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爸爸去世后,樂玲晚上改搭同伴的車回家。這是她十年來換的第四家餐館,門上很顯眼的掛著“創(chuàng)立于1980年”的招牌。現(xiàn)在這種快時代,三十年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從前的一百年了吧。餐飲這碗飯吃久了,樂玲覺得都差不多,叫她做領(lǐng)班,工資還不錯,也就可以了。頭天去上班,同伴猜她不到三十。有這么年輕?“都快四十了”沖到嘴邊又縮回去,更不想提在西北結(jié)過婚,不然十年前就不跟著退休的媽媽從西北回硤石老家,一心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了。她們一來,隨后爸爸也跟來了,買菜,燒飯,晚上接她回家,直到突然過世。兩個沒離開過西北一步的叔叔接到消息坐火車趕來,先順便去西湖逛了一天,第二天抱上爸爸的骨灰仍坐火車回去。直到那時她還不相信爸爸真的不在了,上下班進(jìn)出餐館,總疑心他在哪兒站著,慢悠悠抽著煙等她。他從不像媽媽那樣不耐煩地催她相親,怨艾地問她結(jié)不結(jié)婚了。他總幫著她說話,說,這要看緣分,沒到時間,叫她碰上誰呢?
如今想起這些,她總感到心痛,看著車子拐過彎,從五光十色的餐館門口開過去。邊上的女孩撞撞她,問她去不去,她們想去洗腳,侍候別人一天,讓別人也侍候侍候。
她們常去的足浴館有兩個技師長得眉目清秀,可媽在家等著她,有什么辦法,所以叫同伴把車開到公交站邊停下了。
走幾步回頭,已不見紅色小標(biāo)致。
不覺往外吐了一口氣。一天來積在心里的一口渾濁之氣。
隨即,心里涌起難以形容的一陣輕松。
沒有比勞累一晚上獨自走在這里更輕松自在的了。
這小區(qū)租金便宜,是最早的教職工居住區(qū),有媽所謂的書香氣。媽總忘不了她的教師身份,到這兒卻沒交到教師朋友。這些老教職工不是沒地方搬,就是戀舊不想搬,早睡早起,自有一套規(guī)律,很少理會她們這些“沒文化”的外來人口。
要說也是,媽和她有什么文化呢?不過在此安個身罷了。
三角花壇那棵高大的云杉把四周遮得黑漆漆的,不免讓她聯(lián)想起讓人懼怕的那些事件,“朱令案”啦,“南大碎尸案”啦,這些案子久久破不掉,成了懸案。前些時候白銀案兇犯歸案,又把這些老案子帶出來。她為這些精英分子心寒,說他們做人這么冷酷無情,白讀書了,媽抱怨的卻是這里樹太高,又不修剪,把路燈的光給擋了,還去社區(qū)反映過。這當(dāng)然是沒用的,好在邊上有個平價超市,關(guān)門很晚,這會也不見買東西的人,望去只有一個淺淺的白影,在花壇邊緩緩移動著。
這地方的男人斯文,灌她兩杯,看她有醉態(tài)了,笑她兩句,取點樂,就放她走了。她遇到過幾個大客戶,還對其中一兩個動過心,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打消從他們中間找個人結(jié)婚的想法,寄希望主給她安排,每個禮拜去城南的教堂做彌撒。爸爸突然去世后,她的祈禱詞又加上愿爸爸靈魂安寧,媽媽身體健康——她在想象中的圣母和耶穌恩澤萬物的光環(huán)里,看著這個人忽然迎面朝她走過來。
不會認(rèn)識我吧?來店里吃過飯?她剛這么問了自己一句,聽著風(fēng)聲不對,頭上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棒。人撲到地上,包差點滑掉,幸虧她拽得快,可他更快更穩(wěn)地把包拽住了。你!她瞪他,在痛極眩暈的狀態(tài)下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這兒是小區(qū)啊,也不怕讓人抓了!她放聲一喊,窗后探出幾個臉。她像找到救星,喊得更響了??赡菐讉€臉不管看沒看明白情況,一律縮了回去,關(guān)上窗,燈也關(guān)了。這一分神,她更不是男人的對手,他下狠勁推她一把,挾著包三步兩跳閃入一幢樓后。
等她爬起來光腳追過去,他當(dāng)然早不見了。月季結(jié)著碩大的花挺立在月光下,也像栽種它們的老年女教師,帶著刺激她的孤傲神情。她望著,不由淌下兩行眼淚,好像被這些花瞧不起比剛才那頓打還難受。一邊找著鞋子,一邊摸回到花壇邊,花壇里有光閃過,竟然是她的手機,馬上撥110報了警,隨即撥了家里的。
媽來的時候,警車也到了,下來一老三少四個警察。媽說下了樓又想起上去拿衣服,所以慢了,手抖著給她披上。她說不冷,話出口卻帶著齒音,就像帶著咬牙切齒的憎恨,說了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
年長的警察讓她說說男人的年齡和穿著特征,竟把她問住了。
警察叫她再想想,“你信不信?信息夠準(zhǔn),今晚就逮到。”
媽抱怨的仍是那幾棵樹,“我說這些樹太高了,又不修剪……你們看,出事了不是?”
雖然樹不在警察管轄的范圍,他們還是表示會向社區(qū)反映。
媽感覺受了尊重,做完筆錄回來,贊了他們一路。什么比西北的警察態(tài)度好,什么到底是南方人,文明,有禮貌。
“北方人直爽,口氣沖一點,也挺好?!睒妨岱笱苷f。
度過驚魂的那一刻后,她很不愉快。包肯定是拿不回來了,那人會把卡啊、身份證啊連同包一塊扔掉。她可惜那只新買不久的包,包里有只玉瓶掛件,來這兒交往的第一個男友送的?,F(xiàn)在她永遠(yuǎn)失去這兩件東西了。
還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東西包裹著她。比失戀,比炒魷魚了更讓她沮喪。
這是一種恥辱感。
這種感覺只適合獨自咀嚼,到了家,她累極了似的很快裝作睡熟了。
經(jīng)理妮娜準(zhǔn)了她兩天假。上午媽買菜去了,她聽見有人敲門,竟然是妮娜的聲音。
妮娜以前來過。那次是她被灌醉了,妮娜和一個同事送她回的家,她吐了好幾次,把妮娜白色的套裝也弄臟了。那是她第一次被灌醉。她一向很有數(shù)自己的酒量,從小陪爸喝酒,小弟游泳溺死后,媽整天呆在學(xué)校,晚上只有她陪著爸。他一度想讓媽再生一個,卻始終只停留在商量的階段。媽最終沒生下代替小弟的男孩,從小練出來的酒量卻讓她隨便到哪家餐館都能做上領(lǐng)班。
妮娜放下帶來的一兜蘋果,叫她快點回床上去。不親眼看一看,妮娜是不能相信她病了的。她聽話地回到床上坐著。其實這原來是爸的位置,她一直在代替,代替媽陪喪子的爸,代替爸陪喪夫的媽,為什么就不能像妮娜這樣活得自由自在的?
妮娜看見她的臉,問她怎么了。聽她說完怪她不該硬拼,“萬一砍你一刀呢?你的命還不值一只包?”
她說她是一直在后怕,都不知道拿什么揍她的,砸在頭上又硬又冷,現(xiàn)在還有幻覺,仿佛那東西仍一下一下向她砸來。
媽回來了,又提那些樹,“他們也不修剪,我早說要出事,妮娜經(jīng)理你過來,我指給你看。”
媽總是這么固執(zhí)。
她一動不動縮在床上,幾句話飄到她耳朵里:“真不好意思,我們這兒這么小,都沒地方請你坐……怪她爸爸走得快,不然哪會碰到這種事。快四十啦還像小孩,妮娜經(jīng)理有空你勸勸她……”
隨媽說什么吧,她渾身乏力地躺著。妮娜一走她就睡著了,睡到下午,媽進(jìn)來問她吃什么,“粥吧?!彼f。媽還沒出去,手機響了,是派出所打來的,說他們排查到了人證,人也抓到了,叫她馬上過去。
人證是個外地女人,在附近開水暖器材店,那天她的狗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只好帶它出來溜了兩次。
第一次男人在三角花壇邊很焦急地好像在等人,頭發(fā)挺長,不時抬手撩一下。第二次從他邊上走過,好好的又沒事忽然瞪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她很不舒服,到現(xiàn)在她都不舒服,被他硬從身上拿走一塊什么似的,沒敢多呆,牽著狗走了。
還是那個年長的警察,問樂玲,“怎么樣?我說信息夠準(zhǔn),當(dāng)晚就能逮到?相信啦?”
見樂玲還是有點將信將疑,又說,“現(xiàn)在哪個路口都有監(jiān)控,一個也逃不了!”
指認(rèn)時她一眼認(rèn)出是他,那籠統(tǒng)的斯文的印象。和她想得也差不多,他抽走皮夾里的錢,別的全扔河里了。警察在他家堵到他的,他沒有前科,租了皮革城的店面開皮貨店,想弄點錢去東北,他老婆去東北了,他要去找她回來。誰知包里錢這么少,買張車票都不夠。
樂玲聽了臉紅,她皮夾里從來沒有多少現(xiàn)鈔的。年長的警察厲聲說,“上了火車我們就找不著你了?照樣把你押回來!”把她的尷尬蓋了過去。她真是感激這個善意的警察。
媽媽在問小警察,“他東北人啊?”
“本地的,老婆在東北又有了男人,追了幾次沒追回來。皮貨店沒人管,皮貨都讓底下的人拿光了?!?/p>
“他會判刑吧?”樂玲問了這個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
“最少兩到三年吧!”小警察笑著說,她媽也問過這問題兩次了。
又到下午,樂玲睡夠了站在窗前看剛開的一朵月季,媽進(jìn)來問她晚上吃什么。“粥吧?!彼f。
“我去燒?!眿屨f著,卻不走,嘀咕說,“聽幾個警察講起來,那男人也很可憐的?!眿尦錾竦目粗?,“要不去找找那個警察吧?年紀(jì)大的那個,我看他人很好?!?/p>
樂玲不懂媽找警察干什么。
“我是想,他也可憐,小時候父母都不管,后來結(jié)婚了,開了皮貨店,自己做老板,剛掙了點錢,老婆又跟人走了……他坐了牢,你的包也不會回來,我去跟他們說說,讓他們別判他了吧……”
媽總是這樣濫用同情心,可她習(xí)慣了事事聽媽的,爸死后更不敢違逆,一時沒有說話。
“他那么對你當(dāng)然可氣,可回頭一想,為這點錢坐三年牢,以后怎么做人!我看你昨天也是可憐他的,不然就不跟你說了?!?/p>
樂玲沒了轍,“我沒什么,可這能行嗎?”
“你就別去了,我去。就當(dāng)做件好事,積點德,找那個老劉說說,順便帶點菜?!?/p>
媽把米淘了,放到電飯鍋里插上電,進(jìn)來開了櫥門,彎腰翻著。
“那件墨綠的就挺好?!彼滩蛔√嵝选?/p>
“老了穿什么都不好了。”媽關(guān)上櫥門,去了衛(wèi)生間。樂玲以為媽穿好還要進(jìn)來,很久,聽見門砰的響了一下,出去一看,桌上的電飯鍋亮著指示燈,門口放著媽斷了一根褡絆的拖鞋,媽已經(jīng)走了。
屋子寂靜得可怕,桌上堆得滿滿的辣醬、豆豉、剩菜,墻上掛的鏡子里是她依然青腫的臉,鏡子邊上是一串串的電話號碼,叫水叫煤氣,送米賣雞蛋……最底下的一個號碼,是媽初中同學(xué)的,有一陣?yán)洗螂娫拋?,說丈夫怎么怎么不好。她不想看下去,回到那朵剛開的月季前。
一只鳥飛過去,啁啾著叫了一聲。
她仰頭去看,明明在自己家里,為什么像只孤雁?媽不在,這兒更像自己的家。她懶洋洋地盤起腿坐到藤椅上,手里空空的,很想抽支煙。可她現(xiàn)在絕不敢在抽屜里藏一包煙。媽會發(fā)現(xiàn)。她不是十幾二十幾的時候了,不會為一包煙一個不稱媽心的男朋友,再離家出走了。
她享受著媽不在的時刻,對媽的管束卻并不懷恨。連那個搶了她、打了她的人她也不恨。難道她不會恨嗎?是她的血液里沒有恨的因子?首先媽的血液里就沒有恨的因子?可她知道媽是恨的,恨當(dāng)初輕率地嫁給一個西北男人,一輩子沒有共同語言,在西北不是西北人,在這兒不是這兒的人,跟每個遇到的人解釋她們西北的房子很大,冬天有暖氣,就是空氣不好,干燥。要說干燥那么多年也習(xí)慣了,還是舍不下這里吧。隔著時空,她聽到媽如同站在課堂上充滿感情的聲音,老劉,那個年長的警察會耐心聽她說,還會表揚她普通話說得好,心好,為人善良,讓媽高興地大笑,看媽回來心滿意足的神情就能知道。
只是媽帶回來的消息又讓她們沉默了。
“老劉說,這個情可不能求,還是要判,至少三年。”
她深感無力改變這個人的命運,勸媽算了,反正也幫過他了,隨他去吧!
媽說的卻是:“上次妮娜說要給你介紹男朋友呢,有這么一劫,好心有好報,說不定你的姻緣要來了。”
秋末,妮娜帶他們?nèi)ズ贾萃妫匆娪星嗪2孛褡逦幕?,她要進(jìn)去看,一說,大家都進(jìn)去了。
樂玲先還走在頭上,轉(zhuǎn)到彩陶館,在一個水罐前多看了兩眼,落到了后面。心里想著趕緊追上去,看見一個壇子,就像在召喚她,不禁又停下來看了。
也說不出為什么,這小小的只有拳頭大的土黃的壇子像兩只合起來的手,有什么東西被包在了手的中間。
有人對著這個壇子舉起相機,發(fā)出一串悅耳的咔嚓聲。她羨慕掛著單反相機世界各地到處走的女孩,對這專心攝影的男人卻只有敬佩,他太像職業(yè)攝影師了。直到他拍完照,朝她笑了笑,恍然發(fā)現(xiàn)他們坐一輛車來的。
“這些壇子裝嬰兒的。”他耳語似的低聲說。
她聽了一震,看邊上的標(biāo)簽(先前怎么壓根兒就沒注意),果然寫著“嬰兒甕棺”。
“有的底上還有孔,據(jù)說可以讓靈魂自由地出入?!?/p>
“有嗎?”她又是一震。
“那邊就有一個。”
“真的呢?!彼退黄鸬拖骂^凝視。看呆了似的,他不看了,她還在恍惚。
“想什么呢?”他問。
“想,要是我自己的靈魂怎么在這個壇子里自由出入?!彼拖裨谖鞅钡拇髮W(xué)里即興發(fā)言似地說。
他流露出些微的詫異,“你和古物還真有感應(yīng)啊?!?/p>
就像對她突然刮目相看,把她帶到一只三條腿的陶器跟前,說這個叫“鬲”,從前沒有鍋灶,用鬲在火上燒東西,古人真是聰明,質(zhì)樸,愛美。聽了他的介紹,她也覺得這三條腿的器物還真是既合用,又美觀。在彩陶館出口那兒,豎著一塊挺大的畫板,他叫她過去,指著上面的演變圖告訴她鳥形怎么在時間流逝中被一點點抽掉具體的部位,先是頭,然后脖頸、爪子,直至軀體,連翅膀也簡化成彎曲的兩撇,她驚嘆,“光看這兩撇哪兒想得到是鳥呢!”
他先看見妮娜他們,她也看見了,對他笑笑,跟他分開了?;貋淼能嚿?,妮娜問她勛文怎么樣,她才意識到他找她說話是有意的。
勛文有一輛開了很多年的老別克,經(jīng)常去附近的文化遺址轉(zhuǎn)轉(zhuǎn),拍些照片。他在文史部門上班,近幾年迷上了攝影。樂玲不當(dāng)班,跟著他一起去。
妮娜叫她先談?wù)効?,反正不管談不談,日子都要過下去。結(jié)了婚還要離呢,想那么多,在一起高興就好。
一天妮娜敬客人酒喝多了,對樂玲說,“誰我也不靠,別看我丈夫做蘋果電腦,掙的還不如我多?!焙茉幃惖匦χ?,問她跟勛文睡過了沒?“他那么帥,不睡白不睡啊?!?/p>
看著妮娜醉得發(fā)紅的標(biāo)致的臉,她忽然嫉妒了,“他那么帥,你怎么不睡?”
妮娜愈發(fā)失態(tài)了,咯咯地笑著說,“比他帥的,我見過還少嗎?不管睡不睡,感情沒了就是沒了,和睡不睡沒關(guān)系?!?/p>
想起那些約她出去,喝兩次茶就沒有下文的人,她沉默了一下。
“是吧?我沒有說錯吧?”妮娜帶著令人討厭的乘勝追擊的興奮說,“你不睡感情也不會多起來,只要你認(rèn)為你愛他。你愛他。怎么都可以?!?/p>
那天的妮娜醉鬼似的實在讓她討厭。雖然,不久之后勛文發(fā)出要她留下別走的信號,妮娜的話確實起了作用。她猶豫著走還是留下的時候,腦子里幾次滑過妮娜的醉話:愛他。愛他。怎么都可以。
這天,她雙手合十,祈禱主讓這段因緣保持下去,使她終生有托,前面發(fā)出玻璃碎裂聲,人群騷動起來。
“有人暈倒了?!币粋€面相慈善的老太太告訴她。
她猶豫一下,往前排走去。
太陽從窗簾空隙透進(jìn),在圣母與耶穌像上投下一道雪白的亮光,照在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她暈倒了,祈禱臺的玻璃也弄碎了?!绷硪粋€老太太告訴她。
栗色頭發(fā)下面是一張小小的臉,血從額頭上淌下,被太陽照得鮮紅,看著很覺恐怖。
“妮娜!”她脫口喊道。
“你認(rèn)識她?”想喊醒她的嬤嬤回身看她。
有人在喊打電話叫120。妮娜睜開眼,很茫然地看著面前這些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掙扎著坐起。
“頭忽然一暈,什么也不知道了?!鄙院?,妮娜站起來。
“去醫(yī)院縫一下吧,裂了挺大一個口子。”嬤嬤說。
“是嗎?”妮娜摸了下額頭,看見手上的血,吸了口氣。
她過去扶住妮娜。妮娜倒一點不意外她在這兒,大概早就見過她,是她太專心了嗎?居然一次都沒發(fā)現(xiàn)妮娜也來這兒。
有人替她們叫來出租車,她扶妮娜上去。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簡單地消了毒,建議縫一針,不然以后會留下一個疤的。
她叫妮娜等著,她去付錢,妮娜劈手奪過付款單,幾步走到外面,“一針,縫什么?讓它自己好吧?!卑褑巫幽蟪梢粓F(tuán),看看沒有扔的地方,塞到包里。
她看著妮娜,一時毫無辦法。
“沒事,過一會就好。等會得去看我媽,不去,又要以為我出什么事了?!蹦菽瘸饷婵纯矗械?,“都糊涂了,車還在教堂呢?!?/p>
又打車去教堂。
路上,她問妮娜什么時候開始做彌撒的?妮娜說有幾年了。她看著妮娜小小的標(biāo)致的臉,很想說“為什么你看上去很幸福,摔在圣母像前卻這么蒼白?”
妮娜問起她和勛文怎么樣了,她簡單說,“還行,經(jīng)常見面?!?/p>
妮娜下了車,拍拍她的手,“沒事,我總記得嬤嬤說:‘人活著總是痛苦的,連教宗都很痛苦呢?!?/p>
她總能被妮娜的話打動。真的,連教宗都很痛苦。何況她。何況她的煩惱只是到了日期月經(jīng)卻沒來。
以前她懷過一次孕,懷到差不多五個月的時候,丈夫(還是別再稱他丈夫吧)讓一個在娛樂天地上班的女孩也懷了孕。知道了這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把家里所有的東西翻了一個個兒。媽聞迅趕來,家里就像剛遭受完地震,她坐在地上哭,血和羊水淌了一灘。后來她的子宮總是空著。空到現(xiàn)在。
也許是該生一個了。
可勛文說他不想騙人,這種事,他沒想過,他真的想都沒想過。
她聽出來沒想過的意思是不要,不理他去上班了。晚上他打電話來,她正好在忙,沒接,以為他反正還會打過來,晾一晾他也好。想不到兩天,三天,四天,他就又銷聲匿跡了,電話不來,人也不來。她先還急切,半個月一過,陡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如今只是一個漏勺,留不住幸福,也留不住痛苦。不就是不見面了嗎?那就不見了吧。天曉得媽怎么想的,說她功虧一簣,好人沒做到底,這就是個半路的緣分。吃晚飯的黃金時間,她忙著調(diào)劑包廂,為食客糾纏蝦是死的焦頭爛額,兩腿間一熱,抽空跑到洗手間,消失十六天的月經(jīng)又來了。
她給勛文發(fā)了短信,他還是沒來找她。
這已經(jīng)是春天了。樂玲送走一個早逝的同伴,準(zhǔn)備走回家,卻越走越遠(yuǎn),竟然走到了郊外。
柳枝在依然寒峭的風(fēng)里拂著,細(xì)看,上面冒著嫩綠的細(xì)芽。一個來餐館吃過幾次飯的老先生帶著薄醉,告訴她南方的柳樹比北方的柳樹柔軟得多,每一拂動,都好似女人提著裙裾優(yōu)雅地跑過。那位老先生也是優(yōu)雅的,滿頭白發(fā),飽讀詩書,拉著她跟她說了好多話。此時,她追著柳枝看著,心也跟著拂著,拂著,好像明白了什么是“提著裙裾優(yōu)雅地跑過”。
再往前,一艘船停在岸邊,轟隆隆響著。船上也沒有人,只有一根粗壯的管道伸入水底——她看了一會,猛地記起報上登過河道清淤的消息,猜想這就是疏浚船,吸上來的廢物堆在船后側(cè)的平臺上。不過是些舊衣爛衫的碎片,青白灰黑盤纏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她彎下腰去看。她的包會不會在里面?還有她的皮夾,她的雕花玉瓶?是不是丟了的東西,會像穿過黑洞似的變成另外一種難以相認(rèn)的東西?
遠(yuǎn)遠(yuǎn)的走來一個老頭,背著手,緩步過來,站在一棵樹下看著。
他們這會算同道吧,都對這船生了興趣,還突然有了興致似的說他家的一張紅木桌就在這河里。
“紅木??!那么好的料!重的都抬不起……”
雖然他這話不像說給她聽的,臉都沒朝著她??此粗拥臉幼?,也許,根本是說給這條河聽的,“兩把紅木椅,來不及藏的金磚,全在這河里。”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問,“為什么會在河里?”
“唉——你這年紀(jì)的人當(dāng)然不懂!從前那會誰敢留這些東西?不要命了?。咳影?!扔!”
他邊說邊揮著手,嘿地笑了,“你沒見過開河的時候,大家在泥里翻啊,都想翻出點金銀財寶來,哪里還有?!?/p>
“為什么?”
“為什么?水是天天在流動的啊,上游沖到下游,下游流進(jìn)大海,早不知沖哪兒去了!”
老頭又嘿地一笑,背著手走了。
她仍舊低著頭,似乎河心里有許多聲音,嘈嘈切切,想聽一聽,又聽不清楚。恍惚中,手機響了一下。是勛文的短信,問她在哪里。
哪里?這是在哪里?她看看四周,無論如何,這個時候想到他讓她覺得快樂。盡管對以后她什么信心也沒有。她什么信心也沒有。她漸漸忘了水下的一切,只久久看著眼前粼粼閃動的一片波光。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