敖?!保?8](卷十二《謝孫希說送長鳴雞》,P86)
以上記載,《樂府詩集》中之長鳴雞似乎為泛指,而《幽明錄》之長鳴雞則為志怪者言,故皆不足為據(jù)。其余記載皆言及長鳴雞鳴聲長圓,自不必多說。但是有幾點是我們要特別關(guān)注的:首先,陸善《長鳴雞賦》言“美南雞之殊偉”,說明所見長鳴雞產(chǎn)自南方,并且身形較大,這與史志筆記類之記載是相合的。其次,習嘏《長鳴雞賦》言“朱冠玉珰”,所謂“玉珰”,后世注家謂此為斗雞時以玉片遮擋住耳部。又言“違雙距之岌峨”,此言長鳴雞之雞爪大長,與《西京雜記》所言“長距善斗”相合。吳寬《謝孫希說送長鳴雞》言“抜距群來如赴敵”,亦有此意。第三,陸善言“何伺晨之早發(fā)”,習嘏言“定昏明之至精”,皆是說長鳴雞伺晨精準,這與《西京雜記》所言“晷刻無差”是相合的。
綜上所述,根據(jù)史志筆記類和文學作品類兩類文獻之記載,漢代的確有一種雞叫作長鳴雞,產(chǎn)自越南北部、廣西、云南、四川等地區(qū),主要以越南北部為主。此雞鳴聲長圓,倍于常雞,伺晨精準,但是平時也啼號不絕。形矮而大,長距善斗。比較稀少,賣價很高,可作為特產(chǎn)進貢。
那么劉賀所求長鳴雞是不是特指這種長鳴雞呢?從此雞的稀有程度來看,得之不易,劉賀既然是去“求”,應(yīng)該就是指這種雞。另外,倘若劉賀所求只是普通鳴聲長之雞,則亦沒必要讓班固浪費筆墨,專門在《漢書》中記下此事了。從這個角度來看,劉賀所求也應(yīng)是這種長鳴雞。
劉賀為什么要去求這種長鳴雞?根據(jù)劉賀當時的處境來看,他正在加緊趕往長安去繼帝位,因此需要每天早起,而長鳴雞恰好伺晨精準,符合他的需要。從表面上來看,這個理由似乎恰當,但是實際不夠充分。因為倘若只是為了伺晨精準,那么當時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的,比如安排人員值守,而且當時應(yīng)當是有人員值守的。另外,中原豈無伺晨準確之雞?何必一定要求這種難得的長鳴雞呢?故而劉賀求長鳴雞必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長鳴雞除了伺晨精準外,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長距善斗,也就是說這種雞還可以用來斗雞。劉賀求此雞是不是因為看上了這一點呢?從漢代當時的社會風尚及劉賀本人的稟性習氣來看,應(yīng)該就是這樣。
實際上,整個漢代,尤其是西漢時期,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富家子弟,對斗雞這種娛樂活動,都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愛好。并且上層貴族階級,對斗雞有著尤其高的熱情。這一點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材料,都可證明。
《西京雜記》記載漢高祖劉邦之父,尤好斗雞,其文曰:“太上皇徙長安,居深宮,凄愴不樂。高祖竊因左右問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踘,以此為歡,今皆無此,故以不樂。高祖乃作新豐,移諸故人實之,太上皇乃悅?!保?](卷二,P89)又記載西漢魯恭王亦好斗雞,文曰:“魯恭王好斗雞、鴨及鵝、雁,養(yǎng)孔雀、鵁鶄,俸谷一年費二千石?!保?](卷三,P116)《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記載文、景之時的權(quán)臣袁盎,曾經(jīng)“病免居家,與閭里浮沈,相隨行,斗雞走狗”[19](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P3304)。《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記載漢昭帝時通曉經(jīng)術(shù)的眭弘,“少時好俠,斗雞走馬”[1](卷七十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P3153)?!缎奂o》記載漢宣帝未即位前,“高材好學,然亦喜游俠,斗雞走馬”[1](卷八《宣帝紀》,P237)。《外戚列傳》中記載漢宣帝皇后王皇后之父王奉光亦喜好斗雞,“奉光少時好斗雞,宣帝在民間數(shù)與奉光會,相識。奉光有女年十余歲,每當適人,所當適輒死,故久不行。及宣帝即位,召入后宮,稍進為倢伃”[1](卷九十七《外戚列傳》,P3696)。由此看來,漢宣帝未即位前與王奉光還是斗雞方面的“斗友”,并且因此后來還納了王奉光的女兒入宮,最后立她作了皇后?!稄垳珎鳌分杏钟涊d漢宣帝為故掖庭令張賀置守冢三十家,“上自處置其里,居冢西斗雞翁舍南,上少時所嘗游處也”[1](卷五十九《張湯傳》,P2651),可見漢宣帝即使做了皇帝,也并沒有忘記自己曾經(jīng)斗雞之處。漢宣帝的嫡孫漢成帝亦喜好斗雞,有一男寵名張放,“與上臥起,寵愛殊絕,常從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長楊、五莋,斗雞走馬長安中,積數(shù)年”[1](卷五十九《張湯傳》,P2655)?!度o黃圖》記載西漢“長樂宮,有魚池臺、酒池臺,秦始皇造。又有著室臺、斗雞臺、走狗臺”[20](P288),在長樂宮中建斗雞臺,說明西漢皇室亦以斗雞為樂,并且有專門斗雞的地方?;笇挕尔}鐵論》記載當時貴人之家,“臨淵釣魚,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斗雞”[21](卷二,P121)?!稘h書·食貨志》亦記載“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雞走狗馬,弋獵博戲”[1](卷二十四《食貨志》,P1171)。
傳世文獻之外,大量的出土材料也證明了漢代社會確實非常流行斗雞。如:
圖1 山東滕縣山亭出土漢畫像石
圖2 徐州沛縣棲山漢墓中棺右側(cè)內(nèi)壁畫像石
圖3 圖2右上角之斗雞細節(jié)
山東滕縣山亭出土的漢畫像石[22](P107),刻畫有三個人驅(qū)使兩只雞相斗的場面(圖1)。徐州沛縣棲山漢墓中棺右側(cè)內(nèi)壁的畫像石[23](P8),其右上角亦有斗雞的場面(圖2、圖3)。南陽英莊漢墓出土之畫像石有斗雞圖[24](P81),圖中兩雞相視,作欲斗狀,其后還各有一人持械唆斗(圖4)。西安理工大學西漢墓西壁上壁畫“內(nèi)容以欣賞樂舞、斗雞為主,大體分為四組”,“第二組為斗雞場面,有二三人圍成一圈,主人席地而坐,神態(tài)各異,仆人或手執(zhí)雞,或拱手侍立,中間僅一只雞可辨。該組南側(cè)偏下繪有四只雞”[25](P7-44)。成都石羊鄉(xiāng)新莽時期漢墓出土之陶罐,其上亦刻畫有斗雞圖[26](P303-305),兩雞相斗,頗為傳神(圖5)。河南鄭州滎陽縣河王水庫一號墓中出土之東漢中期陶倉樓,其背面墻體上亦繪有斗雞圖[27](P166)。河南登封少室闕上亦刻有斗雞圖[28](P45-47)。1970年發(fā)掘之鄭州新通橋漢代畫像空心磚墓,亦有斗雞圖,“中為兩雞交頸喙斗,后面各立一人,伸手作對話狀”[29](P41-48)。
圖4 南陽英莊漢墓畫像石
圖5 成都石羊鄉(xiāng)出土新莽時期陶罐斗雞圖(摹本)
通過這些出土漢畫像石、壁畫等所反映的情景,我們可以看到斗雞作為一種娛樂風尚,深得社會大眾喜好,甚至將其繪到墓中,以期墓主人在彼岸世界仍能進行這項娛樂活動。
綜上所述,通過大量傳世文獻及出土材料可知,整個漢代社會有著濃厚的斗雞風尚,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富家子弟,都以此為樂。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劉賀難免會受影響,喜好上斗雞。況且劉賀之封地昌邑離臨淄不遠,而臨淄自戰(zhàn)國時期就盛行斗雞,《史記·蘇秦列傳》曰:“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保?9](卷六十九《蘇秦列傳》,P2727)這種風氣也很有可能傳播到昌邑,影響到劉賀。再加上史書所記劉賀之行狀,其人頗好聲色犬馬,熱衷于斗雞,也不足為怪。因此可以說,劉賀求長鳴雞應(yīng)該就是為了用來斗雞,而其求長鳴雞這件事雖小,卻能夠折射出當時整個社會所流行的斗雞風尚。
劉賀求長鳴雞之事,較之于其被廢之種種罪名,看起來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實在微不足道,為什么《漢書》要專門記下這件事呢?
從禮制的角度來說,其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當時劉賀是居喪之中,求長鳴雞是玩樂之事,于禮不合。《漢書·霍光金日磾傳》中群臣廢劉賀帝位的奏疏講得很明白,其文曰:
(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壹海內(nèi)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孝昭皇帝早棄天下,亡嗣,臣敞等議,禮曰“為人后者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jié)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nèi)所居傳舍。[1](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傳》,P2940)
意思就是說,做皇帝必須要講慈孝,遵禮誼,明賞罰。劉賀雖非漢昭帝子嗣,但是既然繼承其位,自當以喪父之禮為其服喪。奏疏中認為劉賀必須服喪父之服的理由是“為人后者為之子也”,這句話其實并不見于“三禮”?!叭Y”中多次提到子為父母要服三年之喪,也時常提到“為人后者”,但是沒有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說過。首先提出“為人后者為之子”這句話的是《公羊傳》,并且是《公羊傳》的作者誤讀了《春秋》,把仲嬰齊與公孫嬰齊誤作一人,致有此言。有關(guān)這一點,李衡眉、張世響《從一條錯誤的禮學理論所引起的混亂說起——“禮,為人后者為之子”緣起剖析》[30](P78-82),孫筱《從“為人后者為之子”談漢廢帝劉賀的立與廢》[31](P9-13),都有較為深入的探討,此不贅言。
對于《公羊傳》的這種誤讀,后世非但沒有特意糾正,反而是把它作為理所當然的禮制去遵守了,尤其是在漢代,因公羊?qū)W頗受重視。故而這里群臣奏疏也將《公羊傳》此句作為論據(jù),以斥責劉賀居喪無悲哀之心,求長鳴雞、不素食、衣車載女子等皆為違禮行為。
除此之外,漢代統(tǒng)治者標榜“以孝治天下”,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以禮入法”。禮法融合是中國古代法律的一大特征,而喪禮又是諸禮中非常重要的一種?!皢识Y正式入律是西晉的‘準五服以治罪’原則,該律令的制定,使儒家的喪葬禮儀制度與法律完全結(jié)合在一起。直到明清,‘準五服以治罪’一直是我國古代法律的重要組成部分,影響中國古代社會將近兩千年?!保?2](P115-118)喪禮正式入律雖然在西晉時期,但是其必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實際上,在漢代時期,喪禮與法律相結(jié)合的事情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漢書》《后漢書》中多次記載了王公貴族居喪違禮而遭受法律懲處的事情,說明當時違禮即是違法。比如:
《漢書》卷五十三,常山憲王“病時,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飲酒、博戲、擊筑,與女子載馳,環(huán)城過市,入獄視囚”,居喪違禮,天子遣使查實,有司請誅之,天子不忍,最終廢其王位,“徙王勃以家屬處房陵”[1](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傳》,P2434)。
《漢書》卷九十八,解光彈劾曲陽侯王根曰:“(王)根骨肉至親,社稷大臣,先帝棄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边@是居帝喪期間無悲哀之心,不守居喪之禮遭彈劾。最終王根被“遣就國”,其“所薦舉為官者,皆罷”[1](卷九十八《元后傳》,P4028)。
《后漢書》卷十四,趙惠王乾居喪違禮,“趙相奏乾居父喪私娉小妻,又白衣出司馬門,坐削中丘縣”[33](卷十四《宗室四王三侯列傳》,P559)。
以上皆是居喪期間不遵禮制的例子,最終或被削爵,或被奪位,或被削土。觀常山王劉勃、曲陽侯王根、趙惠王乾居喪所做之事,基本上都是玩樂之事,但是依然被嚴懲,說明彼時居喪違禮即等同于違法。
同樣的情況,劉賀繼承漢昭帝之位,為其服喪父之服,奔喪路上全無悲哀之心,不素食,不禁女色,這對漢朝統(tǒng)治者標榜以孝治天下的統(tǒng)治主張顯然是極大的冒犯。求長鳴雞這件事本身是小,但是放到當時的情景中去,卻變成了壞亂祖宗法度的大事,居喪玩樂,已經(jīng)不僅是違禮了,更是違法。觀常山王劉勃居喪期間所做之事,諸如飲酒、博戲、與女子載馳,和劉賀所做之事何其相似。常山王因此削爵奪位,宜乎劉賀求長鳴雞、不素食、載女子等被列為罪名而見廢。
當然,劉賀被廢的這些罪名,有的也可能是霍光等有意羅織的,畢竟歷史是成功者書寫的。那么拋開這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們可不可以從其他層面來分析劉賀求長鳴雞這件事也是很成問題的呢?
根據(jù)前面的論述,我們注意到,《史記》《漢書》對于王公貴族們斗雞走狗這種事是非常在意的,盡管很多都是在他們年少或失意時做的,但是依然被記下來。這是為什么呢?問題仍然出在當時的斗雞風尚上,首先,斗雞雖然是一種時尚的娛樂活動,但是這個活動卻并不廉價,《西京雜記》記載魯恭王用于斗雞、斗鴨等方面的花費,一年就要俸谷二千石。因此可以說,斗雞活動容易助長奢靡的風氣,不利于人民的教化。
而且,西漢的斗雞活動不僅僅是娛樂那么簡單,它還成了人們賭博的一種方式?!妒酚洝へ浿沉袀鳌酚涊d當時情況曰:“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保?9](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P3941)因此帶有博戲色彩的斗雞活動,無疑會導致社會風氣壞亂?!妒酚洝て綔蕰酚涊d:“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雞走狗,弋獵博戲,亂齊民。’”[19](卷三十八《平準書》,P1724)反映的正是這種情況?!褒R民”是指“中國被教整齊之人也”,即接受教化的良家百姓。富家子弟以斗雞作為賭博的方式,很容易誘使良家百姓跟從,敗壞社會風氣。
對于斗雞博戲的這種情況,漢朝統(tǒng)治者自然是加以抵制的?!妒酚洝酚涊d漢武帝“乃征諸犯令,相自變量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19](卷三十八《平準書》,P1724)。漢武帝下令懲治斗雞博戲者,這些人相互揭發(fā)牽連,告發(fā)出的人數(shù)竟至數(shù)千人,可見當時斗雞博戲危害范圍之廣。而這些“坐博戲事決為徒者,能入錢得補郎也”[19](卷三十八《平準書》,P1725),這些犯罪的人交出賭博所得之錢,還能得補郎官,最終竟導致郎官選拔制度從此衰敗。由此可見,斗雞獲利必然十分巨大,入財之人眾多,以至于郎官選拔制度都不能正常運行。斗雞博戲有如此巨利,爭相趨之者必然很多,其壞亂社會風氣也必然很嚴重。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從之”,漢代斗雞博戲之興盛是與上層社會的愛好有密切聯(lián)系的。因此《史記》《漢書》一定要記下這些王公貴族曾經(jīng)斗雞走狗,顯然也有隱含批評,并引以為鑒的意思。而劉賀作為上層貴族,公然求長鳴雞這種斗雞,本身就是帶頭敗壞社會風氣的行為,也與國家政策相左,其行為之不堪,被《漢書》記下自然不足為怪。
如前所述,《漢書》中劉賀所求“求長鳴雞”實際是一種斗雞,顏師古等注解僅憑字面意思難免疏漏,因為未能深究其背后隱含的社會文化圖景。由此提示我們,在闡釋古代字詞以及分析古代人物形象時,也要注意將其放到整個社會文化圖景中去考察。尤其是對人物形象的分析,特別要注重這一點,因為只有將其融入當時的社會文化生活中,我們才能更加準確地理解人物的行為及其所隱含的意義,對人物的分析才能更加立體,更加客觀。如本文所考劉賀求長鳴雞之事,假如單純從字面分析,固然能夠理解其所求之雞是一種特別的雞,這個行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恰當,但是卻不能夠通曉為什么這個行為不恰當,為什么《漢書》要專門記下這一件小事,這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相反,我們一旦將這件事放入整個社會生活場景中考察,就能很容易理解劉賀行為不妥的原因了。
據(jù)此進一步推想,對于劉賀本身形象的分析,長期以來,學者們往往從政治的角度加以解讀,認為劉賀有些罪名實為霍光所羅織,因為其很多行為威脅到了霍光的權(quán)力,自然要找些莫須有的罪名除掉他。然而劉賀求長鳴雞這件事,實際對霍光的專權(quán)并不構(gòu)成影響,僅從政治角度來分析,并不能十分圓融。而放到整個社會文化中來看,綜合考慮政治、禮法、文化及娛樂風尚等因素,自然能夠講明。由此也能夠推知劉賀求長鳴雞這件事應(yīng)當是屬實的,進而可以想見,劉賀的形象確實有耽于玩樂、不守禮法的一面,《漢書》記其諸般劣跡,并非無據(jù)。
同樣,社會文化也寓于個人的活動之中,人物的一言一行都帶有社會影響的痕跡,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通過劉賀求長鳴雞這件小事,我們可以窺見漢代社會盛行斗雞的廣闊圖景,可以窺見斗雞這種娛樂活動與博戲相結(jié)合,對社會風氣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更能看到漢朝統(tǒng)治者面對這種情況所作出的政策調(diào)整,可以知道漢朝政府為了打擊斗雞賭博,順帶斂財,甚至使得國家選官制度都有了小小的混亂。劉賀求長鳴雞之事雖小,但是對于我們認識理解漢代社會文化卻有大幫助。因此,考證字詞、分析人物形象等,既要立足于文字內(nèi)容本身,又要整體關(guān)照社會文化背景,只有將二者結(jié)合,才能得出更加準確的結(jié)論。
注釋:
①下所列文獻記載盡量取最早者,后世重復之相同或相似記載不列。上文朱國禎、嚴衍、王先謙所述記載,如無必要,亦不重出。
②王先謙《漢書補注》亦引此文,然文字稍有差異,故重新羅列于此。
③此文亦與王先謙所引有所不同,故重新列之。
④據(jù)此可知,嚴衍《資治通鑒補》所引范成大之語其實有誤,其部分內(nèi)容實際出自周去非《嶺外代答》。
⑤“違雙距之岌峨,曳長尾之逶迤”兩句據(jù)《初學記》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