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臺
風(fēng)來過,把天空好好打掃了一遍,很藍很干凈,五星紅旗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的小學(xué)上空。仰望之后,人們的感嘆有點兒夸張,像是過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生活,人們看起來總?cè)鄙俸唵蔚陌参?。我呢,覺得外婆又在看我了,眼神那么清澈。許久沒見的星星一下都露了面,以前的尋常所見越來越像一份饋贈。盡管每一個夜晚都可以找到喝酒的理由,但有些日子會感覺特別合適。老羅問我在不在家,我沒回話就合上書卷找他去了。老羅是小酒館的老板,說老板實際上也是廚子。只要他這么問我時,我立馬心領(lǐng)神會:生意結(jié)束得早,約我喝幾杯了。和老羅認識也就一年多,喝著喝著,原本客人一散就打烊的習(xí)慣變成了燒幾個小菜等我。我們之間大概經(jīng)歷了四個過程:第一次喝醉,從童年往事起隨便胡侃亂吹;第二次喝醉,已經(jīng)偷偷指給我看那個經(jīng)常來店里的女人是他的相好;第三次喝醉,開始感慨做買賣虧大了,張羅這個小酒館是得還債;等第四次喝醉,我就主動借給他急需周轉(zhuǎn)的錢。再之后,我像個老張似的在勸小羅,這個年紀(jì)了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啊,能不離就盡量不離,你看你兒子都快結(jié)婚了。
老羅做了我愛吃的紅燒帶魚、茭白豆子和六月黃,酒杯還未倒?jié)M,那個黑瘦、邋遢的老頭又進來了。右手拎了兩袋塑料包裝的黃酒(就是那種被王安憶筆下那個酒徒認為喝這種酒有點下作的料酒),自顧自地找了張凳子,用牙齒一撕,擠入酒館用來打包用的圓形塑料盒 (盒的容量可以足足裝下七八袋這種料酒),一個菜不點就喝起來。我不喜歡這個老頭,倒也挺服帖他喝酒的境界,甚至懷疑過會不會是我老了時候的樣子。
我假裝不認識老頭。他和老羅有一搭沒一搭套話,時不時地被老羅譏諷幾句,諸如五毛錢一袋的酒,一天兩袋也就一塊錢,一年不過三百多塊,你最多也活不過十年,還能花完兩萬塊嗎?你又沒生出兒子,錢留到最后都是紙錢。老頭反駁,誰說五毛錢一袋,你賣給我?。窟@酒一塊五一袋的好吧,我存錢不是還有外孫嗎?老羅逗他外孫又不跟你姓。老頭吹胡子瞪眼睛,關(guān)你小羅什么事,總要留點給外孫,像你們這樣吃光用光就好了?老羅聽了一笑而過。這個老頭我去年見過,也是這番情景,獨自喝著料酒,一個菜也沒點。當(dāng)時我覺得他可憐,招呼他坐到我們桌上來,可以吃點下酒菜。他也不客氣,邊吃邊喝,然后說起他多么富有,有時莫名其妙地以我大爺?shù)目谖桥u我?guī)拙?,我也沒當(dāng)回事。最后惹惱我的是,他突然冒句我爸爸肯定沒他有出息。我覺得這老頭怪怪的,神經(jīng)不是太好,就不想搭理他。
不止這個老頭,平日小酒館有意思的人挺多的,鄰桌有說黃段子的,有“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政治家”,也有喝著喝著打起來打完繼續(xù)摟起肩膀喊“兄弟,再干一個”。常見的是幾個老太太,失地拆遷安置在附近,早早吃過晚飯沒事就往小酒館跑,占了張桌子家常里短。老羅從山村帶回來的花生啊香瓜啊,她們當(dāng)嘮嗑的零食吃,完了回家問老羅能不能帶點走,老羅笑笑默認了。老羅的小酒館還經(jīng)營一屋子土特產(chǎn),比如常年可以賣的土雞蛋、知了蟲草,季節(jié)性的冬筍、地衣。還有個老頭,經(jīng)常來小酒館吃客人走后桌上剩下來的酒菜,老羅也只是笑笑。我分明見那個老頭晃悠晃悠地偷上兩個雞蛋離開了,以為老羅不知道,他卻對我擠擠眼掩嘴輕聲說,這個老頭老來偷雞蛋的。我看著老羅圓鼓鼓的肚腩還真看到了一種肚量。小酒館遇見的人與事真的可以做小說的素材,可惜我不是個小說家。一個姓汪的女老師,來買雞蛋時和我們搭訕幾次后,干脆像個酒友般坐下來豪飲幾杯,有次神秘地問我們有沒有孩子要去某學(xué)校讀書,她有名額。我一下子對那張臉反感起來。我問多少錢一個名額。十萬。一萬可以嗎?你開什么玩笑。五萬?不可能的。八萬呢?她沒做聲。八萬可以嗎?喝過這么多次酒了。她說,不回答就表示成交了。我于是捉弄她,等明天去問問教育局局長再說吧,八萬一個名額是不是可以便宜一點。她愣了愣,扔下一句 “我也是好意幫朋友的忙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就走了,之后來酒館買雞蛋見我們在就避開了。還有個小保安,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那張桌,買一杯五塊錢的楊梅酒,點上一盤青菜或絲瓜炒雞蛋。逢人便說他研究出了買彩票的中獎規(guī)律,只要有人投資幾百萬,他可以幫投資人賺幾千萬。幾個老太太就嘲笑他,你干嘛不去買彩票,做個保安每月也就拿兩千多塊。小保安靦腆地說,前提是得有人投資。我覺得小酒館的許多人物都可以好好聊天,聊著聊著,小說的枝枝蔓蔓就出來了,挖下去,興許已結(jié)了一顆赤紅的山芋。所以每想起某位小說家,說到處理某個小說時非常糾結(jié),夜不能寐,是一次災(zāi)難事件給了他靈感。談到這個過程他眉飛色舞,頗有點“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得意,這讓我悲憤。
黑瘦、邋遢的老頭一袋黃酒已喝完。牙齒一撕,右手一拉,把第二袋擠入左手捏住的塑料盒,仰起脖子將袋角剩余的一丁點滴入嘴巴。他屁股挪來挪去,終于不出意料地坐到我和老羅中來。我假裝不認識他。小羅,老爺子我在上海玩了半個月回來,上海我也是有房子的,那年買的早,花了十幾萬,現(xiàn)在可值五六百萬了。老羅繼續(xù)逗他,再值錢有個屁用,房產(chǎn)證上是你名字嗎?老頭急了,我過戶給外孫啦,房產(chǎn)證上是他的名字。你懂什么?外孫在上海讀高中,以后考復(fù)旦大學(xué)比外省的要少很多分,你根本不懂。你知道老爺子我眼光有多長遠?老羅抿嘴一笑,提了杯子和我碰了下,我依然假裝不認識他。但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事變得有趣起來。
小羅,我已經(jīng)在找墓地,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死后一定要住得比別人好點。老頭瞄了我一眼,似乎等待我加入話題。老羅諷刺他,你先別找墓地,買個好點的骨灰盒,起碼是楠木的,現(xiàn)在火葬場賣給你們的有的是盜墓賊偷來重新刷一刷,你別最后用的是別人用過的骨灰盒。老羅向我擠了擠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玩笑,是不是真有偷骨灰盒再賣的人,卻討厭老頭沒完沒了的話題,我只想老羅別再和老頭搭話,讓他自個說著說著無趣就走了,這樣可以好好喝幾杯酒。老羅,那個常來吃別人剩酒菜的老頭怎么最近沒見著?我轉(zhuǎn)移話題。老羅說被老三發(fā)火罵過后,那老頭不敢來了。老三是老羅的弟弟,這個小酒館是弟兄三個一起打理的,都能燒得一手好菜。據(jù)老羅講,哥哥弟弟來店里也是幫襯他一把,盡快還掉債務(wù)。羅大溫和憨厚,幾乎不愛說話,我聽他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羊羊,好久不見”,其實我也就兩天沒去酒館。羅三是那種拎了只野兔、我還沒來得及說完讓我?guī)Щ厝ヰB(yǎng)著玩,他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把皮剝掉、去了內(nèi)臟、兔腿的肌肉還在抖動的屠宰熟手,我老和他開玩笑說“你個劊子手”??墒?,轉(zhuǎn)個身,羅三卻把廚房里的事扔一邊,抱起那幾個老太太的孫子去玩,給他們買零食吃了。這事常給老羅罵。羅三就跟老羅頂嘴,爭得臉紅紅的,脖子都粗了,“不理你了,羊羊,你想吃什么,我給你燒”。
眼鏡,你不認識我,老爺子可認得你哦。老頭最終憋不住了。出于禮貌,我說我也認得你。你今年多大?四十。老頭想了想,我閨女是屬羊的。我說我也屬羊。老頭說,那么我閨女也是四十了。我說,除非她是五十二。沒有沒有,沒五十二,四十,眼鏡,你看起來比我閨女老。我笑笑。眼鏡,我閨女學(xué)歷高,比你有文化。我反問,你覺得我沒讀過書嗎?老頭灌了一大口酒,她讀的可是南京師范大學(xué),那年我花了很多錢進去的。老羅插嘴,你知道他讀的哪所大學(xué)嗎?我說,南京師范大學(xué)也可以花錢買嗎?不會是假冒的吧,我讀的大學(xué)離你女兒讀的大學(xué)很近。
老頭又喝了一大口。眼鏡,你結(jié)婚了嗎?結(jié)婚了。有孩子了嗎?有了。兒子還是女兒?兒子。幾歲了?九歲。老頭盯著我,一本正緊地說,你不是個好東西。我樂了,為什么不是個好東西?老頭說,你和我女兒都是四十,我外孫十六歲了,你兒子怎么只有九歲?你不是個好東西。我說,我結(jié)婚晚,生孩子又耽擱了幾年。老羅樂呵呵的說,看來你女兒才不是好東西呢,你算,外孫十六歲,那她二十四歲就得生孩子,二十三歲就得懷孕,你女兒在大學(xué)就被男人搞了。老頭急了,你放屁,她二十三歲一畢業(yè)我就把她嫁了出去,我女婿是安徽人,大專生,我女兒是高配。你們知道嗎?老爺子當(dāng)年多么風(fēng)光,嫁妝都三卡車,一般人家嫁女兒沒法跟我比的。
老頭猛地將塑料盒里的酒灌完,抹了抹嘴,盯著我,盯得我不由地也喝了一杯。眼鏡,反正我覺得你不是個好東西。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老頭想了想,你這么黑。長得黑就不是個好東西?你長得也很黑啊。老頭說,我是遺傳,我像我媽,我媽長得黑。我說我也是遺傳啊,我媽也長得黑。老頭聽了突然咧嘴笑了。眼鏡,你看起來沒我閨女厲害,沒她有出息。我說我干嘛和你閨女比啊。老頭說,我的事業(yè)全交給她了,她很能干,很會賺錢。我說,我只是領(lǐng)一份幾千塊錢工資的人。
可不可以給我一罐啤酒,錢我來算賬。老頭的酒盒子已經(jīng)空了幾分鐘。我遞了罐給他,喝吧,不用你算錢,你也是長輩。老頭喝了幾口,你怎么可以老來這種地方喝酒?我說,為什么不能來這里喝酒。老頭搖搖頭,我閨女從不到這種地方來,她的身份怎么可以來這樣的地方呢?我說我喜歡這樣的小酒館。老頭重復(fù),你不可以到這樣的地方喝酒的。
再給我一罐啤酒。我遞給他。老頭說,我不光是上海有房子,這邊還有六幢房子。他用手指比劃一下,是六幢不是六間。我說,你太有錢了。接下來,老頭又像去年那樣惹惱我了,我肯定比你爸爸有出息,他沒有六幢房子留給你吧。我實在忍不住了,也故意刺他幾句,我爸爸沒有這么多房子給我,我要那么多房子干嘛?你有那么多房子有什么用呢?起碼我不會讓我爸爸一個人在外面轉(zhuǎn)悠,喝這種劣質(zhì)的黃酒,我會陪他在家喝點好酒。你呢?你比得上他嗎?
小心我抽你嘴巴。老頭又一本正緊地說,頓了頓又笑了,眼鏡,你真陪你爸爸喝酒???給他錢花嗎?見他又把酒喝完了,我給他打開一罐,給我爸爸錢他也不要,但我是經(jīng)常陪他喝酒的。難道你女兒不陪你?不陪。女婿呢?不陪。我勸勸你這個長輩,酒喝好點,這種酒對身體不好。
老頭一下差不多喝完一半。望著我,來了句令我驚訝的話,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多好啊。此刻我還沒察覺到什么,逗他,我不是看起來不是個好東西嗎?老頭沒接話,你真結(jié)婚了?不像,你不會騙人吧。你也能娶到老婆?我說我真結(jié)婚了,有老婆,有孩子,兒子九歲了。
臺風(fēng)影響,愛人從大連回來的航班晚點。此時,夜里十點多。老頭還在嘀咕你不可能娶到老婆的,恰好愛人來電話,說下了飛機,我說我在小酒館等你。隨后,我對老頭說,我是有老婆的。老人家這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以后少喝這種劣質(zhì)黃酒,讓你女婿買點好的在家陪你喝。
女婿?老頭愣在那,我閨女早離婚了,我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女婿。這是我沒有料想到的。老羅一看不對,也勸老頭早點回。老羅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有點懂。萬一老頭一糾結(jié),再喝喝出了事,我們都有口難辯。
酒館啞了下來。我和老羅邊默默地喝邊勸他早回家。眼鏡,你能不能做我的女婿?老頭看著我,嘴巴半張。我被他這一問,有點懵了,我說我有老婆孩子了啊。老人家,你快回家吧。
老頭坐在那,突然撩起衣服,肚子上有條很長很深的疤痕,看不出是因為哪個器官被手術(shù)刀切開的。我和老羅拿杯的手停在一半?!袄蠣斪游易≡簝蓚€月,我閨女一天也沒來看我,我閨女不孝順啊!”老頭起身,黑瘦、邋遢的背影消失在酒館門口。
臺風(fēng)過后,把天空打掃得很藍很干凈,夜深了,也能感受到那種藍與干凈。五星紅旗下,有的人已安睡,有的人怎么也睡不著。
像
不愛刷牙卻期盼著大人們快擠完牙膏牙膏皮可以換麥芽糖吃一樣,我們不愛照鏡子卻老等著鑲在衣櫥上的鏡子會突然松動掉下來。然后撿出最大的一塊,用小金剛鉆切割成寬三厘米、長十幾厘米的鏡條,搭成一個三角棱柱,固定它們的是奶奶用來包扎皴裂傷口的橡皮膏,一圈一圈將其裹得密實。棱柱的一端嵌入透明玻璃,隨后塞進各種顏色的碎紙、花瓣和小石粒,另一端再貼上塑料紙。湊上右眼、雙手轉(zhuǎn)動,一個簡單粗糙的玩具會帶來神奇的世界,我們像那只小鼴鼠般驚喜地發(fā)出“呀,呀”聲??鞓分?,我們還不知道什么叫物理。
那時候,有的人家衣櫥上的鏡子會照出一個怪怪的你,有時扁扁的胖胖的,有時長長的瘦瘦的,有點哈哈鏡的效果。那時的鏡子質(zhì)地不是很好。
我只知道自己大概的模樣,媽媽也一樣。媽媽看見的我和我看見的媽媽都比各自知道的自己更接近自己。我們相對準(zhǔn)確的樣子都長在別人的眼里。
古人以水照影,到后來的銅鏡,再到現(xiàn)在的玻璃鏡,人們漸漸清晰起來。但有人說,因為光學(xué)反應(yīng)的緣故,鏡子中的自己比真實的自己要美百分之三十,這些原理和數(shù)據(jù)我實在搞不清楚。駱賓王寫《詠鏡》時沒見過現(xiàn)代的鏡子,他說銅鏡對著月亮,反射在墻面或地面的光影里邊卻沒有月宮里芳桂的影子;銅鏡對著太陽,反射在墻面或者投影里面卻有花菱樣的圖案。“不持光謝水,翻將影學(xué)冰”,如果不進行專業(yè)的打磨和保養(yǎng),照人時的圖像還不如水面照人清楚,反而像冰面照人一樣模模糊糊。他這么說,我總覺得有股深夜讀《聊齋》的氣息。
除了早晚洗臉時習(xí)慣性地照下鏡子,看看是不是把這張臉洗干凈了、還有沒有眼屎外,我平時沒有照鏡子的習(xí)慣。對我而言,我從小通過鏡子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是極丑外,鏡中的自己比真實的自己美百分之三十還是五十并不是太重要。仲子陵寫《秦鏡》時,也沒見過現(xiàn)代的鏡子,“妍媸定可識,何處更逃情”說的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從小老師就教育我們要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注重心靈美。
我看現(xiàn)在的男孩子,打耳釘、抹胭脂、涂唇彩的,言行舉止偏女性化,一點也看不慣,他們又能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呢?至于有些年紀(jì)還很輕的女孩子們,對鏡子的熱愛(依賴)已遠遠超過我對酒的熱愛(依賴),畫眉毛、涂口紅,在鏡中看著一堆化學(xué)物質(zhì),她們可能不曉得熟識的人記得的,依然是她們沒有割過的單眼皮、沒有隆過的塌鼻子。其中還不乏身心脆弱者,感情略受挫折,便敲碎熱愛過的鏡子,握住其中最尖利的一片,割向了手腕。
法國有個四分鐘的短片《鏡子》:小男孩在鏡子面前刷牙,掉落了第一顆門牙;他撳下收音機的按鈕,隨音樂跳起激情的青春;他將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在鏡子上貼了張姑娘的照片,很快身旁的淋浴間那個姑娘在哼著歌兒洗澡了;他抱起了一周歲左右的孩子,又輕輕放下;他燒了女人的照片,一拳砸向鏡子手掌冒出血來;他已進入疲憊的中年,一顆白色的藥丸丟進水杯;他的鏡面開始模糊看不清自己,他戴起老花眼鏡,清洗那口假牙;他終于取下掛在洗臉盆上的拐杖,關(guān)了鏡子前的燈。
這四分鐘,我差不多已經(jīng)歷了兩分多鐘,除了燒毀女人照片的那幾秒,余下的我正慢慢進行。
仲子陵的“秦鏡”,庾子山在《鏡賦》里也說起過,那女子在鏡子前精心梳妝打扮,“量髻鬢之長短,度安花之相去。懸媚子于搔頭,拭釵梁于粉絮。梳頭新罷照著衣,還從妝處取將歸。暫看弦系,懸知纈縵?!蹦敲骁R子頗為罕見,可以“照膽照心”,就是《西京雜記》的“咸陽宮異物”中其一,“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來照之,影則倒見。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礙。人有疾病在內(nèi),則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則膽張心動。秦始皇常以照宮人,膽張心動者則殺之?!?/p>
當(dāng)年漢高祖劉邦第一次進入咸陽宮,里面的奇珍異寶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把這些寶物封藏起來等項羽的到來,項羽把這些東西全部帶到東方去了,后來不知所蹤,包括這面鏡子。
這鏡子幸好沒留存于世,可怕。
《夜航船》實則是一個中國文人眼中關(guān)于天文地理、四方星相、古往今來的詞條羅列,其一有“三墳五典”:三皇之書曰《三墳》,五帝之書曰《五典》。 《抱樸子》云:《五典》為笙簧,《三墳》為金玉。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墳,大也。三墳者,山墳、氣墳、形墳也。山墳,言君臣、民物、陰陽、兵象。氣墳,言歸藏、發(fā)動、長育、生殺。形墳,言天地,日月、山川、云氣,即伏羲、神農(nóng)、黃帝之書。
初讀朽氣,再讀,源頭一下清晰起來。馬一浮先生認為,英法的文學(xué),流淌著希臘的乳汁,東方的藝術(shù),與《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
周作人喜歡的中國文章上是六朝、下是明朝,作為欽佩周作人學(xué)識的晚輩,所以我喜歡的中國文章是明朝之后還有民初。車前子兄在某篇文章里提過,周作人對六朝人的文章好處說了一句話“六朝人是亂寫的”,譬如“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他說一開始相信周作人的說法后來就不信了,為什么呢?他認為庾信是精心布置了“一寸二寸”和“三竿兩竿”,是嘔心瀝血,在密不透風(fēng)的遣詞造句中透口氣。是文章的“眼”。
我讀《小園賦》多遍,庾信太博學(xué)了,用典之多令人咂舌?!耙淮缍纭敝鋵崬樘煨?,未必是精心布置,倒像是寫著寫著有點頭大,喝了口酒舒緩一下。一舒緩人就天然多了,耳邊有《詩經(jīng)》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眼里是古樂府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边@句子十幾歲就能背了。語文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咔嘰咔嘰”地用行書磨出十四個字后,如何解釋的我記得已不是很清楚,反正有點小清新,有點小哲理,這句子我很喜歡,卻從來不曉得如何去用。
語文老師大概屬于略有小資情結(jié)的年輕大學(xué)生,一邊講古句,一邊來兩行汪國真的“到遠方去,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我一直直觀地覺著那句子就是這么回事:水渠里很許多小魚,游到哪都能看得見,因為水太清澈了,泥洞口露出蟹螯的毫毛都在隨水波蕩漾一浮一沉。水為什么這么清呢?雨季到了,小河的水漲了很多,總能夠盈滿水渠慢慢被我們小腳踩渾濁的瘦身子。不怕笑話,我對水渠十分有感情,于是老把這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和“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放一起看,雖說前者分明快活,后者顯然有了嘆息。
如果我想好好看看月亮,它不理睬我,卻將水渠里魚尾巴的動靜照得一清二楚,我哪禁得住誘惑,于是不看月亮去摸魚了。
我好像說過,我這人容易好奇,又往往懶得去滿足好奇之心。還是不怕笑話,這句子記了二十多年,卻不知是誰說的。等覺著這話似乎與讀書有點兒關(guān)系,便想起去尋個究竟。果然,出自朱熹《觀書有感》。之所以覺著與讀書有關(guān),恰好讀了陸機的《文賦》,“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
典墳,自甲骨文壘起的蒼茫心思。
陸機說的很真誠,秋天見樹葉落而悲傷,春天見枝條柔嫩而欣喜,想到寒霜就心意肅然,對著云霞就志趣高遠。他說瀏覽了許多文章,喜愛那些既有美質(zhì)又有文采的好作品,有了感受就放下那些篇章而拿起筆來,并且將這些感受寫在文章之中。我仿佛早就有這種習(xí)慣,柔軟的心也大抵相同。
陸機(261年—303年)到朱熹(1130年—1200年),魏晉到宋,八百年其實只隔了幾頁紙。之前四百多年的枚乘(?—前140年)連生年的記載都是個問號,卻洋洋灑灑寫下漢賦《七發(fā)》。兩千多年后,我隨手翻幾句就要費煞腦筋,“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蹦阒乐魄倏沉嗽鯓拥囊豢脴鋯??你知道琴弦用的是野蠶繭的絲嗎?你知道琴飾用的是死去父親的孤兒的帶鉤嗎?你知道琴徽用的是死掉了九個孩子的寡婦的珥珠嗎?你知道奏琴的、唱歌的是什么人嗎?雖問的是楚太子,兩千年后的我,還是被問得有點面紅耳赤。一篇《七發(fā)》,蕩氣回腸,像風(fēng)吹著田野,母親捋了捋鬢發(fā),掄起鋤頭平整好溫順的土地。
以上,可說得上是我對“古”的迷戀,披了漢語衣裳多年卻未見其骨骼的實在是太多。知道莎士比亞與《哈姆雷特》的,也遠比知道馬致遠與《漢宮秋》的人多了。
多年前,讀林和靖《句》,其一疑惑詩詞也可以無章法,不分五言七絕?這林和靖的率性,也算奇人。其二如“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鉤 ”讀得云里霧里,約莫猜得泥地上有什么東西在爬樹林間有什么東西在叫,連是蛇是斑鳩都聯(lián)想不到,讀過沒有深究也就忘了。細讀沈括《夢溪筆談》,說歐陽修也非常喜愛林和靖的這兩句詩,認為這兩句用語新穎而且對仗親和貼切?!般^ ,鷓鴣聲也,李群玉詩云:‘方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 格磔聲?!鳎沸忻惨?,揚雄太玄曰:‘蟹之郭索,用心躁也?!碧澦麄冊趺聪氲贸鰜淼摹H粑覍憽安菽嘈胁A?云木叫塑料”,時光倒回去,也費煞他們腦筋。
蟹用那么多腳一起爬,心不專一,這是揚雄的感觸。后來,五代黃居肕有畫《晚荷郭索圖》,明沈周有畫《郭索圖》,“郭索”代指蟹,最早大抵是從西漢揚雄開始。
陸龜蒙有《和襲美見寄海蟹》:“自是揚雄知郭索,且非何胤敢 ?!睋P雄此刻對上的是何胤,郭索對上的是麥芽糖,有意思。陸龜蒙寫了不少給皮日休的詩,其中《偶輟野蔬寄襲美》有“行歇每依鴉舅影,挑頻時見鼠姑心”句。
鴉舅和鼠姑是什么,我早寫過,如果誰愿意去找答案,或許會讀到比我更有意味的事,“三墳五典”有時不是說的學(xué)識,更像和老祖宗對話的耐心。
我
比那幾個真偷了瓜的孩子還緊張??垂先说难凵駥⑽覝喩砩舷滤蚜藗€遍,我裝作坦然的樣子,雙手有意無意地拍打幾下不可能塞下瓜的褲袋從他面前走過,我真聽得見自個“怦怦”的心跳聲,手心居然還會滲出汗來。這種“瓜田李下”的心情是有淵源的,曹植也有過,“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有的人做賊做慣了,心一點也不虛。
還有個有趣的事,可能與車前子所處地域相同的緣故,他小時候湊滿東、南、西、北四種瓜的心思我也有過。老車可惜的是,以為“冬瓜”可以寫作“東瓜”,原來不是,有點小小的遺憾。
我和他有點不一樣,把“冬瓜”默認為“東瓜”,可我沒能湊到南瓜。長大了認識了南瓜,橙黃色的,比葫蘆的脖子粗大,卻過了熱愛湊數(shù)的年齡。
北瓜墨綠色,扁扁的橢園形,一般用來切塊喂豬,偶爾也切絲烘北瓜絲餅吃。瓜子白色,洗凈曬干,炒熟后消閑,和葵花子一并成為鄉(xiāng)間經(jīng)典零食。
北瓜和南瓜都可叫飯瓜,二十年后蒸熟了,叫粗糧。
十歲前我沒吃過西瓜。田里最好吃的叫“青皮綠肉瓜”,一種近白色,另一種近淺綠,瓜肉松脆。后者我喜歡吃熟透的,瓜肉酥軟,瓜瓤極其鮮甜。其種子奶奶用原始的方法保存:草木灰加少許泥用水調(diào)糊狀,瓜籽拌入其中,粘在灶間對著灶膛口上方的墻壁上,什么原理我就說不清了。
據(jù)我的經(jīng)驗,所謂的“歪瓜裂棗”往往比那些長相整齊、漂亮的更為可口,我覺得它們屬于“有靈感”的一類。
十歲后吃到了西瓜,這新鮮瓜果比奶奶種的“青皮綠肉瓜”好吃多了,它圓頭圓腦的,更像夏天的性格。拋在井里一下午,傍晚用水桶吊上來剖開,清涼得很。十五歲后吃到了哈密瓜,原來這個世界上好吃的瓜有這么多啊。我的太爺爺想來沒吃過這么多好吃的瓜。從前,北方人要能吃上荔枝的,也就楊貴妃他們少數(shù)人。
枝架間的黃瓜不是很甜,隨手摘根嚼嚼有時僅為果腹,小時候也沒當(dāng)蔬菜來做。說起黃瓜,我倒想起做過一次偷瓜的事來。東村一戶人家長了一根特別粗長的黃瓜,白天很顯眼地在我眼前閃著驕傲的光芒。晚上我就去偷了,我偷那黃瓜又不想吃黃瓜,真是偷得莫名其妙。那戶人家的狗“汪汪”直叫,只聽見“嗲人啊”的開門聲,我拎起黃瓜就跑,跑了一陣子把那黃瓜一折兩斷,塞于蒔秧季的水田,扒了泥蓋好。一條多好的黃瓜啊,就這么給糟蹋了。
放今時可以冷拌兩大盤,又或者等它長老點,和河蝦一塊煮。
黃瓜油亮,絲瓜毛糙。絲瓜的做法一般兩種,加以嫩豆子或雞蛋清炒。有時,也做絲瓜雞蛋湯。有年去北戴河,看見“絲瓜長廊”綴滿了無數(shù)三四米長的絲瓜,像綠綠的瀑布??上У氖牵鼈兏嗟爻闪苏障嗟谋尘?。
還有種菜瓜,是很好的水果,汁水比黃瓜飽滿、甜津。偶爾炒菜,也可腌制成醬菜。之前提到的冬瓜,動不動就長成了大個頭,從田間抱回來卻有點發(fā)愁,那時排骨少啊,冬瓜沒什么吃頭。
我們那不種苦瓜。后來遇見了,試了一筷,難以下口就再也沒碰過??喙鲜强梢援?dāng)藥吃的,沒什么大病,誰喜歡苦味呢。
木瓜也是在好餐桌上見著的。三位女士三位男士的話,女士一人一份木瓜燉雪蛤,男士一人一盅牛鞭之類的湯。我從來不喝用生殖器熬的湯和泡的酒,卻覺得木瓜燉雪蛤的色澤很好看,女士們吃起來也特別優(yōu)雅。
北方人似乎把什么都叫瓜。南方的茄子喊茄瓜,茭白喊茭瓜,山芋喊地瓜。北方人實在,“瓜”字入眼,就看見藤蔓上掛了一個喜人的果實。
我有時也被普通話喊做一種瓜:傻瓜。
茶
是故鄉(xiāng)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這么說,是因為我會寫本書 《草木來信》。青菜是第一篇,茶是最后一篇。青菜的開頭寫,青菜是故鄉(xiāng)寫給我的第一封信。這信,怕是一輩子也讀不完。
寫茶的文字寫過不少,一時覺著有點后悔,于茶這樣簡潔的事物,似乎是多余的。
薛濤箋上,不適合用金冬心的側(cè)鋒。
花茶我是不喝的。茉莉也好,雪菊也好,它們從來就沒長過“茶”的樣子。再說,一個男人喝點花酒,遇上幾個談得來的有品位的女子,也是美好的事。若獨自喝花茶,像是輕浮地偷偷照鏡子。
甘肅有個姐姐黃璨說要給我寄三泡臺,可高興了,收到一看,原來不是酒。一包一包的,茶葉、枸杞、桂圓、紅棗、冰糖,沒喝嘴巴里就甜膩膩的了。說三泡臺要用蓋碗,有了“敬”的儀式,我就給媽媽了,媽媽說很好喝。
七碗生風(fēng),一杯忘世,說的是茶的事,掛到我嘴上,卻更有了酒味。
袁子才的茶單,我都喝過。或者說,袁子才的茶單跟我的茶單比,簡直太單薄了。他心儀的武夷茶,我?guī)缀醪缓?,香味過了。龍井我也不喜歡,有股豆餅味,一口下去,小時候聞過的豬食味就上來了?!吧畋躺?,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的陽羨茶相對親切,宜興和我同屬一個地理。一個著名數(shù)學(xué)家嘗了家鄉(xiāng)人送去的茶葉后,深情地說過,“香,香不過家鄉(xiāng)茶;親,親不過故鄉(xiāng)人”。喝茶就是這么個事。
宜興的紅茶也非常好,天氣涼了,可以暖胃。普洱茶雖也養(yǎng)胃,可有點腥。
碧螺春是好看,茶味太淡,白茶也是這樣。一天喝下來,換五次葉子還不夠。麻煩,也費錢。我常喝的是青鋒,味濃,一天換三次葉子差不多了。而且,青鋒聽起來也有俠氣。
有年去揚泰之地,發(fā)覺那似乎猶愛春天,茶曰綠揚春,酒曰梅蘭春?!傍喿烊兴窃潞喜琛?,真是個好聯(lián)子??赡遣韬绕饋?,還是澀了點。揚州的“早茶”倒是豐富,各式點心,還有道“水煮干絲”,茶沒喝,我又開起酒來。
我有兩制茶多年的友人。一位是溧陽的霍先生,他的“翠柏”以采摘時間,取名“破殼”、“飲露”、“飛雁”、“玉女”,名兒聽了就很迷人。還有一位金壇的金文琴,琴姐本是作家,她的“半畝地”就有我最愛的青鋒茶。去年春天,我一直在北方,正當(dāng)念想家鄉(xiāng)茶,他們都給我寄來了南方的新鮮呼吸。大箱大箱的,我怎么喝得完呢?與北方同學(xué)分享,他們實在為這份精致所驚訝。四月的日子,幸福得有點毛茸茸的癢癢。
在北方時,淺淺送了罐“正山堂”的野茶于我,說是她父親賈平凹先生平時愛喝的。因為我不愛武夷茶,就沒打開?;貋戆肽旰蠛闷尜Z先生愛喝的茶是什么味道,隨手泡了壺,茶葉粗看比較黑糙,茶色卻出奇的清澈,更無野性,十分溫順。原來武夷茶確有暖人之處,只是于喧囂中躲了起來。
我出生的地方有好茶的。只是名頭沒有龍井、碧螺春大,茶場被人“擠”得越來越小,“翠竹”、“新月”等茶稀少了。每年早春藏上一點,慢慢喝,我特愛看它們在水中舒展開來的樣子,像個孩子,揉一揉睡眼,醒了。真的很是美妙。
只
能說比有的人略好點,我這人雖四肢不勤,但五谷還能分得清楚。我大概可以叫出十幾二十種農(nóng)具的名稱,其中大多數(shù)也曾經(jīng)使用過:鐮刀,鋤頭,釘耙,鐵鍬,扁擔(dān),籮筐,篩子,簸箕……諸如石磨、碌碡和犁之類,雖認識但沒用過,那是驢和牛用的,我沒有那么大的力氣。事實上,我小時候沒見過驢,牛也少見。翻地時,犁也是一個人扶住,另一個人背纖。那時的人們都很有力氣。一般來說,力氣大的人讀書相對少些。
我讀小學(xué)時,除了暑假、寒假,還有一種“忙假”,農(nóng)忙時放的。雖說一般只有三天,對我來說也非常開心,因為那時一周只有星期天不要去學(xué)校。當(dāng)然,有的孩子并不喜歡“忙假”,要干的農(nóng)活實在很多,只不過,我的父母不怎么讓我干農(nóng)活。楊萬里《插秧歌》有“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的鄉(xiāng)間分工景象,我似乎是缺席的。拔秧吧總把秧苗拔斷,蒔秧吧秧苗很快就浮了出來。于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一般讓我在家做飯,這可能與我后來喜歡做菜并且做得還不錯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不過我還是扮演了點《插秧歌》里的角色,“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原本在田埂上喊家人歇下來吃飯的老人變成了我。
所以我只是比有的人略好點,我同齡的孩子比我使用過更多的農(nóng)具。比如魚籠、蟹簍之類,他們捕魚捉蟹,去市場賣掉,很小就能自己掙學(xué)費。我讀書成績雖不錯,他們也沒有因此耽擱了學(xué)習(xí),這倒是我所羨慕的。
而今想來,當(dāng)時放“忙假”好像是讓我們參與耕作,更多的是鄉(xiāng)村教師家里都有農(nóng)田,不和天搶時間的話,一場雨會讓谷物爛在田里。兒時多多少少有點耕作的經(jīng)歷,所以讀《憫農(nóng)》會比現(xiàn)在的孩子感情深些。
二十歲前,我就突然遠離了“耕”,只剩下了“讀”:
孟夏時節(jié),草木茂盛,綠樹圍繞著靖節(jié)先生的住所。耕過種好之后,他就返回茅廬讀喜愛的書了。他歡快地飲酌春酒,采摘園中的蔬菜,泛讀《周王傳》,瀏覽《山海經(jīng)圖》,十分滿足?!傲b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四十一歲后他已把人生看得很通透,《歸去來兮辭》中目睹田園將蕪,開始關(guān)心農(nóng)夫告訴他的春天到了的消息,邊耕邊讀寫下《歸園田居》。
不久前去橫涇,阡陌縱橫的鄉(xiāng)野間有幢民宿的大廳里掛了“耕讀學(xué)堂”的古舊木匾,它看起來比“書香門第”樸素厚實得多。“耕讀”二字像一雙長者溫和的眼睛注視著我的額頭,家訓(xùn)般在告誡“讀而廢耕,饑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那個村子有種農(nóng)家自釀的酒,據(jù)說當(dāng)年稻子一熟,范石湖會來打這種燒酒喝。是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靖節(jié)先生。還想起了晚年的石湖居士,若沒有耳聞目染的耕讀體驗,六十首《四時田園雜興》又怎能閃現(xiàn)那么多熟悉、喜人的臉?
四十歲了,我也越來越渴望一種生活,“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fēng)扁豆花”,做那個可以寫《齊民要術(shù)》或《王禎農(nóng)書》的人。
《世說新語》記了卞壸的一段話,說郗鑒身上有三件自相矛盾的事:一是侍奉皇上很正直,可喜歡下屬吹捧自己;二是自身修養(yǎng)很好,但又喜歡計較別人;三是自己愛好讀書,卻嫉妒他人有學(xué)問。這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我認識一個更有意思的女子,席間聽到別人提起什么書就取了本子和筆,一一記下。若沒聽清楚書名與作者,還追問幾遍,給人好學(xué)的印象。后來每見她在不同場合,都拿起一本書來翻翻,又覺得挺討厭的,仿佛告訴全世界她是一個非常愛讀書的人。還時常見她向身邊一女友大談什么書好,甚至勸她什么書是必讀的。誰知她女友告訴她那些書早已讀過,還有哪些書她可以讀讀,她開始一臉不開心地責(zé)怪女友為什么不早點跟她說。更有趣的是,她大談讀書時分明漏出了讀的是“量”而不是“質(zhì)”,你可以把作者的作品搞錯沒問題,可以把作者的性別換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令人反感的是,你就是那個五谷不分的人啊,沒見過扁豆花,也不曉得瓢兒菜是大頭青,大口野味下肚后,念幾句佛經(jīng)還自以為就是慈悲。
還有詩人一首詩里出現(xiàn)十幾種蔬菜谷物,生機盎然,又是豐收之年,日子美好。再看,他的那片土地季節(jié)混亂,有的作物根本長不出來,就算能長出來,名字就別挪用外國詩人用過的了。
想起《夜航船》張岱的自序,有個令人捧腹的故事: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鄙唬骸斑@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睆堘泛苤t虛地這樣結(jié)尾,我所記載的,只是眼前的膚淺之事,只是不要讓僧人伸腳罷了。
從前的耕讀,教會我們誠實。
向三位書家求字,內(nèi)容是我自己所定,都是很喜歡的詞語。一張曰“琴心劍膽”,一張曰“烹酒煮書”,一張曰“晴耕雨讀”。裝裱起來,我的心會稍微滿些。
(1)“近日從鄉(xiāng)人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倍嗄昵白x周作人的《莧菜?!凡⒉粫缘谩芭f雨”出自杜工部的典故,指老朋友,只是覺得這個詞兒被周作人用得特別迷人。那時想“舊雨”是什么樣子的雨呢?大概下在長了檐頭草的老房子上,從瓦楞邊滑落下來,“滴答,滴答”。老房子并不破敗到快要倒塌,只是略有了幾分“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的冷清。外婆剝著新摘的蠶豆,一粒一粒,仿佛在數(shù)出門在外的孩子。她的額頭上,住了菩薩。
(2)外婆的葬禮上,見吹嗩吶的人腮幫一鼓一鼓的,以為吹嗩吶是件挺容易的事。我試過吹嗩吶,怎么吹也吹不響。鄉(xiāng)村仿佛一直響著嗩吶聲,我親眼見過兩個一起吹嗩吶的做了多年搭檔送走了我許多親人,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個找到了新的搭檔為躺在門板上的老搭檔吹起了嗩吶。念經(jīng)的老太太一共是八個,無論其中的臉變來換去,總是八個,她們也會提起以前一起念經(jīng)的老姐妹,木魚與“南無阿彌陀佛”的和聲比琴還好聽。
(3)彼時的信箱躺著熟悉的來信地址,筆跡還是中學(xué)時的那般清秀,一紙如薄薄的秋被?!耙宦曃嗳~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談不上什么愁吧,秋天是適合讀信的季節(jié),可現(xiàn)在成了沒有一天不被“信”打擾的年月,那“信”都與錢有關(guān)。初相識的女詩人送了我?guī)讉€句子,“穿短褲的少年活在/月光的剪紙里/在偷喝了烈酒的晚上希望變成/蒲公英和青蛙的模樣/他始終擺脫不了父親越來越長的影子,但他還是想/和父親,在燃燒的田野上/談一談酒、女人和欲望”,讀后我認真地笑了,有的人可以一見如故。
(4)舊雨還會下在南京的梧桐樹上,最好是漢口路的那一段。我在小酒館門口等那個貴州的同學(xué)賭棋回來,再加點酒菜。我記得趴在桌邊迷迷糊糊聽見寫過《周作人》的余斌老師,又在說“酒量這么小,還老喊我喝酒。”故鄉(xiāng)給了我所有的詞語,南京教會我如何更好地造句。后來一個編輯在他主持的刊物發(fā)過我的稿子后,我們相識,從“先生”慢慢改稱“大哥”,從一起痛飲到“你再這么喝下去我也不認你這個弟弟了”,但大哥還會取出他的好酒給我斟上一杯。想起這些,周作人的《懷舊》和俞平伯的《中年》這兩卷已從書架抽出擺到了枕邊。
(5)立秋后,老師帶孩子們?nèi)ゲ吨?。他問我有什么容器可以裝知了,翻來找去洗干凈一只裝了蘿卜干的瓶子。那晚,他捉回來的兩只知了在屋子里叫了老半天,一個原本聽了知了叫可以安然入睡的人已無法適應(yīng)它們的吵鬧,一個以前看見別人吃知了會皺眉頭的人在今年夏天也勇敢地吃起了知了。他捉回知了的第二天去大海邊玩了,幾天后回來拿出藏起來的知了發(fā)現(xiàn)它們一動不動。我擰開瓶蓋,有難聞的臭味?!澳銘?yīng)該在瓶蓋上扎幾個小洞,它們沒有空氣呼吸會死的?!彼缶o鼻子說,“我沒有空氣呼吸怎么不會死呢?”“我小時候捉了知了玩上一會兒就會放了它們?!睂υ掗g,我好像又站在那年的楊樹下,大晴天的幾絲“毛毛雨”落在臉上,那是知了的尿。再過幾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書桌上放了一張畫,把一只知了畫得那么好,原來他有他的紀(jì)念方式。之前,他還畫過金魚。
(6)故人贈我蜂蜜,標(biāo)簽上的蜂場用了她的名字。有人說,一罐蜂蜜意味著蜜蜂要在花朵和蜂巢間往返八萬次,我想象著這五百克里她所見的無限美好。于是,書旁竟然也能有百畝油菜花在涌動。一生向往過三種職業(yè):牧羊人,放蜂人,釀酒師。以前曾羨慕段成式,真能玩,在屋檐下筑個蜂巢,配上幾畝果園,只是“做”的痕跡過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兒時見放蜂人帶上蜂箱追尋著花朵,有時兩群蜂還打架,后來才知道是外界流蜜期結(jié)束,有些工蜂會偷偷進入其他蜂群的蜂巢中盜取蜂蜜。蜜蜂打架還是有原因的,我們那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在放暑假當(dāng)日,幾個村的孩子一方,另幾個村的孩子一方,總要打一場架,沒有任何理由,很像是一種慶祝方式。打完重歸于好,來年再打。
(7)讀《古越謠歌》如喝老酒: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擔(dān)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想些打架的往事,如下酒小菜。元人白樸的《摸魚子》有“季鷹千里莼鱸興,最喜范張雞黍”,查范張雞黍:“范式、張劭為友,春時京師作別,式曰:‘暮秋當(dāng)拜尊堂?!疗?,劭白母,殺雞以俟。母曰:‘巨卿相距千里,前言戲耳?!吭唬骸耷湫攀俊!晕串?,果至。升堂拜母,盡歡而別?!弊x后掩卷鎖眉,試圖翻到一張可以相應(yīng)的臉。
(8)每年“八月半”我念想的是一種“亮月餅”(我們那月亮喊亮月),這種食物我在《月亮餅》寫過,那篇文章我大概是五年前寫的,記得有這么一段,“剩下的最后一張‘月亮餅’,我拿出來看幾眼、想一會后,就再放回冷藏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猶豫,是我依稀感覺到它被奶奶做出來的大半年里,越來越像一件遺物。奶奶八十一歲,又病了,人到晚年,病痛如芝麻般密集。我不曉得今年還能不能吃到奶奶做的‘月亮餅’,所以這最后一張總也舍不得吃了,它也許就是一份用來紀(jì)念的東西?!笔聦嵣希鞘悄棠套詈笠淮谓o我做“亮月餅”,她八十六了,還活著,只是沒了剁菜餡、揉面團的力氣。而那篇文章寫完不久、那張我想作為奶奶遺物保存的“亮月餅”最終沒能成為遺物,我一直覺得是件“詭異”的事情:我那從來不愛廚房的妻子,不曉得怎么突然翻出冷藏箱里的這張餅,用油兩面烘一下,和孩子一人一半當(dāng)晚餐吃了。那天,我說晚上吃點什么呢,她說吃過了,我問吃的什么,她說“月亮餅”,我問哪來的“月亮餅”后感覺不對,打開冷藏箱,沒了。我發(fā)了一大通火,心里十分難受,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一聲不吭坐在那……
(9)為什么遇見的狗看起來都不善良了?它們長著幾十種奇怪的樣子,而且都用一種看壞人的眼神看我。我怕它們冷不防地會咬我一口,聽說狂犬疫苗沒有什么效用。十年前我的老師說,堯十三,張羊羊,因為他們,當(dāng)代疏落的民謠和蒼白的心靈,還是聚攏起來,有了一些彌足珍貴的飾物。那次,我才知道有個歌手叫堯十三,他唱“總會有一些善良的狗心中藏著秘密”,那秘密我說不上來,那條我三歲時抱回來的中華田園犬為什么能送我上學(xué)接我放學(xué)還會吼那些欺負我的大孩子呢?離開村莊的狗仿佛都長了外國的臉。
(10)當(dāng)年的女生在及時生第二張小模樣,鏡中的我頭發(fā)白了,沒想到胡子也白了。整理整理寫下的花鳥蟲魚、故物舊味,將最為心愛之物結(jié)集,取名《舊雨》。在窗邊,我的身體已漸漸習(xí)慣躺椅的結(jié)構(gòu),可以隨時拿起來翻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