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普光
2018年的三月,乍暖還寒。當然,在新媒體時代,春天還沒有到的時候,微信朋友圈里就已經有很多人曬出了繁花似錦、眼花繚亂的各式美圖了。在我,雖然偶爾低頭看一下微信,抬頭看一眼草木,但因諸事縈心,并不能真正深呼吸一下春天的暢快。
在這個四時錯亂的季節(jié),一日,接到《長江文藝評論》編輯部的微信,說刊物要做一個欄目,專門推介民間學者,希望讓我來寫一篇關于王成玉的文章。雖然這個推介民間學者的計劃,我深表贊同,但是這么短的時間里讓我寫篇關于王成玉先生的文章,還是有些為難。為難歸為難,但我還是應下了這個命題作文。因為,寫寫王成玉先生,在我是一種義務、一個心結。
何以如此?首先因為我與王成玉先生這份非常純粹的文字交往。我最早知道王成玉先生的名字,應該是在2007年或2006年的樣子,距今也十年有余了。當時我看到“書林清話文庫”的叢書出版,其中收入王成玉先生的一本《書話史隨札》。因為我在準備寫與此相關的博士論文,所以就特別注意這部書。后來不知怎么就有了聯(lián)系,隨后他陸續(xù)寄來了他的《書話史隨札》《書事六記》等。讀了王成玉先生的文字,我才知道王先生也早已關注到我的一些文章了。因為都關注書話這個問題,所以我也會把自己的小書寄他。王成玉先生在引用和評價我的研究時,是非??陀^的,該引用時絕不繞開,不贊同時也直言商榷。這讓我很是佩服。
其實,此前我已經在兩篇文章里談及王成玉先生。其中一篇《文學與文化闡釋:現(xiàn)代書話研究的新空間》中我曾這樣說:
(《書話史隨札》)顯示出作者“史”的意識。是著在行文和后記中屢次談到自己的心跡:“寫一些有系統(tǒng)的文字,介紹一下書話的來龍去脈”。其次,是著有著一定的史料參考價值,所選的一些古人的題跋、筆記、札記及近現(xiàn)代文人的書話等著作有較強的代表性。這對于初涉書話寫作和研究者有一定的導引作用。第三,是著的著述體例也頗有特色??梢哉f是著是用書話的形式來談書話。這種寫法是把雙刃劍,在使是著論述活潑、自由的同時也留下了諸多遺憾。
接著我又不客氣地指出:
以書話的寫作形式來“話”歷史上出版的書話集,以時間的順序排列,試圖以點帶面,但是沒有清晰的史的線索,理論的深度和體系性都不夠。本書基本上停留在零星的談片層次,而且所選取的書話集也很有限。
應該說,我對于王成玉先生的評價,算得上是直言不諱了。但王先生并不介意,反而寄來了他的書。另一篇文章《世間幾人真書癡》里我又談到:
坦率地說,王成玉的文字,我并不是很喜歡。他的文章,火氣太盛,抒情過多。特別是他的行文當中透露出的身份感太強烈了,不斷地在強調自己的打工身份,以及由此深藏其中的自卑,和自卑帶來的自尊,故其不平之氣往往充溢其間。大概也是因為這種身份,他的很多觀點,似乎有點偏狹。我常常說,讀書需博雜,而為人更需通達。這一方面,在他的著作當中,當然還有距離也。
我的判斷雖然至今仍然沒有變,但今天再讀時,我還是感覺到自己的話顯得太苛刻和不留情面了。畢竟,沒有人喜歡被人批評的。但是王成玉先生卻將我的文章貼到他的博客里,而且在附記里頗有引為同道的感慨。這令我意外和感動。
十余年過去了,我與成玉先生偶爾通信,但至今沒有見過面。在年齡上,王成玉先生又長我很多。寫這篇文章的此時,回顧這十余年來我們稀稀落落的交往,我突然意識到,這種淡淡的卻又似乎從來不曾斷絕的聯(lián)系,在現(xiàn)在的學界人際關系中,顯得那么不合時宜。然而這種關系,在我看來卻更值得珍視。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說到了“淡如水”,于是這就牽扯到了一個問題。人人都知道甘若醴、釅若茶多了會傷身,但很多人還是會嗜甘醴,醉釅茶。其實淡淡的水,最易被忽略,也最可珍視。因為淡淡的水,乃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純粹。純粹,其實就是本色,就是葆有事物的本來面目。
而王成玉先生的研究和寫作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我以為就可以用本色這個詞來概括。這當然與他沒有經過所謂的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學術訓練有關。缺乏這種訓練,或許會是他的一個遺憾,會限制他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這毋庸諱言。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沒有這種訓練,反而能夠讓他更會在不自覺中保持了學術研究的本色,其中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他對學問、文化的最質樸的誠篤。我曾經說過,“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更遑論正規(guī)的學術訓練,但是因為執(zhí)著,他的著述也顯出了在某些細節(jié)和具體問題上的嚴謹,這種嚴謹,是源于未經打磨的樸拙的真誠?!蔽疫€提到:
在如此困難條件下,王成玉對買書讀書、研究寫作的堅持,歸根結底,就是源于內心的誠篤和對文化的敬意。然而,難道說,因為他的誠篤,才不得不淪落到了“典書易米”的境地?
于是,這讓我想起了這樣兩個詞:“用腦”和“用心”。這兩個詞,判然有別。“用腦”,就是要計較得失、盤算利害,然后做出最符合實際需要的選擇。而“用心”,則是發(fā)自內心的呼喚,源于生命本身的追求,不顧利害、忘記得失的情感投入。所以,“用腦”者往往算計,“用心”者常常忘我??墒?,我想,我們現(xiàn)代人,是不是往往“用腦”過度,而“用心”不足。在這個意義上,王成玉對讀書與學術的癡迷、執(zhí)著,是因為他在“用心”。但是,我又想,這種執(zhí)著,或許會不會帶來另一種“執(zhí)”呢?
或許這種執(zhí)著,讓他本來就很艱辛的學術之路,更加困頓。我想,這種本色的讀書寫作及學術探尋中,王成玉也一定常有孤獨和挫敗。在現(xiàn)在的學術體制中,王成玉先生的孤獨和挫敗,其實又是一種必然的宿命。
剛才說到,《長江文藝評論》推介民間學者的計劃,這當然是個極好的創(chuàng)意,對于破除學院內外的壁障,應該很有意義。我早在2009年初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召開的一次“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新史料的發(fā)掘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的發(fā)言中,就曾談到要打破學院內與學院外的體制性壁壘,呼吁學院內外都要拋卻那種傲慢與偏見。對我的那個發(fā)言,同在會場的周立民兄表達了強烈的呼應和聲援,他曾接著這個話題,又大大地發(fā)揮了一番,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反駁。當時的場景,我依稀記得。
那次發(fā)言,我還特別提到應該用“業(yè)余精神”去從事專業(yè)研究。我們知道,其實體制內的學者的寫作心態(tài)往往并不一定好,而民間的學人反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功利目的。他們這些寫作,一不能暢銷,二不能評獎獲得多大的名聲,三不能作為評職稱、晉升的工具。他們寫的就是自己的的感悟想法。他們處在邊緣,邊緣有邊緣的好處,寫作也自然容易是隨性狀態(tài)的,于是易于保持一種“業(yè)余精神”。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xiàn)代命運》在論述明清繪畫時曾用“業(yè)余精神”概括繪畫傳統(tǒng)的核心特征,這種概括頗為精到。尤其是在社會分工極度專業(yè)化、職業(yè)化、技術化的今天,以“業(yè)余精神”從事寫作顯得尤為重要。
但是,現(xiàn)在我要補充和修正我原來的觀點。當時我對所謂的“民間”學人抱以過于樂觀的估計了。后來逐漸見到了一些“民科”的偏執(zhí)甚至逐利的面孔,所以有必要對所謂“民間”也做一些說明。以往我總是以為“民間”可以對體制內的“學院”派偏向能夠起到某種糾正和抵抗,然而事實上并不能這么樂觀。因為,在學院之外的所謂“民間”,也有林立的山頭和門派,也是一個江湖,也有大佬和小卒,甚至儼然形成了另外一種體制。某種意義上,他們的某些體制性偏狹并不亞于學院內。所以,具體到王成玉,我想說的是,他不僅不在學院,而且也不在一般意義上所謂的“民間”。王成玉先生的寫作,不僅被學院派學者選擇性遺忘和忽視,另一方面還會遇到所謂“民間”的某些已經儼然大咖的成名者的不屑,甚至偶爾的譏諷。其實,學術研究中有爭論有分歧,是太正常不過的了,大可以談問題、糾錯誤,就學術談問題,何必非要在臉上浮現(xiàn)出那種情緒性的鄙夷來呢?正是如此,我更能感覺到王成玉先生孤獨的寫作之路的不易。
說到一些人的傲慢與偏見,我倒是又想起來著名編輯家、出版家、學者鐘叔河先生。我在前些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知堂書話〉的四種版本及其他》發(fā)表在一個民間讀書刊物《文筆》上。文章的末尾處,我對鐘叔河先生所編《知堂書話》的個別失誤和瑕疵提出了批評。但沒有想到,鐘叔河先生不僅不以為忤,而且他在新編《知堂書話》(岳麓書社2016年版)的序言中,專門提到拙文,還語多贊揚。后來,我看到序言,頗多感慨。感動之余,想想也正常。對于學術而言,真誠地討論問題,這本來就是最正常不過的態(tài)度了。
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所以,只要是真誠地面對學術,盡可能純粹、本色地討論問題,其實不管是學院還是民間,無論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這些外在的身份問題,都不是事兒。這才是學術的本來面目。
是的,是該祛除“民間”的魔咒、拋卻“體制”的釉彩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