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

作家黃山

當幾乎所有兒童文學作家都在努力地“去教訓化”，當“寓意于言”的寓言文體逐漸式微之際，黃山卻逆其道而行之，一頭扎進了寓言創(chuàng)作。十七世紀法國寓言家拉封丹說過：“一個寓言可以分為身體和靈魂兩部分。所述的故事好比是身體，所給予人們的教訓好比是靈魂。”寓言由故事和教訓兩部分構成，簡潔的故事是為引出教育意義而服務的——這與黃山的創(chuàng)作理念正好契合，他是一個酷愛思考的人，并且極其擅長用故事來承載思想。

黃山寓言篇幅短小、情節(jié)簡單、語言質(zhì)樸。寓言的主人公是大森林里的一群擬人化的小動物，每個動物都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小熊美美、小狼晶晶、小兔灰灰、小狐貍吉吉、小老虎豆豆、小羊綿綿、小牛花花等，乍一看很像低幼童話。而作家的寫作目的絕不在于講故事，而在于故事背后蘊含的深刻道理——這是寓言和童話的根本區(qū)別。作家是要借用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動物符號，來或批判或諷刺人類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傳達作者的所思所悟，從而引起讀者的關注與思考。黃山寓言有以下幾方面突出特征：

一、聚焦社會熱點，干預現(xiàn)實生活。

黃山寓言選材廣泛、與時俱進，像微信、養(yǎng)老、AI、詐騙、碰瓷等當下社會熱點現(xiàn)象都能進入他的問題視域，與社會生活結合緊密，現(xiàn)實感強。如《三只小熊》和《大灰狼滑了一跤》都是探討“老人摔倒扶不扶”的問題，面對公眾態(tài)度的曖昧不明，作者給出了小讀者明確的回答：“救人要緊！”另一篇《被哄搶的橘子》展現(xiàn)的也是新聞中常見的一幕，作者借由棕熊歡歡之口質(zhì)問哄搶橘子的動物們：“你們這樣做，以后還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呢？”動物們聽過之后，都慚愧地退還了橘子。

《生命的規(guī)則》寫小?；ɑㄩ_車送小羊綿綿去醫(yī)院，情況緊急，交警小狼晶晶批準它闖紅燈，事后小狼晶晶被單位開除的同時也得到了表彰，單位嘉獎它“不惜丟掉飯碗也勇于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的精神”。這是作者對這一引發(fā)社會熱烈討論現(xiàn)象的深入思索，同時也向小讀者傳達：對待事物要一分為二，規(guī)則要嚴格遵守，良心也不能違背。黃山的寓言始終堅持傳遞社會正能量，大大有利于少年兒童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又如《遭遇機器人》中，明明活蹦亂跳的兒童就站在面前，機器人守衛(wèi)卻冷冰冰地只認證件。這是對人工智能的嘲諷，無論AI多么接近人類智慧，但其永遠缺乏情感，這也是機器人永遠無法代替人類的本質(zhì)差別。寓言《躲避金條》的構思非常巧妙，天上下雨司空見慣，而下金條則是人們求之不得的奇跡，小老虎母子遭遇了一場本該人人稱羨的“金條雨”，可結果卻是——差點被金條砸死，金條落在身邊砸出一個個深坑，小老虎倒吸一口涼氣：“原來金條這么厲害！”這句一語雙關，諷刺了人類社會“金錢至上”的扭曲價值觀。

二、相信純良人性，正面引導兒童

寓言是一種以“暴露與諷刺”為主的文體，一般是以反例來傳導人生道理或經(jīng)驗教訓，例如西方的伊索寓言《農(nóng)夫與蛇》《烏鴉和狐貍》，我國先秦的成語寓言《守株待兔》《刻舟求劍》等。但寓言的讀者畢竟是以兒童為主，如果過多地暴露社會黑暗和人心叵測，會讓兒童幼小的心靈蒙塵，不利于其健康成長。

黃山寓言則始終堅持正面價值導向，相信純良人性，其作品基調(diào)是“人性本善”和人間充滿愛。寓言《狐貍小姐愣住了》生動描寫了狐貍小姐買菜愛占小便宜，把一顆卷心菜葉子剝了一層又一層才拿去稱重，還趾高氣昂看不起賣菜的農(nóng)民小兔子灰灰，然而當小兔子灰灰送還回狐貍小姐掉落的百元鈔票時，狐貍小姐又感動又慚愧?！断氪铐樎奋嚨娜恕穼懶∶H拉著車聽見背后有人喊它，心想肯定是想搭順路車的人，就裝作沒聽見，后來喊它的小狐貍追了上來，才知道是小毛驢車上的哈密瓜掉了?！恫蛔屪暮偂穼懝卉嚿?，乘客紛紛譴責狐貍小姐不給熊大爺讓座，后來才知道狐貍小姐剛出院，它捐獻了一個腎挽救了一條生命。作為成人讀者，讀這幾篇寓言時，會驚詫于作者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和對人心的敏銳捕捉，狐貍小姐就是我們身邊每個超市里都能見到的愛貪便宜的市井小民，而小毛驢的想法又直擊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好像我們心中那點不光彩的小秘密小心思都被作者發(fā)現(xiàn)并寫了出來——我們看這樣的寓言好像在照鏡子，并且“心有戚戚”或無地自容。這一類寓言作者都采取“誤會—原來如此”的“先抑后揚”模式，讓主人公的狹隘私心在他人博大心胸的對照下羞愧難當，這樣一種強烈的對比，令小讀者更加印象深刻。

還有一類寓言是用善良化解邪惡，喚醒每個人的良知，堅信即使壞人也有另一面，是能夠被感化的。如《你看我像壞人嗎？》寫狐貍小姐走夜路時遇到狼先生，狐貍小姐說它不像壞人，并熱情地要跟它做朋友，狼先生在護送狐貍小姐回家之后，匆匆消失在夜幕中。我們讀者都明白，狼先生在深夜突然竄出，一定有其險惡用心，但狐貍小姐選擇用善意和信任來對待這個不速之客（不管狐貍小姐是真心如此，抑或是自我保護的權宜之計），對方也被她的善良感化而放棄了行兇，反而充當了一回護花使者。這些“用愛救贖”故事雖然很理想化，但寄寓著作者對純良人性的真誠企盼和信任，同時也不失為教孩子應對突發(fā)危險時的一種方法。

三、洞悉世態(tài)人情，傳達自我信念

寓言的寓意一般來源于生活中的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作者對生活的思考和認識，而且常常表現(xiàn)出對事物本質(zhì)和規(guī)律的認識，蘊含著深邃的生活哲理，閃爍著人類理性智慧的光輝。①因而寓言創(chuàng)作是有較大難度的，寫寓言的人，常常具備非凡的閱歷和智慧。黃山的寓言，經(jīng)常是他個人的自人生折射，體現(xiàn)出通透達觀的生存智慧。

如《大森林般的胸懷》寫狐貍靈靈有很多朋友，各色各樣的小動物都喜歡跟它做朋友，有人問靈靈其中的奧秘，它這樣回答：

“可能是因為我很快樂，也很幽默，我講的故事小熊很愛聽吧?！?/p>

“可能是因為小鹿很喜歡跟她認為的有智慧的人打交道吧?！?/p>

“老鼠喜歡貪點小便宜，我愛護他的名聲，從來不在大庭廣眾揭穿他的毛病，而且點到為止?！?/p>

“老虎有本領，好為人師，愛面子。我尊重他，稱它為老師又何妨呢？”

“大概是因為羊們感激我好幾次幫他們壘過破損的院墻吧?！?/p>

“烏鴉過去經(jīng)常說我的壞話，而我總裝作沒聽見?！?/p>

“刺猬喜歡給人提意見，有的人不但不聽，反而記恨他。我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人家說得對就改正，說得不對，也別往心里去。”

對于不同朋友的不同缺點，靈靈心知肚明，但他從不戳穿也不計較，而是豁達地包容、真誠地接納、無私地幫助——正如題目即點明了寓意“大森林般的胸懷”。

我們在讀黃山寓言時，發(fā)現(xiàn)里面一直貫穿著一只勤勤懇懇的小熊形象，了解作者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個形象其實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承載著作者堅執(zhí)的人生信念。比如《小熊種樹》中笨笨的小熊不停種樹，最后種出了一片森林，挽救了之前嘲笑它的小動物?！段夷軌蜻^去！》中小熊哈哈能過獨木橋的秘訣就是信念：相信自己！《每一個球都是這樣》中小熊灰灰學習投球，也是因為相信自己，果然十投十中。《心靈的高度》中小熊安安給自己定的目標很高，它終有一天實現(xiàn)了目標并一鳴驚人。《只朝著一個方向走》寫霧太大小動物們都迷路了，只有小熊美美沒有迷路，因為他只朝著一個方向堅定地前進，最后突破了迷霧?！冻诵⌒堋穼懶⌒苊烂郎朴诶脮r間，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做出了超出同伴幾倍的成績。《阿Q窮光蛋》寫小豬橙橙一直撿破爛，而小熊藍藍讀書、寫作、捐款，小豬橙橙想：最后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窮光蛋！……小熊美美、哈哈、灰灰、安安、藍藍，共同構織成一個真實可感、令人敬佩的小熊形象——那就是作者自己，仿佛活在童話世界，心思純正，略顯稚拙，相信人性、相信福報、相信奇跡、一心一意走自己的路，百折不撓、洞察世事，卻絕不投機取巧，絕不同流合污。

作者在《大灰狼與詩》一文中寫到：“星星在天上，我的心卻在摘它”。明知道星星在天上，詩人卻向往美追求美，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執(zhí)著，正是黃山寓言的思想內(nèi)核。

四、小情節(jié)，大道理

黃山寓言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時常通過一個小小的情節(jié)，甚至是一句話，就可以起到點悟教育孩子的作用。如《小熊美美》中美美聽說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吃了兩大碗餃子，自己也很想吃，回家央求媽媽包餃子，可媽媽工作太忙沒時間，美美感到十分委屈。第二天放學回到家，媽媽就端上來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原來是前一天夜里美美睡著以后，媽媽熬夜包的餃子。這個故事雖然十分單純，卻具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母愛就是媽媽再忙再累也想滿足孩子的心愿，母愛就是想看到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痛快淋漓地玩。無論是成人還是兒童，讀到最后都會感動不已。又如《賣一棵大白菜能賺多少錢？》中小羊菊菊整天纏著媽媽買新玩具，它看上了一個電動玩具要800元，而這一天它跟著媽媽在嚴寒風雪中賣菜，驚訝得知賣一棵大白菜才8毛錢！要賣1000棵大白菜才能買一個電動玩具，這巨大的數(shù)字對比迅速讓孩子理解到父母的不易和自己的任性，自然領悟了作者的用意。

黃山兒童文學作品朗誦會

黃山兒童文學作品簽售

黃山寓言不但點悟孩子，也點悟家長。如《大灰狼買裙子》全文只有幾行，寫狼媽媽帶小狼歡歡逛街買裙子，母女同看上一款裙子，小狼喜歡白色，而媽媽喜歡紫色。

時裝店主狐貍將白裙子包好，等待付款。

“我不是說紫色好看嗎？”

“可您女兒喜歡白色?！焙倧娬{(diào)。

店主狐貍強調(diào)的這最后一句話，一下點明了題旨，引發(fā)家長深思。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家長根本無視孩子的喜好和感受，打著“一切為孩子好”的旗號，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孩子身上。這最后一句讓家長捫心自問，點悟效果是十分顯著的。

真正生命力長久的寓言，往往具有表層寓意、中層寓意和深層寓意多個層次，能讓讀者透過表層寓意去領悟作品的中層寓意和深層寓意。②比如《小松鼠買書》寫小松鼠琪琪是書迷，聽說早市賣書比較便宜，就趕往了早市。

“《黃鸝鳥詩選》多少錢？”琪琪問舊書攤攤主大猴。

“8元。”大猴說道。

“也不便宜嘛！那《云雀詩選》呢？”

“云雀嘛！當然便宜！您給2元就行了?！贝蠛镎f道。

這篇寓言就可以做多重寓意的解讀。表層寓意大概是貪便宜得不到好東西，中層寓意可能是好東西值得大價錢（保值），深層寓意可能是要認清事物的表面和本質(zhì)。作者并不說透，等待小讀者自己去層層領悟其中的奧義。

寓言的目的本來就是指向教訓，因此黃山寓言的功利性和說教性并非創(chuàng)作缺失，而是文體使然。如果要給黃山寓言提一點不足和建議，“物性不足”應當被重視，因為黃山寓言中的所有小動物基本都是隨機的，并沒有結合動物本身的不同特性，換作任何一個動物都能成立，名字也可以互換，這樣顯得太過隨意。如果能充分結合動物的物性，如故事情節(jié)利用到長頸鹿的長脖子、兔子的長耳朵或膽小怕事等進行巧妙安排，寓言內(nèi)容會更加飽滿精致，對兒童讀者而言也更具有知識性和可讀性。

黃山寓言植根于現(xiàn)實，洋溢著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干凈簡潔，自然流暢，含義雋永，具有發(fā)人深省和凈化心靈的閱讀效果，是少年兒童的良師益友。希冀作者進一步細致打磨，形成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黃山體”寓言。

注釋：

①王泉根《兒童文學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頁。

②王泉根《兒童文學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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