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恩
摘 要:魏晉南北朝時期,曹操的形象從“英雄”到“梟雄”“奸雄”,再到“奸賊”,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尤其東晉是曹操形象的一大轉關。南北朝時期的筆記小說也繼承史書所載,使曹操的形象所表現(xiàn)的方面更為豐富。曹操形象的復雜性與變動性,是在不同時代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呈現(xiàn)出來的,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是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反映。這種立體化的歷史形象與文學形象,為南宋以后曹操形象的確立奠定了基礎,也造就了一種獨特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
關鍵詞:曹操形象;英雄;奸雄;奸賊;演變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7-0133-05
傳統(tǒng)觀點認為,曹操形象的根本轉變與定型是在南宋以后。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李憑先生的觀點:“曹操的形象,從唐朝以前的超世之杰演變?yōu)槟纤我院蟮钠凼兰樾郏饕蚴欠饨ㄕy(tǒng)觀念的作祟?!雹偈聦嵣?,曹操形象從“英雄”到“奸賊”的演變,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完成,尤其東晉時期是一大轉關。曹操形象的演變,不僅是封建正統(tǒng)觀念造成的,也是不同時期社會意識形態(tài)變化的表征。
一、亂世“英雄”與“梟雄”“奸雄”
1.亂世“英雄”
漢末宦官弄權,天下大亂,有識之士急切盼望英雄人物出來收拾殘局,結束分裂割據(jù)。撥亂反正亟需英雄,于是一大批英雄人物應運而生,王粲的《漢末英雄記》(又稱《英雄記》)多有載錄,曹操、董卓、呂布、袁紹、劉備等皆入此列。與現(xiàn)在的“英雄”含義不同,其所謂英雄,乃如劉劭所言:“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雹诓懿僖惨杂⑿圩栽?,他曾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三國志·劉先主傳》)橋玄謂曹操能安天下,許劭稱曹操“亂世之英雄”(《后漢書·許劭傳》),王儁謂劉表曰:“曹公,天下之雄也,必能興霸道,繼桓、文之功者也?!保ā度龂尽の涞奂o》裴注引皇甫謐《逸士傳》)當時的有識之士視曹操等人為亂世英雄,也意味著時人對他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他們能平定天下。
王粲《英雄記》主體部分寫成于歸降曹操之前,記載相對公允,應該較為可信。該書佚文載有曹操事:
紹后用遺為揚州刺史,為袁術所敗。太祖稱“長大而能勤學者,惟吾與袁伯業(yè)耳”。(《三國志·武帝紀》裴注)
建安中,曹操攻袁譚于南皮,斬之,作鼓吹,自稱萬歲,于馬上舞。十二年,攻烏桓蹹頓,一戰(zhàn)斬之,系鞍于馬上抃舞。勇則勇矣,非人主之道也。(《樂書》卷一百八十二)
曹操與劉備密言,備泄之于袁紹,紹知操有圖己之意,操自咋其舌流血,以失言戒后世。(《藝文類聚》卷十七)
“長大而能勤學者,惟吾與袁伯業(yè)耳”,可見曹操很自信,確亦勤學;“作鼓吹,自稱萬歲,于馬上舞”,顯示出曹操的驕矜之態(tài),亦可略窺其野心;“自咋其舌流血,以失言戒后世”,既可見其深切的后悔之意,又可見其決心。相較于《三國志》中對曹操的回護與文飾,《英雄記》中的曹操形象更接近于歷史真實,比較符合漢末“英雄”的定義。
曹操的“英雄”形象也得益于他的文學成就。他的樂府詩雄健深沉,有慷慨悲涼之英雄氣?!叭竹R不解鞍,鎧甲不離傍”(《卻東西門行》),“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蒿里行》),刻畫出一個常年征戰(zhàn)在外,馬不解鞍、甲不離身的將軍形象,面對戰(zhàn)爭之后白骨蔽野、闃然無人的凄慘景象,頓感肝腸寸斷,悲痛萬分,其中寄寓了對民生的深切關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象K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步出夏門行》),曹操北征烏桓歸來,正當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之際,登上碣石山,面對著大海的壯闊景象,抒發(fā)自己的豪邁情懷。“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短歌行》),則突出表現(xiàn)了他求賢若渴的一面。他自比周公,希望天下英才為己所用,下《求賢令》,明確提出“唯才是舉”③。從他的詩作中,可以看到一個憂國憂民、自強不息、求賢若渴的亂世“英雄”形象。正是他的功業(yè)、文學成就與詩文中自詡的烈士雄心,使得歷代意欲建功立業(yè)者多仰慕追懷他。
2.酷虐變詐的“梟雄”與“奸雄”
東漢末年,諸侯紛爭,群雄并起,為了占據(jù)道義上的制高點,彼此相互攻訐。建安元年(196),曹操迎接漢獻帝到許縣,并遷都許昌,“奉天子以令不臣”④。陳琳撰《為袁紹檄豫州》一文討伐曹操,曰:
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于操為甚。幕府方詰外奸,未及整訓,加緒含容,冀可彌縫。而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摧橈棟梁,孤弱漢室,除滅忠正,專為梟雄。⑤
在政敵的眼中,曹操是不折不扣的“梟雄”。陳琳筆下的“梟雄”明顯帶有貶義色彩,重點突出的是殘暴、酷虐的特征?!度龂尽分兄荑ひ喾Q劉備為梟雄。要之,他們在政敵眼中都是驍悍的雄杰,且有兇狠殘暴的一面。
亂世之時,有識之士寄希望于曹操佐漢平亂,故謂之英雄。而曹操后來所作所為有違士人意愿,名為輔佐漢室,實則挾天子令諸侯,并且曹氏最終篡權亂政,于是時人眼中的“英雄”轉而成為“奸雄”?!度龂尽の涞奂o》裴注引孫盛《異同雜語》,曰:
(太祖)嘗問許子將:“我何如人?”子將不答。固問之,子將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碧娲笮Α?/p>
《異同雜語》所記為漢末魏晉時期的野史逸聞,這一則雜語稱許劭視曹操為亂世奸雄,也反映了魏晉時人的評價。裴注又引孫盛《雜記》⑥,曰:
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
此所記為殺呂伯奢家人一事,曹操在情勢急迫時表現(xiàn)出酷虐殘忍的一面。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一句話,奸雄之名足以流傳千古。唯有桓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⑦堪與其匹。
曹操的“奸雄”形象在雜史雜傳、野史稗聞中表現(xiàn)得很鮮明,最典型的當屬三國時吳國人所著《曹瞞傳》。從傳記名稱即可知,其內容必定多是揭露曹操陰暗面的。⑧《曹瞞傳》集中揭發(fā)曹操的暴虐行徑:曹操遣華歆帶兵入宮逮捕皇后,皇后求救于皇帝,皇帝“亦不自知命在何時”⑨,曹操部屬隨即誅殺伏皇后及伏氏宗族多達數(shù)百人;曹操至彭城“坑殺男女數(shù)萬口于泗水,水為不流”,又“引軍從泗南攻取慮、睢陵、夏丘諸縣,皆屠之;雞犬亦盡,墟邑無復行人”⑩;曹操“破梁孝王棺收金寶,天子聞之哀泣”B11。他的這些暴行簡直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與他的“英雄”形象迥然有別。書中又指摘曹操生活淫靡,“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yōu)在側,常以日達夕”;舉止不莊重,持法峻刻,念舊怨,殺桓邵;割發(fā)代首,棒殺侍姬,斬倉官平兵士之怨等。最后以“酷虐變詐”四個字評價曹操,將他的陰暗面一并揭發(fā)。B12《曹瞞傳》出自吳人之手,雖有挾怨私詆之嫌,但就所記曹操事而言,當亦有可信之處,即或失于夸張、傳訛,對于我們全面了解曹操其人及其形象的變化,亦有一定價值。
陸機對曹操的評價很耐人尋味。吳國為晉所滅后,他感慨家國興亡與父祖功業(yè),寫下了《辯亡論》,謂“漢氏失御,奸臣竊命,禍基京畿,毒遍宇內,皇綱弛紊,王室遂卑”“曹氏雖功濟諸華,虐亦深矣”B13,直斥曹氏父子的不軌行徑與暴虐之舉。后來他供職于西晉王朝,在讀到曹操的遺令時又寫了《吊魏武帝文》,“舉修網(wǎng)之絕紀,紐大音之解徽。掃云物以貞觀,要萬途而來歸。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齊暉。濟元功于九有,固舉世之所推”B14,充分肯定了曹操建立的功業(yè)。這一貶一褒的評判是在不同的政治立場下作出的,其中凝聚著陸機對國家興亡、人生沉浮的感悟與慨嘆。而他的政治理想與價值取向,也是前后不一。
與陸機同時的張輔,對曹操所行的申、商法術是持反對意見的,他在《名士優(yōu)劣論》中稱曹操為暴虐專橫、殘害忠良的奸雄,仁愛不施于親,惠澤不及百姓,不如劉備威勇恩義、寬弘大略。
漢魏、魏晉的易代,并沒有給人民帶來一個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反而是更為殘酷的征伐與動亂。曾經(jīng)被人民大眾寄予期望的英雄人物,并未能如民所愿。與天下統(tǒng)一、改善民生相比,他們更在乎的是對政治權力的攫取。“禪代政治的反復重演徹底粉碎了士人的儒家政治理想,引發(fā)了政治倫理和政治道德危機。”B15在這種情勢下,士人對于魏、西晉政權與社會現(xiàn)狀及自身處境的悲觀與失望,使他們對于曹操功過的評價也發(fā)生了變化。
總之,在東漢末年至西晉時期的史傳著作中,曹操的形象是多元化的。在漢末有識之士的眼中,他是被寄予厚望結束分裂割據(jù)的英雄;在政敵的眼中與野史、雜傳中,他是兇狠殘暴的梟雄,是酷虐變詐的奸雄。尤其在雜史雜傳中,曹操形象的負面因素不斷增加。
二、超世之杰:“禪讓”格局下的正統(tǒng)形象
時至西晉,陳壽撰著的《三國志》為時人所重?!段涞奂o》中的曹操機警、有權數(shù)、知謀略、通兵法、胸懷豁達、不念舊惡、唯才是舉、厲行節(jié)儉,謂之“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事實上,陳壽對于曹操形象進行了刻意的回護。趙翼《廿二史札記》曰:“自陳壽作《魏本紀》,多所回護,凡兩朝革易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盉16不僅如此,書中對于曹操戰(zhàn)敗及虐殺等事亦婉轉回護,或一筆帶過,或絕口不提。為尊者諱,勢所必然,魏晉時期更是如此。
漢魏之際的易代,在名義上效仿唐、虞之事,采取了“禪讓”的方式。曹氏既欲奪得皇權,又要塞眾人之口,于是借禪讓之名,行奪權之實。此例一開,晉、宋、齊、梁、北齊、后周、陳、隋等政權皆因襲之?!吧踔撂聘咦姹疽哉髡D起,而亦假代王之禪,朱溫更以盜賊起,而亦假哀帝之禪。至曹魏創(chuàng)此一局,而奉為成式者,且十數(shù)代,歷七八百年,真所謂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盉17魏承漢之正統(tǒng),晉又承魏之正統(tǒng),在這種情勢下,陳壽《三國志》奉魏為正統(tǒng),乃是奉晉為正統(tǒng),承認西晉政權的合法性。陳壽對曹操形象的回護,也是對魏、晉政權的回護與肯定。陳壽奉魏為正統(tǒng),必然要回護曹操的形象。陳氏借橋玄之口對曹操作評價,謂之命世之才,能安天下之亂,又稱其“明略最優(yōu)”“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他對曹操所行暴虐之事進行了刻意的回護,采用“務從簡略的手法來回避真實”B18。不過,陳壽對曹操的評價也很含蓄,謂之“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鞭撻宇內”頗有春秋筆法的意味,明褒實貶,委婉指出曹操沿用戰(zhàn)國法家的權術,“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梢娝麑τ诓懿贇埪景傩?、虐殺過甚,是持有批評態(tài)度的,只是比較含蓄罷了。
魏代漢、晉代魏,曹氏與司馬氏多所猜忌,對于世家大族采取了打擊與抑制的措施,對政治上的異己人物進行大肆的屠殺,名士少有全者。孔融、禰衡、楊修、嵇康、張華等人皆不得善終。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士大夫噤若寒蟬,遂倡清談,發(fā)言玄遠,對時事絕口不談,亦不臧否人物。曹魏官僚貴族作為西晉官僚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西晉朝廷中占有重要地位,把持著社會輿論導向。因此,魏、西晉時期,“禪讓”格局下曹操的正統(tǒng)形象是比較正面的、平面化的帝王形象。以王沈《魏書》、陳壽《三國志》為代表的正史一派竭力維護曹操的正面形象。
這種情況甚至持續(xù)到北宋時期。如前所言,西晉、宋、齊、梁、北齊、后周及陳、隋都是效仿曹魏以“禪讓”的方式立國的,唐太宗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奪取皇位,宋太祖趙匡胤發(fā)動陳橋驛兵變上位。要之,此數(shù)代帝王皆有篡權之實,維護曹操的形象也是維護這數(shù)代帝王的形象。唐太宗《祭魏太祖文》一方面極力稱道曹操的政治功績,謂其“以雄武之姿,當艱難之運,棟梁之任,同乎曩時,匡正之功,異于往代”B19;另一方面對曹操不守人臣之道有所批判,“觀沈溺而不拯,視顛覆而不持,乖徇國之情,有無君之跡”B20,最后,他將這一切都歸為天意。他對曹操的嘉許實際上是對自己的肯定,宣揚自己也是順應天意。
曹操在正史中“超世之杰”的姿態(tài)與雜史、雜傳中“酷虐變詐”的面孔相疊加,構成了其血肉豐滿而又矛盾的歷史形象:既機警睿智,又狡猾詭詐;既有胸懷寬廣、不計前嫌的一面,又有外寬內忌、睚眥必報的一面;既重農事、興教育,整齊風俗,又窮兵黷武;既節(jié)儉用度,又貪婪財貨;既提倡唯才是舉,又輕視、妒忌賢才。
三、從“奸雄”到“奸賊”的演變
魏、西晉時期曹操在正史與雜史雜傳中的不同形象,或稱英雄,或謂梟雄,或稱奸雄,或謂超世之杰,要之,皆不失為雄才。自東晉始,曹操的形象逐漸出現(xiàn)反轉,一代奸雄遂成為奸賊。這也為其后來尤其是南宋以后形象的確立奠定了基礎。
早在漢代末年,曹、孫、劉三大政治集團形成的時候,曹操已被斥為漢賊。周瑜謂:“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保ā度龂尽ぶ荑鳌罚﹦湓诮o漢獻帝的奏章中稱:“董卓首難,蕩覆京畿,曹操階禍,竊執(zhí)天衡?!保ā度龂尽⑾戎鱾鳌罚┎懿佟皰短熳右粤钪T侯”是孫、劉政治集團所極力攻擊的。不過,這畢竟只是政敵間的攻訐之詞。再者,其時曹氏尚未篡漢,奸賊之名尚未坐實。
時至東晉,曹操的奸賊形象漸漸論定。東晉時期,司馬氏偏安江左,有類三國之吳、蜀,其情勢與魏、西晉頗為不同。魏代漢、西晉代魏,尚可以正統(tǒng)自居。晉室南渡,北方為五胡所據(jù),偏安局勢下,正統(tǒng)問題也發(fā)生了變化。就東晉王室的處境而言,也遠不能與魏、西晉相比。魏、西晉朝廷威權煊赫,故能對世家大族形成壓制。晉室南渡以后,王室卑弱,不得不依賴北方僑族與江南本地大族,時人有“王與馬,共天下”B21之語。其時距曹魏已遠,時人也已敢于指摘、揭露曹氏的篡逆行徑。
《三國志·荀彧傳》對荀彧之死寫得非常隱晦,曰:“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以憂薨。”與憂薨之說不同,東晉中期史學家孫盛所著《魏氏春秋》載:“太祖饋彧食,發(fā)之乃空器也,于是飲藥而卒?!保ā度龂尽の涞奂o》裴注)明言荀彧之死是曹操所逼,原因在于:建安十七年(212),董昭等勸曹操進爵國公、加九錫,荀彧力阻之,勸其“秉忠貞之誠,守謙退之實”(《三國志·荀彧傳》)。在孫盛看來,曹操逼死忠于漢王室的荀彧屬不臣之舉,又謂:“魏之代漢,非積德之由。”B22明確指出曹魏不是依靠德行代漢,而是憑智、力所取,曹操乃篡權亂政之作俑者。
較孫盛稍后的袁宏特別重視名教,所撰《后漢紀》意在宣揚儒家倫理道德。他對曹魏代漢一事頗為不忿,堅稱:“漢茍未亡,則魏不可取。今以不可取之,實而冒揖讓之名,因輔弼之功,而當代德之號,欲比德堯舜,豈不誣哉!”B23認為曹氏是以禪讓之名,行篡逆之實,為道義所不容。袁宏以君臣之義與嚴格的名教尺度,指斥曹操僭越皇權的行為,實際上也是對權臣桓溫專橫跋扈和圖謀篡逆的不滿。
東晉中后期,袁山松撰《后漢書》,云:“曹氏始于勤王,終至滔天,遂力制群雄,負鼎而趨,然因其利器,假而不反,回山倒海,遂移天日。昔田常假湯武而殺君,操因堯舜而竊國,所乘不同濟,其盜賊之身一也?!盉24此說一出,曹操從亂世奸雄變成了篡權亂政的奸臣賊子。這是時人對于曹操的認知與評判,在時人的話語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妒勒f新語·規(guī)箴》第十八條載:
小庾在荊州,公朝大會,問諸僚佐曰:“我欲為漢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長史江虨曰:“愿明公為桓、文之事,不愿作漢高、魏武也?!盉25
齊桓公與晉文公同屬春秋霸主,尊奉周王室,抵抗外患;漢高祖劉邦和魏武帝曹操,卻最終“篡奪”了天下。可見時人對曹操是頗有定見的,視其為無篡逆之名卻有篡逆之實的奸賊。
東晉著名史學家習鑿齒目睹桓溫圖謀篡奪帝位,撰《漢晉春秋》,以制衡權臣。他奉蜀漢為正統(tǒng),直斥曹魏為篡逆。茲錄曹操事佚文二則:
漢帝都許,守位而已,宿衛(wèi)近侍莫非曹氏黨舊恩戚。議郎趙彥嘗為帝陳言時策,曹操惡而殺之,其余內外多見誅。操后以事入見殿中,帝不任其忿,因曰:“君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舍?!辈偈?,俯仰求出。舊儀,令虎賁執(zhí)刃挾之。操顧左右,汗流洽背,自后不敢復朝請。B26
張松見曹公,曹公方自矜伐,不存錄松。松歸,乃勸璋自絕。B27
曹操將皇帝的宿衛(wèi)近侍全都安排成自己的心腹,實際上是監(jiān)視和挾制皇帝,皇帝乃有名無實之傀儡,朝中大事的決斷及政令,都由曹操把持。張松謁見曹操,其時曹操已經(jīng)克定荊州,驅逐劉備,正是驕矜之時,故不錄張松。
據(jù)《三國志》記載,曹操稱相、稱公、稱王皆受漢詔。南朝宋史學家范曄《后漢書·孝獻帝紀》的記載則明顯出現(xiàn)反轉,“(建安元年)冬十一月丙戌,曹操自為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百官總己以聽”?!熬拍昵锇嗽挛煲?,曹操大破袁尚,平冀州,自領冀州牧?!薄埃ㄊ辏┫牧?,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曹操自為丞相?!薄埃ㄊ四辏┪逶卤?,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薄岸荒晁脑录孜?,曹操自進號魏王?!盉28至此,《三國志》極力維護與塑造的正面形象轟然倒塌。
孫盛《異同雜語》稱許劭目曹操為治世能臣、亂世奸雄,《后漢書》謂“清平之奸賊”B29。曹操的形象由亂世奸雄反轉為篡逆奸賊,這是有歷史原因的。東晉政治局勢與漢末頗為不同,漢末動亂之際,亟待有能之士收拾殘局;東晉南朝政權,偏安于江南一隅,獲得了暫時的安定,統(tǒng)治者無力北進統(tǒng)一中原,妄圖以江南之地自保、長治久安。統(tǒng)治者為防止篡權的再度發(fā)生,大力提倡儒家倫理道德,官方思想回歸儒家傳統(tǒng),君臣父子的秩序與忠孝為本的儒家倫理道德為統(tǒng)治者與士大夫階層所重視。
然而,東晉一朝,皇權卑弱,朝廷實權落入權臣之手,篡亂之事屢有發(fā)生,王敦之亂,蘇峻、祖約叛亂,桓溫父子作亂,前后相繼,天下不寧。一些文人士大夫痛感于皇權傾危與君臣之道的失序,深化了對“禪讓”名義下權力更替本質的認識,加之對偏安于江南的現(xiàn)狀的不滿與渴望國家統(tǒng)一的普遍社會心理的鼓動,從而引發(fā)了他們對社會發(fā)展前途的深刻思考。他們意圖恢復東漢時期政治統(tǒng)治秩序,大肆標榜君君臣臣的信條,強調臣子的忠節(jié)觀念,冀以借此來制衡權臣。在這種情勢下,東漢末年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曹氏自然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而行法家之術的曹操成了破壞君臣秩序的罪魁禍首。
雖然自東晉始,時人眼中的曹操逐漸成了奸賊形象,但是對于想要建功立業(yè)的權臣與帝王,他就成了競相追慕的對象?;笢卦疲骸拔何淙肭G州,烹以饗士卒,于時莫不稱快?!盉30他對于曹操的豪爽甚是欽佩,對于曹操的功業(yè)至為仰慕。王敦對曹操亦傾慕有加,被其雄心壯志所打動,“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B31。梁元帝蕭繹也對曹操大加贊賞。曹操建立的功業(yè)與他的文武全才,是他被仰慕的重要原因。此外,他的勤勉好學與遺令中節(jié)儉、薄葬等主張,也屢屢為后人稱道。
注釋
①李憑:《曹操形象的變化》,《安徽史學》2011年第2期。
②伏俊璉:《人物志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0頁。
③④⑨⑩B12B13B22陳壽:《三國志》,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82年,第32、374、44、310、54、1179—1181、577頁。
⑤B11B14蕭統(tǒng):《文選》,李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71—1972、1971、2598頁。
⑥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十五:“孫盛《異同評》或作《異同雜語》,又作《異同記》,又作《雜記》,其實一書也?!?/p>
⑦B21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2576、2554頁。
⑧裴注引《曹瞞傳》稱太祖、公等,原書必不如此,當是直呼其名,或以蔑稱。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時進行了改動。
B15張榮明,董志廣:《中國政治思想通史(魏晉南北朝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頁。
B16B17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王樹民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第125、148—149頁。
B18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74頁。
B19B20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131、131頁。
B23袁宏:《后漢紀》,張烈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第590頁。
B24周天游:《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27頁。
B25B30B31劉義慶:《世說新語箋疏》,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中華書局,2015年,第628、921、659頁。
B26B27習鑿齒:《漢晉春秋通釋》,湯球、黃奭輯佚,柯美成匯校通釋,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8、104頁。
B28B29范曄:《后漢書》,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年,第380—388、2234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