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軍, 郭俐兵

命案，即涉及人命的案件，多指非自然的死亡事件。本文系統(tǒng)地對《金瓶梅》中的命案進行整理分類，探討主要命案在人物形象塑造、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及敘述話語等方面的作用，以發(fā)掘《金瓶梅》的命案描寫在明清小說發(fā)展中的意義。

一、《金瓶梅》中的命案類型

《金瓶梅》全書一百回，據(jù)筆者統(tǒng)計，直接描寫命案的章節(jié)有三十多回，涉及大小命案七十多件，許多關(guān)鍵性的故事情節(jié)緣此構(gòu)織，開辟了中國古典小說集中地直面敘述死亡問題的先河。正如孫述宇所說:“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間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獨特關(guān)心的事?！币罁?jù)梅節(jié)校訂的《金瓶梅詞話》(下文所引小說原文皆源于此)，文本中涉及的主要命案按照死亡原因和方式大致可分類為以下三類：因自身缺陷所造成的命案、因自身行為所造成的命案、因外力因素所造成的命案。

(一)因自身缺陷而喪命

1.縱欲喪命

書中的主要人物都因淫縱欲而喪命。作為第一主人公的西門慶是最典型的代表，他兩戰(zhàn)了林太太后，又在王六兒那里云雨到三更，回到金蓮房里被金蓮喂了三顆胡僧藥后，終于精盡人亡。潘金蓮對武松的迷戀使她盲目于武松心中的仇恨而喪生。李瓶兒之案是多種原因促成的，究其源頭是經(jīng)期行房事，第五十回描寫西門慶去李瓶兒房里睡，李瓶兒道：“我身上才來了兩日還沒去。一發(fā)等等兒，去了我和你睡罷?！蔽鏖T慶卻再三央及，“你交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了。”李瓶兒“于是乞勒不過……方上床與西門慶交歡?！苯?jīng)期與西門慶同房為之后她的生病埋下病根，也為李瓶兒的死做了鋪墊。西門慶在李瓶兒死后大哭“是我坑陷了你了”時，估計也是想起經(jīng)期要求與其同房之事。孫述宇說：“她心里的柔情——今天叫做‘愛’，從前叫做‘情’——太多了。這柔情的一種表現(xiàn)就是與異性合一的欲望，所以李瓶兒也是個‘淫婦’”，認為李瓶兒死于癡愛西門慶。龐春梅淫欲無度，直接死在了偷情時的床上。

《金瓶梅》中因縱欲而喪命的還有一些小人物，如張大戶、阮三以及西門慶衙門里遇到的奸情案件——女婿宋得與后丈母周氏通奸而獲絞罪。

2.因氣喪命

因氣喪命的命案在《金瓶梅》中也屬較多?；ㄗ犹撌潜换ㄊ闲值?、西門慶和李瓶兒一起害死的：“得了這口重氣……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后來怕使錢，只挨著……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崩钇績旱乃离m然有多種原因，但導火索是潘金蓮的明朝暗諷，她“因暗氣惹病”，最終斷氣身亡。宋惠蓮含羞自縊了兩次，“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她父親宋仁攔棺申冤，卻被“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因氣喪命的還有西門大姐，“可憐大姐到半夜，用一條索子懸梁自縊身死”。陳經(jīng)濟娘也是被氣死的，“見經(jīng)濟貨販得不多，把本錢到娶了一個唱的來家，又著了口重氣，嗚呼哀哉，斷氣身亡”。被陳經(jīng)濟氣死的還有任道士，“……著了口重氣心中，……到半夜嗚呼斷氣身亡”。

3.因財害命

苗員外被苗青伙同陳七、翁八謀財害命。王婆財迷心竅，將潘金蓮嫁給武松，同時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二)因自身行為而喪命

陳經(jīng)濟因言喪命。他對春梅告張勝的狀，春梅道：“等他爺來家，交他定結(jié)果了這廝?！睆垊偻德牭綒鈶嵅贿^，提刀奔向書房，“一面采著頭發(fā)，把頭割下來”。

張勝、劉二提刀殺了陳經(jīng)濟，因而獲罪丟了性命。文本借韓道國之口交代“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產(chǎn)抄沒入官”。

(三)因外力因素死于非命

武大郎被鴆酒奪命。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奸，武大郎前去捉奸時被西門慶踢中心窩病倒，接著王婆主謀，西門慶獻砒霜，潘金蓮鴆殺武大郎，武大“腸胃崩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官哥兒被嚇丟命，他是直接被潘金蓮養(yǎng)的雪獅子嚇死的，“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孫雪娥是間接被嚇死的，“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

《金瓶梅》中還有眾多死于非命的命案。蔣聰是被戳死的，李外傳被誤傷喪命，更有一些小人物無故失命，如文本第十回介紹梁中書時寫道：“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園中?！庇盅浴班嵑腿暾律显埂铄託⒘巳依闲?，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間接寫出不少人無故失命。

周統(tǒng)制被射死，書中唯一一個閃著正義光彩的命案，“統(tǒng)制提兵進趕，不防被斡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墮馬而死”。

上述諸多命案塑造了《金瓶梅》中的人物群像，對推動故事情節(jié)也有重要作用，以下就主要命案進行具體分析。

二、《金瓶梅》命案描寫在文本中的作用

《金瓶梅》中的命案涉及上至朝廷，下至奴婢，凡夫俗子，眾像畢露，社會之腐敗，道德之淪喪，原始欲望之強烈，都被盡情地暴露出來。命案描寫不僅使死亡主體形象鮮明，也通過與命案相關(guān)人物的言行豐富著其他人物的形象，一樁樁命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命案的結(jié)局彰顯著作者的道德評判，揭示并深化主題。

(一)命案塑造人物形象

《金瓶梅》在描寫命案時不僅僅局限于對命案主體形象的塑造，更善于通過細節(jié)描寫來豐滿與命案主體相關(guān)的其他人物形象。黃霖說：“《金瓶梅》遠在《紅樓夢》之前，開始注意真正去寫人，從而突破了那種‘惡則無往不惡’的淺薄框框，努力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本質(zhì)特征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應(yīng)該說，這是我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新突破、新貢獻?！薄督鹌棵贰分械拿该鑼懠韧怀鏊劳鲋黧w的典型性格，又善于通過細節(jié)描寫其性格的復雜性，同時通過他人言行豐滿相關(guān)人物形象。

1.西門慶之案見西門慶之淫、幫閑兄弟之丑

西門慶一生奸淫無數(shù)，也在輾轉(zhuǎn)于幾個女人的云雨中喪命，兩戰(zhàn)林太太，又和王六兒云雨至深夜、回來被金蓮攛弄良久，過量服用春藥，最終精盡人亡，對于西門慶死的場面描寫也是淫聲穢色，這樣使西門慶“第一淫棍”的形象更為豐滿。西門慶死后，李嬌兒、孫雪娥、孟玉樓、潘金蓮等逃的逃，嫁的嫁，通奸的通奸，樹倒猢猻散，眾妾風流云散，可見人情冷暖。

《金瓶梅》中對其他幫閑兄弟死亡的著墨描寫亦可見人情冷暖：如第十回作者對于卜志道之死的敘述僅是一句“卜志道故了，花子虛補了”，如此輕描淡寫這個幫閑兄弟的死亡，而且對其死亡的評價也是夾在其他幫閑兄弟的嫖妓喝酒談笑之時道出的。花子虛死了，西門慶把李瓶兒娶了，應(yīng)伯爵等紛紛吃酒道賀。西門慶死了，酒肉兄弟的諂媚、卑鄙、欺詐和寄生的丑惡完全暴露出來了，幫閑兄弟們再次粉墨登場，應(yīng)伯爵等“七人共湊上七錢”，算計得仔細如何使用，之后便忙不迭地遣散其老婆和奴才，如作者批評所言：“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力小人。見他家富豪，希圖衣食，便竭力承奉，稱功頌德；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誹，說他外務(wù)，不肯成家立業(yè)；祖宗不幸，有此敗兒！就是平日深恩，視同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yīng)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2.李瓶兒之案見瓶兒之仁義、金蓮之惡妒、西門慶之深情

李瓶兒死亡是鋪排描寫最詳細的命案。其中有瓶兒臨死前四次叮囑身邊人的細節(jié)描寫，第一次囑咐西門慶“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你偌多人口，往后還要過日子哩?！钡诙问墙o身邊人安排未來，“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付了”。三囑吳月娘：“娘到明日生下哥兒，好生看養(yǎng)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四囑西門慶：“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沖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剩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四次叮囑把瓶兒對西門慶的深情和對身邊人的仁義彰顯出來。在瓶兒之死的敘述過程中，作者又借玳安、如意兒之口說出瓶兒的好性兒和得人心。潘金蓮設(shè)計了官哥之死，為李瓶兒之死埋下伏筆，她給李瓶兒的氣惱更是直接促成了李瓶兒的死，李瓶兒之死得見金蓮之惡。

李瓶兒之死展現(xiàn)了西門慶真情的一面。李瓶兒病重時有一個非常感人的畫面：一次西門慶過來欲與李瓶兒睡，李瓶兒讓他往別人的屋子里睡，幾番推卻西門慶又說不走，“那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發(fā)西門慶過去了……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從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才吃那盞藥?！睖剀岸鴤械膱鼍?，西門慶在李瓶兒死后不顧一切抱起血淋淋的她大哭“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或許是憶起瓶兒那晚的溫柔微笑、嘆息和落淚時，西門慶黑暗的心靈閃過一道良知的靈光。

李瓶兒從病到死，西門慶共請了好幾個太醫(yī)及眾多的和尚、道士為其治病做法，其間西門慶共有21次哭。他拋卻潘道士的叮囑：“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白日間供養(yǎng)茶飯，西門慶在房中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桌兒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碧飼苑圃诖嗽u論道：“我們真是沒有想到，這個貪婪好色、淺薄庸俗的市井之徒，會如此癡情，又有如此的勇氣，會被發(fā)生在他眼前的情人之死提升到這樣的高度：這是西門慶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間?！碑斘覀?yōu)橹畡尤莶⒁嘈盼鏖T慶是一個癡情的人時，轉(zhuǎn)眼便看到西門慶跟奶子如意兒“兩個摟接在被窩內(nèi)，不勝歡娛，云雨一處”。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感情是真實的，對如意的需求是真實的，西門慶死時對潘金蓮的舍不得也是真實的。在小說中，西門慶就是這樣一個感情真實欲望強烈的生命個體的鮮活存在。

3.潘金蓮之案見金蓮之癡、春梅之義、經(jīng)濟之混

《金瓶梅》中主要的命案似乎都跟潘金蓮有關(guān)系，武大郎的死彰顯了金蓮之狠，官哥兒的死彰顯了金蓮之陰，惠蓮之死彰顯了金蓮之毒，李瓶兒之死彰顯了金蓮之妒，西門慶的死彰顯了金蓮的淫，金蓮自己的死彰顯了她的色。金蓮的形象便在一個個命案中鮮活起來，這樣一個可恨的金蓮死得也最慘，場面觸目驚心。被武松割胸剜心，死無全尸，拋尸街上，應(yīng)了她之前的讖語“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

金蓮死于色淫，也死于癡。她不甘心嫁給武大郎，終其一生癡于想找一個般配的男人一家一計地好好過日子。再次碰見武松，聽見言語“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便“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顧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金蓮沉浸在守著老公、孩子的場景中，失去了理智的判斷，直接導致了自己慘死武松刀下。

金蓮死后，春梅為她收尸，埋于永福寺，顯示出春梅的“義”。經(jīng)濟父親的靈柩也在永福寺，他到永福寺后先到金蓮墓上祭畢，才到他父親靈柩前祭祀，可見經(jīng)濟作為兒子的混賬形象。

4.苗員外之案見判官群像、官場之黑

苗員外被殺一案是西門慶濫用權(quán)力和貪贓枉法的典型寫照。苗青和艄子陳三、翁八謀殺苗天秀，西門慶受賄并行賄，“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遂放過了殺人犯苗青。接著在這一案中出現(xiàn)了幾個正義的形象，如黃通判、曾孝序。曾孝序“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卻被黜為陜西慶州知州。

《金瓶梅》描寫的命案中塑造了一批貪官污吏，也有一批像曾御使這樣的正面形象，但結(jié)局大都是無法扭轉(zhuǎn)乾坤。貪官如花子虛之案中西門慶打點的楊提督、蔡太師、楊府尹，宋惠蓮一案中西門慶賄賂的夏提刑、賀千戶等。在武松打死李外傳之案中，“知縣、縣丞、主簿、吏典，上下多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武松便被發(fā)配，后來陳文昭重審，“這東平府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西門慶暗中打點楊提督，便只好“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還有宋惠蓮一案中出現(xiàn)的正面形象“陰先生”等，正面人物大都抗爭無效，司法腐敗是這個黑暗社會無盡的悲哀。

5.宋惠蓮之案見惠蓮之良心、金蓮之歹毒、玉樓之心機

惠蓮自縊之案集中了主奴、妻妾之間的矛盾。惠蓮是個比較淺露的人物，因羞愧而兩次自縊?；萆彵粏酒鸬男呃⒘夹目伤闶菚械囊还汕辶?，金蓮是造成惠蓮一死之案的關(guān)鍵，其歹毒昭然若揭。西門慶一會來到這邊聽了金蓮的話活動了想法，一會到了那邊聽了惠蓮的話又改變了主意，一副呆傻的樣子。玉樓挑撥金蓮把來旺罵主的事情告訴西門慶，還專挑話激將金蓮：“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可見玉樓比金蓮更有心機。

此外，官哥之死與潘姥姥之死也都塑造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官哥兒之死是潘金蓮一手設(shè)計的，潘金蓮陰險地用紅絹裹肉訓練“雪獅子”貓撲食，終令穿著紅肚兜的官哥被雪獅子嚇死。官哥兒死后，西門慶只長吁短嘆卻沒落淚，勸李瓶兒“哭兩聲丟開罷了”，看不到父親失去兒子的痛苦。對兒子如此，對女兒亦無多情，西門大姐在家時，書中沒有一句描寫到西門慶對女兒的說話和關(guān)心，正如卜鍵所言：“俗世中最重親情，唯在權(quán)勢逼凌之下、肉欲激蕩之時，親情也會打一些折扣?！迸死牙褯]了，潘金蓮拿出五兩碎銀子讓經(jīng)濟去發(fā)送入土，“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在此之前潘金蓮一直是一個不孝女的形象，潘姥姥的死讓她的良心有所發(fā)現(xiàn)。

有趣的是，圍繞命案衍生的喪葬描寫中也塑造了一批和尚、道士和醫(yī)官群像，生動地刻畫出黑暗社會的人情百態(tài)，如為武大郎辦后事時出現(xiàn)的好色貪淫的和尚，阮三之案中貪銀獻計的“薛姑子”，李瓶兒命案中出現(xiàn)的滑稽醫(yī)生“趙搗鬼”等。

鄭振鐸曾說：“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的社會。這社會到了現(xiàn)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里看出中國社會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資料?！比宋镄蜗蟮乃茉煸诜从成鐣诎捣矫婢褪瞧渲凶钪苯拥囊粋€表現(xiàn)手段，因為《金瓶梅》中幾乎就沒有幾個好人，善終的也屈指可數(shù)，可見命案描寫在塑造人物形象中的作用不可小覷。難能可貴的是，《金瓶梅》在通過命案塑造人物時寫出了惡人不全惡、好人不全好的真實狀態(tài)，豐富了古典文學人物形象畫廊。

(二)命案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整體來看，主要人物的命案鋪敘勾勒出來全書的結(jié)構(gòu)，既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又是故事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督鹌棵贰酚晌浯罄傻拿咐_了全書的故事，瓶、梅爭斗中官哥兒死了，李瓶兒將亡出現(xiàn)了前奏。經(jīng)層層鋪墊，終于李瓶兒斷氣身亡，全書達到高潮，瓶兒的葬禮見證了西門一家的頂峰狀態(tài)，也是走向衰落的回光返照，從此妻妾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寵排位。西門慶之死是全書從熱到冷的轉(zhuǎn)折點，武松剜心殺金蓮，為武大郎之命案畫上了句號，也預(yù)告了全書的尾聲。金蓮的被殺加深了吳月娘和陳經(jīng)濟的矛盾，也為經(jīng)濟氣殺西門大姐做了鋪墊。書的后十幾回圍繞著春梅展開，經(jīng)濟被割頭，春梅淫死床上，為全書畫上了句號。

《金瓶梅》一書經(jīng)常通過插敘小人物命案的方式推進故事，如寧宗一所說：“西門氏家族的興衰為圓形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中縱的主軸，而西門慶與金、瓶、梅幾個主要人物及其他人物的命運則是一條條橫的緯線；而這個家庭與社會的上上下下的聯(lián)系則又構(gòu)成了一條條經(jīng)線，在編織任何一條緯線的同時，又順手把經(jīng)線穿插于其間，其他緯線同時跟上，于是這張網(wǎng)就托了起來，向四周擴展。這種錯雜，恰恰是作者追求的圓形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蔽谋局胁鍞⒚阜秩N：第一，直接插敘命案，如《金瓶梅》第四十七回插敘了苗員外之案，第六十七回插入馮淮之案，第七十六回西門慶說衙門里遇到的后母與女婿獲絞罪之案，第八十八回陳洪沒了，第九十四回任道士被氣死……第二，通過他人之口插敘往事，帶出人物的來龍去脈，如：西門慶故了渾家、孟玉樓男子漢販布死在外邊、花太監(jiān)死了、卜志道故了、謝希大自幼兒沒了父母、來旺媳婦癆病死了等。第三，一筆帶過的一批早逝人物，為故事發(fā)展做了鋪墊：第一回王招宣死了留下了寡婦林太太；第二回西門慶渾家早逝引出西門大姐和陳經(jīng)濟；第六回卓丟兒沒了，薛嫂方能說娶孟玉樓;第九回李外傳被打死了，武松才被發(fā)配，西門慶便可迎娶潘金蓮。這些命案起著鋪墊和推進情節(jié)的作用，大的命案在醞釀，又不斷地插敘著小的命案，縱橫交織地在網(wǎng)狀的結(jié)構(gòu)中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和人物群像的塑造，一個命案的結(jié)束誘發(fā)著另一個命案的開始，整部《金瓶梅》便是在一個個命案中推動著發(fā)展并完成。

(三)命案烘托氣氛，體現(xiàn)作者道德評判，揭示作品主旨

《金瓶梅》從開篇第一回便由一系列人物的命案拉開：“武大把渾家故了”、金蓮父親死了、王招宣死了、白玉蓮死了，給全書籠罩上一層死亡的陰影。幾乎每個章節(jié)都有命案的發(fā)生，西門慶家一場場淫色喧囂的生活便是伴隨著這一樁樁命案交織發(fā)展著：八月初六燒了武大郎的靈床，八月初八就娶了金蓮；武松迎娶金蓮之日便是金蓮喪命之日；金蓮的兩次婚禮都跟葬禮交雜著。八月二十七日官哥下葬，九月初四西門慶的緞子鋪開張。瓶兒出殯后的棚子，西門慶吩咐“棚且不消拆，一發(fā)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我們讀《金瓶梅》，真該手持一柄‘風月寶鑒’，一面是男歡女愛的恣縱，另一面則望見死神撲棱著黑翅膀降臨。永遠的喧囂，必然的寂寥，顯性的歡快，底里的悲愴?！彼劳龅年幱笆冀K籠罩著生活的熱鬧，預(yù)示著如西門家族般黑暗的社會終將走向衰敗。

《金瓶梅》的作者常常以佛家因果報應(yīng)思想為工具，以命案的結(jié)局來彰顯自己的善惡觀念和道德評判，揭示作品的主旨。命案的發(fā)生中總伴隨著神仙道士占卜的提前預(yù)言，主要人物的死亡全部應(yīng)了求仙問卜的讖語。在作者看來萬惡淫為首，貪淫的奸夫淫婦都沒有好下場，不貪淫的有好的結(jié)局，可見命案是揭示主旨的有力說明。西門慶、潘金蓮、龐春梅等主要人物都因淫而死，西門慶在世淫妻妾仆婦無數(shù)，聲色犬馬的一生，死的也是繪聲繪色；潘金蓮先后跟張大戶、武大郎、西門慶、琴童、陳經(jīng)濟、王潮勾搭，一直被認為是“千古第一淫婦”，作者給她安排了一個慘不忍睹的死亡下場；龐春梅縱欲過度，直接死在了床上；陳經(jīng)濟也被割頭了，一個個扭曲的淫蕩靈魂均得了惡報不得好死，象征著以淫惡為首的黑暗社會必將走向衰亡，揭示出作者“懲淫”的主題。因氣喪生的、因財失命的更比比皆是，也都不能善終，揭示了人性的弱點，警告世人跳出七情六欲關(guān)頭，打破酒色財氣圈子，擯棄獸性回歸人性?！督鹌棵贰分忻鞔_說明的正常死亡可以說屈指可數(shù)，吳月娘、孟玉樓之所以能夠壽終正寢，就是因為不貪淫。正如小說結(jié)尾作者所言：

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huán)。

西門豪橫難存嗣，經(jīng)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善終還是惡報，對比鮮明，結(jié)尾點題，意蘊深遠。然死亡也還不是命案的終點，托生是歸宿，第一百回“普靜師薦拔群冤”為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花子虛等每個命案安排了一個托生的結(jié)局。如西門慶遺腹子孝哥睡在永福寺，普凈師做法引月娘等看望，孝哥“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因果報應(yīng)、生死輪回的佛道思想籠罩全書。

三、《金瓶梅》命案描寫在明清小說發(fā)展史上的意義

作為我國第一部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中命案的描寫有諸多的開創(chuàng)意義。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明清其他小說相比較，《金瓶梅》的命案描寫的開拓性的意義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從命案發(fā)生的主體上看，《金瓶梅》第一次大范圍描寫發(fā)生在市井平民百姓中的命案?！度龂萘x》是一副英雄戰(zhàn)爭畫卷，《水滸傳》是一部江湖好漢替天行道的小說，《西游記》是神魔小說，《金瓶梅》是第一部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小說，故事圍繞市民階層的商人西門慶和他的妻妾們展開，由一家而寫盡天下世情。鄭振鐸說，“《水滸傳》把那些英雄們也寫得有些半想象的超人間的人物。表現(xiàn)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了”，《金瓶梅》中涉及的命案主體也是社會中形形色色者，有朝廷命官蔡攸、周統(tǒng)制，官商西門慶及妾金、瓶、梅，賣炊餅的小販武大郎，衙門皂隸李外傳，幫閑兄弟花子虛、應(yīng)伯爵；浪蕩子陳經(jīng)濟，員外苗天秀，媒婆王婆，仆婦宋惠蓮，家丁張勝，任道士……女性在《三國演義》中微不足道，甚至連名字都沒有，而貂蟬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水滸傳》中的女性都是以“紅顏禍水”的形象出現(xiàn)，其結(jié)局也沒有得到重視；只有《金瓶梅》把大量筆墨放在對女性的關(guān)注以及對女性生命結(jié)局的關(guān)注上，命案的主體多數(shù)為女性。到了《紅樓夢》中，每一個女性的結(jié)局都被親切地照應(yīng)。所以從命案的主體上言，《金瓶梅》是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超越，并對《紅樓夢》有一定的啟迪。

第二，從主人公命案的發(fā)生方式和描述場景上看，《金瓶梅》對命案發(fā)生的前因后果描寫得最為詳盡，也是第一次呈現(xiàn)各種各樣的丑陋痛苦的死亡場面?！度龂萘x》重點在于戰(zhàn)爭，書中描寫關(guān)羽之死寥寥幾字：“遂命推出。于是關(guān)羽父子皆遇害。時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二月也。關(guān)公亡年五十八歲。”《水滸傳》重點在于英雄義氣，二書都著重反映重大歷史事件和斗爭，描寫在死亡之前王侯將相或草莽英雄的家國之事，對人物命案的敘述都較為簡單，死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的人?！督鹌棵贰分兄饕宋锏乃劳龆际枪P墨細膩地層層鋪墊和一次次預(yù)演，而在場面描寫上也是殘忍粗暴、觸目驚心，充滿了血腥和痛苦，如西門慶“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初時還是精液，往后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過去，四肢不收”。后來“腎囊越發(fā)腫痛，溺尿甚難”，“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像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晨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潘金蓮被武松“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忔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淋淋供養(yǎng)在靈前。后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龐春梅“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嗚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主人公的命案都是縱欲而亡，其他各色的人又有各樣的死法：西門慶、龐春梅淫欲過度而死，潘金蓮被剖腹剜心而死，陳經(jīng)濟、王婆被砍頭而死，武大郎被下砒霜而死，李外傳被誤打而死，官哥兒被嚇死，李瓶兒、花子虛、任道士、陳經(jīng)濟娘被氣死，張勝、劉二被亂棍打死，蔣聰被戳死，宋惠蓮、西門大姐、孫雪娥上吊自縊而死，幾乎所有的命案都不為“忠義”和“愛情”而死，《金瓶梅》的命案描寫第一次淋淋盡致地把浮華社會中人們因酒、色、財、氣等各種原始欲望而亡的丑陋場面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第三，從命案中死亡的表達方式上看，《金瓶梅》第一次展示了異彩紛呈的市井用語。從死亡方式上看，自殺的表述有：自刎而死、尋以自刎、自縊身死、尋了自盡、尋了無常；他殺的表達有：生生吃他害殺了、尸橫刀下、被人害了、擺殺漢子、割下頭來、當日打死、遭毒手、攘刀子、處斬、監(jiān)死、分尸、吊死了。其他死亡敘述用語如：武大郎把渾家故了、王婆歿了老公、楊姑娘沒了、卜志道故了、如意丟了孩兒、含冤地下、身體動不得了、枉了性命、身臥沙場、折于陣上、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嗚呼哀哉死了、曬牙才叉骨去了。另外，文本中有不少佛道占卜對死亡的表達：歸天、圓寂、坐化、無常、刑克、遭惡報、血光之災(zāi)、定數(shù)難逃、相逢鬼門關(guān)上、鬼門關(guān)上一處兒眠、一靈真性見閻王。

《金瓶梅》還直接以“說話”形式，用俚語、俗語和詩句表達死亡。李瓶兒將死時道：“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了?！蔽鏖T慶說李瓶兒之死“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子去了”。一丈青說宋惠蓮之死“若遲了一步兒，胡子老兒吹燈，—把人了了”。潘金蓮生前便言：“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彼篮笞髡吒卿伵帕撕芏辔淖郑骸叭鐨庠谇О阌?，一日無常萬事休！亡年三十二歲。但見：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yīng)歸枉死城中。星眸緊閉，直挺挺尸橫光地下；銀牙半咬，血淋淋頭在一邊離?！薄督鹌棵贰返谝淮握故玖硕喾N多樣的死亡市井俗語。

第四，從敘述命案的態(tài)度來看，《金瓶梅》是第一次集中直面死亡問題的長篇小說。明清小說中的死亡多是超越式的：《三國演義》中關(guān)羽一生為忠義而戰(zhàn)，死得簡單，諸葛亮之死神奇委婉，最后一次視察軍營的長嘆大有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愴，主要人物的死亡充滿道義感，超越了凡人對死之將至的恐懼，轉(zhuǎn)向?qū)λ劳鰞r值的追尋?！端疂G傳》中宋江喝了被動了手腳的毒酒，害怕李逵壞了忠義之事，故而給李逵下毒，并與之有一番肺腑之言，彰顯“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的以生命相殉的忠義精神，英雄們都是自覺選擇死亡，沒有死亡的痛苦，文本中更多泛死的小人物更是失去一個生命生死的意義，更多的是作為英雄的陪襯，呈現(xiàn)的是好漢殺人正義凜然的審美愉悅。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不乏對人物死亡的審美描述，缺乏冷峻的白描，如孫述宇在《金瓶梅的藝術(shù)》中所說：“中國人卻從來都不愛談死。中國作家寫到這個題目，往往是胡謅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齋中的人鬼戀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過了死亡……讀者忙著詠賞怨嘆，看不見死亡的丑臉，也聞不到腐爛的惡味。中國小說家中，關(guān)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終極意義的，只有本書作者一人。如李瓶兒的死，她的病是很丑惡的，下體不住淌血……讀者可以很強烈地感覺到死亡的孤寂。環(huán)繞著垂死的少婦……”潘金蓮死得那樣慘不忍睹，西門慶死得那樣淫聲穢色……可以說，《金瓶梅》第一次集中直面死亡問題，并以一個個人物的死亡構(gòu)織了整個故事，成為中國古典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特色架構(gòu)，也成為從描寫大人物之死到小人物之死、從主動追求死亡到被動承受死亡、從超越式死亡到直面描寫死亡的分水嶺，直接啟發(fā)了《紅樓夢》的死亡敘述：如《金瓶梅》從開篇第一回便由一系列人物的命案拉開，《紅樓夢》中第一回的描寫渲染整部書的悲愴氣氛，預(yù)示人物死亡的結(jié)局；《金瓶梅》一個個的生命的上場下場環(huán)環(huán)相扣，《紅樓夢》大觀園中一個個人物的死亡推動著故事；《金瓶梅》中李瓶兒的死層層鋪墊，《紅樓夢》中秦可卿之死的鋪排渲染?？梢哉f，《金瓶梅》與《紅樓夢》共同構(gòu)成了明清小說死亡敘述的世情大觀。

但同為直面死亡，《金瓶梅》和《紅樓夢》又有著不同的審美風貌：從具體情節(jié)上看，對比“李瓶兒之死”和“秦可卿之死”，后者顯然借鑒了前者，但同中有異，主干情節(jié)類似，敘事風格并不相同。相似之處為篇幅大致相等，主干情節(jié)也類似，像死前尋醫(yī)訪藥、親友探望、叮囑后事、借他人之夢言已死、尋求名木棺材、眾人吊唁等喪葬程序，而其中庸醫(yī)頻出、尋得上好棺材的細節(jié)更為相似，如《金瓶梅》中的“趙搗鬼”粉墨登場一派胡言，《紅樓夢》中“幾位太醫(yī)老爺總沒有個準話兒”，西門慶為李瓶兒尋得桃花洞棺材滿鼻噴香，賈珍為秦可卿尋的檣木棺材令人奇異稱贊，這些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正如脂硯齋之評《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然二者側(cè)重點和敘事手法又有不同，袁中道在《游居柿錄》中言《金瓶梅》“瑣碎中有無限煙波”?！督鹌棵贰访鑼懙膯试岫Y儀事無巨細，從第六十二回李瓶兒病重西門慶為李瓶兒去吳宮廟、五岳觀求神問卜到第七十八回李瓶兒百日時，吳道官念百日經(jīng)，洋洋灑灑十幾回，作者借李瓶兒之死將民俗喪葬禮儀程序一一呈現(xiàn)，這在研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方面，非常具有民俗文化價值，從敘述手法看也多正面描寫，讓人讀之如臨其境，可觀可感，生活畫面感極強。但《紅樓夢》描寫秦可卿之死時沒有直接鋪陳展開許多喪葬禮儀的細節(jié)，法事規(guī)模“亦不消煩記”，出殯也寥寥數(shù)語便帶過，更多地側(cè)重于通過葬禮側(cè)面刻畫人物形象，脂評“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卻只為鳳姐一人”。敘述手法較少正面描寫，更多側(cè)面烘托、正反對比、虛實相生，詳略得當，筆法更為隱晦，言有盡而意無窮，敘述手法更加成熟。當然如前文分析，《金瓶梅》通過李瓶兒之死也刻畫了相關(guān)的人物形象，只是文本在喪葬禮儀描寫中常大肆鋪排一些道場細節(jié)，被一些研究者詬病為描寫冗雜、敘述不成熟。

從整體上看審美風格差異，首先，《金瓶梅》是丑惡的死亡，《紅樓夢》是美好的毀滅?！啊督鹌棵贰吩谒劳鰯⑹鰰r有著丑陋與悲愴間奇特的審美演繹；《紅樓夢》則是以生命的美好與毀滅之間的強烈反差形成悲愴的審美體驗?！薄督鹌棵贰分兄饕宋锟v欲而死，場面觸目驚心，西門慶“聲如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潘金蓮被剖胸剜心場面血腥；而《紅樓夢》中美好生命為情而亡，畫面凄美，如黛玉燒著詩稿，死得悲涼詩意。其次，《金瓶梅》由一家寫盡一縣，以一個個市井俗人的死亡展現(xiàn)了真實生活圖景，《紅樓夢》一個個女兒的死亡卻仍局限在大觀園內(nèi)，從通過死亡來反映社會生活的廣闊層面來講，《金瓶梅》更勝《紅樓夢》。再次，從閱讀體驗上講，《金瓶梅》的作者面對傳統(tǒng)道德的衰微和人欲橫流的世情，以人物的死亡對人們發(fā)出警示；而《紅樓夢》則以一系列美好生命的非正常死亡，直接抒發(fā)人生的悲愴?！督鹌棵贰分械娜宋锼劳鲎屓藗?yōu)橹畱嵟?、惡心卻又憐憫；而《紅樓夢》中“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釧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慘，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黛玉之死也使人傷，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惱，賈母之死也使人羨,鴛鴦之死也使人敬,趙姨娘之死也使人快,鳳姐之死也使人嘆,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無一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筆不同也”。這里諸聯(lián)對十三位女性之死引起的思考和心理震撼的分析一直為后人所樂道。人們用悲憤悲憫的心看《金瓶梅》中油盡燈枯、玉山崩摧的死亡，以悲涼悲愴的心讀《紅樓夢》中香消玉殞、纏綿哀婉的死亡。

結(jié) 語

綜合來看，作為我國第一部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的命案描寫豐富著人物形象的塑造，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整個故事便是在人物的上場與下場中完成，人物的最終結(jié)局體現(xiàn)著作者的道德評判，彰顯了作品的主旨。它第一次將視覺觸及市井百姓及女性的命案，詳細呈現(xiàn)眾多丑陋痛苦的死亡場面，無論從文學還是美學層面而言，都在明清小說發(fā)展史上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