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杉杉
摘 要: 《辨舉王鞏札子》是蘇軾為同道摯友王鞏辯護的經(jīng)典公文之一,蘇軾在這篇札子中對臺諫官列舉的王鞏的三罪進行反駁,既為王鞏鳴不平,又對政敵有力地反擊。本文對這篇札子進行賞析,研究宋代札子的寫作特征,分析蘇軾在這篇公文中運用的公文寫作技巧。
關(guān)鍵詞: 蘇軾 《辨舉王鞏札子》 公文寫作
一
蘇軾(1037—1101),眉州眉山人,字子瞻。嘉祐二年,蘇軾考中進士及第,先后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謚號“文忠”。
對于蘇軾的政治評價,朱熹認為蘇軾雖然文采過人,但政治見地不足,不能用儒家學(xué)說治理國家,且認為蘇軾的政論前后不一。例如,蘇軾曾在《進策》中指出國家積貧積弱的狀況,還提出具體的革新措施,可后來卻轉(zhuǎn)為不愿改革的保守派??梢?,對于政治的發(fā)展方向,對于國家的根本狀況,蘇軾并沒有透徹地了解。因此,蘇軾受不到重用也是必然的。蘇軾知道自己的缺點,但依然我行我素,“臣欲依違茍且,雷同眾人,則內(nèi)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恐怨仇交攻,不死即廢”①。在蘇軾看來,不從眾會危及生命,而從眾則讓自己愧疚于心。在求生與保持自我之間,蘇軾堅守了氣節(jié)。
蘇軾的剛正不阿使他走上坎坷的仕途,“烏臺詩案”便是他為官生涯中十分沉重的打擊。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而受牽連的人中王鞏也是被貶最遠的。王鞏生于仕宦家庭,祖父為太尉王旦,父親為工部尚書王素。王鞏年輕時“篤學(xué)力文,志節(jié)甚堅,練達世務(wù),強力敢富”②,被大臣吳充、馮京所器重,且文采一流,但一生的仕途卻起起落落。蘇軾深知王鞏被貶是受自己牽連,所以對王鞏十分愧疚。但王鞏不但沒有埋怨蘇軾,反而與蘇軾互通書信,交流長生之術(shù)和詩詞書畫心得,并把在嶺外作的詩歌數(shù)百首寄給蘇軾,讓蘇軾品題。豁達的王鞏在被貶期間不但沒有消極頹廢,反而更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記載:“定國坐坡累,謫賓州。瘴煙窟里五年,面如紅玉,尤為坡所敬佩?!雹厶K軾對王鞏更加刮目相看,兩人的友情更近一步。元祐元年,舊黨執(zhí)政,王鞏因司馬光推薦,擢為宗正寺丞。期間,王鞏多次上書議論宗室之事。后來,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哲宗親政,新黨掌權(quán),新黨人物視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人物為眼中釘,對王鞏“疏論宗室疏遠者不當稱皇伯皇叔”的事情追加問責(zé),王鞏因而被“指為離間宗室”④。蘇軾因多次向朝廷舉薦過他,受到臺諫官的進一步攻擊。于是,上奏了《辨舉王鞏札子》,既是為王鞏洗脫罪名,又是為自己辯護。
二
蘇軾作為王鞏的摯友,對王鞏的才華和人品十分欣賞,當王鞏遭受臺諫官誣陷時,蘇軾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為王鞏鳴不平,通過《辨舉王鞏札子》,反駁了臺諫官的誣陷。
札子的開篇交代了臺諫官列舉的王鞏的三宗罪狀,即“奸邪,及離間宗室,因陷事臣以獲薦舉”。隨后蘇軾便依次澄清這三宗罪狀。王鞏喜歡上書議論朝政,這在當時也是眾人皆知的事,雖曾為此屢次吃大虧,但他依然秉性不改。陸心源《宋史翼》卷二六《王鞏傳》記載道:“鞏跌蕩傲世,好臧否人物,其口可畏,以是頗不容于人?!雹葸@樣的秉性使得滿腹文采、有膽有識的王鞏常常得罪他人,也使得新黨人物對他頗為不滿。況且王鞏與舊黨人物蘇軾、劉摯、張方平等關(guān)系密切,他既是蘇軾的摯友,又是劉摯的親家,還是張方平的女婿,這令他不得不卷入新舊黨爭之中。年輕氣盛的王鞏難免犯些小錯誤,且由于他的身份特殊,他所犯的錯誤便成為政敵攻擊他的有力武器。蘇軾評論王鞏說:“年輕氣盛,銳于進取,好論人物,多致怨憎,此其所短也。”蘇轍則評論他說:“鞏之所長,人所難能,所短,或少年所不免?!雹薨捕Α⒁釉u論王鞏“在揚州日,交通州吏馬守珍,逾違公事”⑦??梢?,王鞏的這些小錯誤不足以說明王鞏奸邪。蘇軾評論王鞏的優(yōu)點為“好學(xué)有文,強力敢言,不畏強御”。同時,王鞏得到了很多人的賞識,有馮京、司馬光、蘇軾兄弟等。丞相劉摯甚至與之結(jié)為姻親,宰相呂大防愛其才,司馬光也深知其才,“待以國士”。蘇軾在札子中提到“朝廷委司馬光看詳,擇其可用者得十五人,又于十五人中獨稱獎二人,孔宗翰與鞏是也”,可見王鞏才之過人。蘇軾通過王鞏的優(yōu)缺點對比,強調(diào)王鞏“所短不足以廢所長”。除此之外,蘇軾還將臺諫官的前后態(tài)度進行了對比。王鞏未提出“宗室疏遠者不當稱皇伯皇叔”時,以及司馬光在世支持王鞏時,臺諫官都不說王鞏離間宗室。而司馬光去世后,臺諫官則說王鞏離間宗室,臺諫官想要污蔑王鞏的意圖顯而易見。通過臺諫官前后態(tài)度的對比,使蘇軾的辯駁更加有力。
第二宗罪狀是離間宗室,王鞏因上疏論“宗室疏遠者不當稱皇伯皇叔”⑧而被彈劾,蘇軾則認為“不過欲尊君抑臣,務(wù)合古禮而已,何名為離間哉”,指出離間宗室的罪名不成立。王鞏這一提議有利于削弱皇室宗族勢力,鞏固皇權(quán),但他人微言輕,難以與背景強大的皇室宗族抗衡,司馬光在世時對他有所支持,可當司馬光一去世,政敵便馬上對他進行攻擊。蘇軾一語中的地指出:“若果是離間,光亦離間也,彥若亦離間也。方行下有司時,臺諫初無一言,及光沒之后,乃有奸邪離間之說,則是鞏之邪正,系光之存亡,非公論也?!碧K軾先用類比論證的方法證實了王鞏并非離間宗室,否則司馬光、趙彥若也成了離間宗室。后通過臺諫官前后態(tài)度的對比,蘇軾指出“奸邪離間之說”與司馬光的存亡有關(guān),并非是對王鞏真實公正的評價。王鞏因被冤離間宗室而被貶揚州通判,蘇轍為作《制詞》云:“敕具官某:爾故相之孫而名臣之子也,生于富貴而篤志于學(xué),勇于議論而不謀其身?;茨洗蟀睿癫∷?,往貳其事,益試爾才?!雹峥梢娡蹯柺钦嬲南蛋傩铡槊穹?wù)的正直官員。
王鞏的第三宗罪狀是“諂事”蘇軾,“以獲薦舉”,據(jù)蘇軾說:“鞏與臣世舊,幼小相知,從臣為學(xué),何名‘諂事?”上文中已提到蘇軾與王鞏私下交往甚密,兩人相識很早。蘇軾父子與張方平也交往密切、感情篤厚,而王鞏又是張方平的女婿,使得蘇軾蘇轍與王鞏之間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蘇軾不僅與王鞏有交往,還與王鞏的家人有來往。蘇軾貶謫黃州時期受到王鞏侄子王震的幫助,貶謫惠州時期與王鞏的另一個侄子王敏仲也有密切交往。王鞏與蘇轍及蘇門弟子黃庭堅、秦觀等亦有深度交往。蘇軾與王鞏在藝術(shù)上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兩人都擅長寫詩作畫,且在詩歌上多有唱和。蘇軾在《次韻和王鞏》中就曾夸獎過王鞏:“王郎年少日,文如瓶水翻。”⑩蘇軾在《送顏父兼寄王鞏》中表達過對王鞏的感情:“苦恨相思不相見,約我重陽嗅霜蕊?!眥11}蘇軾還曾與王鞏一起游玩泗水、登魑山,在黃樓上蘇軾感慨地說:“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眥12}蘇軾與王鞏之間的友情并不一般。除了生活上的密切關(guān)系外,二人在政治上也是休戚相關(guān),同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舊黨。王鞏出生于政治世家,蘇軾一直在宦海中沉浮,兩人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政治上的聯(lián)系,尤其是烏臺詩案將兩人的政治關(guān)系進一步拉近。烏臺詩案發(fā)生于元豐二年,蘇軾因在《湖州謝上表》中寫道:“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眥13}得罪了李定等人,被貶黃州。表面上,王鞏是因為收到蘇軾諷刺性的文章沒上繳而被牽連。實際上,王鞏受重罰是因為其岳父是反對變法的張方平,而張方平與蘇軾又形同父子。王鞏的兩個兒子也在這次劫難中去世,自己也大病一場,差點客死他鄉(xiāng)。蘇軾對王鞏深感愧疚,“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五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于家,定國亦病幾死。余意其冤我甚,不敢以書相聞”{14}。王鞏卻不怨天不尤人,被貶后主動寫信與蘇軾聯(lián)系,對受牽連之事只字不提,且所寫內(nèi)容多是安逸閑適的,蘇軾與王鞏的友情因這次被貶而加深。蘇軾與王鞏如此深厚的交情,臺諫官的“陷事”一說便沒有說服力了。
三
札子的本義是小塊的竹木,用作書寫載體。在兩漢時期,札子是指用作書寫的小竹木,到了南北朝時期,寫在竹簡上的文書可以直接成為札子,到了北宋初開始成為一種流行的重要公文。札子的盛行,一方面是順應(yīng)政治發(fā)展的需要,北宋時期,統(tǒng)治者為了防止藩鎮(zhèn)割據(jù),加強集權(quán)統(tǒng)治,將行政機構(gòu)進行了進一步的細分,嚴密細致的政治體制必然要求更全面的公文形式。另一方面札子的形式較之其他公文,更加靈活簡便,內(nèi)容形式受到的限制更少,且札子的概括性強、論述深入,每篇札子都遵守一文一事的原則,便于皇帝批閱,提高行政效率。
宋代札子格式規(guī)范,札子的開頭由“時間+所任全部官職+官員姓名+札子奏”組成,《辨舉王鞏札子》也采用這一固定格式,即“元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翰林學(xué)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札子奏”。結(jié)尾詞一般是“謹奏”或“取進止”。宋代札子的末尾大多有貼黃,宋代大臣奏札都用白紙書寫,如果正文沒有將想表達的都表達完整,或者所奏之事不被批準,就用黃紙補充,附于正文之后,稱為“貼黃”??傮w來看,《辨舉王鞏札子》這篇公文的結(jié)構(gòu)簡潔清晰,由開頭、正文、結(jié)尾、貼黃四部分組成。正文部分同樣分成三部分,采用總分總的結(jié)構(gòu)。這樣的結(jié)構(gòu)使得文章思路清晰,盡管公文篇幅很短,但蘇軾將論題、論述、結(jié)論都表述得完完整整。首先交代了要論述的話題,即王鞏的三宗罪狀,然后依次論述,最后得出了王鞏并無這三宗罪狀的結(jié)論。整篇公文中心突出、結(jié)構(gòu)嚴謹、觀點鮮明。
札子既可以作為上行文,向皇帝上奏或者向上級進言議事,又可以作為下行文,下屬上書給上級陳情議事。相比于下行文,上行文更受重視?!侗媾e王鞏札子》作為一篇用于向皇帝進言議事的上行文,蘇軾的語言不卑不亢、簡潔明了、頗具文采,同時體現(xiàn)了宋代札子精練簡潔、文質(zhì)兼?zhèn)涞奶攸c。蘇軾對王鞏每個罪狀的辯解都是短短幾句,便能有理有據(jù),尤其是為王鞏第三個罪狀的辯解,鞏與臣世舊,幼小相知,從臣為學(xué),何名“諂事”?三個短句加一個反問,就讓王鞏“陷事”蘇軾的罪名不攻而破。宋代札子在用語上和其他公文一樣嚴謹,札子中多用敬語,如《辨舉王鞏札子》中的“竊聞”“圣明”“伏深戰(zhàn)越”“取進止”等。
在這篇公文中,對比是蘇軾運用最多的表現(xiàn)手法。通過正反兩方面的鮮明對比,再加上對論證內(nèi)容進行一定的合理分析,使得論述更加完整可靠,例如王鞏優(yōu)缺點的對比,先列舉了王鞏的優(yōu)點,即“好學(xué)有文,強力敢言,不畏強御”,再列舉了王鞏的缺點,即“年壯氣盛,銳于進取,好論人物”,然后用一系列事實,即王鞏被貶后的豁達、司馬光對王鞏的賞識、蘇軾對王鞏的舉薦等,表明王鞏“所短不足以廢所長”。蘇軾還通過類比表現(xiàn)王鞏的才能,如他將王鞏與孔宗瀚類比,用孔宗瀚的才能襯托王鞏的才能。
蘇軾的《辨舉王鞏札子》對現(xiàn)代公文寫作有著很好的借鑒作用。在公文中,想要為一件事或一個人做辯護,可以學(xué)習(xí)蘇軾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蘇軾在這篇為王鞏辯護的公文中,先是陳述相關(guān)事實,給皇帝留足思考的余地,然后反駁臺諫官的污蔑。例如蘇軾在分析王鞏奸邪這個罪狀的時候,陳述了王鞏優(yōu)缺點及司馬光對他的評價后,才指出王鞏并非奸邪。相比直接反駁臺諫官,這樣寫公文更加具有說服力。同時,蘇軾將陳述事實、舉例分析、對比論證等巧妙結(jié)合,使論述更加縝密。蘇軾的語言十分值得借鑒,語句多為短句,節(jié)奏分明、簡潔有力。即使是現(xiàn)代公文,也應(yīng)當言簡意賅、形式簡明,才能提高行政效率。作為上行文,蘇軾在措辭上表達得體,將對皇帝的尊重、對王鞏被冤的不平、對王鞏的友情都誠懇地表達了出來。蘇軾在札子中表達的內(nèi)容都帶有真情實感,相比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公文寫作雖然更加客觀,更加格式化,但也要體現(xiàn)寫作主體的思想。對于蘇軾《辨舉王鞏札子》的研讀,給現(xiàn)代公文寫作帶來許多啟發(fā),也對研究蘇軾的札子有著重要意義。盡管現(xiàn)代公文與古代公文在形式上有著很大差別,但像《辨舉王鞏札子》這樣經(jīng)典的公文,仍然值得學(xué)習(xí)。
注釋:
①{13}曾棗莊,舒大剛,主編.三蘇全書·第十一冊[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544,361.
②④⑤⑥⑦⑧[清]陸心源,撰.吳伯雄,點校.宋史翼·中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621,622,622,622,622,622.
③[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237.
⑨[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川版社,2009:587.
⑩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二十七·次韻和王鞏[M].北京:中華書局,1986:1441.
{11}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十五·送顏父兼寄王鞏[M].北京:中華書局,1986:743.
{12}[元]脫脫.宋史·卷三二零·王素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7182.
{1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王定國詩集敘[M].北京:中華書局,1986: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