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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孫犁”新論

2018-10-20 11:00徐阿兵
揚子江評論 2018年4期
關鍵詞:人民文學出版社孫犁全集

徐阿兵

自1980年代末以來,“兩個孫犁”之說似已漸成某種“共識”。盡管有研究者試圖將“孫犁一生的絕大部分生命”置入獨特的“矛盾心境與精神苦悶”中予以統(tǒng)合性的解析a,“老孫犁”/“新孫犁”(或“早年孫犁”/“晚年孫犁”)至今仍是眾多論者津津樂道的話題。這首先是因為,“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廢于遭逢”b將孫犁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切割成前后兩段,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其次還因為,上述事實使得孫犁成為研究者們闡釋文學史的斷裂、空缺及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轉(zhuǎn)變之極佳人選;更可能因為,孫犁在跨越歷史斷裂帶時歷經(jīng)壓抑、沉潛以至終有所成,這為研究者有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c的想象與期待貢獻了一份較為合乎情理的歷史感。

本文重提“兩個孫犁”,其所指卻不是“老孫犁”與“新孫犁”,而是“小說家孫犁”與“雜文家孫犁”。同時,筆者不想再以歷史斷裂去強調(diào)孫犁前后創(chuàng)作之間的異變,而更愿從文本內(nèi)部尋繹其創(chuàng)作個性的形成機制及延續(xù)邏輯。這一思路得以確立的根本依據(jù)是:縱觀孫犁的創(chuàng)作歷程,魯迅的影響一直強有力地存在著,如影隨形??梢哉f,倘若沒有魯迅,孫犁未必不會成為小說家,但肯定不是“這一個”小說家;倘若沒有魯迅,孫犁基本不可能成為雜文家。因此,回溯魯迅如何以啟蒙者、戰(zhàn)斗者、文學家、雜文家、思想者、批判者、一代宗師的形象顯現(xiàn)于孫犁的精神世界,無疑有助于從整體上把握孫犁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連貫性;而追問孫犁如何理解、闡釋與追隨魯迅,則是具體呈現(xiàn)魯迅傳統(tǒng)之于后世作家深遠影響的又一生動個案。

一、“向魯迅先生學習”:闡釋者與創(chuàng)作者孫犁的出發(fā)

論及孫犁與魯迅之關系,比較有代表性的說法是:“他的進入魯迅的世界,恰是抗戰(zhàn)的時期”d。孫犁對魯迅的闡釋確實發(fā)端于抗戰(zhàn)期間,并一直持續(xù)到生命晚年;但要說到孫犁如何闡釋魯迅,還須梳理孫犁如何閱讀魯迅。許多尚未受到重視的細節(jié)足以證明:作為閱讀者、闡釋者的孫犁,是與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孫犁同步成長的。青少年階段,孫犁時常在學校閱覽室的《申報·自由談》中閱讀魯迅,讀過魯迅翻譯的不少小說、散文,并關注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的論戰(zhàn)文章;參加工作以后,他省吃儉用以購買魯迅的書,一度訂閱過魯迅主編的《譯文》雜志;即便在戰(zhàn)爭時期,他也是抓住一切機會閱讀魯迅,“這樣,也就引動我想寫點文章,向魯迅先生學習。這樣,我就在魯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寫了一些短小的散文”e。實際上,孫犁被魯迅“引動”、“鼓舞”而寫文章,早在中學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

1930年,孫犁以孫樹勛的原名,在其就讀的育德中學的同學會所辦刊物《育德月刊》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小說《孝嗎?》和《棄兒》。前者寫朝鮮青年秋影為反抗日本侵略者,逃亡至俄國留學,但“他是有意志的青年,不是輕舉妄動的,他知道那時候朝鮮的靈魂,已經(jīng)麻醉了”,于是“他潛入本國,聯(lián)合同志,努力宣傳,以喚醒民眾”f。靈魂麻醉、喚醒民眾之說,明白無誤地顯示出魯迅的影響。后者則表現(xiàn)出對封建禮教觀的辛辣諷刺:舉人老爺非議他人有傷風化,卻不知當事者正是自家兒媳婦。篇末更以短詩譴責禮教之徒殺死了“可憐的嫩芽”,高呼“我們要殺死那些舊禮教之徒,將舊禮教焚化”,“使那可愛的有希望的嫩芽任意生長,在這黑暗的世界上,多開幾朵光明的花”g。這篇小說的主題忠實地體現(xiàn)出對魯迅《狂人日記》的模仿:批判“吃人”的舊禮教,呼吁“救救孩子”。其中所采用的“看與被看”的模式,早已被魯迅多次用于批判人性之麻木;至于情節(jié)陡轉(zhuǎn)的設置及其諷刺意味,又頗近于魯迅的《高老夫子》和《肥皂》。這兩篇小說的背后都隱現(xiàn)著魯迅的身影,他以覺醒者和反抗者的姿態(tài),引導著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青年去關注現(xiàn)實、反思歷史、關懷弱小、反抗強權?!秾O犁全集》另收一部劇本《頓足》,同樣發(fā)表于《育德學刊》,同樣意在表現(xiàn)弱國子民的反抗意識。如果說《育德學刊》是小說家孫犁出發(fā)的陣地h,那么魯迅就是孫犁文學道路上的引路人。

1938年春,孫犁正式參加抗日宣傳工作。次年,在《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中,孫犁將魯迅定義為“一個偉大的靈魂”,并希望大家銘記魯迅“充溢著血淚、抗議、熱情的文章”i。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并非所有人都能讀到魯迅,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從中讀出“血淚、抗議、熱情”。甚至可以說,魯迅作品的沉郁冷峻與戰(zhàn)爭年代所需要的明快果敢之間,并非毫無捍格。孫犁很快也意識到,抗戰(zhàn)宣傳工作對寫作的要求是:通俗易懂;配合政治需求;主題應明朗而樂觀j。這就迫使孫犁思考一個嚴峻的問題:如何將魯迅的思想和精神,融入當下所需的文學作品中去?

在1940年的《邢蘭》中,孫犁邁出了嘗試的第一步。邢蘭年過而立,“說話不斷氣喘,像有多年的癆癥”k,但抗戰(zhàn)的爆發(fā)激活了他瘦弱身軀里的頑強意志。他像拼命三郎般夜以繼日地工作,卻還能趁著修理樹枝的空,頗為享受地吹奏口琴。若是在魯迅寫作《藥》的時代,這個病弱的邢蘭,很可能只是又一個華小栓。如今,華小栓“變成”了邢蘭,此中的奧秘顯然不是茍延殘喘,而是孫犁對魯迅文學遺產(chǎn)的傳承與改造。對于魯迅所塑造的“典型”(這是孫犁在30-40年代教書時最愛用的一個概念),孫犁無疑是十分欣賞的。但在華小栓等老舊中國的愚弱國民形象身上,人們或許能輕易讀到斑斑“血淚”,卻很難直接讀出“抗議”和“熱情”。于是,孫犁轉(zhuǎn)向了對中國貧苦農(nóng)民的生命意志和愛國熱情的直接表現(xiàn)。在殺敵御侮、救亡圖存的極端境遇中,他樂于看到中國人民的抗議和熱情,并樂于寫出他們煥發(fā)生機以至脫胎換骨。這無疑是一種樂觀的斗爭信念,也是一種純粹的文學理想。而戰(zhàn)爭年代隨處閃現(xiàn)著的團結(jié)親愛、舍己為公、堅強勇敢等動人品質(zhì),無疑會一再強化上述信念和理想。但是,以明朗而單純的樂觀主義看取現(xiàn)實并迎候未來,顯然不是魯迅文學世界的情感底色。這就決定了孫犁還要走過很長的路,甚至要經(jīng)歷一些不幸的挫折,才能真正走進魯迅的精神世界,品味魯迅的復雜與深刻。

這時的孫犁,幾乎是抓住一切機會談論魯迅。不管是談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遺產(chǎn)的接受,他都不會忘記提到魯迅;即便論及報告文學,孫犁也還是對魯迅念念不忘。魯迅雜感所體現(xiàn)的“把握住現(xiàn)實”的立場和“針針見血”l的力量,固然值得報告文學效法,但魯迅雜感思維的“曲折迂回”可能是無益于報告文學的簡潔明快的。孫犁在此顯露的“偏頗”之處,或許是急于宣傳魯迅所致。孫犁此時對魯迅的闡釋和宣傳,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大舉動:

一是《魯迅、魯迅的故事》的寫作。我們現(xiàn)在只能看到孫犁當初寫下的“后記”:“毛澤東同志說,魯迅的方向就是中國新民主主義文化的方向……在故事里,魯迅同意了一些事情,反對著一些事情……能從這些故事想遠些,想多些,那就是我們繼承了魯迅的精神和廣大他的精神了?!眒不難看出,孫犁引述了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文化論》中對魯迅的評價,借以明確自己宣傳、普及魯迅的方向。方向既已明確,他就可以發(fā)揮一己之長,以講故事的方式,轉(zhuǎn)述魯迅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以魯迅之所是所非,教育廣大民眾認識社會和生活。這里的魯迅,無疑是以啟蒙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

二是《少年魯迅讀本》的寫作。“讀本”用語平易,敘述生動,仍以故事轉(zhuǎn)述魯迅的作品和生活,但力求貼近少年的生活現(xiàn)實和接受能力。與此前不同的是,孫犁一方面著意勾畫出魯迅作為追求獨立的戰(zhàn)斗者的形象,另一方面又著力突出“知識”對于魯迅成長的意義:“魯迅一生性格很剛強,自己開創(chuàng)生活的大道,就因為他能時時刻刻追求新的知識”n。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里宣傳戰(zhàn)斗者魯迅,卻不忘刻畫知識者魯迅的形象,這不能不說是孫犁的獨到之處。孫犁最后寫道:“毛澤東同志說:‘無產(chǎn)階級的最尖銳最有效的武器只有一個,那就是嚴肅的戰(zhàn)斗的科學態(tài)度。看看魯迅的傳記,看看魯迅的書,魯迅就是名副其實的這樣一個戰(zhàn)士?!眔孫犁所引毛澤東的論斷,出自其1941年5月在延安干部會上所作的報告,距孫犁當時的寫作時間很近??梢?,彼時的孫犁正及時地將自己對于魯迅的理解,向毛澤東對魯迅的闡釋靠攏。不可否認,在這個靠攏的過程中,知識者和啟蒙者魯迅的光彩無形中黯淡了,而戰(zhàn)斗者魯迅的形象得以凸顯。但是,這種靠攏未必全然是被動的:因為,在這個靠攏的過程中,孫犁學生時代頭腦中那個覺醒者、反抗者魯迅的形象得以復活,魯迅文章里的“血淚、抗議、熱情”也找到了出路。

三是《文藝學習》的寫作。1941年初,冀中文化界效仿高爾基主編《世界一日》、茅盾主編《中國的一日》的行為,開展“冀中一日”寫作運動p。孫犁本人最大的收獲,則是根據(jù)看稿體會寫成的《文藝學習》。就魯迅在其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而言,這本書與其說是給《冀中一日》作者們的寫作指導,不如說是孫犁本人學習魯迅的心得體會:“最可貴的是那樣的作家,他愛人民和生活……因為他最后看出世界上最有前途的人是無產(chǎn)階級,于是老當益壯,斗爭到死……”q不只有“熱情”,還有持續(xù)不斷的“斗爭”——這是孫犁第一次明確地對魯迅作出革命化的闡釋。但他對魯迅的認識,畢竟還是以文學家魯迅為底色的,這在《文藝學習》的每一篇章都能得到體現(xiàn)。他幾乎是言必稱魯迅:從塑造人物形象的典型意義到描寫的準確,從語言錘煉到結(jié)構安排以至愛好書籍,無不以魯迅為榜樣。

從30年代初到40年代初,魯迅先后以覺醒者、反抗者、啟蒙者、知識者的形象現(xiàn)身于孫犁的精神世界,“引動”和“鼓舞”著孫犁不斷地去思考、去表達。至于魯迅被闡釋為“戰(zhàn)斗者”,這在戰(zhàn)爭年代恐怕是不可避免的;借用魯迅的一句話,就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r。但通過對魯迅作品的細致解讀,孫犁仍然看出了戰(zhàn)斗者魯迅的底色:魯迅首先是一位值得敬重和學習的大作家。自此,魯迅無可爭議地成為小說家孫犁的領路人。

二、“要表現(xiàn),更要推進!”:小說家孫犁的成長

孫犁投入抗戰(zhàn)宣傳工作不久,即以倡導“現(xiàn)實主義文學論”而知名,但他的現(xiàn)實主義論其實是以理想主義為內(nèi)核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對于社會,不但要指出滅亡的部分,而必要指出新生的部分,充滿斗爭、熱望,最后勝利的前途。”s他還認為,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上,“浪漫主義性”也是有必要的t。在孫犁看來,魯迅的《吶喊》和《彷徨》對舊時代的深刻批判固然值得肯定,但那種批判并不適用于當下?!棒斞富貞浀模瑢懙?,是戰(zhàn)斗動員的時代,我們是處在戰(zhàn)斗正酣熱的時代”,而“我們的任務是:要表現(xiàn),更要推進!”u

當孫犁從當下情勢中感受到“認識新的人群”、“要表現(xiàn),更要推進”的必要性時,他應當是十分興奮的。他在此前所寫的《邢蘭》,不正是表現(xiàn)了抗戰(zhàn)現(xiàn)實所迫切需要的新的人物嗎?如果說當初寫邢蘭還只是牛刀小試,那么現(xiàn)在他可以大顯身手了。孫犁筆下的人物形象,從前赴后繼的戰(zhàn)士到老當益壯的老人、機靈能干的青少年,尤其是勤勞聰慧的年輕女性,一掃魯迅筆下老中國兒女的愚弱與卑怯,以振奮、昂揚的姿態(tài),呼應了戰(zhàn)爭時代的審美需求。作為一種表現(xiàn)角度,這當然是有價值的。正如魯迅“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xiàn)”,“但在創(chuàng)作上,則因為我不在革命的旋渦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處去考察,所以我大約仍然只能暴露舊社會的壞處”v,這同樣有其價值。不過,魯迅與孫犁所取角度的區(qū)別,也是不言自明的。倘若天假以年,魯迅有幸置身于“革命的旋渦中心”或“到各處去考察”,他會不會寫出“解放了的新的農(nóng)夫和農(nóng)婦”呢?我們無從得知。但就孫犁而言,他確曾在革命戰(zhàn)爭的旋渦里,將自己的斗爭信念與審美理想鍛造為一體。這不由讓人想起他對趙樹理的評價:“正當一位文藝青年需要用武之地的時候,他遇到了最廣大的場所,最豐富的營養(yǎng),最有利的條件?!眞這話其實也可用作孫犁“抗日小說”的注解。在戰(zhàn)斗正酣熱的年代,孫犁追隨著自己心目中的戰(zhàn)斗者魯迅,刻畫著眼前的戰(zhàn)斗者;他從現(xiàn)實斗爭中確立了自己的審美理想,又以這審美理想去表現(xiàn)新的現(xiàn)實斗爭。個人的審美理想與時代需求融洽無間,這就是孫犁后來屢屢深情追述抗戰(zhàn)時期的原因所在。

受限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孫犁在40年代對魯迅的征引并不全面,但他對魯迅小說技法的學習與借鑒,卻是不遺余力的。孫犁很早就從魯迅作品中悟到人物形象刻畫的技巧:“不求形容詞的奇巧華麗,一筆一筆用力把這個東西畫出來,一筆不茍,不多也不少,恰好把這件東西活現(xiàn)出來?!眡這正是魯迅常用的白描手法。至于魯迅所總結(jié)過的“畫眼睛”的寫法,孫犁雖未專門引述,但肯定是深以為然的。比如,《邢蘭》中寫邢蘭的體質(zhì)羸弱,《蘆花蕩》中寫撐船老頭的精瘦干練,都是以畫眼睛而傳神;《走出以后》通過眼神不同來寫王振中的變化,則是對魯迅刻畫祥林嫂技法的學習。孫犁對文學家魯迅的學習與追隨,無疑比他對戰(zhàn)斗者魯迅的闡釋與宣傳更為真切可感?!短J花蕩》寫老頭舉篙敲打落水的敵人,其情其景堪稱孫犁幾年前在《少年魯迅讀本》中講述魯迅“打落水狗戰(zhàn)術”的再現(xiàn);《吳召兒》開篇追憶戰(zhàn)爭年代,竟與魯迅追憶百草園時所用句式相近。

魯迅之于孫犁的意義,絕不只是細微的技法指導,更有創(chuàng)作觀念和方法論的整體啟示。孫犁在40年代不曾引述過魯迅“決不將Sketch材料拉成小說”y這條經(jīng)驗,但他在50年代無疑對此有過認真琢磨,因此他才會用“速寫”來評價自己的創(chuàng)作z,直到70年代末仍認同“魯迅先生翻來覆去地勸告初學,要把文章縮短,不要把它拉長”@7。如果說,孫犁40年代初期的作品之所以成為“速寫”,主要是受限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不夠安寧以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相對不足;那么,40年代中后期的創(chuàng)作,不管是從外在條件和自身經(jīng)驗方面,都有可能告別相對粗糙的速寫形態(tài),臻于藝術上的成熟。在相對安寧的寫作環(huán)境中,孫犁自覺不自覺地對曾用過的寫作素材加以重新審視,以至于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來也曾出現(xiàn)在我寫的小說里……但內(nèi)容并不重復。是因為我常常想念這些人和這些地方,后來編給它們一個故事,又成一篇作品”@8。比如,從作為素材的《琴和簫》到小說《蘆花蕩》,戰(zhàn)爭年代的殘酷似乎被過濾了,抒情的意味卻漫溢開來。再如,從《第一個洞》到《“藏”》,那個白天勞動生產(chǎn)、夜間挖鑿地洞的男人名字變了,但增寫了女人淺花的付出與堅韌。最終在地洞里出生的孩子被命名為“藏”,以及她所發(fā)出的“悲哀和悶塞的”哭聲,都成為冀中人民在深重苦難中不懈斗爭的高度象征。此外,出身貧苦、敢于斗爭又積極生產(chǎn)勞動的香菊姑娘,先后在《香菊》 《澆園》和《村歌》中多次出現(xiàn);出身不好卻要求進步的大妮,起初是隨張秋閣一同出場,后來變成中篇小說《村歌》的主角雙眉;遠的愛人深夜轉(zhuǎn)移時陷落水井而犧牲,這一不幸結(jié)局后來落在《風云初記》的李佩鐘身上@9;從逃兵身上“卡槍”,這既是《光榮》里秀梅和原生革命斗爭的光榮起點,也是《風云初記》里春兒和芒種的光榮起點。這些人物反復出現(xiàn)并在斗爭中得到成長的過程,也就是孫犁的小說觀念發(fā)展、成熟的過程。

經(jīng)過多次“舊事重提”或“故事新編”式的礪煉,孫犁接過了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命題。他在回顧《山地回憶》時說:“我雖然主張寫人物最好有一個模特兒,但等到人物寫出來,他就絕不是一個人的孤單攝影。《山地回憶》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0這很自然地讓人聯(lián)想起魯迅說過的“專用一個人”和“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1。從“專用一個人”到“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自始至終都要求嚴肅專精的藝術態(tài)度——這就是魯迅所說的“選材要嚴,開掘要深”#2。不妨說,小說家孫犁不斷開掘生活經(jīng)歷的成長過程,也是其不斷領會并實踐魯迅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過程。

“《山地回憶》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此話還顯示了孫犁的某種審美偏好:他是十分善于感知并表現(xiàn)年輕女性之美的。這點不僅區(qū)別于魯迅,也區(qū)別于同時代許多作家。魯迅雖曾塑造過單四嫂、祥林嫂、愛姑和子君等女性形象,但終究是以對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的普遍關注為特色。粗略看去,孫犁所建構的女性形象長廊,與魯迅的文學遺產(chǎn)之間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但魯迅所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樣”這一命題,卻意外地在孫犁這里得到了接續(xù)和延展。這是孫犁小說從未被重視過的一大價值。

早在1942年,孫犁就寫成了《走出以后》。這篇小說不只從標題上使人想起魯迅的命題“娜拉走后怎樣”,更將主人公寫成戰(zhàn)爭年代出走的娜拉。小說以欣賞的語調(diào),講述了要強的姑娘王振中擺脫婆家、投考軍隊衛(wèi)校并如愿以償,而這一切都始于她堅定的主張:“這是我情甘樂意,誰也管不了我。”#3這簡直是子君聲音的回響:“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4同年寫成的《老胡的事》更以幾無保留的熱烈言辭,對“熱愛勞動”和“熱愛戰(zhàn)斗”的兩位姑娘都發(fā)出高聲禮贊。孫犁在審“美”標準方面似乎是寬容的:他既肯定那些敢于走出家庭從而在廣闊天地綻放青春活力的女性,又欣賞那些堅守家中從事勞動生產(chǎn)的溫順賢良的女性。但細究起來,前者之美屬于個性張揚的美,后者之美屬于謹慎保守的美;前者之美須以現(xiàn)代啟蒙話語為支撐,后者之美則歸附于傳統(tǒng)美德。這兩者非但不可能等量齊觀,反而存在難以調(diào)和的內(nèi)在矛盾。而在動員一切力量為抗戰(zhàn)服務的時代大背景下,“光榮”作為至高無上的、無可置疑的價值標準,適時地調(diào)和了那種矛盾。比如,年輕的尼姑慧秀(《鐘》)艱難地生存于師父的粗暴對待和惡霸的覬覦之下,卻毫無保留地愛上了一無所有的大秋,這個故事有著天然的“反封建”的啟蒙內(nèi)核,但慧秀的結(jié)局是與成為革命者的大秋結(jié)婚。也就是說,“光榮”作為時代需求,融化了個人解放題材的啟蒙意味。當出身不好卻又勇于追求進步的雙眉(《村歌》)登臺演戲時,她那個性張揚的美因為“光榮”(這次演出意在慰勞傷兵)而更加突出?!讹L云初記》則既贊美了貧苦農(nóng)民后代春兒的追求“光榮”,也委曲地肯定了李佩鐘:盡管背負著封建家庭出身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氣這雙重“原罪”,她仍有追求“光榮”的權利。

作為敘事慣性的“調(diào)和”,終于在《鐵木前傳》中遭受了沖擊。小滿兒既出身不好,又因包辦婚姻而離家出走;她非但不追求“光榮”,反而與不務正業(yè)的小六兒廝混。當她搭乘那架載著個人發(fā)家致富夢想的馬車,與小六兒一道駛向遠方時,敘述者卻以對“青春”的“舵手”的禮贊結(jié)束了全篇:“你希望的不應該只是一帆風順,你希望的是要具備了沖破驚濤駭浪、在任何艱難的情況下也不會迷失方向的那一種力量?!?5在個性解放的聲音幾乎被政治功利話語完全淹沒的年代,孫犁卻在努力突破自己的敘事慣性,這種探求無疑值得肯定。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小滿兒與六兒的大車能駛向何處,是很值得追問的。魯迅曾經(jīng)指出,出走的娜拉“不是墮落,就是回來”#6。不難料想,集體化的時代政治絕不會坐視小滿兒們“墮落”不管;然而,假如他們竟然“回來”了,則他們先前的出行就算不上“出走”。進一步說,小滿兒形象的意義,并不在于宣示決絕的啟蒙姿態(tài),而在于喚醒溫熱的人性人情:在集體化的政治時代,能否較為寬和地理解個人化的行為選擇?因此,《鐵木前傳》與《傷逝》雖然共同觸及“娜拉走后怎樣”的命題,但二者的起點、方向和效果都不相同。魯迅在社會尚未解放的暗夜里,諦視個性解放的欣悅和悲哀,孫犁則在社會解放的曙色中,探詢個體化的意義和可能;魯迅不憚于揭示社會乃至個體自身行為對個性解放的妨害,孫犁則致力于發(fā)揚人性人情之美;魯迅以其憂憤深廣,故而沉郁冷峻,孫犁則因情有獨鐘,歸于溫熱和煦……他們以不同的姿態(tài)應對時代話語,卻以同樣的熱忱和敏銳,成為各自時代的小說家。

三、 “全面的進修”:雜文家孫犁的成型

說孫犁是溫熱和煦的,并不意味著他缺乏洞見復雜性的眼力。寫于1950年前后的《村歌》 《石猴》和《女保管》就以“分浮財”為背景,揭示了“光榮”之后(也即斗爭勝利之后)暴露出來的公與私、立場與利益之間的矛盾?!肚锴А芬卜从沉擞残詣澏A級成分的粗暴做法曾給積極上進的姑娘大絹所造成的精神傷害,所幸工作組重新學習領會了上級的報告精神,她才又活潑起來。在這類“問題式小說”中,孫犁所表現(xiàn)出的某種敏銳度,證明他不愧是魯迅的追隨者,而他的應對辦法則說明他畢竟與魯迅不同。魯迅早就高度概括了文學與革命、政治之間的復雜糾葛:“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xiàn)狀,自然和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7這里的第一句話,很適合用來闡釋孫犁的“抗日小說”與革命年代的關系;第二句話,則可用于理解孫犁這些“問題式小說”與現(xiàn)實政治的關系。事實上,在文藝和革命方向同一的“光榮”時代,極少有人能得出魯迅式的透辟見解;而在文藝與政治方向不同的“后光榮”時代,孫犁卻更深地理解了魯迅。

孫犁進城后不僅全面搜集、研讀魯迅的著作、書信和日記,還有意識地遵照魯迅的“書賬”去購買和閱讀。同時,孫犁有意勸告年輕作家多讀魯迅,著意評點年輕作家與魯迅的關聯(lián),甚至在編輯工作的態(tài)度、方法以至辦刊的具體細節(jié)方面,也以魯迅為榜樣??梢哉f,孫犁在50年代以后對于魯迅的閱讀、學習和傳揚,是全方位的——借用他自己評價魯迅的話,就是“全面的進修”#8。得益于對魯迅文學世界的全面觀照(讀魯迅的作品)及對魯迅精神源頭的全力探尋(讀魯迅讀過的書),孫犁重新“發(fā)現(xiàn)”了魯迅。從50年代到90年代,魯迅一直是孫犁談論文學時的光輝典范,也是他看取現(xiàn)實的重要參照,更是他借以穿越幽暗、面對災厄的精神支柱。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后光榮”時代的孫犁,因時常置身于微妙而復雜的矛盾情境,故而高度重視魯迅雜文的價值,努力學習魯迅的筆法、體會魯迅的心境、思考魯迅的命題,以致形成一種特殊的“雜文思維”。孫犁“雜文思維”的演進邏輯大致可概括為如下四個層次:

首先,通過對雜文的內(nèi)涵與外延的辨識,明確了繼承魯迅雜文的必要性和方式。極少有人注意到,孫犁在1950年曾表現(xiàn)出對雜文的高度重視。這再次讓人想起魯迅的預言:革命成功后,“也許有感覺靈敏的文學家,又感到現(xiàn)狀的不滿意,又要出來開口”#9。在一則表示要加強報紙副刊“讀者來信”的編輯手記中,孫犁竟以“嚴峻的和實際的精神”,指出“很多作品是一種徒然的反映,空洞的頌歌”$0。那么,該如何避免徒然和空洞呢?孫犁不無迂回地指出,雜文若不能就具體人事現(xiàn)象集中而尖銳地表達思想,就會流于一般化的“旁敲側(cè)擊”和“幽默諷刺”$1。眾所周知,在50年代初期的政治語境中,能夠合法地探討雜文及其內(nèi)涵的機會是極少的$2。因此,孫犁這般迂回曲折,實際上是在辨識雜文的獨特價值,并試圖為其在當下找到一個合法的位置。在紀念果戈理逝世時,孫犁寫道:“根據(jù)魯迅先生的界說,諷刺的生命是熱情,是對祖國和人民的愛,是對民族弱點的慈善智慧的鞭策,是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熱烈的仰望?!?3其實魯迅的原話是:“‘諷刺的生命是真實”,“如果貌似諷刺的作品,而毫無善意,也毫無熱情,只使讀者覺得一切世事,一無足取,也一無可為,那就并非諷刺了,這便是所謂‘冷嘲”$4。孫犁正全面研讀魯迅作品,本來不應引錯文字,但他卻把魯迅所說的“真實”改換成“熱情”,并對魯迅補充說明的“善意”和“熱情”大加發(fā)揮;這頗能見出孫犁措辭的微妙和迂回之處。與此相關的是,在另一篇紀念魯迅的文中,他特別強調(diào)魯迅小說藝術中的“諷刺”$5。再往后,孫犁自身的病與時代的病,都消磨了他繼續(xù)探究“諷刺”的銳氣;直到70年代,我們才再次在孫犁筆下讀到諷刺的意味。而從50年代直到80年代,孫犁始終都在強調(diào),應將書信、隨筆及讀書筆記等全部納入雜文——也就是說,應讓它們都就具體事件現(xiàn)象,集中而尖銳地表達思想。堅持以諷刺為雜文的價值核心,堅持雜文的品類要雜,這無疑是對魯迅雜文精神的真正繼承。

其次,對魯迅雜文筆法的學習與借鑒。孫犁70年代以來的寫作以“書衣文錄”為發(fā)端,這類文字本是孤寂苦悶時的零碎感慨,日積月累,竟至洋洋大觀。其內(nèi)容或敘書之來源或評書之內(nèi)容,或憶舊事或?qū)懏斚?;體類則雜取古代的筆記、書話及現(xiàn)代的日記、隨感錄而成。“錄”無定法,不拘一格,時常使人想起魯迅的“雜感”和“立此存照”。值得注意的是,孫犁在40-50年代以小說聞名,但70年代復出后極少寫小說,80年代以后才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了總題為“蕓齋小說”的若干作品。其取材敘事每有現(xiàn)實根據(jù),且屢借篇末的“蕓齋主人曰”以直抒胸臆。若以孫犁一貫強調(diào)的廣義雜文的概念來看,“蕓齋小說”其實應讀作雜文。孫犁還說:“魯迅晚年不再寫小說,他自己說是因為沒有機會外出考察……他心里是十分明白,小說創(chuàng)作與人生進程的微妙關系的。雖雄才如彼,也不能勉強為之的。他就改用別的武器,為時代戰(zhàn)斗”$6。由于雜文更能“為時代戰(zhàn)斗”,所以魯迅晚年不再寫小說,并在雜文創(chuàng)作上收獲頗豐;孫犁似乎也頗以此自慰。但孫犁之所以寫不出以前那樣的小說,其根本原因,還須從“小說創(chuàng)作與人生進程的微妙關系”中去找。小說要張揚理想化的人性人情之美,這是孫犁抗戰(zhàn)期間業(yè)已形成的審美理想,它與作家的青春記憶和民族的悲壯歷史融為一體,神圣而堅固,牢不可破?!拔母铩逼陂g,諸多非理想化的遭遇迫使孫犁直面人性的復雜乃至丑陋,而這些恰好是過去的小說家孫犁所不愿大力表現(xiàn)的。只要看看“蕓齋小說”所刻畫的前倨后恭者、伺機報復者、見風使舵者、污蔑造謠者、乘革命風浪搖身一變而不可一世者,就不難體會孫犁的失落和憤慨。就連孫犁曾為之“作過嘔心瀝血的歌唱”$7的女性,也一度變得面目可憎,使他深感絕望?!斑^去之革命,為發(fā)揚人之優(yōu)良品質(zhì);今日之‘革命,乃利用人之卑劣自私”$8,正是如此痛切的發(fā)現(xiàn)從根本上摧毀了小說家孫犁,而催生了雜文家孫犁。

孫犁不僅熟練掌握了魯迅“砭痼弊常取類型”的雜文筆法,還說自己的散文集是“以類型或典型之法去編寫”$9。這話頗可用于概括雜文家孫犁對于雜文家魯迅的傳承之功。其一,孫犁的“理書記”、“蕓齋瑣談”、“書衣文錄”、“文林談屑”等系列文章,篇幅長短不一,形式不拘一格,踐行了雜文品類要廣的主張,發(fā)揚光大了魯迅所靈活運用的雜文體式。其二,孫犁將生活感悟與讀書心得融為一體,目光穿透古今,情感質(zhì)直真誠,有力提升了雜文的文化品格。其三,孫犁活用魯迅雜文的“類型法”,以集中而尖銳的鋒芒,賦予雜文以時代感和生命力。孫犁刻畫得最多也最生動的,是那類毫無操守的評論家:其裝扮舉止或有所變,但隨波逐流的本性始終不改。盡管魯迅雜文中的“叭兒狗”、“乏走狗”、“隱士”、“西崽”和“闊人”等類型之廣和意義之深為孫犁所不及,但孫犁這類文字的意義仍遠遠超出了他所置身的書齋,理應成為一時代的見證。

再次,冷觀時潮,甚至呼吁重新認識魯迅。新時期以來,文藝界新潮涌動,時代面相日益復雜,孫犁卻自有一份冷靜。對于時興的拜師、贈書以及通俗文學熱、小說改編熱等現(xiàn)象,特別是論及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孫犁的評判總是無法繞開魯迅。但孫犁并不完全以魯迅之所是為是,而是倡導以認真研讀魯迅為前提,做出自己的判斷。這從有必要讀“選本”%0、“不能把魯迅樹為偶像”、不應曲解魯迅的“改造國民性”和“拿來主義”%1等文字中均可看出。這類文章,不僅是對幾十年來神化、歪曲魯迅的嚴正批評,也有利于真正構建與魯迅的對話關系。

最后則是借魯迅以自警、自省。這既是孫犁傳承魯迅精神的重要方式,也為孫犁不同于魯迅的最終選擇埋下了伏筆。作為作家、理應承擔道義的孫犁,時常與歷經(jīng)患難、易于感傷的孫犁交戰(zhàn),以致既往研究者在描述晚年孫犁的心態(tài)時甚至出現(xiàn)兩極分化:有人主張其心態(tài)是“保守”、“幻滅”%2,也有人認為他仍然“充滿著濟世的熱情”%3。很顯然,心境若是“幻滅”,孫犁早就輟筆不寫了;果真“充滿濟世的熱情”,也不至于輟筆不寫。事實上,孫犁的心理癥結(jié)在于,他對于“意志消沉”的體會、對于作家“斗爭”使命的倡揚,都是以認同魯迅為前提的。他時常遭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尷尬,但又自覺沒有魯迅那樣足以對抗一切、戰(zhàn)斗到底的強大力量,故而最終只能陷入無法根除的矛盾:一面贊同魯迅的“公心諷世”說,一面又說“我有潔癖,真正的惡人、壞人、小人,我還不愿寫進我的作品”%4。孫犁的矛盾之處,提醒我們應對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加以重新考量。孫犁在與人對談時說過,“我常常在感到寂寞、痛苦、空虛的時刻進行創(chuàng)作……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烽火遍地,嚴寒酷暑,缺吃少穿,跋涉攀登之時,創(chuàng)作都曾給我以幫助、鼓勵、信心和動力。只有動亂的十年,我才徹底失去了這一消遣的可能,所以我多次輕生欲死”%5。這里的“寂寞、痛苦、空虛”,不是孫犁后半生才體驗到的,而是“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就已存在。從心理學看,這種體驗就是日久漸深的焦慮,它緣于“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時所引發(fā)的不安,而這個價值被個人視為是他存在的根本”%6。在這個意義上,孫犁的全部寫作不妨視作對抗焦慮、克服焦慮的過程:在抗戰(zhàn)期間,他為民族存亡而焦慮,于是以“抗戰(zhàn)小說”歌頌“光榮”;在“后光榮”時代,他為個體化的權利與集體化的時代政治之間的潛在矛盾而焦慮,因而寫成一系列“問題式小說”;在“文革”期間,他為寫作權利被剝奪而焦慮,只能在書衣上隱蔽地宣泄自我;“文革”結(jié)束以后,他為“真善美”被無視而焦慮,故而常以“道德文章”針砭“假大空”風氣,甚至主動停筆不寫。

“細菌之傳染,蟣虱之癢痛,固無礙于戰(zhàn)士之生存也”%7,孫犁在擱筆之際的自我期許,仍然未出魯迅關于“戰(zhàn)士和蒼蠅”的著名論斷。曲終之際仍念念不忘魯迅,這個細節(jié)堪稱魯迅之于孫犁巨大影響的縮影。事實上,孫犁的出身、經(jīng)歷及秉性氣質(zhì),均與魯迅有極大不同。孫犁自幼多病,氣質(zhì)相對柔弱,因耽好讀書而更趨敏感柔弱,但得益于魯迅精神力量的感召和指引,他終究踏上了堅韌而執(zhí)著的文學道路。無論起落沉浮,孫犁始終堅持以魯迅為榜樣,力求以文學承擔責任。孫犁的一生,其實是理想主義者的一生。他曾有過的熱情與歡快、矛盾與焦慮,均是動蕩不安的20世紀必然要在理想主義者心頭烙刻的印痕。他可能稱不上徹底而決絕的戰(zhàn)士,但終生都在寫作中追問文學的道義、尋求精神的認同。可以說,從來都只有一個孫犁——以心靈和筆觸去感應現(xiàn)實、克服焦慮、尋求認同的理想主義者孫犁。

【注釋】

a楊聯(lián)芬:《孫犁: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4期。

b孫犁:《信稿(二)》,《孫犁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2頁。

c如張學正在《觀夕陽——晚年孫犁述論》(《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3期)中提出:“孫犁前兩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成果,使他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大家;而他后一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成果,則使孫犁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p>

d孫郁:《孫犁的魯迅遺風》,《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2期。

e參見孫犁:《關于散文》,《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31-533頁。

f孫犁:《孝嗎?》,《孫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g孫犁:《棄兒》,《孫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頁。

h晚近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孫犁當年在《育德學刊》發(fā)表的作品還有另外兩篇,其內(nèi)容都是青年追求自由戀愛、反抗舊禮教。這五篇作品被認為以“現(xiàn)實主義方法”為日后的文學事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參見劉宗武:《孫犁與〈育德學刊〉》,《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2期。

i孫犁:《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孫犁全集》 (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43頁。

jt孫犁:《寫作問題手記》,《孫犁全集》 (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8-310頁、310頁。

k孫犁:《邢蘭》,《孫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頁。

l孫犁:《報告文學的感情和意志》,《孫犁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頁。

m孫犁:《〈魯迅、魯迅的故事〉后記》,《孫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99頁。

n孫犁:《少年魯迅讀本》,《孫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27頁。

p參見郭志剛、章無忌:《孫犁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42-144頁。

qux孫犁:《文藝學習——給〈冀中一日〉的作者們》,《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頁,223頁、224頁,127頁。

r魯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頁。

s孫犁:《現(xiàn)實主義文學論》,《孫犁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4頁。

v魯迅:《答國際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

w孫犁:《談趙樹理》,《孫犁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頁。

y魯迅:《答北斗雜志社問──創(chuàng)作要怎樣才會好?》,《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頁。

z1950年,孫犁將一組“人物素描”以“農(nóng)村速寫”為題結(jié)集出版時,說自己的小說“其實嚴格講來,也只是較長的速寫”。參見孫犁:《農(nóng)村速寫·后記》,《孫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9頁。

@7孫犁:《關于短篇小說》,《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03頁。

@8孫犁:《農(nóng)村速寫·后記》,《孫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9頁。

@9孫犁:《遠的懷念》,《孫犁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

#0孫犁:《關于〈山地回憶〉》的回憶》,《孫犁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頁。

#1魯迅:《〈出關〉的“關”》,《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7-538頁。

#2魯迅:《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7頁。

#3孫犁:《走出以后》,《孫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6頁。

#4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頁。

#5孫犁:《鐵木前傳》,《孫犁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頁。

#6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7#9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頁、120頁。

#8參見孫犁:《全面的進修——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十七周年》,《孫犁全集》(第3卷)。該文所謂的“全面的進修”,指魯迅既有思想方面也有行動方面的啟示意義。

$0孫犁:《關于“讀者往來”》,《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7頁。

$1參見孫犁:《關于“讀者往來”》,《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7-368頁。

$250年代初期的雜文領域中,不只是創(chuàng)作成果寥寥,就連討論也無法形成大規(guī)模熱潮。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不少人認為“雜文時代”和“魯迅筆法”已不適用于新時代;另一方面,盡管有人認為應該繼承和發(fā)展魯迅雜文,但具體到該如何去做,仍然沒有、也不可能有一致的看法。參見姚春樹、袁勇麟《20世紀中國雜文史(中)》第二十七章第一節(jié),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83-389頁。

$3孫犁:《果戈理——紀念他逝世一百周年》,《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94-395頁。

$4魯迅:《什么是“諷刺”?——答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頁、第341-342頁。

$5參見孫犁:《魯迅的小說——紀念先生逝世十六周年》,《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6孫犁:《小說雜談·小說與時代》,《孫犁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頁。

$7孫犁:《靈魂的拯救》,《孫犁全集》(第10卷),第145頁。在這首發(fā)表于80年代初期的詩中,孫犁深情追述了女性美使他向往、崇拜、毀滅以至重生的過程。

$8孫犁:《蕓齋小說·地震》,《孫犁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頁。

$9孫犁:《無為集·后記》,《孫犁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63頁。

%0參見孫犁:《與友人論學習古文》,《孫犁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頁。

%1孫犁:《談雜文》,《孫犁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頁。

%2張學正:《巴金、孫犁的晚年心態(tài)》,《中華讀書報》2004年5月26日。

%3曾鎮(zhèn)南:《孫犁簡論》,《曾鎮(zhèn)南文學論集》,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49頁。

%4孫犁:《談鏡花水月》,《孫犁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

%5孫犁:《答吳泰昌問》,《孫犁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頁。

%6[美]羅洛·梅:《焦慮的意義》,朱侃如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頁。

%7孫犁:《曲終集·后記》,《孫犁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09-6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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