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宏
草長鶯飛,綠染大地,內(nèi)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草原到了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烏力吉巴圖老人要進入大山,挑選制作蒙古包的樹材。在這之前,他對山神和樹神進行了祭拜,感謝長生天的恩賜。
做蒙古包已有40多個年頭的烏力吉巴圖,生活在阿魯科爾沁旗巴彥溫都蘇木,今年62歲。受父親影響,他從小就喜歡蒙古族傳統(tǒng)手工藝,和父親學(xué)習(xí),還向老藝人請教,20多歲時,就能獨立制作完成蒙古包。中年時愛人去世,留下四個女兒由他一人養(yǎng)大,憑的就是精湛的蒙古包營造技藝。由于手藝好,鄉(xiāng)親們都喜歡找他做,多年來,烏力吉巴圖一共做出了400個蒙古包。
蒙古族手工藝人制作蒙古包,就地取材、就地制作,不用任何土坯、磚瓦和金屬,把對自然資源的消耗降到最低。但現(xiàn)在純粹用傳統(tǒng)方式制作蒙古包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幾乎都是機械來完成,而這也是讓烏力吉巴圖感到遺憾的事。烏力吉巴圖就在自家的后院做蒙古包,整個過程全部手工完成,大約需要三四天時間。他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許多徒弟,但很多人因為辛苦和不掙錢等原因,放棄了這個活計。
蒙古包是蒙古族從歷代游牧民族居住傳統(tǒng)中繼承下來的經(jīng)典民居形式,是對人類文明的重要貢獻,與草原渾然一體,無論在數(shù)學(xué)、力學(xué)、美學(xué)方面,都獨具匠心。
蒙古包的“承重墻”——哈那是最關(guān)鍵的部分。做哈那時,把長短粗細相同的柳棍以等距離相互交叉排列,形成許多平行四邊形的小網(wǎng)眼,在交叉點用生牛皮釘釘住。哈那具有伸縮性,同時支撐力驚人,它承受了重力后,通過每一個網(wǎng)眼分散和均攤下來,傳遞到哈那腿上。一座中型木制蒙古包大約重三百公斤,當外圍毛氈被雨雪打濕后,重量再增一倍,而哈那始終安然矗立。蒙古包最頂端的天窗叫套瑙,上連套瑙、下接哈那的椽子叫烏尼。整個架木完成后,用毛氈覆蓋、繩帶捆扎,蒙古包就制作完成,在白云下綠草上,遮風(fēng)避雨,經(jīng)天緯地。用烏力吉巴圖的話說就是:“冬天暖和、夏天涼快,不怕風(fēng)吹、不怕地震,下一千天雨也不會濕透,七八十年都不會變形。如果好好用,三代人使用沒問題。”
烏力吉巴圖平時沒什么業(yè)余愛好,就是喜歡研究蒙古包,包括圖案、樣式、材料等等,多少個牧區(qū)寧靜的夜晚,老人在小炕桌上認真繪制著手稿。他居住在兩間平房里,生活節(jié)儉,認為錢夠用就可以了,現(xiàn)在每年只接十個訂單,對每個訂單都會認真對待,日子過得安閑平靜。四個女兒都已成家,在不忙時回來看望父親,一家人圍坐在火炕上,喝著奶茶,這是老人最幸福的時光。
烏力吉巴圖認為手工藝是打扮人們生活的文化,應(yīng)該虔誠、敬重。而最讓他驕傲的,就是做了一輩子蒙古包。蒙古包營造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烏力吉巴圖成為赤峰市級代表性傳承人。談到手工藝的傳承,烏力吉巴圖有點失望:“機器代替了手工,沒人學(xué)這個了,我做的蒙古包都是旅游點用,人也快干不動了,你們問我能傳承下去不?我也說不清楚?!?/p>
蒙古包是草原上的坐標,生命存在的依靠,溫暖了無數(shù)代牧民。人類學(xué)家吳文藻在考察了內(nèi)蒙古草原的蒙古包之后感慨道:“蒙古包是蒙古文化中最顯著的特征??梢哉f,明白了蒙古包的一切,便是明白了蒙古人的現(xiàn)實生活?!倍鐣陌l(fā)展,讓匈奴時代起就已出現(xiàn)的蒙古包,逐漸退出生活舞臺。同樣,伴隨牧民的腳步遷徙四方的勒勒車,也已經(jīng)很少被使用了。
在阿魯科爾沁草原,蒙古族手工藝傳承得相當完整和精湛,其中首推勒勒車制作技藝。當?shù)啬撩褓愐舳祭愫退牡艿馨吞氐氖炙嚩紒碜宰嬷?,他們造出的勒勒車,不但沿襲了古代蒙古車的風(fēng)格,還具有不少結(jié)構(gòu)的獨創(chuàng)性。
在古代,蒙古人使用木材和榫卯結(jié)構(gòu)以及簡單的工具發(fā)明了勒勒車,一輛勒勒車可載貨250至500公斤,一人可駕馭三五輛,故有“草原列車”美譽。勒勒車從古代一路走來,無論是生產(chǎn)、生活還是戰(zhàn)爭,無處不在,是草原文明的一個代表。
勒勒車制作工藝傳承人制作的勒勒車是純手工制作,從木料選擇,到鋸割、刨削、開榫、打眼、鑲嵌、組裝,憑的就是30多年的經(jīng)驗和眼力。包括量尺寸,也是用手量,竟然能做到分毫不差。做勒勒車這樣的活是重體力勞動,每天中午,賽音都楞都會送飯,他們就在空地上,將奶茶和手把肉、果條擺好吃起來,幕天席地,樂在其中。
52歲的賽音都楞是阿魯科爾沁旗達日罕嘎查的牧民,自童年時就對勒勒車充滿好奇,從父親那開始學(xué)習(xí)木工活,16歲就能獨立制作勒勒車,30多年歷練,他制作的勒勒車精巧耐用,獨具民族特色,還被游客帶到世界各地,成為人們了解游牧文明的窗口。
一件從人的雙手與細致耐心中誕生的工具,使用起來會有一種親近肌膚的舒適感?,F(xiàn)今時代,這樣的東西已經(jīng)越來越難尋覓,但總有些人不會妥協(xié)。賽音都楞說,做勒勒車肯定沒有去城市里搞家裝掙錢,但一直沒有間斷,原因是什么?“只是特別喜歡,所以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成了傳承人,對我的鼓勵很大,肩負的任務(wù)也重,感覺從祖上傳下來的民族手藝,不能丟掉?!?/p>
不同于有形文物的“靜”,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最大特點是“活”的顯現(xiàn),它依托于人本身而存在,因而人的傳承尤為重要。賽音都楞在帶徒弟之余,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勒勒車,他將精力放在了宣傳上,將其引入到學(xué)校,古老的勒勒車制作工藝從草原走進城市。他將勒勒車按比例縮小做成模型,送給學(xué)校里的孩子,“有人問我最開心的是什么,我告訴他就是把勒勒車放到幼兒園讓孩子看,孩子看了還會問我,我就會形象地告訴他們勒勒車怎么用。”
蒙古族一直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如果說蒙古包、勒勒車是蒙古人成長的原點,那么,馬鞍就是蒙古人“流動的家”,讓蒙古人知道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馬是蒙古人相愛一生的好伙伴,緣于愛馬、飾馬的需要,蒙古人對馬具尤其是馬鞍的制作非常講究,其制作工藝從簡單粗陋趨向于繁復(fù)精致,最終演化成獨立的手工技藝。
63歲的巴特爾出生在阿魯科爾沁旗坤都鎮(zhèn)楊子嘎查,小時候家里很窮。有一次,跟著父親去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看到別人的馬鞍特別漂亮,就很想擁有這樣的馬鞍,這個要求讓父親為難,因為家里買不起。從那時起,他就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學(xué)會做馬鞍。
在巴特爾真的學(xué)起了做馬鞍之后,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兒子在手工制作方面有著極高的天賦。在父親鼓勵下,巴特爾更加刻苦地修煉,技藝也不斷成熟,逐漸成為草原上家喻戶曉的馬鞍制作高手。潛心研習(xí)的習(xí)慣一直伴隨著巴特爾,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向前輩匠人請教,并到博物館里觀察歷代馬鞍,希望能借鑒古人的制作經(jīng)驗,提高水平。
馬鞍雖小,做工卻并不簡單,需要組合木匠、皮匠、鐵匠、銀匠、漆匠、刺繡等多種民間手工藝。巴特爾嫻熟地掌握了這些技藝,他說:“這是蒙古族牧民的需求,就是不想忘記民族文化。現(xiàn)在很多牧民住樓房了,他們還會買馬鞍放在家里,要天天看見才心里安穩(wěn)?!?/p>
作為蒙古馬鞍制作技藝赤峰市級傳承人,巴特爾說:“我會一直做下去,作為傳承人,對于民族文化的傳承有義務(wù)有責(zé)任?!?/p>
講究的馬鞍都要做各種裝飾,這使得馬鞍成為罕見的藝術(shù)品?,F(xiàn)在巴特爾做的馬鞍的配飾都是巴特爾自己手工做的,很多人慕名而來定做馬鞍,他會按照要求做出不同款式。但對于那些過分的、只是滿足虛榮心的要求,巴特爾斷然拒絕,比如必須要鑲多少多少銀子,“就是為了好看,炫耀”,巴特爾對此嗤之以鼻,“我們那個時候馬鞍上加個墊子就可以了,很簡單,不也一樣騎過來了?!?/p>
無需“使命”“責(zé)任”這樣宏大的語匯,當朝氣蓬勃的時代遇見歷經(jīng)滄桑的“非遺”,一切追尋與喚醒,都應(yīng)該是發(fā)自心底的自覺。他們是生活在草原上的普通牧民,生活簡單,為人淳樸,堅守著游牧民族的傳統(tǒng)。他們就是民族手工藝行業(yè)中的草原工匠,如果要找一句恰當?shù)某烧Z來傳達他們的精神特質(zhì),那就是:“矢志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