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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論》的另一種讀法
——張賢亮的心靈史探幽

2018-11-13 00:12吳娛玉
小說評論 2018年4期
關鍵詞:張賢亮資本論階級

吳娛玉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一個幽靈顯形開始的”——這個讓人“急切、焦慮而又極度迷人”、甚至幾個世紀都揮之不去的影子就是馬克思的幽靈,后學者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凝視 、置換、表達、再現(xiàn),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為馬克思招魂,那么,與馬克思相遇必不可少的途徑便是閱讀他的經(jīng)典著作,而他畢生所學的集中體現(xiàn)在《資本論》之中,這也是后學者念茲在茲、切磋琢磨的母本。我們熟識的研究者多是中西方的經(jīng)濟學家和馬克思主義的追隨者,在眾多研究者的闡發(fā)中,《資本論》不只是一部單純的經(jīng)濟著作,而是逐漸形成了一種“政治學說、一種分析和行動的‘方法’,而且作為科學,它是發(fā)展社會科學、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和哲學說不可缺少的基礎研究的理論領域”。

然而,有一個被人忽視卻非常有趣的特例,就是一個中國“右派”作家張賢亮與《資本論》達22年的長相廝守,這樣說并非嘩眾取寵,而是他真實的人生。勞改的22年中,他唯一并反復閱讀的書就是《資本論》,它是他的精神伴侶、思想資源、甚至是超脫現(xiàn)實、靈魂救贖的圣經(jīng)。難道這不有趣么?張賢亮的作家身份注定《資本論》不再是純粹理性的思辨,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浪漫化變型?《資本論》夾在“右派”作家和極左思潮之間,它們該是怎樣地糾結纏繞,抵觸撕扯?而張賢亮寫作時文革已經(jīng)結束,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在當時的思想界被廣泛認同,這與共和國前三十年對馬克思的解讀大相徑庭。面對歷史的錯位,思想的更變,馬克思的幽靈又將以何種形式在張賢亮的作品中出場?

在進入論述之前,需要交代清楚兩個問題:一是張賢亮對《資本論》并無專門論著,而是將《資本論》作為一種敘事元素,在敘述中闡發(fā)自己的觀點,情況如下:《綠化樹》三十幾處、《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十多處、《一億六》一處、《青春期》一處、《男人的風格》一處、《土牢情話》一處、《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處,在這些作品里,張賢亮對《資本論》的觀點并不是蜻蜓點水地提到,而是長篇的討論,這是本文得以成立的基礎。二是這些作品中除了《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是紀實文字,其他皆為小說,具有虛構性,故需要澄清作者本人和小說主人公的呼應關系。張賢亮21歲到43歲都在寧夏的國營農(nóng)場、勞改隊以及監(jiān)獄里苦干,勞改生涯幾乎占據(jù)了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這段刻苦銘心的愴痛積壓在他的心頭,不得不說、不吐不快,故他的著作多是以章永麟這一“右派”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自傳小說,自傳小說的好處是作者可以在一個安全的面具下吐露真實的自己,張賢亮深諳此道,甚至常常跳脫故事直接對《資本論》發(fā)表長篇議論。主人公愛情故事,生活經(jīng)歷可能是虛構的,否則不能稱其為小說,但對《資本論》的解讀卻著實是作者的觀點,否則無需多此一舉。況且,紀實文章和自傳小說中對《資本論》的看法一脈相承,遙相呼應,在這個意義上,本文才把紀實文章和虛構自傳小說中對于《資本論》的論述同看作是作家本人的觀點。

一、資本與階級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有罪?

張賢亮在1956年“雙百方針”中曇花一現(xiàn),隨后被打成“右派”。只要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同樣與他打成“右派”的劉賓雁和王蒙,名聲更大,情節(jié)更“嚴重”——他們的作品公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等具有權威性的國家刊物上,且作品中對黨和政府有明顯非議。然而,給張賢亮帶來麻煩的《大風歌》只在省級刊物《延河》上發(fā)表,并沒引起全國性的關注,況且這首詩以一種狂想式的激情為改天換地的新中國歡呼,本是可以免受責難的,但張賢亮為此卻付出了22年的代價??上攵?,他被安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壞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的帽子時的困惑,以及他被按照更嚴重的 “右派”的處分發(fā)配西部時的冤枉。這過分嚴苛的處罰更多地歸咎于他資本家的出身,面對這與生俱來的“罪惡”和突如其來的懲罰該如何接受,怎么解釋?閱讀他的系列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主人公始終是那個出身大資本家的章永璘——作家的自我投射——無數(shù)個夜晚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有罪?在思想資源極度匱乏的極左時期,他只有《資本論》相伴左右,于是試圖在這本無產(chǎn)階級教義中尋找答案:

我抱著一種虔誠的懺悔來讀《資本論》。

……我重溫了《初版序》,接下來讀《第二版跋》直到《編者第四版序》。論證的邏輯理清了,也印證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這個階級注定遲早要毀滅的。而我呢,不過是最后一個烏兌格人。我這樣認識,心里就好受一點,并且還有一種被獻在新時代的祭壇上的羔羊的悲壯感。我個人并沒有錯,但我身負著幾代人的罪孽,就象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為他前輩人的罪過備受磨難。命運就在這里。我受苦受難的命運是不可擺脫的。

這是寫于1983年《綠化樹》中的文字,張賢亮借助章永璘之身份為自己受的懲罰而尋找理由,而《資本論》中對資本、資本家的批判便成了自我認罪依據(jù),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最后一個烏兌格人”,一個“新時代祭壇上的羔羊”,“我”的主體性雖然在復蘇,但同時又清楚意識到“我”并不存在,只是時代的祭品,盡管“我”個人沒有錯,卻擺不脫替前輩洗滌罪惡的命運。“我”借助《資本論》的思想資源,坐實了自己罪過,把社會悲劇轉(zhuǎn)變?yōu)槊\悲劇。在一個極度威權,壓力重重又被宣傳的光鮮亮麗的時代,張賢亮無力反思,或者說,清醒者比昏睡者更加痛苦,他寧愿認罪才能心安地捱過勞改生涯。

到了2008年的《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張賢亮的思想起了變化,他這樣解讀《資本論》,“如果把它(《資本論》)作為一種方法論,它仍然是一部能夠指導我們怎樣建設市場經(jīng)濟的必讀書。這部書不僅在黑暗年代告訴了我那時的所謂‘計劃經(jīng)濟’從根本上違反了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最終必然垮臺”,可見,到了新世紀以后張賢亮對資本的評價已發(fā)生了變化,他認為市場經(jīng)濟比計劃經(jīng)濟更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資本不是萬惡之源,而“是會增值的,增值的空間可以說是無限的。個別資本的增值不會妨礙其他任何人的資本增值,并且在一定條件下還會促起社會或一個地區(qū)資本的互激生發(fā)效應,使整體資本增值”,張賢亮的前后之變,不禁讓人深思:資本本身是否罪惡?是否能把資本家放在道德審判的法庭上,先驗地認為他們是血腥骯臟的?讓他們的子孫后代都帶有無法洗滌的原罪?不能把一個法律問題或制度問題道德化,這不應該是一個株連九族的道德污點,把不明不白的歷史罪惡落在脆弱的個人身上,這應該是一個法律問題,即經(jīng)濟的運行需要一定的法律法規(guī)來監(jiān)管投機倒把,需要相應的制度減少剝削,兼顧公平。

資本直接導致了階級的劃分。在極左時期,身為資產(chǎn)階級的張賢亮注定要被打倒,再踏上一只腳,于是他有這樣的疑問:“人,除了馬克思指出的按經(jīng)濟地位來劃分成為階級的人之外,世界上沒有絕對的關于人的類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會兒穩(wěn)重,一會兒輕狂,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又嚴肅認真——而上次的嚴肅認真,差使我羞愧地自盡。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能用感情去感覺?!币粋€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人怎么能合并同類項、再劃分為不同的類型?為什么不同的階級一定是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為什么一定是周揚1960所說的“不可能有什么超階級的‘人性’”?張賢亮在《資本論》找到了解釋:“我開始理解馬克思在《初版序》中說的,‘我決非要用玫瑰的顏色來描寫資本家和地主的姿態(tài)。這里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過是經(jīng)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負擔者。’在同一個經(jīng)濟范疇,同一個階級之中的每一個具體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顏色來描寫’;而作為一個經(jīng)濟范疇,作為‘一定階級關系和利益的負擔者’,那就是一個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痹瓉恚A級是有語境、有限定的,它是一個經(jīng)濟范疇,可以流動,隨著占有生產(chǎn)資料變化而變化,它是一個歷史范疇,可以變更,誰能一勞永逸地規(guī)定某個階級的永世長存,它具有政治性和批判力,例如詹姆遜所言“階級是這樣一個分析范疇,依靠它可以輕易地把社會理解為只有通過激進的和體制的方式才能加以變革的系統(tǒng)性整體”,但過猶不及,在把階級作為絕對的政治標桿和政治斗爭武器的過程中,可能產(chǎn)生的對人以及人性的抹殺應該尤為警惕。

到了新時期思想界對此有進一步的反思:“多年來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就是把人性全部歸結為階級性,認為在階級社會里人性就等于階級性,人與人的關系只有階級關系。這種觀點,既不符合現(xiàn)實情況,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睂嶋H上,“階級”到了列寧那里才開始絕對化,列寧指出按照“在歷史上一定的社會生產(chǎn)體系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對生產(chǎn)資料的關系(這種關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規(guī)定了的)不同,在社會勞動組織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取得歸自己支配的那份社會財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區(qū)分出不同的階級,從本質(zhì)上講,階級就是基于對生產(chǎn)資料占有關系的不同而形成的利益根本對立的社會集團或人群共同體。列寧更加開始強調(diào)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而忽略斗爭過程中的對人的尊重,其后更盛。

之后“階級”被引入本土語境中,成為分析中國現(xiàn)實,劃分社會等級的尺度,然而,需要深思的是,中國有“階級”么?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早有論述:“秦漢以來之中國,單純從經(jīng)濟上看去,其農(nóng)工生產(chǎn)都不會演出對立之階級來。”那么,并不實際存在的“階級”就不可能是經(jīng)濟分析范疇,更有可能演化為斗爭工具,尤其是1962年“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提出之后,階級斗爭愈演愈烈,并把階級仇恨竭力渲染成階級斗爭的助推器,這恐怕是馬克思劃分階級時遠沒有想到的。實際上,建立在仇恨基礎上的階級斗爭是非??膳碌?,法國大革命之后的半個多世紀,狄更斯對此有深刻的反思,他的《雙城記》就是在寫以階級仇恨為內(nèi)驅(qū)力的革命是多么血腥和可怕:一位滿腹仇恨的底層女子不停地把貴族的暴行編織成不同的花紋,記錄在圍巾上,渴望復仇,1789年大革命的風暴終于來襲,巴黎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獄,取得勝利的革命者占據(jù)了道德和正義的至高點,可以審判與之對立的階級,在仇恨的慫恿下,奪權的人民不論青紅皂白、男女老幼濫殺無辜,只要是貴族統(tǒng)統(tǒng)被送上斷頭臺,甚至連為貴族制衣的小裁縫都不能幸免,當殺戮變成每日一出的劇目,屠殺變成人們茶余飯后的消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仇恨為驅(qū)動的階級斗爭會讓原本正義之士變得如此殘暴,如此血腥,就像阿倫特說的:“在革命洪流的風口浪尖上,誕生了革命的行動者,他們忘乎所以,難以自制,直到回頭浪將他們吞沒,與他們的敵人——反革命者同歸于盡。”

二、法治和自由反思:為什么會是這樣?

“罪,因何而起,從何而來”這個追問如毒蛇、如怨鬼始終纏繞在張賢亮心頭,尤其當他“被不明不白地送到這個死地”,加上長年累月饑餓和勞作更讓他無法釋懷,他帶著巨大的困惑在讀《資本論》,閱讀的感想在他的文字里歷歷可見。

發(fā)表于1980年的《土牢情話》這樣的說到:“《資本論》里抨擊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引用的一位法學家的話,‘一個人為了一個罪,在一生中數(shù)次受罰,這不能不說是驚人的’,不禁憤憤不平起來。再想到剛剛經(jīng)歷和現(xiàn)在還籠罩在頭頂上的險惡,更是不寒而栗;對自己、對人,都產(chǎn)生了憂慮、絕望和恐懼?!睆堎t亮看到資本主義社會因一次罪便受罰數(shù)次是不合規(guī)范的,為什么在社會主義國家卻理所當然?就是這句在《資本論》偶然出現(xiàn)的話引發(fā)了他對社會主義的法律的反思。張賢亮的這個心結始終無法解開,以至于到了新世紀他依然糾纏于此:“我在馬克思《資本論》的注釋中讀到,‘一個人不能以同一個罪行判處兩次’,可是那是資產(chǎn)階級法律,無產(chǎn)階級法律好像不是這樣,不但可以將人的同一個罪行判處兩次,還可以因政治的需要在后面一次的判處中將人罪加一等?!?/p>

結合張賢亮的親身經(jīng)歷,他的質(zhì)疑便更讓人觸目驚心,他說,“受到處理‘右派分子’的頂級懲罰”時的“‘正式文件’是怎樣的呢?當時壓根兒沒給我出示。到1979年我平反時,給我平反的有關單位從我的個人檔案里只找到一張21年前押送我到勞改農(nóng)場的小紙片,類似‘派送單’這樣的東西。我名字后面,填寫的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壞分子’,而不是‘右派分子’。除此之外,再沒有一份證明我是‘右派分子’的法律根據(jù),更沒有說明為什么要把我‘打’成‘右派’的原因,即具體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可就是這張“只有巴掌大,紙質(zhì)脆薄,比現(xiàn)在公共廁所里放的最差的廁紙還差”的劣質(zhì)紙卻奇跡般地在張賢亮檔案中22年之久,拿出來還燦然如新,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卡夫卡式的荒誕,或者說現(xiàn)實的荒誕比小說更勝一籌,卡夫卡《審判》里的K先生不明所以地被判處死刑,但至少還有法庭、審判和律師,而在極左時期,人是可以隨意被定罪的,尤其是被冠上“階級敵人”之名以后,他們的身體、尊嚴是隨時可以被踐踏的,甚至生命也是隨時可以被剝奪的,這就是阿甘本所謂的赤裸生命——這些生命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權力來保護,沒有任何法律和政治的外套來保護,在政治上是空洞的。

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張賢亮在《資本論》里看到了契約精神和法律規(guī)范,“契約是最后結果,他們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現(xiàn)”,這源于《資本論》詳細地討論過英國的經(jīng)濟史,對勞動法、工資法、工作日法、貨幣法等一系列問題有具體的分析,從而證明經(jīng)濟需要法制管理,保障人的所有權,進而體現(xiàn)出一種自由和平等。“馬克思這樣說:勞動力的買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限界內(nèi)進行的。這個領域,實際是天賦人權之真正的樂園。在那里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一種商品(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只是由他們的自由意志決定。他們是以自由人,權利平等者的資格……平等!因為他們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資格發(fā)生關系,以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他們都只處分自己的東西?!睆娜齻€感嘆號,可以看出張賢亮對自由、平等、所有權的渴望,在《綠化樹》里,深陷圇圄的他還沒有新世紀以后的這種反思,可他潛意識卻如此渴望平等、自由和個體權利,在小說中,他無數(shù)遍地呼喊“我自由了”,這是從壓抑太久的內(nèi)心深處噴薄出來的聲音。

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卻能自由地飛翔。

啊,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這片土地!

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時候溢出了淚水。

啊!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我不是自由了嗎?現(xiàn)在,連空氣都是屬于我的!

不管是思想上的短暫游弋,還是身體上的片刻清閑,不管是無人時的獨自徘徊,還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都能讓“我”歡呼雀躍,手舞足蹈。自由對于一個囚禁了22年的人來說是多么渴望的事。接著一個順理成章的追問是:資本主義有法律、自由和平等,社會主義為什么沒有?資本主義有豐富的龐大的商品,社會主義為什么沒有?在《資本論》已經(jīng)說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表現(xiàn)為‘一個驚人龐大的商品堆積’,而在這個沙漠的邊緣,卻是驚人的商品匱乏,連一條絨褲都買不到。在書本上,貨幣的形式已發(fā)展到了世界貨幣,‘還原為貴金屬原來的條塊形態(tài)’,而在此時此地,土豆和黃蘿卜,黃蘿卜和浪琴表還做著以物易物的交換”,資本主義的世界是商品堆積,可社會主義的日常生活卻是在物資極度匱乏的苦寒之地忍受饑餓并無休止的勞作,在小說中可以看到他當時的生存狀態(tài):“我已經(jīng)瘦得夠瞧的了,一米七八的個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說是皮包骨頭。勞改隊的醫(yī)生在我走下磅秤時咂咂嘴,這樣夸獎我:‘不錯!你還是活過來了。’”可見當時饑餓與困頓幾乎讓張賢亮喪命,這樣的困頓迫使他反思:

經(jīng)過1960年全國范圍的大饑饉和《資本論》的啟發(fā),我的思想已開始有所覺悟,餓死了上千萬老百姓的社會叫什么“社會主義”?!認識到錯的不是我而是當局,這點我已寫進了小說《我的菩提樹》。

我們現(xiàn)在怎么會搞得挨餓呢……不按社會的客觀規(guī)律辦事而受到挫折,是與馬克思無關的!

這部巨著不僅告訴我當時統(tǒng)治中國的極左路線絕對行不通。

僅僅這樣一個追問就可以讓冠冕堂皇的水晶宮殿轟然倒塌,接著,一個被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著的簡單事實浮出水面:人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是其他,這是馬克思所認為的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顯然,讓人餓的奄奄一息、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極左思潮不是馬克思主義。于是,《資本論》的意義產(chǎn)生了有趣倒置,原本它是無產(chǎn)階級政權合法性的有力見證,原本它是勞改犯唯一可以閱讀進行改造思想的教義,原本它是批判資本主義、為社會主義辯護的武器,現(xiàn)在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盡管,生活在當時的張賢亮對于《資本論》描繪資本主義世界是全然陌生的,但隱約的感覺到那是一個物品豐富、有法律保障、自由而平等的世界。顯然,張賢亮的解讀是感性的,切己的,用自己的經(jīng)驗一點點驗證、以自己的日常生活為參照的,這不同于眾多研究者的學理分析,在《資本論》的解讀史上,堪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三、勞改和勞動救贖:勞改能不能救贖?該如何自我救贖?

追問過后,反思之余,被判有罪的人該如何救贖?官方提供的方式是勞動改造,那么對于張賢亮本人,勞改能否成為他的自救之洲呢?且看他小說中的敘述:

你餓嗎?餓著哩!餓死了沒有?嗯,那還沒有。沒有,好,那你就得干活!饑餓,遠遠比他手中的鞭子厲害,早已把憐憫與同情從人們心中驅(qū)趕得一干二凈。

媽媽過去??湮倚能?,是個善良的孩子,不知怎么,我現(xiàn)在覺得我的心突然變壞,變硬了……

在饑餓和逼迫下的勞改連人與身俱來的惻隱之心都消失殆盡,成了沒有人性、沒有信仰、沒有底線的行尸走肉,勞改不能讓張賢亮得到救贖,反而墮落成獸,那什么才是拉他上岸的稻草?是《資本論》!在精神荒蕪、身體困乏的勞改期間,《資本論》是唯一可讀的、具有權威性的經(jīng)典之作。張賢亮對《資本論》有雙重的想象,有一方面,他把《資本論》理想化、浪漫化為超越荒蕪的日常生活的寄托,他這樣說:“馬克思的書在我眼里就沒有一點枯燥的晦澀的地方,我讀著她,種種抽象的概念都會還原為具體的形象,每一頁書都是鮮明而生動的世界的一個片斷。……然而,隨著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現(xiàn)在生存的這個幾乎是蠻荒的沙漠邊緣。”另一方面,他把《資本論》神圣化為拯救墮落靈魂的《圣經(jīng)》,被拔高為一種信仰和救贖力量。因為在勞改中他為了生存偷奸?;?、不擇手段,與獸無異,每當此時,他悄悄摸著枕頭下的《資本論》,感慨到“現(xiàn)在,只有這本書作為我和理念世界的聯(lián)系了,只有這本書能使我重新進入我原來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從饃饃渣、黃蘿卜、咸菜湯和調(diào)稀飯中升華出來,使我和饑餓的野獸區(qū)別開……”,然而,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對《資本論》的理想化的感性認知,甚至可以說他寧愿把《資本論》抽空,當作是離開現(xiàn)實生活的一片精神飛地,以便能夠撫慰他千瘡百孔的身心。

不同的是多年以后,他再次回憶當時的勞改,開始有能力借助《資本論》進行理性的反思:“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早就說過,腦力勞動即復雜勞動是一種高級勞動,在交換過程中它的價值可以折算為若干倍的簡單勞動即體力勞動。但由于過去對馬克思主義的曲解,我們一貫崇尚的是體力勞動,說起‘勞動人民’僅指干體力勞動的工人農(nóng)民,以此來貶低、羞辱和打擊知識分子,進而從根本上抹殺知識、智慧、創(chuàng)意、設計、發(fā)明以及組織管理中的經(jīng)驗、理念、策劃等等在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中所起的巨大推動作用,更不承認什么‘無形資產(chǎn)’了?!边@已是新世紀之后的事,他想澄清一個問題,即腦力勞動并不比體力勞動低賤,以此來打擊羞辱知識分子、抹殺智慧和知識簡直是無稽之談,這其中隱含著一個邏輯悖論,即馬克思所說的勞動是人類全面自由的發(fā)展,而勞改美其名曰是要與勞苦大眾“打成一片”,從而清洗自己身上的資產(chǎn)階級罪惡,但實際卻是把勞動當作一種懲罰手段,讓人的肉體受到負累、疼痛和饑餓,直到無法忍受,直到開始悔過,通過肉體的治理而達到精神的控制,這與馬克思所謂的勞動南轅北轍。

80年代思想解凍之后,思想界重新解讀馬克思,尤其是他的早年著作《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時,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就是“要把勞動者看作人”。盡管,以后見之明去看當時的觀點是那么清淺,仿佛理所當然,可是它卻生發(fā)出一個至關重要、即使到如今都無法回避的命題—— “人道主義”,即“一切以人、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利益或幸福、人的發(fā)展或自由為主旨的觀念或哲學思想”。當小說中的主人公發(fā)出饑餓的哀嚎、痛苦的呻吟之時,是否想過在一個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就如同雨果《九三年》中糾纏的問題一樣,一個革命的、正義的監(jiān)獄怎么能囚禁一個高尚的靈魂?怎么能以人民、階級、革命的名義去摧殘一個無辜的身體?換句話說,反抗的正當、革命的正義能否意味著反抗手段的正當?如果不是建立在尊重個人價值、個人尊嚴和利益基礎上的“人民意志,實際上只是最多的或者最活躍的一部分人民的意志,亦即多數(shù)或那些能使自己被承認為多數(shù)的人們的意志。于是結果是,人民會要壓迫其自己數(shù)目中的一部分;而此種妄用權力需加防止不亞于任何他種”,說到底,人本身才是人的最高本質(zhì)。

余 論

論述到此,我們更明顯地看出,張賢亮看《資本論》全然不同于理論家系統(tǒng)、精致的分析,也不能說是徹底的、旗幟鮮明的反思,他僅僅看到和自己有關的、或許是只言片語,甚至只是旁逸斜出的部分。因為“看”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看”的過程,而是在“看”他想“看”的東西,看他自身?;蛘哒f,每個人在“看”任何事物之前,都有了一個關于此事物的理解框架,對于框架之外的部分,卻從來都是視而不見的。正如阿爾都塞所說,每個讀者都會通過不同問題顯示不同的視域,“它們不過是這種閱讀的個人的不同記錄:每篇報告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資本論》這個茫茫森林中為自己開辟道路”,這說明,讀《資本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張賢亮對《資本論》只是個人化的、零零碎碎的解讀。

然而,在思想資源匱乏、思想控制嚴密共和國前三十年,這反思看似微弱,實則很了不起。因為人不能拽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必然會受到時代、語境的約束和限制,是《資本論》給了他一絲沖破桎梏的可能性,起碼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并因此開始疑惑、開始思索,雖然不徹底,但,難能可貴。

這樣的結論也回應了現(xiàn)在學術界對張賢亮的一種質(zhì)疑,說到此,還需從《綠化樹》的序言談起。序言如此表述:“這‘一部書’將描寫一個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甚至曾經(jīng)有過朦朧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青年,經(jīng)過‘苦難的歷程’,最終變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張賢亮的這段剖白受到了很多學者的苛責,被冠上“張賢亮癥候群”稱號,認為“這種原罪感來自東正教作家和本土領袖的訓誡,在中國作家的記憶里變得充滿詩意起來”,而當“從苦役犯到‘有影響的人士’,也就是從地獄到天堂,這個巨大的對比性飛躍,劃出了主人公的生命彩虹,它也是一種秘密契約,昭示知識分子的和解。越過長達二十年的悲苦記憶,它們終于握手言歡了”,只要看到張賢亮對《資本論》解讀就會發(fā)現(xiàn),他所認為的馬克思主義和共和國前三十年官方宣傳的馬克思主義存在齟齬,那么,他所說的“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就不是對前三十年的政策認同,也不能說是與舊體制握手言歡,一笑泯恩仇,而他相信的更可能是那個讓他識別是非、走出困頓的馬克思本身;“生命的彩虹”恰恰是因為他掙脫了前三十年的體制才獲得嶄新的生命意義,因為改革開放后的體制與舊日的體制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然而,對當時體制所造成的“悲苦記憶”,張賢亮始終無法釋懷,在新世紀的諸多言論里都可以看出他對那段歷史深惡痛絕,張賢亮的這些態(tài)度,隱秘地藏在他對《資本論》閱讀記錄中。因為,《資本論》對于張賢亮來說不是冰冷的研究對象,而是知冷知熱的靈魂讀本,不是邏輯層面的理論推理,而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層面的親身經(jīng)歷。

注釋:

①②[法]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何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頁。

③[法]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7頁。

④⑧⑩????????????張賢亮:《綠化樹》,載《張賢亮中短篇精選》,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7-418頁、499頁、499-500頁、494-495頁、367頁、376頁、378頁、412頁、509頁、361頁、526頁、362頁、510頁、390頁、360頁。

⑤“一九五七年對我的批判,我抵制過,懷疑過,雖然以后全盤承認了,可是到了‘低標準’時期又完全推翻。而現(xiàn)在,我又認為對我的批判是對的,甚至‘營業(yè)部主任’那心懷惡意的批判也是對的?!眳⒁姀堎t亮:《綠化樹》,載《張賢亮中短篇精選》,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6頁。

⑥⑦?張賢亮:《西部企業(yè)管理秘籍——在北大國際MBA“大管理論壇”的演講》,載氏著《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頁、112頁、113頁。

⑨周揚:《我國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道路》,1960年7月22日周揚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土的報告,載1960年9月4日《人民日報》。

?[美] 弗里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論現(xiàn)實存在的馬克思主義》,王則譯,《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1997年第1期。

?王若水:《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fā)點》,載氏著《為人道主義辯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208-209頁。

?列寧:《列寧選集》(第四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0—11頁。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頁。

?[美]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論革命》,陳周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

??張賢亮:《土牢情話》,載《張賢亮中短篇精選》,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9—130頁、130頁。

??張賢亮:《美麗》,載氏著《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162頁、163頁。

?張賢亮:《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謹以此文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張賢亮:《“文人下?!薄罚d氏著《中國文人的另一種思路》,北京:中國海關出版社2008年版,第72頁。

?王若水:《為人道主義辯護》,載氏著《為人道主義辯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219頁。

?[英]約翰·密爾(John Stuart Mill):《論自由》,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4頁。

?[法]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艾蒂安·巴里巴爾(étienne Balibar):《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朱大可:《國家修辭和文學記憶——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傷記憶及其修復機制》,《文藝理論研究》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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