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張 玲
1
“文學沒有欺騙,因為當我們打開一部虛構小說時,我們是靜下來準備看一場演出的;在演出中,我們很清楚是流淚還是打呵欠,僅僅取決于敘述者巫術的好壞,他企圖讓我們拿他的謊話當真情來享受,而不取決于他忠實地再現生活的能力?!保ā吨e言中的真實》)一向,筆者對巴爾加斯·略薩的這句話深以為然,并把它視為小說的真理。小說可以取自真實生活,也可以是幻想、想象、夢想與歷史發(fā)生的混合物,它甚至可以指向未發(fā)生的未來——這沒有任何的問題,在這場嚴肅和游戲同在的“演出”中被我們追究的只有“敘述者巫術的好壞”,它有沒有說服能力讓我們“感同身受”或“信以為真”完全取決于此。從這個意義上講,好的文學的確沒有欺騙,它們都具有強烈的真實感,無論它們寫下的是國王與幽靈還是賣火柴小女孩的臨終生活,是騎鵝的旅行還是窄門里撒旦出入的世界;只有那些“巫術”拙劣的敘述者才難以說服我們,讓我們看到假和種種混亂編造的痕跡,即使他們寫下的就是此刻正在發(fā)生就發(fā)生于他的身上的。好的文學都是真實的,缺乏巫術能力的文學則都是虛假的,因為它有層出的漏洞讓我們發(fā)笑,游離出它的故事,嘲諷它的巫術才能。
筆者對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的嘲笑與憤怒即產生于此——但不會嘲笑他故事中的幻覺成分以及“龍”的存在,恰恰相反,這是故事介紹中吸引人的地方,筆者更希望看到一個亞裔英國人所書寫的西方故事,一個容納歷史和神話共存的故事,它構成了閱讀的“先期熱情”(另外層面的先期熱情來自諾貝爾文學獎,和對他曾經的有限閱讀)……讓筆者心生嘲諷乃至憤怒的僅僅是石黑一雄“巫術”的拙劣,是小說中層出不窮的漏洞與混亂,是他匱乏邏輯和耐心的粗暴設計。在個人的閱讀史中,筆者當然閱讀過不少的拙劣之作,但似乎還沒有一篇小說能讓人如此地感受到欺騙和智商受辱,還沒有一篇小說能調動“憤怒的激情”來為它寫下解析文字。
只有它,《被掩埋的巨人》能夠做到。
需要承認,是先期的熱情與過高的閱讀期待讓人感覺受辱的,它和筆者的閱讀感受反差太過強烈。但它只是寫下這篇文字的原因——
2
第一章,“要找到后來令英格蘭聞名的那種曲折小道和靜謐草場,你可能要花很長時間。目之所及,盡是荒無人煙的土地,山巖嶙峋,荒野蕭瑟,偶爾會有人工開出的粗糙小路。羅馬人留下來的大道,那時候大多已經損毀,或者長滿雜草野樹,沒入了荒野。河流沼澤上,壓著冰冷的霧氣……”這是小說的開頭,它多少帶有17世紀、18世紀古典小說的那種已顯滯后的“介紹性”,那時攝影攝像還沒有被發(fā)明,介紹是有必要的,因為人們很少能走到“更遠的世界”,這樣的介紹則會將它的閱讀者拉入敘述情境中,為他建立真實感,不過隨著攝影攝像的普及它的存在變得不再那樣必要,新技法也致力將“介紹性文字”融解于敘述和描述中,讓它和故事變得更貼切也更為獨特……“在一片大沼澤附近,就有這么一塊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巒投下的陰影中,這兒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麗絲。也許這不是他們準確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就這么稱呼他們吧……”還是介紹。它讓筆者產生恍惚以為是在讀一本古老的敘事之書,19世紀以來敘事技法的演進似乎對它毫無影響——就整部小說而言,石黑一雄讓主人公??怂髋c比特麗絲牽手而行,每到一處都是那種毫無生趣和“意外”的介紹,他們走向開闊地時是如此,走進撒克遜人村莊時是如此,趕往修道院時是如此,走入墓地時是如此……滯后的、臃長的、套路式的介紹充盈在整個小說之中,他幾乎沒有更好的辦法將它融解于故事。當然不止于此,如果僅是寫法上的滯后與平常筆者也不會過多地提及它,筆者想重提小說的第一句:“要找到后來令英格蘭聞名的那種曲折小道和靜謐草場,你可能要花很長時間……”它其實是溢出故事的,它的敘述支點是“現在”,是石黑一雄寫下故事的那刻,是一種從故事中的“抽離”。就在介紹過男女主人公之后不久,石黑一雄又次插入:“我無意讓人覺得,那時候的英國就只有這些東西,以為當輝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發(fā)展之時,我們這兒的人還剛剛走出鐵器時代。假使你能夠在鄉(xiāng)間漫游,定會遇到……”他跳出故事的時候顯得急于,他的跳出,在筆者依然期待強烈的預想中以為是試圖為故事建立另一個向度,就是當下觀察的向度——然而并沒有,石黑一雄沒有想過這一用意,他的跳出只是為那些沒到過“我們這兒”的人做出注釋,他只是想說現在“我們這兒”的景與物與他敘述的公元6世紀的景與物的同與不同,只有這樣一個目的,所以他在第三章第78頁“那天上午他們眼前的風景,和今天英國鄉(xiāng)村房子的高窗前看到的景觀,可能不會有很大差別”之后便毅然絕然地舍棄了繼續(xù)的跳出,而是一頭鉆入故事中,跟著敘事走了??墒?,他的這一跳出,卻給我們進入故事造成了小小的阻擋。從某種意味上來說,他的這一貌似不經意的跳出其實是把閱讀者看成了沒見過世面的、匱乏某些知識的人,他不得不跳出來指點給他。
和上帝相比莎士比亞至少有一千條錯誤,如果石黑一雄書寫的故事足夠精彩深刻,有足夠的說服力,筆者覺得我們可以原諒他的技法滯后和某種粗劣,原諒他的文字中含有舊有方式“未褪盡的殼”而專注于……問題是,問題是《被掩埋的巨人》幾乎是混亂、劣質、想當然的集大成,所謂的深刻一是無法和小說敘事構成相融性的妥帖,它是硬性的植入同時又是無本之木;二是這種所謂深刻其實也是拙劣、混亂、呆滯而缺乏邏輯的,它不僅僵硬而且值得懷疑,經不起追問。小說中的人物、故事普遍即插即用、用后即棄,他們完全是無力自我掌控的牽線木偶,不得不順從于一個“壞上帝”的隨意安排,筆者認為在這場表演之中他們的內心其實也在暗暗咒罵,但他們被封住了一半兒的嘴,那些咒罵才沒被噴到紙上。那條叫魁瑞格的龍在小說中是核心性的存在,故事在諸多時候都是圍繞著它的存在展開的,它的存在就像是“大山的分娩”,地動山搖,山河變色,然而當它被分娩出來時卻連小老鼠都不如,它讓整個敘事頭重腳輕,突然早泄……相較于這些,那些平庸的介紹性文字和突然的跳出反而可以忽略不提。
3
許多時候,石黑一雄寫下一個詞,一句話,而接下來在同一頁上甚至間隔不過幾個字幾十個字,他馬上又寫下又一個詞另一句話,它們是自相矛盾的,缺乏延續(xù)和邏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曾強調,對于一個天才作家來說,所謂的真實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須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以及它的必然后果——然而在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一書中,筆者實在找不到后果的必然性,故事走向的必然性,人物性格的必然性。甚至,人物行為的必然性也不具備,我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是什么原因讓他如此,甚至,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做還是不做?;靵y和前后矛盾無處不在。
第一章第6頁,??怂鬟M屋,小說說他“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比特麗絲蓋著厚厚的毯子還在沉睡——就在這句話的句號之后,馬上出現的句子就是“他想喊醒妻子。因為心里有個聲音告訴他,此時此刻,如果妻子醒著……”前一秒鐘的小心翼翼變得面目可疑,這個不吵醒和試圖喊醒之間距離實在太近,筆者覺得石黑一雄在寫作的時候匱乏經心。接下來,小說提到“遺忘”的籠罩,埃克索腦子里一片模糊,至第7頁,小說說與??怂鞴餐畹拇遄永锏拇迕駛儭熬蛷臎]想過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剛剛過去的事情”。接下就,僅隔了五個漢字,小說又說“有件事已經讓埃克索心煩了很長時間:他肯定,不久前村子里有個女人,長長的紅色頭發(fā)”——??怂鞯降资怯杏洃浀倪€是他也是村民中的一員,那種遺忘之霧同樣籠罩了他嗎?如果是其中一員,同時也遭受所謂的遺忘的侵擾,那他“心煩了很長時間”——這個很長是否與從沒想過構成邏輯矛盾?
事實上這僅僅是混亂的開始。在需要遺忘的時候,第6頁,??怂髟诨貞浟嗽S多事情之后同時又心想“也許這一切都是個老傻瓜的想象,也許上帝從來沒有賜予他們孩子”——也就是說,他對自己回憶的準確是懷疑的,進而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個兒子,這個兒子也許只是想象之物??墒撬麄冸x開村子、離開敘述的起點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兒子和遺失的記憶而去的,那,他的懷疑在不在呢?小說沒有讓??怂骱推拮佑腥魏斡懻撆c糾纏,反正石黑一雄能夠安排他們離家前行而不是與夫妻倆打任何招呼。
最能體現遺忘癥的是村里一個女孩瑪塔的消失和重新歸來,村子里的人們本是準備尋她的可是在聽了牧羊人的故事之后全部陷入爭吵而當瑪塔回來人們已經遺忘了對她的尋找也遺忘了她的消失。無疑,這是提示,老龍魁瑞格所制造的迷霧之烈,人們記憶能力的短小——第17頁,妻子比特麗絲的記憶驟然好了起來,“我想這件事很長時間了,埃克索,不過剛才那個可憐的女人說了些話,的確讓我希望不要再耽擱了。兒子在他的村莊里等著我們。我們還要讓他等多久呢?”這句話里包含著確然:他們有一個兒子存在,這個兒子有他的村莊,而且他是在等待中的,它,明顯和前面村子里人所顯現的、和比特麗絲所顯現的記憶能力不相稱,它長出了太多。接下來,第二章第30頁,比特麗絲的記憶又突然好了起來,“我記得有條路從那兒一直下去……那條路從埋葬巨人的地方經過,就是那個地方?!遍喿x到后面我們知道“埋葬巨人”的故事發(fā)生得很早很早,它發(fā)生的時候失憶的迷霧都還沒有出現。
如果說,造成失憶的迷霧對比特麗絲不構成影響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整個小說中她完全可以獲得這一獨特的免疫——可石黑一雄的設計并不是如此,有免疫的是撒克遜武士維斯坦——她也受著迷霧的影響,甚至更快地遺忘了丈夫??怂魈岬降摹伴L長紅色頭發(fā)”的女人,遺忘了兒子,也遺忘和丈夫之間的爭吵,等等。而且,在走過這條路后,263頁,同樣是這個比特麗絲,她竟然完全遺忘了自己曾帶領丈夫途經過那條路,她不失天真地發(fā)出疑問:“誰知道巨人冢還有多遠呢?”
小說中,沒有更多地提到巨人們,也沒有提到埋葬巨人的地方有多處,它們僅僅是以墳塋的方式存在,其所攜帶的象征也是微弱的、貧乏的……好吧,我們暫時忽略《被掩埋的巨人》與小說中巨人本應有的關系,暫時忽略這一本可以做大做強的意象在書寫中被石黑一雄遺忘了,而把目光重新收攏到由母龍魁瑞格所制造的失憶謎霧上來:第136頁至138頁,想不起兒子也想不起兒子的臉的??怂鲄s記憶起了他和比特麗絲“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記得他們所見到的植物迷迭香和圍繞著它的談話——這是不是說,愛情的力量遠大于親情的力量,它具有天然的抵抗遺忘的性質?不過我也想提醒的是,《被掩埋的巨人》不是一個忠貞不渝的故事!第322頁,小說似乎是在揭開謎底:短短的一段時間里,比特麗絲曾對丈夫不忠,他認為是自己把她趕到了另一個人的懷抱,而他們的兒子則因為“見過那怨恨的一幕”而離開家,最后死于瘟疫……我們也可簡單略過其中不夠嚴謹和必然的地方,強迫自己認為它是真實的,是被重新喚回的記憶,可埃克索的這段記起并且是那么清晰的記起依然可疑。它無法讓筆者相信,一個能清晰記住和妻子第一次見面時情景的人會那么痛快地遺忘后來的發(fā)生并遺忘了兒子和兒子的死亡。
第五章,92、93頁,埃克索、比特麗絲和武士爬上山,這時他們看到遠處有士兵——“我們聽說母龍魁瑞格在這個地方游蕩,天黑之后只有傻瓜才會待在戶外。你認為他們是什么樣的士兵呢?”這是??怂鞯脑?,如果聯系前面是妻子為他引路才走到這里的話,“我們聽說”則肯定不合邏輯,一是他不應當有那么好的記憶,二是他沒能來到過這里怎么知道這里就是聽說過的母龍出沒的地方;而且前面剛剛提到“大半個上午”如何如何,這時提天黑之后有些突兀,而銜接你認為他們是什么樣的士兵則更為突兀了。丈夫認不出是什么樣的士兵,撒克遜武士維斯坦也認不出,那認出的責任就落在了比特麗絲的身上,于是她就完成了任務,記憶的長度一下子恰恰可以夠得著:“布雷納斯爵爺的手下是這副打扮”。第99頁,橋邊的士兵放過了他們,他們走向一片樹林,??怂饔终f了一句:“別擔心,沒聽說這兒的樹林有什么特別的危險”——這里難道不是“我們聽說”過的“魁瑞格游蕩”的地方了?它就沒有危險了?魁瑞格所能控制的區(qū)域也太小了吧?“沒聽說”——他來過此地?他的聽說和沒聽說又來自哪里?沒聽說,不等于是說埃克索的記憶是足夠的嗎?
筆者還有證據證明這所謂的籠罩的迷霧時有時無,有時真算不得什么,需要記憶的時候記憶一定會完整出現。第五章,100頁,比特麗絲認為自己身上的痛是因為黑暗的緣故,是喜歡黑暗的小精靈制造的,這時她的記憶長度一下子延伸到了“去年”:“去年冬天據說我們村子附近有個小精靈,??怂?,你還記得嗎?”第十一章,238頁,??怂鲗⒈忍佧惤z從河水和小精靈們之中救回,比特麗絲詢問:“??怂?,你身上都濕透啦!你掉進水里了嗎?”??怂鞯幕卮鹗牵骸斑@是個邪惡的地方,公主。我們必須馬上離開。我很愿意背著你,年輕的時候我們倆傻兮兮的,春天暖和的日子里,我就是這樣背著你玩兒的?!薄?怂饔浧鸬氖悄贻p時候!要知道在這一章節(jié)龍還在,霧也還在。他為什么忘不掉這段記憶呢?是源自上帝的佑護還是石黑一雄先生的佑護?
可是,就在龍被殺死、迷霧散去之后,第十七章的開頭部分,比特麗絲說:“是回想起來的,還有別的呢,我們之前怎么會忘了呢?我們的兒子現在住在一座島上?!薄案浇凶鶏u,我們的兒子在那兒等著。??怂?,你沒有聽見大海的聲音嗎?”后面,她又提到兒子在等我們去——失憶之霧散盡之后,她應清楚自己的兒子已經在瘟疫中死亡,她如此說,他現在住在一座島上,我們的兒子在那兒等著,怎么也不像是記憶恢復的樣子——兒子已死,記憶歸來,她用得著和丈夫繞這樣似是而非的圈子嗎?筆者相信她還在遺忘之中。
居住于撒克遜領地的艾弗告訴比特麗絲夫人,“亞瑟王時代留下了一個年老的騎士,多年前他受這位偉大國王的指令,去殺死魁瑞格”——在這個敘述中我們看到艾弗的記憶與村子里人的記憶長度不同,她可以不遺忘一些事情以便在比特麗絲問起的時候方便地告訴她;迷霧對別的撒克遜人有影響但影響不到撒克遜武士,不過他還是選擇性地遺忘了他曾和??怂鞯挠鲆姡桓呶木羰?,也就是亞瑟王時代的年老騎士,他的記憶也沒有多少喪失,除了他和??怂髟浀慕洑v和關系。僧侶們的記憶也似乎不受迷霧的影響,他們保留了幾乎完整的記憶而這記憶則讓他們受苦——沒錯,在整個小說中我們發(fā)現這團造成人失去記憶的迷霧時而有效時而無效,時而對這個人有效時而對這個人無效,是有效還是無效完全取決于石黑一雄的意圖安排,他想要效果的時候、不想讓人記起的時候它一定有效,而一旦他覺得故事要揭開一些,這團邪惡的劃不來的迷霧也就不要了。到底,人們是失憶還是沒有?他們的記憶長度到底是多少?我不知道石黑一雄有沒有一個較為精確的答案。現在,筆者看到的是,失憶,是選擇性的,太過選擇性的,他比小說中的那個上帝更有控制力,也更具體——他會照顧到具體人的具體記憶,間隔性、專業(yè)性地朝頭腦中塞入迷霧。
小說中,埃克索被安排成一個外交高手,一個善于雄辯的人,“你一直是個外交高手,現在,你還愿意用你的雄辯之術,讓我們兩人像朋友一樣離開這個地方嗎?”(第295頁)——可筆者卻從小說中始終讀不出埃克索的雄辯,他幾乎有些木訥,并不是因為失憶的緣故。真正具有雄辯和演說才能的是高文,可他卻被自己的演說打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想保護這條龍還是為殺死它提供路徑。高文的夸夸其談毫無邏輯可言,沒有準確的指向,似乎只是一種纏繞而已。石黑一雄沒有提到埃克索精于劍術,這是筆者讀出來的——從布雷納斯爵爺的士兵追過來時埃克索的觀察就標明了他深諳此道,第117頁,當士兵舉起劍來,“??怂髦溃@個姿勢欠考慮,只會讓胳膊上的肌肉疲乏”。不過他的這一精通沒有半點兒屁用,到最后一頁他也用不到自己的精通,大約石黑一雄只需要從他那里說出:撒克遜的武士更高一籌。如果不是讓??怂骺闯鰜砣隹诉d武士武功更高也得讓別的什么人看出來,隨意指定一個就是了,??怂鬟@個名字好記,靠得也近,就他吧。
混亂還在繼續(xù):比特麗絲因為失憶的緣故完全記不起兒子已死,這個謎底要在第十七章322頁的時候才會揭開——當然只有在最后的章節(jié)揭開,比特麗絲和她丈夫才能維持住漫長的尋找。前面提到??怂魃踔翍岩勺约菏遣皇钦娴挠羞@個兒子,可他們毫不懷疑地堅信兒子有一個村莊并且正在等著他們到來;這個村莊在何處?小說沒有給定但似乎埃克索和妻子比特麗絲有基本的答案,不然他們不會那么堅定固執(zhí)地上路——石黑一雄先生需要他們的堅定固執(zhí)和必須走上這條路的方向感。在第81頁,比特麗絲竟然對撒克遜武士談道:“我相信我兒子的村莊會善待他。我兒子在村莊里也是個受人尊敬的人物,幾乎也算是長老了,就是年紀小一點”——何來此言?她為何如此確信,信誓旦旦地認定兒子已經算是長老了?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還是堅信夢想成真?第七章,182頁,比特麗絲未卜先知的能力進一步強化,它甚至傳遞給了她們的兒子:“我們再休息一會兒吧,??怂鳌:芸煳覀兙蜕下?,就我們倆。去找艘貨船加快速度也很不錯。兒子肯定在擔心,我們怎么還沒到?!眱鹤涌隙ㄔ趽摹獑栴}是,兒子怎么知道他們出發(fā)了去尋找了?要知道,他們是在年老的時候才動身,兒子如果擔心則說明他知道父母出發(fā)的確定時間;另一個問題是,他們沒見到兒子,怎么知道兒子肯定在擔心的?真有母子連心隨時可以互通有無這件事?如果有,她應當通到墳墓里,知道兒子死亡了才對!
第七章第165頁。高文爵士前來搭救,他會合到埃克索等一干人中間,走進地下通道,準備殺死埋伏在通道里的獸。石黑一雄讓??怂靼l(fā)問:“你說住在這下面的獸,究竟是什么東西?”而高文爵士的回答則是:“我從沒見過,先生。只知道有些人被僧侶們送下來,被它咬死了?!薄麤]有見過,從沒,那,他看到僧侶們押送著人下來了,還是聽別的僧侶說的?是什么樣的僧侶會給他提供如此的消息?提供給他這個消息的僧侶又會出于什么目的?他和這座修道院的關系又是如何的?小說沒有答案,小說甚至沒有“設計”一個專門出來告訴高文爵士的僧侶,小說只是控制著讓他“只知道”他應知道和能知道的,僅此。僧侶們那么殺人,還讓高文知道了線索,而這個騎士則完全沒有別的反應只等埃克索他們到來再伸手屠獸,并且不再糾纏僧侶們的殺人事件——好吧,我們相信僧侶們有這個殺人的權力,這是理所當然的賦予,而和這一條件相悖的則是小說反復提到僧侶們的“懺悔”,而這種有儀式感的懺悔是會送命的,并且不止一個人為此送了命:“僧侶們輪流到一個籠子里去,讓野鳥啄食身體,希望這樣能夠補償這個國家早已犯下去未受懲罰的罪行。”——他們對不是自己所犯的錯誤,對不是自己民族的人都能如此懺悔贖罪,怎么會那么輕易地將一些人送到下面去喂狗?(小說后面將交代,這里的獸不過是一條狗。而已。)而且是一些人。在這里,筆者看不出他們行為的邏輯鏈條。而“僧侶們輪流到籠子里”這段話的引文出自于武士維斯坦之口——前面還有兩句話:“那好吧,先生,如果我說的不對,你盡管告訴我。我的猜測是,這兒有個傳統(tǒng):……”他的猜測異常正確而準確,而這又恰恰是邏輯混亂的表現:一個第一次到來的異教徒不僅能猜測到事情的發(fā)生而且還精準猜測到它是這兒的傳統(tǒng),真是神一樣的助攻,可它毀掉的卻是“可信度”。
就??怂髋c比特麗絲夫婦而言,誰是堅硬而固執(zhí)地尋找兒子村莊的那個人?它其實很關鍵也很容易解決,只要預先設定是某一個就行了,那,他或她就要在故事中一直承擔向前的動力和在動力不足的時候鼓勁和推動的力量,但石黑一雄竟然時而將力量交給??怂鲿r而將力量交給比特麗絲。就??怂髋c比特麗絲夫婦而言,誰是試圖撥散迷霧尋回記憶的那個人,誰的欲求更迫切些?它同樣關鍵也同樣很容易解決,但非常遺憾又非常令人失望的是,石黑一雄時而塞到埃克索手上,時而又塞到比特麗絲懷里,完全沒有一個譜。它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誰也不真正擔責,讓故事能夠很好地行進;誰也不具備至關的個性產生出動人的力量。它所造成的后果是,??怂髋c比特麗絲的面目很不清晰,他們是可以隨意互換的除了名字所代表的性別因素。
小說中??怂饕恢苯凶约旱钠拮訛椤肮鳌薄@個公主何來?她與亞瑟王有什么關系嗎?應當沒有,否則高文爵士一定會指出來的。而就是有,埃克索稱妻子為“公主”也或多或少顯現了記憶的綿長,它與小說給定的先決條件明顯不符。最為順暢而可能合理的解釋是:埃克索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在他眼里她就是公主,像公主那樣——那它所連接的悖謬之處則是:一,他和她都曾有對記憶的恐懼,也就是說,他們可能經歷過不美好,那“像公主那樣”就不是一直的延續(xù)的,不言自明的;二,確實如此,小說說,??怂髟l(fā)現自己妻子有短暫的不忠(小說在前面部分,卻是把不忠放在??怂魃砩系?,剛轉向比特麗絲的時候還引發(fā)了筆者的不適。但因為那段敘事在“迷霧”中,并且是用試探的、夢見的方式說出的,筆者強行認定石黑一雄又寫忘了,顯然有些不夠嚴謹,不太妥當),他們重歸于好之后兒子已經死于瘟疫——“你不僅阻止妻子到兒子的安息之所哀悼,甚至連自己也不去,先生,你當時這么做,是想獲得什么呢?”“獲得?什么也獲得不了,船夫。那就是愚蠢和自傲?;蛘呤侨诵闹袧摲渌裁礀|西。也許是渴望懲罰,先生。我在口頭和行動上都主張寬恕,但內心中封鎖多年的某個小角落卻渴望復仇。那是件卑微而陰暗的事情,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兒子……”這里明顯地點出二人曾經失和,破裂,而重歸于好之后他也阻止妻子對兒子的哀悼,那種“公主”性又從何而來?
小說沒有半點兒提示。他只是覺得??怂鲬斀兴?,于是就這樣叫了。
埃德溫失去了母親。他一直覺得自己有一個“真正的母親”的存在,關于這點后面還將再次提到。他一會兒感覺這個母親在召喚,一會兒感覺這個母親在呼救,而在第190頁,他向一個被綁著的小女孩說出,他母親被人抓走了,然后又否認母親需要他的幫助,因為這個母親“她現在很開心”?!八趺茨荛_心呢?你不是說她在旅行嗎?難道你不覺得她想有人來幫助她嗎?”——他怎么知道母親很開心的?背井離鄉(xiāng),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又能多開心呢?另外,小說中只通過埃德溫的口向那個女孩提及了他母親的被抓走但沒提到“她在旅行”,可小女孩瞬間就知道了而且還說你不是說……他沒有說過這句話,石黑一雄沒有寫出來他可能以為自己寫出來了。母親要不要幫助?有時要有時不要,不知道是要還是不要。還有一點兒似乎不能忽略:埃德溫在小說中出現時即被食人獸抓走關進了被熊皮覆蓋的籠子,一只“形狀和大小像個小公雞,但沒有喙和羽毛”的“小東西”咬傷了他,第174頁,高文談到“但那肯定是龍咬的,現在他的血液里會充滿欲望,要去找條母龍。同樣,附近任何母龍只要聞到他的氣息,也會來找他”——“真正的母親”不得不說是一個怪異的詞,仿佛它有著某種暗示,可等到后面作家突然抹平了這個暗示,說他的母親就是生他的那個母親,那反復用“真正的母親”是不是有畫蛇添足的成分?那,他和母龍之間的相互尋找又意味了什么?那個咬傷他的“小東西”又與母龍之間有什么關系呢?同樣,小說不曾交代。
在故事的前半部分,直到??怂髋c比特麗絲上山走向母龍魁瑞格的居住地之前,??怂鞯纳眢w都很好,基本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而比特麗絲倒是有些問題顯得疲憊和虛弱,還時有疼痛。然而,一到山上,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后,兩個人突然一起變得虛弱不堪,風燭殘年得很,筆者無法猜度??怂魍蝗挥龅搅艘环N怎樣的神秘力量。他怎么變得虛弱無力起來的?石黑一雄不肯告訴他的閱讀者,他可能覺得無關緊要。
在維斯坦屠龍的那一節(jié),??怂飨仁强锨蟾呶木羰繉ⅠR讓給他,高文拒絕,但不過一兩頁后他又開始“托孤”,請埃克索照料自己的馬——這一變化的合理性在哪兒?
“從遠處看,這個村莊是兩圈整潔有序的房子,但一走上村子里的路,??怂黧@訝地發(fā)現,這兒成了混亂的迷宮”——小說第48頁介紹撒克遜人寨子時曾這樣寫道。驚訝地發(fā)現這兒成了混亂的迷宮,這也是筆者對《被掩埋的巨人》的最大感受,不斷有突兀、混亂、前后矛盾的語詞和故事冒出來,不斷有突兀、混亂、毫無邏輯必然的“深刻”和人物行為冒出來,然后又消于無形。僅就這句話而言,如果這個村莊僅是兩圈房子,無論它是否整潔有序,怕都無法構成“混亂的迷宮”,就像兩根筷子也無法構成迷宮一樣。他至少可以耐心一點兒,為這個村莊多蓋幾圈房子吧?
納博科夫曾談到,“就書而言,從中尋求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物,以及諸如此類的真實是毫無意義的。一本書中,或人或物或環(huán)境的真實完全取決于該書自成一體的那個天地。”對于一個反復強調“文學的魔法”、強調“理念的煙完全可以化身成真實的魔鬼”的寫作者來說,筆者不會從《被掩埋的巨人》中尋找所謂真實的生活或者真實的人物,對于所有的文學筆者都不會;但會追究書中“自成一體的天地”的自恰性,追究它是否讓敘事在完整而嚴苛的邏輯銜接中走向“必然后果”。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筆者找不到任何“后果”的必然性,任何,其實很審慎地掂量過“任何”這個詞,并且依靠記憶和重讀又將它梳理了一遍——任何這個詞是可以用的,是準確的。它的那些人,那些物,那些故事,在敘述中時常會丟失掉它的邏輯鏈條,丟失掉重心和重力,突然而驟然地改變或者突然而驟然地消失,解決……石黑一雄完全視故事的自洽、人物性格的自洽以及問題的自洽于無物,在小說中(至少是這篇小說中)他完全是一個沒有頭腦、沒有規(guī)則、沒有對虛構人物的尊重的暴君,壞上帝,一切均由著自己的興趣和欲念進行安排與安置,他無視這些人的內心,也無視他們的性格因素,更無視他們行為的合理與否……在這處交給他創(chuàng)造的天地里他只實施“霸道”,才不管它們是否具有合理性,是不是具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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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掩埋的巨人》一書中,諸多人物都帶有強烈的牽線木偶的性質,而其中大部分屬于即插即用、用之即棄型的,在這點上偉大的石黑一雄毫不吝嗇。紅發(fā)女人在被點到之后就丟掉了,她是消失于第一集里的過客,匪兵甲一類的角色,隨即那個叫瑪塔的女孩也被早早丟棄,她完成了對村里人“記憶長度”的測試之后便喪失了實用性。走到“廢棄的宅子”,怪異的船夫出現了(雖然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普通的船夫),他負責“把旅人渡過洶涌的水域”,同時負責向??怂髋c比特麗絲這對夫婦申明到島上去的不同尋常的怪異條件:夫妻或情人,如果想要到島上去,則必須分別回答他的盤問并證明兩人深愛才可以一起過去,否則就不允許一起上島;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用刀“剝”兔皮的老婦人,她一邊數落船夫一邊悄悄“證實”不夠相愛的人最終可能天各一方,難以再見——無疑,這屬于一個良好的伏筆它可以不斷再用,按照慣常技藝方式這兩個人至少應出現三次以上,它才算被用足,才算“榨取了它的價值并努力榨干它的剩余價值”,發(fā)揮了效用——事實上筆者再一次想多了。第232頁,這位老婦人會再次出現(她為什么在這里出現是如何出現在這里的石黑一雄沒有一點兒的交代,她是不是要經歷??怂魉麄兡菢拥碾U阻我們也無從知道,反正她是按需分配來的),她被安排到一條船上,船上集中的是剝皮的兔子,它們變成了小妖精(隨后它又被稱為小精靈),“老太太縮在船頭,渾身上下爬滿了小妖精,多得數不清。初看之下,她似乎頗為享受,那些又瘦又小的家伙在她的破衣服里、臉上、肩膀上跑來跑去,好像都急著表達對她的喜愛。這時候越來越多的小精靈從河里冒出來,紛紛往船上爬……”這位老婦人在這一章節(jié)的作用是“釋放小精靈”出來,她只負載這一作用,等這一作用用完??怂靼驯忍佧惤z從筐子里抱出來之后,他都不曾回頭看那個老婦人一眼,看她在還是已經消失——老婦人(或老太太)就像一團濺到籃子上的泥,石黑一雄同樣沒興趣看她還在不在,在哪里。當然后來船夫也又出現了一次,出現在故事即將結束的位置,出現在??怂鞣驄D必須到達的節(jié)點上,盡管他說“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我記不得了”,但隨后那句“我只是普通的船夫”則提示我們:他就是前面的那個船夫。石黑一雄清楚船夫的責任與他要的故事走向,于是船夫被插在了那里,他要“讓這對夫妻完成回憶”——他們得記起過去的事啊,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交代呢,他們的兒子是怎么回事啊他們兩個曾恐懼的記憶是什么啊等等等等——石黑一雄欲蓋彌彰,他設計這個船夫是在??怂鞣驄D的提醒下才記起自己負有測試兩個人相愛程度的問題的,而且他還不準備認真地問,可兩個人非要認真地答;船夫幾次催促他們上船,可真的拿來了槳兩人要上船時他又改口:“海里浪越來越大了。這是條很小的船。我一次只能載一個人,不敢多載”(324頁)——它與船夫在320頁的最后兩行的話矛盾重重:“‘別擔心風浪,朋友’我以為他擔心的是這個?!澈馨踩瑥倪@兒到島上不會有什么風險。’”之所以如此,船夫要怎樣說話,海里浪是大是小有無風險,到底這條船能不能渡兩個人,完全要按照“需要”隨時改變,它不具備邏輯聯系不需要邏輯聯系——再者,船夫和那個剝兔子的老婦人最早出現于廢棄的宅子里,在??怂髋c比特麗絲離家后不久,最遠也不過是第44頁,而隨后這對夫婦200多頁的行走、跋涉和曲折完全沒用,老婦人根本不需要跟隨就驟然地落在他們要來到的那條河邊,船夫更是,他的前方甚至按計劃開闊成了大海……算了,如果繼續(xù)談論《被掩埋的巨人》中的混亂隨意大約需要兩本書的厚度,這個話題早該打住,在這一節(jié)我要談的是人與物的“即插即用”感,以及那雙擺布的手的拙劣而盡量少談其他。
船夫的存在、那個剝兔子皮的老婦人(或老太太)的存在其實可以是故事中很重要的支點,他們可以作為故事中重要的起伏線被一次次拎起,因為他們與“尋找記憶”與“記憶恐懼”是有著特殊的、內在的輔助聯系的,如果用好,它會是妙筆,在這里理念的煙完全可以化成真實可信的“魔鬼”,本應有鮮花的伸展和香氣的——然而那種即插即用、用后即棄的隨意感,那種需要向東就安排向東、需要張口便必須撬開嘴巴,完全不顧它自身的邏輯自洽的暴君行為卻毀了它。
進入撒克遜人的領地,根據需要石黑一雄為這座寨子安排了一個與比特麗絲溝通匯報的女藥師,當然還加了些故作的神秘氣氛,她完成了介紹工作和提醒工作之后便消失不見,不再拖累故事;根據進一步的需要石黑一雄為撒克遜寨子安排了一個名叫艾弗的不列顛長老并且讓比特麗絲預知這一情況,說“大家都把他當成有智慧的領袖”。在故事進行中,筆者感覺這位領袖的領袖感時靈時不靈,而且他的領袖感基本靠吼而不是靠智慧,他只是一個有些失望的垂頭喪氣的敘述者,沒看到他為撒克遜人提供過什么智慧的建議與指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對“智慧”這個詞有誤解還是別的什么,反正,筆者看不出所謂的智慧來。艾弗有無智慧當然并不重要,他要起的作用是在一定的時間里保護比特麗絲和??怂鞑皇苋隹诉d人傷害,并將武士和一個叫埃德溫的孩子交給他們帶出寨子,在完成這一設定的任務后艾弗也就變成了棄履,不再被提到。
第四章,小說透過埃德溫的視角完成敘述,在這里他提到一個叫“斯特法”的老武士,他起到的作用就是“發(fā)現”,發(fā)現埃德溫身上的武士本能,在完成了發(fā)現的任務之后老武士也隨即消失,干干凈凈,不帶走一片云彩。哦,埃德溫被食人獸抓走的時候不是一個人,至少一死一傷,死的人應當是埃德溫的一個叔叔(53頁,受傷的報信人的話)——可這個死去的人,在埃德溫的心里沒有存下半點兒漣漪,盡管他曾細細地回憶過那日的發(fā)生。不,不要以為埃德溫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們不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在后面的故事中他對“真正的母親”的情感、對那個撒克遜武士的情感則綿細悠長而時有激烈——
在故事中,他們不過是可憐而可笑的牽線木偶,他們的喜與怒、哀泣與歡笑、記憶與遺忘都要遵從于作家的需要而不是自身的需要,石黑一雄沒有為他們和他們的情感準備連接到大腦和心臟的神經線,而他們一旦具備了這些很可能就會不受如此強橫而野蠻的操控了。
筆者當然要為自己使用的“強橫”和“野蠻”這兩個詞負責,并闡釋使用它的理由。
從第83頁開始,埃德溫就認定自己有一個“真正的母親”存在,“今天早上,在谷倉里,他聽到了真正的母親的聲音”——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伏筆,我們也期待真正的母親出現。第245頁,埃德溫“想起”母親是被偽裝的不列顛武士抓走的,他想去救她并動員武士,武士說(第247頁):“那么,我們去找她吧,但你要有心理準備,也許我們太遲了,不一定救得了她。”“這是什么意思呢,武士?那怎么可能呢,她現在還在召喚我呢?!薄澳俏覀兙妥ゾo時間去吧。記住一件事情就行了,小戰(zhàn)友。救援未必來得及,但報仇的機會多得是。讓我再聽一遍你的承諾。答應我,你要一直仇恨不列顛人,直到你受傷倒下,或者年老死去?!卑5聹厮^的“真實的母親”其實就是他的親生母親,繞這么大的彎兒、布這么大的局然后掏出來的不過是一粒被老鼠咬掉一半兒的米,實在有些大跌眼鏡。問題是,“記住一件事情就行了,小戰(zhàn)友,救援未必來得及,但報仇的機會多得是”——哪兒跟哪兒?埃德溫的情感儲備在救母親上而不是在報什么仇上,可他竟然就按需要被這句話里的深刻說服了,他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了,見母親、救母親都不再重要了——他對這個撒克遜武士言聽計從的心理動機和根源是什么?要知道,這個武士將用繩索捆綁著他上山屠龍,并沒有完成所謂“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去吧”的承諾,然而埃德溫就是被一種莫名的忠誠所牽引。這個埃德溫在離開寨子之后,不再念他叔叔和阿姨的好,他們對他的撫養(yǎng)等都被拋至腦后,隨后又將真正母親的呼喚拋至腦后,卻對欺騙他、綁住他、把他看作有可能成為敵人的那個維斯坦武士不離不棄——這里不是“強橫”和“野蠻”又是什么?
如果說,維斯坦因為自己民族所遭受的屠殺和自己母親的被掠走(維斯坦母親被掠走,小說中基本沒做任何鋪墊,它大約是隨意抓到的,是為了和埃德溫的境遇相稱)而心懷仇恨,他的行為、他那種堅固的不和解想法是基本合理的話,那,相對應的其他人的行為則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了。第五章,一個行為較為良善、忠于職守但被維斯坦與比特麗絲等人迷惑而放過了他們的士兵追過來,他似乎“認出了”維斯坦的身份,于是他向高文求助:“這人是撒克遜武士,高文爵士,到我們這兒來搗亂。幫助我面對他吧,我當然渴望履行職責,但如果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那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是個可怕的家伙。”而高文的回答是:“我有什么理由因為他是個陌生人就拿起武器對付他呢?先生,是你粗魯地闖進了這個寧靜的地方?!苯酉聛砭S斯坦的身份被揭開,他也坦誠他是來殺龍的,他也講明如果士兵手上拿著劍他勢必要將士兵殺死——可高文爵士、??怂骱捅忍佧惤z對此完全無動于衷,比特麗絲說得最為動人的一句話是,“那么,維斯坦閣下,你要為我們盡力啊。我要轉過臉去,殺人我可不喜歡。小先生埃德溫最好也不要看,請你跟他說一下,我相信只有你下命令他才會當回事?!币?,這片土地應屬于士兵的主人布雷納斯爵爺的領地,也就是屬于不列顛人的,高文所謂“倒是你粗魯地闖進”便不具備合理性,僅是被塞到嘴里去的托詞;二,高文可以不喜歡布雷納斯爵爺,但現在的情境是,這個人是異族異教的武士,而且有偽裝,而且殺死過50多名??埽?18頁),而且進一步,他要殺死魁瑞格,而高文爵士恰恰是亞瑟王留在這里以要殺死魁瑞格的名義保護母龍的人——他還沒有理由出手至少是制止這場打斗嗎?他真的掂不清輕重?三,這位追來的戰(zhàn)士行為友善,他甚至與比特麗絲建立了某種親近關系,因為他也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父母在何處的孩子,在對話中,121頁,他甚至談到“你的仁慈讓我感動,夫人”,但同樣在這121頁仁慈的夫人要求維斯坦閣下為我們盡力,隨后她的仁慈就是“我要轉過臉去,殺人我可不喜歡”!在要殺死魁瑞格的時候,仁慈的公主夫人又一次轉過了臉去,這份柔軟實在讓人感動,并羞愧。
故事中,“大家似乎對別人的事都挺漠然,哪怕它關乎生死,一條年輕生命的結束。這里的人物仿若牽線木偶,被命令不去關心的時候一定會同時背過身去?!边@是筆者在《被掩埋的巨人》第121頁所做的眉批,抄錄在此。后面的結果就是,“這可憐蟲,此刻像鱒魚一樣被開了膛”。隨后高文爵士站出來,他承諾掩埋這個可憐蟲并向布雷納斯爵爺說謊,以掩飾維斯坦的行徑——為什么?高文爵士一向不是忠實于自己的職責并不會撒謊的人嗎?他的忠實和誠實都到哪里去了?
閱讀到最后,我們發(fā)現這個可怕的、心懷仇恨的撒克遜武士總能得到一切他需要的幫助,包括殺人,包括把毫無抵抗能力的龍殺死,反正他不會遇到怎樣的真正艱難,布雷納斯爵爺的士兵們只是因為跟了布雷納斯爵爺便有了十惡不赦的性質,他們也就該死。閱讀到最后我們發(fā)現,幫助維斯坦的人多屬于不列顛民族:高文,比特麗絲,??怂鳎瑔碳{斯神父,某些僧侶,只有一個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的皮克特僧侶可能既不屬于不列顛民族也不屬于撒克遜人,但他信仰上帝,是喬納斯神父的隨從。那被維斯坦殺死的人呢?盡是不列顛人。197頁,維斯坦和埃德溫興致勃勃地勘察、準備,他們是為接下來的修道院之戰(zhàn)而準備的,“像今天晚上這么樣的強東風,會把火苗扇得更高。不列顛人怎么能逃出這地獄的火海呢?”埃德溫問,我們那兩個勇敢的兄弟,他們也要和敵人一起在火里燒死嗎?而維斯坦的回答則是:“就算燒死了,難道不是很輝煌、很劃算的事情嗎?”
在這里,在獲得過無數的幫助之后,在這個堅硬的撒克遜武士那里沒有一絲對不列顛人的寬恕,沒有一絲對基督教徒的寬恕,相反他決意不肯與不列顛人和解與妥協,小說中不止一次借他之口闡明這一觀點,他一直想的是殺死,至少是劃算。而那些脈脈含情的不列顛人不僅不會制止他的行為,還會不惜背信棄義不顧自己的職責,不惜犧牲一些同胞的性命,不惜犧牲掉這樣那樣的物包括高文爵士要保護的母龍,非要要死要活地為這位撒克遜武士提供幫助,其合理性、說服力在哪兒?
不管是不是合理,不管有沒有說服力,反正他們必須為維斯坦提供幫助不能讓他在故事中受損,于是他們就悖著自己的心性、悖著自己的職責、悖著自己的民族和信仰迎上去,這不是“強橫”和“野蠻”又是什么?
他們是有情還是無情,是有義還是無義,是應該善心大發(fā)還是漠然處之,都在那條已經戳破了紙的指揮棒下行事。151頁至152頁,維斯坦猜測了修道院的傳統(tǒng):僧侶們甘愿用自我施加痛苦的方式讓野鳥啄食身體是“希望能夠補償這個國家早已犯下卻未受懲罰的罪行”,接下來喬納斯神父談到“我們侍奉的,是一位仁慈之神……”筆者在僧侶們的懺悔中看到他們的仁慈和愛,在喬納斯神父數次對維斯坦和埃德溫的援救中看到了他們的仁慈和愛,可這份仁慈和愛他們不肯給予另外的一些僧侶,不肯給予前來捕捉維斯坦和埃德溫的同胞,也不肯給予某些不知什么原因被送下地下通道喂狗的那些人。這種偏坦式的愛和仁慈有何道理可言?是不是意味著,誰敵對于我們他就將獲得仁慈對待,而至于同胞,不過是證實仁慈的骨頭可以隨意地拋出?
高文爵士,他在62頁從艾弗口中被提到時是要殺死魁瑞格的騎士,119頁,他還沖著維斯坦充滿憤怒而極為矯情地喊道:“你的國王有什么權力,命令你從另一個國家跑來,篡奪亞瑟王騎士的任務?”第三部的第一節(jié),小說直接標明是“高文的第一次浮想”,他在自我浮想的過程中也沒談及自己的任務是殺死龍還是保護龍,直到——287頁,高文神色傲慢地承認了自己是母龍的守護人,而那些僧侶們曾經也是。好吧,我們先相信這是事實,他的任務可以由殺死魁瑞格變成保護魁瑞格,可是——就是這個守護人,在維斯坦詢問他路徑的時候他沒有隱瞞,不僅如此,他還充當成領路人:“那我們就一起走吧,朋友們。我敢說你們不會受到傷害,而且你們在場,我自己也輕松一些。走吧,朋友們,到魁瑞格的巢穴去,說話聲音輕一點吧,不要把它驚醒。”——不要把它驚醒!請問,誰要這樣給別人引路還告誡不驚醒自己的守護者?這里有多強的“背叛”的、引狼入室的意味!是的,他的這些話是對著比特麗絲和她丈夫說的,可維斯坦就在身邊,說間接告知都有點兒對不起高文爵士。
只充當引路人不行,高文爵士還得象征性地阻擋一下以便讓自己在故事里死掉,等他把維斯坦引到魁瑞格的巢穴時就得做這件事了——說實話筆者無法理解高文的行為,如果他的行為與大腦有條連線的話,他的真正任務就是為維斯坦提供幫助至少是袖手旁觀,以便讓他在殺死自己之后再解決掉那條龍。在這里,筆者看到的依然是那個暴君或壞上帝的“強橫”與“野蠻”。
即插即用,小說里的諸多故事、細節(jié)也是如此。譬如小說在第一章節(jié),談到比特麗絲對“蠟燭”的渴望以及村里人的“不允許”——為什么村里人不允許比特麗絲夫婦使用蠟燭?它該是怎樣的伏筆?蠟燭,是否是一種寓言式的象征將在后面凸顯它的作用?事實將證明筆者想多了,它會被再提兩次,但蠟燭僅僅是蠟燭而已,“那時我們還有蠟燭我還能看清毛毛蟲”——村里人為什么不允許他們使用蠟燭便成了沒有答案的謎,它也不具有什么象征性?!叭绻≌f在前面提到墻上掛了一張弓,那么在小說最后這張弓一定要被拉響”——石黑一雄的確在墻上掛上了弓,但一轉身,他就不再要這張弓,進而連墻也不要了。
修道院地下通道中那些骸骨屬于即插即用,不停懺悔而且還暗暗守護著龍的僧侶們從未想過將它們移出通道,他們送人下來喂狗應當必經這片骸骨的叢林,難道不會有半點兒不適?廢棄的宅子同樣屬于即插即用,它只出現了一次,等第二次比特麗絲和??怂饕姷酱虻臅r候不在那里,是另一個地點,因為另外的地點靠海和小島更近,石黑一雄先生也許遺忘了這個宅子的存在。一只被毒草喂養(yǎng)著的羊也是即插即用,同樣即插即用的還有第八章“那個女孩”的故事,第十三章幾個孩子的故事,高文的第一次浮想中“討厭的寡婦”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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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頭蛇尾,是《被掩埋的巨人》顯著的習慣性“通病”,說它是通病是因為在這部小說中這一病癥一再出現——它的所有設計幾乎都是如此,能有如此多的虎頭和如此多的蛇尾也大大出乎筆者的想象。
船夫和剝兔子皮的老婦人是一個,筆者以為他和她將攜帶諸多并會影響故事的進程,可到第一部的第三章他們即被棄用,很長時間都打聽不到他們的任何消息。小說中的蠟燭也可算一個虎頭,村里人不允許他們點蠟燭——多好的想法,多好的設計!它肯定是有用的,它肯定會成為故事中一條時時提起的線……但最終它呈現的是蛇尾,你發(fā)現它不攜帶象征也不存在謎底,反正就是村里不讓用,離開村子蠟燭也找不到了,還怎么著吧?和蠟燭相連的,是喜歡黑暗的小精靈的作祟,比特麗絲的身體受到影響?!@又該是一個多么有意味和豐富性的想法!碩大的虎頭!她也確實攜帶著這個不吃不動不發(fā)作的精靈和它的魔法一路走著,除了偶爾感覺肚子疼痛之外再沒有任何影響,157頁喬納斯神父又解除了她和丈夫的疑慮:“看來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兒子了?!北忍佧惤z遭遇的精靈老實而木訥,它到來之后似乎就睡著了并且是長眠的狀態(tài),第二部第十一章的時候精靈們才重新被提起已經是另一批,與比特麗絲遇到的是不是同類還成問題。這一設計,又呈現了蛇尾的狀態(tài),甚至比蛇尾還細。
尋找兒子,兒子在這個故事中應當舉足輕重,??怂髋c比特麗絲是因為去“兒子的村莊”才上路的,可路上,他們時常會忘記目的,變成了尋回記憶,或者變成了殺掉制造失憶的母龍。讀到最后一頁,我們發(fā)現這個兒子僅僅是紙片一樣薄的象征物,他無足輕重,他的喜與怒,哀與樂,包括習慣與樣貌,都不曾被提及,而對??怂髋c比特麗絲的情感情緒也不構成特別的影響。他就沒在小說中“有過呼吸”。這個本可能的虎頭,最后依然滑向蛇尾,草草結束。
母龍魁瑞格。是它的噴吐制造了籠罩整片地域的龐大霧氣,這片遺忘之霧、失憶之霧有著足夠大的范圍小說中沒有一片土地外在于它的籠罩,埃克索所在的村莊被霧籠罩,埃德溫所在過的撒克遜人的寨子被霧籠罩,布雷納斯爵爺的領地被霧籠罩,山頂上由要塞改建的修道院被霧籠罩,就連遙遠的、維斯坦所在的撒克遜王國也被霧籠罩——能制造如此寬廣的、厚實的靜謐之霧的龍應是龐然大物,它的身上會有讓人畏懼的某些能力,即使在它的衰老之中。為筆者提供這一“印象”的還來自于它前面的諸多渲染,譬如艾弗的介紹,譬如維斯坦在初遇高文爵士時對母龍參戰(zhàn)的擔心,再譬如埃德溫所經受的某種召喚和他所吟唱的莫名的歌……可真正走到它面前維斯坦要完成屠龍的時候,它就是一個連眼皮也抬不起來甚至移動一下都盡勁的“大蟲子”,沒有危險性,甚至連自我保護的能力都沒有?!熬S斯坦突然開始向前移動。他沒有跑,而是快步走,人從龍的身體上越過,但步伐并沒有紊亂。然后他加快了腳步,好像急著趕到坑的另一側一樣。但是,在此過程中,他的劍劃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弧線,??怂骺匆娔庚埖哪X袋飛到空中,滾了幾下,最后在石頭地上停住不動了?!?/p>
完了?完了。被砍掉了頭的龍連噴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撒克遜武士完全可以不表演得那么帥,完全可以不用劍來解決,撒泡尿就足以淹死它。閱讀到此,筆者感覺這個屠龍的故事就像整個帝國的軍隊接受反復的戰(zhàn)前動員,他們被告知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令人畏懼的力量,于是他們制訂了詳盡的作戰(zhàn)計劃包括失敗的可能,如何集中兵力如何黑夜行軍如何長時間匍匐前進緊張兮兮弄得一身泥漿神經都快繃斷了,可等他們十數萬人到達戰(zhàn)場,架好了炮,擦亮了鎧甲,卻發(fā)現自己的任務不過是踩死一只小毛毛蟲,而且是剛剛蛻過殼的。
當然有技術可以處理好這個屠龍的故事,即使讓它簡潔,它未必要在屠的過程中極度糾纏——現代的諸多小說和某些電影提供了類似的范例,它同樣能讓我們感覺愉悅和滿足,偉大的作家們有意讓我們“心理撲空”,重點渲染“前戲”而在關鍵性的節(jié)點上則戛然而止——可他們絕不會派出龐大的戰(zhàn)隊去踩毛毛蟲,他們也不會讓幾乎所有的埋設一并虎頭蛇尾,順流滑下,他們一定會在另外的哪怕是支流的流經處設置糾纏和阻擋的力量,只有其他墊高,其他的前戲做足,關鍵性節(jié)點的戛然而止才會生出力量和魅力。小說的寫作與閱讀過程往往暗含著博弈,心理的、智識的、情感的、閱讀期待上的種種博弈,寫作者和他聰明的閱讀者之間就是武林高手的過招,作為寫作者,你應當也必須懂得閱讀者有怎樣的閱讀期待,你如何利用這種期待并時時挑戰(zhàn)這種期待,當然要保持一個相應的、合適的限度;你得懂得在什么節(jié)點上有意挑戰(zhàn)他的耐心,有意在他的耐心被耗盡之前的一秒兩秒鐘內進行“轉移”,重新將他拉回;你得懂得你的聰明讀者頭腦里有一塊行走精確的鐘,甚至是飛速運轉的電腦,你的所有疏漏、所有遺忘和處理上的崩塌他都會了然,對你生出嘲諷……一個好的作家必然深諳“閱讀心理學”,盡管他可能會固執(zhí)地寫給“無限的少數”,但在那對無限少數的具體針對中,他能在博弈中有所獲勝。當然,卓越的作家們不會只滿足于此,他們更愿意做的是智力上的博弈,他要告知你世界和人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它的豐富和歧義,真理和真理的背后……
修道院里僧侶們的懺悔和懺悔方式也屬于虎頭,它何等重要又何等具有豐富性,它自身就構成深淵——然而這一即插即用的場在??怂饕桓扇说入x開之后便成為棄履,它不再具有影響,連蛇尾都沒留。再看那個埃德溫,小說中一并塞給他兩個“虎頭”,一是他將會成為偉大的武士,甚至超越他的師父,甚至可以成為撒克遜族人的亞瑟;一是他被一條幼小的龍咬過因此能感知到龍的召喚而“附近任何母龍只要聞到他的氣息,也會來找他”……然而在小說中我們可見的是,他在故事結束的時候還沒有顯現出任何偉大武士的實力與潛能,除了充當維斯坦的跟屁蟲和腦子里被塞入“絕不寬恕不列顛人”之外再無用處,這個虎頭連接的是蛇尾;和龍的關系,他是要變成龍還是成為龍的獵物或統(tǒng)領,他和龍將有什么樣的關系?小說最后寫沒了,頹了,當母龍魁瑞格被殺死的時候他的心里沒有半點兒波瀾和關切,他想的是維斯坦,想的是“母親已經走了,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然后毅然決然地去朝武士的方向奔去——依然是虎頭和蛇尾,而且是短小的蛇尾。
埃德溫所謂“真正的母親”也是如此,他想了想“母親已經走了,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就遺忘了這個母親,放棄了尋找,好像尋找真正的母親天經地義,而趴在地方想母親已經走了然后決然不再尋找也是天經地義。他所遇見的被綁著的那個女孩也是如此。??怂鞣驄D趕羊上山時的那些孩子、那只羊也是如此。
如果一處虎頭蛇尾,認為它屬于遺憾,沒有任何一篇作品能夠完美無瑕,我們可以做出諒解,但處處虎頭蛇尾,處處大山生下小老鼠或者老鼠屎,則讓人無從諒解,它只能說明作家耐心的匱乏和才力的缺失。讀到后面,筆者已經不敢有任何預設性期待,知道它們都會丟在路上,反正會如此,必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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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著迷的那些小說更多地是因為書中所表現的聰明、智慧和道理,這正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即:變成以某種方式摧毀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這些故事迫使我不斷地提出問題:“后來怎么樣了?后來怎么樣了?”這正是筆者喜歡閱讀的那類小說,也正是愿意創(chuàng)作的小說。因此,對筆者來說很重要的是,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說中出現,從根本上來說,都以某種方式要溶化到情節(jié)中去……溶化成可以吸引讀者的逸事,不是通過作品的思想,而是通過作品的顏色、感情、激情、熱情、新穎、奇特、懸念和可能產生的神秘感。”巴爾加斯·略薩說得很是明確,他著迷的是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聰明、智慧和道理”,也即小說的智性因素,但他也為小說的智性因素提供了限制性的前提:一切智慧的因素,都要以某種方式溶化到情節(jié)中去;不是通過作品的思想,而是通過作品的顏色、感情、新穎、奇特、懸念和神秘感等完成一個極具魅力的、獨成一體的天地。如果一部作品僅僅提供了歷史參照或不可融化的所謂深刻也是很不夠的,因為它缺乏藝術的魅力,而這樣的所謂深刻往往可以在哲學、社會學的粗陋的小冊子里得以更好地說明。
小說第一位的是藝術,第二位的還是藝術,第三位的依然是藝術,在藝術性之后才能談及它是否“思想深刻”,能不能為我們提供什么我們需要認識卻還沒有認識的可能。即使有這樣的前提,我們也暫且忽略掉《被掩埋的巨人》理念的不能融解、僵硬孤立在文本中的簡陋,忽略他將理念的煙化成真實的魔鬼的能力的匱乏,落地的匱乏,而專注看他在小說中試圖植入的理念是什么,它是否新穎和合理,是否的確可以對我們習焉不察的生活提出了警告。
戰(zhàn)爭與和平。民族之間。不同信仰之間。它當然是一個極為險要而又有現實針對的重要議題?!肮兰o的英格蘭,本土不列顛人與撒克遜入侵者之間的戰(zhàn)爭似乎已經走到了終點——和平降臨了這片土地,兩個族群比鄰而居,相安無事地共同生活了數十年。但與此同時,一片奇怪的‘遺忘之霧’充盈著英格蘭山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的這本書的封底上印出的這段有魅力的介紹也是吸引筆者購買并點燃先期熱情的條件之一。那,石黑一雄先生是如何看待這段歷史并注入自己的理解的呢?
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之間的和平來之不易,但它是以不列顛的亞瑟王背信棄義的血腥屠殺來完成的,這,便成了不列顛人的“原罪”,不僅是僧侶們承擔著懺悔,就連不列顛人的上帝也不愿回憶這一血腥記憶。母龍魁瑞格和它的遺忘之霧就是如此產生的……好吧,姑且我們忘記封底文字中所談到的“撒克遜入侵者”其實有入侵行為,姑且相信不可描述的、不能喊出名字來的上帝確實有遺忘和恥辱感,姑且相信亞瑟王的所做讓所有的不列顛人都進入愧疚和懊悔中,姑且相信所謂民族之間的和平只得靠“遺忘之霧”的掩蓋才能“危險平衡”,而一旦遺忘之霧散去人們恢復記憶則會……那,筆者的問題是,和平與和解只能依靠遺忘之霧才能完成嗎,就沒有別的方式和手段?如果人們有了記憶就開始仇恨和復仇,就會尸橫遍野,那遺忘之霧的籠罩是不是也是仁慈和良善的不得不的手段?小說中沒有提供答案,問題是,它沒有提供通向問題內部的途徑。提供通向問題內部的途徑,這很重要,它會把我們的思考引向深入,它會讓我們有更多思忖——是的,我們多次闡述小說并不負責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小說的誕生地是“道德被懸置的領地”,但,通向問題內部的途徑不可或缺,任何小說的深度都不會只停留于呈現的表面。
我們看到,當然在前面的文字中我也介紹,幾乎所有和維斯坦見過面的、有名姓的不列顛人都對這位撒克遜武士提供過幫助,而埃克索夫婦自從和他見面之后就基本上把他認作了“自己人”,尤其是比特麗絲,她幾乎是用日語才有的腔調幾次對想要殺人想要屠龍的維斯坦說,你可要幫助我們啊,閣下,結束任務吧,龍雖然很虛弱,但不殺了它,我們心里就不踏實……可維斯坦卻從無寬恕之意——223頁他曾對埃德溫說過,“像兄弟一樣去愛不列顛人,是一件恥辱的事情”,他要求埃德溫“必須仇恨”不列顛人;在殺掉了龍之后,他對??怂髡劦溃簯峙戮蛯?,先生。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現在動起來啦。他肯定很快就會起來,到那時候,我們之間的友好紐帶,就會像小女孩用細細的花莖打的結一樣,脆弱不堪。人們會有夜間燒掉鄰居的房子。清晨將孩子們吊死在樹上。河水發(fā)臭,河上漂著泡了很多天的腫脹尸體。我們的軍隊一面推進,一面會因為憤怒和復仇的渴望而繼續(xù)壯大。對你們不列顛人來說,那將是向你們滾去的一個大火球。你們要么逃跑,要么毀滅。一個個國家會相繼淪陷,這兒會成為一片全新的土地,撒克遜人的土地,沒有痕跡表明你們曾在這兒生活過,除了一兩群無人照看的綿羊,在山里游蕩……
在維斯坦描述的未來場景中,不列顛人將遭受屠殺和毀滅,包括他們的孩子,在這里維斯坦可沒有半點羞愧和懺悔之意,在這里,他也沒有提到像幫助過他的埃克索夫婦會被保護下來,沒有。那么,《被掩埋的巨人》是現代英語版的“農夫和蛇”的故事么?它提示給我們的是什么?為什么那么多的不列顛人要前赴后繼地成為農夫,其實維斯坦的想法和那種不和解早在前面就已經表現出來了,表達過了,可那么多的不列顛人為什么還要如此心甘情愿地護衛(wèi)他以便未來的那個可怕時刻真的到來?“像兄弟一樣去愛不列顛人,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可那些不列顛人卻恥辱地愛他了,而且毫不顧自己民族的安危也不那么顧自己。好吧,筆者不去追問為什么,何以如此,就當它是真的,不列顛人就是愿意這樣行事,而他們愿意時不時遺忘一下的上帝也同意不列顛人遭受懲罰,可它的深意在于——
不能犯有讓上帝也感覺恥辱的“原罪”,無論你當時在不在場或持什么態(tài)度,這不重要,只要犯有原罪就必須遭受懲罰,你不能希望過錯被人遺忘,犯錯者逍遙法外——至少懲罰會不會波及無辜有多大程度的涉及無辜都是應得的,可別人的、別的民族的女人孩子應當同情,本民族的就不用同情嗎?不列顛人不該仁慈,農夫們不該仁慈,那些異族的武士始終抱有仇恨之心,他們相信救援未必來得及,但報仇的機會多得是——這不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翻版嗎?石黑一雄是說,我們建筑現代文明的根基,本質上是錯的,我們永遠不能相信陌生人還是永遠不能相信和我們不一樣信仰的人?筆者可能部分地理解石黑一雄的某種警告,它也具有具體的現實性,然而他暗含的判斷卻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如果組織遺忘并不是一個好辦法的話,那依靠蠻力的清洗性消除則是更壞的辦法,竊以為。
遺忘之霧,或失憶之霧——它的確可以容納眾多的賦予,它可以暗含權力組織的遺忘,暗含因為羞愧和不愿提及而自我回避的遺忘,麻木生活和不思忖而造成的遺忘,等等……在石黑一雄先生《被掩埋的巨人》中,遺忘之霧是由一條母龍所制造的,它封閉的是兩個民族之間可以制造嫌隙的、“可怕而痛苦的記憶”。這當然具備著深刻性,然而在閱讀中筆者很是遺憾地發(fā)現這一理念同樣有“虎頭蛇尾”的性質——從尋找兒子這一微小支點入手是可以的,也是小說家們通用的手法,但它應當引向闊大和博大,然而在小說中只有埃克索和比特麗絲會更多地糾纏霧所造成的遺忘問題,他們的問題是:第158頁:(喬納斯神父:)“好心的夫人啊,你這么確定不要這迷霧嗎?有些事情藏起來,不放在心里,難道不是更好嗎?”(比特麗絲:)“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是這樣,神父,但對我們不是。我和??怂鞫枷M俅螕碛形覀児餐冗^的美好時光,被人奪走那些記憶的感覺就像一個小偷晚上進來,拿走了我們最寶貴的東西?!保▎碳{斯神父:)“可迷霧籠罩著所有的記憶啊,好的壞的都包括,不是嗎,夫人?”(比特麗絲:)“我們也愿意讓壞的記憶回來,哪怕會讓我們哭泣,或者氣得發(fā)抖。因為,那不就是我們共同度過的一生嗎?”第253頁:(比特麗絲:)“??怂?,你跟我說說,如果母龍真被殺死了,這迷霧也散了,我們會記起很多事來。??怂靼?,你有沒有害怕過呢?”(??怂鳎海澳阕约翰皇钦f過了嗎,公主?我們一起的日子,就像一個結局美好的故事,無論這過程中有什么曲折?!钡?82頁:(比特麗絲:)“我已經向你發(fā)過誓了,就在今天早上,無論迷霧消散之后出現什么情況,我都不會忘記我今天心里對你的感情。丈夫,難道這還不夠么?”——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引用,不過是試圖證明,小說有了民族記憶的虎頭,而??怂饕彩莵喩踔暗呐f臣,但對于遺忘之霧,小說更多地談及和糾纏的好與壞、可貴還是可怕都僅僅落在了兩個人的感情上,在這里甚至都沒有兒子的份兒!石黑一雄搭建了宏大的架子、建筑宮殿的架子之后便沒有了可用的材料,于是他把剩余下的材料搭成了某種寵物居住的偏房。它根本負擔不起那樣預設的、理念的所謂宏大,就像讓蝸牛的殼負載一座現代高樓一樣。同樣將超大的重物壓在蝸牛殼上的還有布雷納斯爵與維斯坦交惡的那一段,它本就是一般的官二代、富二代對他者的欺凌事件,這欺凌不僅針對于維斯坦也針對了另外的人,然而維斯坦讓它來負載的卻是絕對的“重物”:“我仍然要感謝布雷納斯爵爺給我的教訓,否則我現在還把不列顛人當作兄弟呢?!?/p>
說迷霧的籠罩封閉的是兩個民族的記憶,也是他們和平共處數十年的重要原因,這是“深刻”的起點并不是“深刻”本身,它要達向深刻需要一系列的環(huán)節(jié)搭建,需要通過作品的顏色、感情、激情、熱情、新穎、奇特、懸念和可能產生的神秘感——可石黑一雄沒有做到。
在石黑一雄的這部書中,所謂的深刻不過是他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確實具有宏大感的“源概念”“源理念”,頭重腳輕,有頭無尾,它的豎立也許會哄騙熱愛概念、熱愛過度闡釋的理論家們、批評家們,但全部經不得深究。因為文本沒能提供“源概念”的支撐。
還有上帝。在這部小說中有對上帝的構建和討論。
在小說中上帝并沒有真正地出現,他只出現于眾人的談論中,而且這個上帝并不是那個讓人連名字都不敢說出的“雅威”,不是萬能之神,因為他也可能遺忘,甚至會為受自己庇佑的民族、國家所做的事兒而感到羞愧與恥辱——
第63頁,艾弗談到,去年一個陌生人曾向他闡述過一個說法,“可能是上帝本人也忘記了我們過去的許多事情——遙遠的事情,當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上帝不記得,我們這些凡人怎么可能還記得呢?”第74頁,比特麗絲與??怂髦g的談話:“你覺得有道理嗎,??怂??艾弗昨晚關于迷霧的話,說是上帝自己讓我們忘記的?!薄拔也恢缹@話該怎么看,公主?!薄鞍?怂?,今天早上我有個想法,就是剛剛醒過來的時候。”“是什么想法呢,公主?”“就是一時的想法。也許我們做過什么事,惹上帝發(fā)怒了。也許他不是發(fā)怒,而是感到恥辱?!薄罢媸莻€奇怪的想法,公主??扇绻媸悄阏f的那樣,那他為什么不懲罰我們呢?為什么把我們變得跟傻瓜一樣,連一個小時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都會忘掉?”“也許上帝為我們感到恥辱,或者是我們做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希望自己能夠忘記。像陌生人跟艾弗說的那樣,如果上帝不想記住,那我們記不住也就不奇怪了?!薄拔覀兙烤箍赡茏鲞^什么事情,讓上帝感到恥辱呢?”“我不知道,??怂?。但肯定不是你和我做過的什么事情,因為上帝一直眷愛我們。如果我們向他祈禱,請求他至少記住幾件對我們最寶貴的事情……”第151頁,喬納斯神父和撒克遜武士維斯坦再次談論起上帝,先是維斯坦的質問:“難道你們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幾句祈禱詞,就能輕易收買了嗎?正義未曾伸張,難道他一點兒都不關心?”“牧羊人,我們侍奉的,是一位仁慈的神,你是個異教徒,也許難以理解。無論罪行多重,向這樣的神祈求寬恕,都算不得愚蠢。我主的仁慈是無限的。”“無限仁慈的神有什么用呢,先生?……你們基督徒信奉的仁慈的神,許可人們滿足貪欲,覬覦土地和鮮血,他們知道,幾句祈禱的話加上一點兒懺悔,就能換回寬恕和祝福?!薄澳阏f得沒錯,牧羊人,在這個修道院里,仍然有人相信這種事情……”這些話貌似有它的深刻處但交給公元六世紀的信徒來說出似乎不妥,它對上帝的某些猜度在教徒看來應是冒犯,它是對信仰這個詞的破壞,而尤其在維斯坦指責“你們基督徒信奉的仁慈的神,許可人們滿足貪欲”等什么的時候,作為神父,喬納斯竟然接下去的話是“你說得沒錯……”
弱小的上帝和弱小的神父。他們不得不遵從石黑一雄先生的安排,承認自己——在這里筆者都想為小說中的上帝辯解幾句。好吧,我們再再次姑且相信他們可以說這樣的話、允許有這樣的理解和懷疑,那,它在這個時代有特別的深刻之處嗎?如果我們曾閱讀過現代哲學的話?
獨特倒是有的,就是石黑一雄為上帝安排了“恥辱”這一情感,這是以往那些上帝們所不具備的。而且這個不列顛人的上帝還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己的恥辱,不能讓遺忘一直貫徹……或許,某位精心的閱讀者會在這里反駁我:艾弗、比特麗絲所談到的上帝的恥辱感只是他們的想法,你不能僅憑他們嘴里的片面之詞就如何如何——是的,沒錯??墒?,在石黑一雄先生《被掩埋的巨人》中,無論是哪個人“個人”提出的猜想與假說多數就變成直接證據,后面的故事則就是延續(xù)它的設定而進行的;而且行至小說結束,沒有誰出來推翻艾弗、比特麗絲等人的話。它,其實是石黑一雄錨定的預設,只是通過艾弗等人的口說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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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掩埋的巨人》。它也可以構成某種深刻可是小說并沒有使用它,維斯坦說“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現在動起來啦”——不過已經構不成威脅,年老的??怂鞣驄D已經不關心人類而只關心船和海島,之后即使洪水滔天他們也不曾有絲絲的愧疚,在這點上他們遠不如他們的上帝。
有朋友曾對筆者提示,對這部小說的閱讀是有門檻的,如果不能了解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曾經的戰(zhàn)爭歷史就進入不了它——筆者理解他的意思,但從來沒有為任何一部小說準備歷史詞典,無論是在閱讀《哈姆雷特》還是《靜靜的頓河》的時候,無論是閱讀《鐵皮鼓》還是《午夜的孩子》的時候。它們是小說,首先是小說,要閱讀它是想進入到它自成一體的獨特天地,是想和其中的人物一起面對事與史,面對內心和炎涼,如果它有足夠的魅力足夠的吸引我們或許會在讀完這部書之后憑興趣閱讀它提到卻未展開的“相關知識”。而且,任何一部技藝高超、有藝術魅力的小說,都不會在所謂的知識上設置閱讀障礙,它會有相應的、恰當的處理,就這些知識而言,他要讓本民族的人懂得明白,而另外民族的、另外語言的人憑借良好翻譯同樣讀得明白。米蘭·昆德拉說過“如果一個作者只寫本民族的人才能讀懂的書,他是有罪的,因為他造成了這個民族的短視”。是的,筆者相信這一點,覺得它應當是一個常識。
巴爾加斯·略薩說過:“如果說米什萊寫的《法國革命史》、普雷斯科特寫的《秘魯征服史》‘像小說’,那么這是在嘲諷兩部史書,是在影射這兩部著作缺乏嚴肅性。相反,如果用材料證明《戰(zhàn)爭與和平》中關于拿破侖所描寫的歷史錯誤,恐怕那也是白浪費時間:小說的真實性不取決于這個。那取決于什么呢?取決于小說的說服力,取決于小說想象力的感染力,取決于小說的魔術能力。一切好小說都說真話;一切壞小說都說假話。因為‘說真話’對于小說就意味著讓讀者享受一種夢想;‘說假話’意味著沒有能力弄虛作假?!比绻麅H以這部《被掩埋的巨人》為憑,筆者會認定石黑一雄是沒有能力弄虛作假的,這,不應是他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