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米

萬物當(dāng)中，如果不算人，又美又有用的是米。

大米在稻谷時期已經(jīng)很美，稻穗帶出黃金的色彩，如金箔包顆粒。谷化為米，特別在煮熟之后，大米展示出白玉一般、珍珠一般的溫潤雪白。有的東西煮熟之后離原來面目相距十萬八千里，如醬肘子，與在豬身上不可同日而語。什么角瓜、西紅柿熟了都變了樣子。稻變米，煮熟之后金變玉，了不得。

大米熟了比生米更美，它身上每一部分都像棉花一樣開花了。我們吃的大米飯實為大米花，此花糯軟、晶瑩、隆松。面對一碗大米飯，不吃，看上三分鐘，一定生出贊美心，其色澤可與任何珠寶相比，三五成團(tuán)。倘若米粒孤零零落在桌上，人也想把它收起來。

我想，人的種種好，比如聰明智慧美貌，其實都是糧食的好。人買家具愛問材料，紫檀的、花梨的，材料決定成敗。人是什么材料的？雖是肉的骨的筋的，其實還是糧食蔬菜肉蛋奶提供的原材料。如果有人請教我：你是什么材料的？我恭敬地回答：大米的。

人閉上眼睛想一想，大米——這么好的東西，潔凈、雪白、清香的東西進(jìn)了人的肚子，人能不好嗎？能不聰明善良嗎？好好吃，吃一輩子，這人肯定長壽。反過來說，人吃了大米之后，還打架、罵人，實在是不應(yīng)該。這話是我替大米說的，大米愿意進(jìn)好人肚子。

科學(xué)講，大米不過是淀粉、碳水化合物。我覺得科學(xué)家對這個事還沒研究清楚。它除了化學(xué)性、多糖的分子結(jié)構(gòu)，其精神性還沒有弄清楚。大米是陰性的，跟水、銀白的云彩是一伙的。高貴的品質(zhì)讓它散發(fā)香味，同時不妖冶襲人。這個香只有味蕾知道。我還想一件事，大米喜聚合，喜眾來眾往，因此吃飯在碗里留一個飯粒實在不應(yīng)該。靜心看一碗矗成尖堆的大米飯時，看來看去，覺得它們有笑容，淺淡、喜悅的笑容。

人習(xí)慣用錢買那些別人沒有的東西自珍，曰收藏。我看天下的好東西都在眼皮底下，大米就是一種。吃一輩子大米，看一輩子大米，福氣已經(jīng)夠大了，用不著再收藏什么古里古怪的東西了。

十七歲之口福

我十七歲的時候下鄉(xiāng)了，當(dāng)知青。

據(jù)說寫知青生活不僅不時髦，而且已引起文壇前衛(wèi)人士的憤恨。他們憤恨知青作家在文中流露的理想、純潔信念和親歷的苦難。那么，我寫知青生活中一些瑣屑的事情，譬如吃。

玉米面發(fā)糕。

“糕”是一個高級詞，仿佛是富有滋養(yǎng)與滋味的上等食品。但玉米面發(fā)糕就不上等了，玉米摻水，在盆里攪稀發(fā)酵，上鍋蒸。熟后刀切成塊——若有藝術(shù)觀點亦可切成菱形。剩下的事就是吃。

我們——赤峰縣東方紅大隊的知青們，收工后或蹲或站吃這些黃澄澄的大發(fā)糕。味道——最奇怪的事情在于——我當(dāng)時與現(xiàn)在無法指出它是什么味道，因為餓。我們知道白面饅頭香，烙餅更香。但不知發(fā)糕是什么味道。為什么餓呢？難道糧食不夠吃嗎？不是，赤峰縣東方紅大隊是全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典型，甚至聯(lián)合國的人都來參觀過，畝產(chǎn)噸糧，糧食怎么會不夠吃呢？青年點的學(xué)習(xí)室堆滿了玉米，隨便吃。

餓是因為累的。

我們早上四點鐘起床，吃發(fā)糕然后下田勞動。十點鐘發(fā)糕液化成汗蒸發(fā)，再吃發(fā)糕。中午收工，當(dāng)然正規(guī)地吃發(fā)糕。晚上還吃。吃完學(xué)馬列主義，而后再吃發(fā)糕。

菜嘛，只一種，咸菜疙瘩。把咸菜疙瘩切成條是高雅的吃法。多數(shù)人——包括我——赤手從缸里撈一個吃就是了。知青中的有錢人，譬如當(dāng)代課教師的人，花一角錢買兩棵蔥，捏成段兒，有白有綠的，泡在醬油里佐餐。

哼！這是我們鄙夷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奢侈生活而從鼻孔里發(fā)出的憤慨。但我們也知道，蔥兒比咸菜甚至咸菜條都好吃。

我們一年四季只吃這兩樣?xùn)|西：發(fā)糕與咸菜。

幾年前，我們知青聚會，說那時咱們每頓吃多少發(fā)糕？大家悶頭想了半天，說一般是兩到三斤，一天吃十來斤。大竇有一次吃了四斤。

我們在20年后聚會的時候，面前擺滿各種菜肴，但無人動箸。大家皺著眉頭、撇著嘴，思索自己當(dāng)年吃兩三斤發(fā)糕，大竇竟然吃了四斤，成什么人了？

喝就是喝白開水，大鍋燒的，涼了，用白瓷碗一舀，喝。其實喝涼水也無礙，但涼水與發(fā)糕宜釀成燒心之勢。

除了白開水，在青年點沒什么喝的。

知青中有位回民，叫八哥。回民喜飲茶。這小子有一次不知在哪弄點花茶末，紙包裹的，哆啦哆嗦倒進(jìn)大缸子里，準(zhǔn)備在屋里偷著喝。

八哥平日踮著腳走路，顯輕捷，愛邊照鏡子邊擠眉動眼；愛清潔，每天勞動畢，用手巾把全身上下擦一遍。有一回，他屋的王又林在門口扔了一塊西瓜皮。八哥端著臟水準(zhǔn)備往外倒，嘴里哼著小曲兒，“哎，哎，哎……”他端水踩在西瓜皮上，雙腳急劇錯動，像在傳送帶上往后跑一樣。終于，八哥把水全都潑在自己胸口，而且屁股坐在了鐵鍬上，鍬把反彈，擊中后腦?？傊?，那回他倒霉了。

八哥把茶沏好，沒舍得立刻喝，端到窗臺上，等待下色并觀賞。

“快來呀！”走廊有人高喊，“八哥偷喝茶葉呢?！彪S即，腳步雜沓，人們?nèi)缱ヒ粋€反革命分子一樣沖了進(jìn)來。

八哥端著茶缸子，想藏沒地方藏。想放炕席底下，不行，炕洞里，也不行。水這玩意最不好藏，你不能把它倒箱子里鎖上，或倒進(jìn)鞋里穿走。

“八哥！”我們義正辭嚴(yán)地喝問，“干啥呢？”

八哥只好停止炕上炕下之躲閃，把茶交了出來。于是，一人一口，轉(zhuǎn)瞬，八哥之珍飲罄矣。

王又林喝一口，假裝厭惡，“呸”地吐地下，說“什么破茶”。

八哥盯著地上那塊濕，拍著大腿說：“我的茶呀！”

大伙哄堂大笑而去。

在青年點，我們別的沒喝過什么，白酒喝過一次，太難喝。啤酒，大隊書記外甥女結(jié)婚時喝過一口。酒裝在碗里冒沫，一人只讓喝一小口。

其實，我們也知道世上有許多好喝的玩意，畢竟是“知識”青年。我兒時，泛讀過一點法國小說，知道一點什么“馬爹利”“杜松子酒”“郎姆酒”之類。給他們講，這幫家伙全聽傻了，一勁問：“好喝不？好喝不？”“啥味？啥味？”

我開始瞎編，說郎姆酒是蘋果味中含有櫻桃味，杜松子里兼有香蕉、葡萄和牛奶三種味，把他們饞得翻翻亂滾。

我記得，當(dāng)時白險峰站在炕頭豪邁地說：“趕明兒，爺們兒掙錢了，先買一瓶杜松子酒喝！”贏得了大家敬慕的眼光。

蕎麥面

科爾沁人幽默詼諧，創(chuàng)造了很多辛辣喜樂的民歌——《萬麗花》《高小姐》《維胡隋玲》。他們身材結(jié)實、寬大。在通遼的火車站和汽車站等車的蒙古人，仿佛是一家人，至少有血緣關(guān)系。他們有相貌氣質(zhì)上的近似性，看得出卻說不出?？茽柷叩哪腥诉m合被畫成肖像畫。他們的表情在緘默中包含變化的豐富感。男人的鼻梁直，嘴的線條鮮明，有黃眼睛和灰眼睛的人。他們愛吃蕎麥面。

科爾沁人不對他人奴顏婢膝。給他們天大的好處，他們也不愿意諂媚對方。追求自由的人討厭諂媚。諂媚里面有一半是欺騙，另一半是失去了自由。科爾沁人愛吃蕎麥面。

科爾沁人走在白茫茫的沙坨子上，曬熱的沙子可以治療風(fēng)濕病。沙坨子凹處的泉水甘甜怡口，那是小鳥和牛羊的水源地。張作霖的兵士搶占了好草場和好耕地，把科爾沁人趕進(jìn)沙漠里。所有在沙漠里長大的人全都驍勇善戰(zhàn)。他們喝了沙漠里的水，吃了沙漠上生長的莊稼，變得倔強。僧格林沁和嘎達(dá)梅林都是科爾沁人，他們永不屈服?？茽柷呷松砩系难葎e人流得快，容易沖動，科爾沁人愛吃蕎麥面。

蕎麥面做的貓耳朵湯何等美味。我寫下“貓耳朵湯”這四個字時耳邊已經(jīng)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似奔雷，如泄洪，那是科爾沁人手端大碗吃貓耳朵湯發(fā)出的音效。大碗放在嘴邊，右手用筷子往嘴里豁拉面湯，像用石塊堵住河岸決堤的缺口，轟隆隆，一碗下肚，第二碗接著轟隆作響。他們咀嚼嗎？肚子比嘴更需要貓耳朵湯，口腔不應(yīng)該揮霍太多的時光。一般說來，人吃美味都采用吞法，細(xì)嚼就沒什么味道了。你看貓吃魚，鷹吃兔子，魚吃蝦都不嚼，科爾沁人吃蕎麥面貓耳朵湯也可能不嚼。反正我不嚼，貓耳朵湯進(jìn)我嘴里如武生在戲臺上翻跟頭，三兩下順光滑的食道進(jìn)入胃囊，它們回家了。

我祖籍在科爾沁的科左后旗，出生地和生活地點在內(nèi)蒙古和遼寧的城市。隨年齡增長，越來越多地顯示科爾沁人的個性。海水退潮之后，沙灘上的貝殼才歷歷在目。科爾沁人的性格好與不好，讓別人去說吧。我們只說蕎麥面。我越發(fā)愛吃蕎麥面，如同越發(fā)愛喝紅茶。我覺得自己像那位到法國小鎮(zhèn)參加馬拉松比賽的日本選手，他跑啊跑，跑到一個地方停住了腳。他覺得這個地方十分適意，就不走了。這是40多年前的事情，人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位日本選手身在何處，只知他跑到一片樹林停住腳，走進(jìn)去再也沒出來，忘記了比賽以及一切。有人說他是怪人，我覺得說他是怪人的人才是怪怪的人。他跑了一輩子就是為了找到那片樹林。即使這片樹林不在法國也要鉆進(jìn)去不出來。對我來說，這片美好的樹林就是蕎麥面和紅茶，組合成科爾沁的血肉。

蕎麥面你好嗎？我看到灰色的（也有發(fā)紅發(fā)黑的）蕎麥面，覺得幸福就在身邊。平時吃飯，有什么吃什么，果腹可也。但每次看到大碗里的蕎麥面湯，心里不禁浮起許多贊頌詞，福氣太大，洪福齊天。遇到賢達(dá)之士，他們談到世界局勢，談股市、高鐵、小說、書法之時，我每每想把話題轉(zhuǎn)到蕎麥面上。我跟他們談貓耳朵湯和拉拉湯。貓耳朵湯前面已談過，現(xiàn)在說一說拉拉湯。此湯與北京人士說的疙瘩湯是一回事，食材是蕎麥面。疙瘩湯由于有了蕎麥面而熠熠生輝?？茽柷呷朔Q疙瘩湯為拉拉湯。水沸，把和好的稀面轉(zhuǎn)圈兒下進(jìn)鍋，便有了一片盛世風(fēng)光。湯里可以隨便放什么蔬菜，科爾沁人喜歡放一些肥羊尾，奶油。我只放菜，西紅柿、生菜、黃瓜片都不錯，臥倆荷包蛋也行。盛進(jìn)碗里，轟隆隆的響聲震耳欲聾（指自己的耳朵）。上帝給世界造了那么多東西，不獨山巒海洋，還有香蕉榴蓮這些奇怪的美味。上帝沒忘記造出蕎麥，這是多大的恩惠啊。上帝造蕎麥的同時造出了紅茶，玉米面“杰日瑪”（炒面），太夠意思了。

月夜，蕎麥地里的白花為大地繡了一件紗衣，月光照過來搶這份功勞。白晝里，蜜蜂飛到蕎麥花上采蜜，如同給白花釘上一枚枚金黃的鈕扣。我站在蕎麥地邊上會想起貓耳朵湯和拉拉湯，這里是它們的祖籍。蕎麥?zhǔn)┱沽嗽鯓拥哪Хú沤Y(jié)出了蕎麥？這個秘密沒人告訴咱們，蕎麥花不說，月亮不說，鍋也不說?？茽柷呷瞬还艹远嗌傺蛉?，墊底的還是蕎麥面拉拉湯。他們唱著情歌，喝著燙嘴的紅茶，抽著旱煙。他們血液里的肝糖元來自玉米面和蕎麥面。

干嚼炒米

現(xiàn)在時興不吃晚飯，我也逢迎這個時髦，以期降低血脂。但我晚上會餓，學(xué)名叫饑餓。有一句成語叫啼饑號寒，說得沒有錯。饑可以把人逼到哭啼的境地。血液里的血糖下降到一定程度，會讓人哭。我不吃晚餐雖未哭，但腹鳴如雷，這算腸子在肚子里哭，越想睡覺，肚子里的鑼鼓隊敲打得越厲害。咕——嚕嚕嚕嚕，鼓聲在腹腔內(nèi)橫著躥完豎著躥。勉強入睡之后，夢又來搗亂，夢中下館子，下餃子館，下海鮮館，飯到嘴邊每每吃不進(jìn)嘴里，比如腳下絆倒，又比如天上有炸彈掉下來。

后來我在睡前吃一點炒米，腹之啼饑與夢中躥館子的事情都偃旗息鼓。我還是不準(zhǔn)備在晚上吃正餐，炒米正好滿足這一需求。

炒米是把糜子米炒熟之后干吃的食物，一把把用手抓著往嘴里放，沒有湯湯水水，干嚼。我把黃澄澄的炒米放在茶末釉（青中帶黃那種顏色）的瓷碗里，手抓一把放進(jìn)去，一捻捻送嘴里解餓。

解餓歸解餓，干嚼炒米耗費時光，要邊嚼邊讀報或讀基本上看不懂的物理學(xué)書籍。所謂炒米是用鐵鍋焙米，把生糜子米放鍋里，鍋底加干牛糞餅加熱。牛糞餅火好得很，如木炭一樣猛烈。這是指牧區(qū)，在城里用液化氣炒糜子米其味道營養(yǎng)與牛糞餅與羊糞蛋子作燃料無差別。糜子米的水分焙干泛出微微的焦黃色，熟也。營養(yǎng)學(xué)將這一種加熱稱為“糊化”，食之更容易轉(zhuǎn)化為葡萄糖。但炒米很硬。硬不硬，你站在干嚼炒米者的身邊就聽到，唰——唰——如嚼沙子，或者嚼玻璃。干嚼炒米者不僅牙齒好（這是在表揚我自己），咬肌也好（這也是表揚我自己）。在動物界，咬肌發(fā)達(dá)的是食肉性猛獸，如虎豹豺狼?；⒖傻鹨恢惑w重200公斤的公野豬躥過4米寬的山澗，其咬肌非同尋常，咬住人腿喀嚓一下可把腿咬成兩截。我干嚼炒米嚼了半年之后，牙齒咬肌雖然比不上老虎，但我自己評估跟狼差不多。一次在單位食堂吃飯，我比較餓了，一口將一塊排骨生生咬斷，桌對面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端盤子上別的桌吃去了。他說他不配和有我這樣牙齒的人同桌吃飯。

牧區(qū)的人并不干嚼炒米，他們也不看報紙和物理學(xué)課本。蒙古族人吃炒米一用牛奶浸泡，二用奶茶或紅茶浸泡，放進(jìn)紅白糖，奶豆腐，一點點黃油與煉乳，泡到略軟不硬食用。干力氣活的成年人吃三把或四把米，女人吃兩把米，小孩一把可也?！鞍选本褪怯米约旱氖肿ッ祝袦?zhǔn)兒。

炒米進(jìn)胃里膨脹，因此解餓。我以為，炒米應(yīng)該是軍糧，跟新疆的馕差不多。它干燥，保存期長，可以與任何液體相攪拌。炒米作為碳水化合物的來源，與蒙古族人食用的肉類、磚茶、奶食品構(gòu)成這個種族的食物基礎(chǔ)。我猜想，在蒙古大軍征服漢地與歐洲的漫長道路上，行囊中的糧食應(yīng)該有炒米。軍士們在行軍中抵御饑餓時，也會干嚼炒米，在戰(zhàn)馬上或雪地里，或夜里的一切地方。

我祖籍是東蒙古的科爾沁沙原，那里的人習(xí)慣在沙地種植糜子。沙漠里不生長什么東西，但長糜子。我老家的沙子和近年土地沙化形成的沙子不一樣，它是潔白的大粒沙子，如同砂糖那樣，這里生長的糜子炒成炒米最好吃，香甜嘣脆。赤峰的炒米個小色黃，硬而不脆，也不怎么香。我老家胡四臺的炒米個大色白，如美人一般。這么好的炒米是大自然的恩典。如同這里的沙漠是大自然的恩典。沙漠里有沙漠才有的湖水和野鴨，生長沙里的植物。這里的民歌常常提到“沙坨子”。而它最杰出的物產(chǎn)之一就是炒米。

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哲里木盟科左后旗的胡四臺村，我大伯家待客的榆木小黑桌上放著一碟子紅糖、一碟子奶豆腐、一碟子黃油和一大碗炒米。我當(dāng)時看不懂炒米在這里搞什么，以為它是生米，怎么會混進(jìn)點心里呢？而后捻一把放嘴里“咯嘣”一嚼，從此愛上了它。如果有一天我當(dāng)上了國宴的行政總廚（或行政總廚的舅舅），我會在國宴的茶肴里加一碟子炒米，請各國來訪的總統(tǒng)們干嚼或加奶食用，主客邊“咯嘣”邊談有助于世界與地區(qū)和平的話題。我企圖加進(jìn)國宴菜肴里的美味還有小段的酸菜心，風(fēng)干鹽漬芥菜疙瘩、風(fēng)干牛肉，蕎麥面條和小米粥，能不能實現(xiàn)這一宏偉目標(biāo)，就看我外甥的能耐了。

一位美國醫(yī)生說：“你就是你吃下的食物?！笔堑?，食物不光關(guān)乎熱量，還關(guān)乎心靈與歷史。我干嚼炒米的時候，內(nèi)心的圖景自動切換到科爾沁草原，那里有牛糞與紅茶的氣味，有白沙坨子和輕佻詼諧的哲里木情歌。那里的人紅臉膛、寬肩膀，謙卑而激烈。我的親戚中有黃眼睛、灰眼睛，甚至綠眼睛的人，但我們同屬一個家族，是被炒米養(yǎng)大的人們。

糧食的神性

我羨慕那些吃飯很慢、一直吃盡碗里最后一顆飯粒的人，最后那顆飯粒，可能正是農(nóng)民彎腰從地里撿起來的那顆谷粒。見到這樣的人，我豈止是羨慕，簡直會景仰他。

吃飯占用了人生很長的時間，雖然它夠不上恢宏大氣，它也真不需要恢宏大氣。相反，小氣和安靜適合于每一頓飯。

慢慢用餐、吃干凈每顆飯粒的人，身上至少有兩項美德。第一是懂得感恩，感恩實在是要從敬重糧食開始。你看和尚去飯?zhí)糜貌?，身上要穿戴袈裟、著正裝，看上去一派莊嚴(yán)氣象。我有幸與和尚一道吃過飯，他們手捧著飯缽，眼睛盯著缽里的飯，既用心又清凈。和尚們肅然起敬的儀容，是對糧食做出的禮拜。古代真有人在吃飯前對飯食拜上幾拜，以示感恩。為什么要對糧食和飯食恭敬呢？結(jié)論是：對入口的飯都不恭敬，還能恭敬誰呢？如果僅僅恭敬明星而糟蹋糧食，豈不本末倒置了嗎？是糧食讓你生命延續(xù)，而非明星。和尚們吃飯不說話，說話輕慢了糧食又不利于消化?？茖W(xué)認(rèn)為，進(jìn)餐說話會影響到從胃到胰腺的一系列功能。而你看和尚們專心吃飯，能體會到一樣美。他們吃凈飯粒用開水洗一洗碗，喝下去，那真是干凈極了。以前，我見到我媽吃完炒米用茶水涮一涮喝下去，覺得愚不可及。如今知道，我這樣想才愚不可及。我還沒有到達(dá)他們的境界，從糧食中領(lǐng)悟天地饋贈之厚意。

他們身上的第二項美德是享受福氣。福氣在哪里？有人告訴我，福氣就是手挎LV。我問LV跟VCD是一回事嗎？他回答：你是個老土。老土不一定不會享福，李白和蘇軾都不洋，都是盡享天地大美的有福之人，他們都不知LV與百達(dá)翡麗。

福氣在哪里？如果讓我回答，首先回答是吃糧食。好東西生長出來而非生產(chǎn)出來。別不相信，你在心里算吧，糧食、柑桔、葡萄、牛奶、蜂蜜、珍珠、翡翠、鮮花都是生長出來的、上帝手里的東西。只有薯片、汽水、電視劇、口香糖這種爛東西才是生產(chǎn)出來的人的產(chǎn)品。

慢慢地享受生長出來的東西，是生命與生命相遇。每一顆糧食都有自己的滋味，越咀嚼越有味，身上充實。事實上，當(dāng)糧食進(jìn)入人的身體，是陽光、雨水、土地的香氣和蛙鳴在你生命中循環(huán)，它不僅是碳水化合物，還是天地的能量。

人常說吸取天地之精華。天那么高，地那么厚，你如何吸取？人有可能接觸到的天地精華，也只有糧食和水。天地不光生長精華，還以眼睛觀人，看到不丟棄每一粒糧食的人，會生出歡喜心，賜福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