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包倬
1
燈光漸次熄滅,音樂響起,人們像魚兒般滑進舞池。接下來五分鐘左右的時間,舞池陷入黑暗和音樂的雙重籠罩。有人在黑暗中跳舞。向前走,向后退,向左走,向右走,他們在舞池里蠕動,像一群夢游癥患者。
五分鐘以后,音樂弱下去,燈光亮起,人們?nèi)鐗舫跣选K麄冏呦蛭枧_周邊的沙發(f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服務(wù)員穿梭其間,推銷啤酒和小吃。還有幾個女人在明亮的舞池里跳舞。沒有舞伴的男人們,目光如蒼蠅見血般追隨。在目光的相互碰撞中,會有男人走進舞池,也會有女人走出舞池,去邀請某個男人跳舞。
西北角的沙發(fā)上,獨自坐著一個女人。三十歲左右,大波浪卷發(fā),衣裙很短,飽滿的乳房露出來三分之二,兩截白大腿交叉著。她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啤酒和煙灰缸,她正懶洋洋地抽著煙。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她的目光一直盯著舞池。
“小姐,可以請你跳個舞嗎?”男子說。
“不跳。心情不好。”她說。
“那我可以坐在這里陪你嗎?”男子又問。
“隨便,”她說著,將目光從舞池收了回來。
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禿頂?shù)哪腥?,西裝里面套了一件白襯衫,襯衫的下擺扎在褲子里。此時,服務(wù)員剛好經(jīng)過,被他叫住了。他要了兩瓶啤酒。
“喝一杯,”他端起一小杯啤酒。她用酒瓶和他碰杯。
“小姐貴姓?”他朝杯里倒啤酒的時候問。
“韓,韓梅?!彼f。
燈光暗了下去,音樂蕩漾開來。男子朝韓梅的身邊挪了挪,短暫的沉默過后,他將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澳阈那椴缓??”男子借機將嘴湊到韓梅的耳邊,說完這句話后,嘴便一直在韓梅的耳畔廝磨。
“嗯,”韓梅說,“你今天第一次來?”
那男子也“嗯”了一聲,張嘴銜住了韓梅的耳垂。她渾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舒服,而是因為不適。有一只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她的胸前。那手像推土機一般拱開了她的衣服,罩著韓梅那面團似的乳房搓揉起來。韓梅扭動了幾下腰肢,這同樣不是因為興奮,而是為了讓他興奮。
一首曲子已經(jīng)播放過半,韓梅在心里做著倒計時。男子的手已經(jīng)放棄了她的胸部,改朝她的裙子里伸進去。韓梅夾緊雙腿,那手便停了下來。
“身體不方便,”韓梅說,“你是做什么的?”
“做點小生意,”那男子停了下來,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酒杯,啜飲了一口。
角落上方的頂燈先亮起來,音樂已近尾聲。男子放開韓梅,正襟危坐。兩人沉默著,看舞池里的女子翩翩起舞。當燈光開始暗下去的時候,韓梅問:
你還跳嗎?
嗯。他說,我就是想你陪我坐坐。
這一曲,他真的就是坐著,像個規(guī)矩的小學生。韓梅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先前還如狼似虎,突然變得像乖羊。她伸手去摟他,他順勢倒在了她懷里。此后,兩人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直到燈亮了起來。
韓梅看到那個男人在流淚。她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他出神的望著樓頂,回過神來后,尷尬地坐起來,抓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杯。
“你長得像一個人,”他說,“像我死去的女人?!?/p>
韓梅覺得毛骨悚然。有人說她長得像年輕時的歌星毛阿敏,卻第一次聽說自己長得像一個死人。
“像,真的像,”那男人自言自語,“連身上的氣味和乳房都像?!?/p>
韓梅點了一支煙,想以此驅(qū)散心中的寒意。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燈光暗下去,人們再次塞滿了舞池。那男子還坐在韓梅身邊。他沒有任何行動,韓梅也將他視為一團空氣。待燈亮起來的時候,韓梅坐不住了。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想回家了?!彼f。
那男子神情恍惚地抬起頭,掏了一百塊錢出來。韓梅找了七十塊錢給他。韓梅做的這生意,陪人一曲,得十塊錢。
“我還會再來的,”那男子也站了起來,隨即消失不見了。
韓梅去寄存處取了大衣披上,走出白鶴舞廳時,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冬天的雨從韓梅的脖子里鉆進去,她立馬縮起了肩。她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離她幾丈遠的地方,有個人影從垃圾桶后面消失了。韓梅站在雨中,有幾個喝醉了的男子朝她吹口哨。她一步一回頭地走回住處,沒有開燈,站在窗前繼續(xù)觀察街道上的情況?;椟S的街面上,偶爾駛過一輛汽車,沒有任何行跡可疑的人。
她去洗手間里卸妝。洗掉臉上的粉,便露出了斑和痘。她突然心生厭惡,覺得自己像個騙子。這還不算,如果脫下衣服,她肚皮上那斑馬一樣的紋路便徹底將她出賣了。她嘆了一口氣,在化妝綿上沾了一點卸妝油,手機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響了起來。她任由手機響到掛斷,繼續(xù)卸妝。
電話是雷遠山打來的。韓梅看到他的名字就皺眉頭。她不想接,怕接了影響睡眠。但電話又打進來了。
雷遠山打電話永遠是咋咋呼呼,就像信號不好聽不見一樣。這讓韓梅非常討厭。韓梅等他“喂”了好幾聲后,才問,你有什么事?雷遠山那邊卻不說話了。
“如果孩子沒事,我掛電話了。”韓梅說。
“別掛!”雷遠山說,“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韓梅直接把電話掛了,然后關(guān)機。但即使關(guān)了機,她仍然心潮難平。雷遠山就是她的噩夢,她從白魚村逃到省城,還是沒有完全脫離他。他不是個正常人,她想。新婚之夜,他將她綁在床頭,蒙上眼睛……他關(guān)上門,稍有不從就拿鞭子抽她。他的父母不知緣由,在房門外大罵雷遠山。韓梅在哭。雷遠山在笑。韓梅看著他因為快感而猙獰的臉,真想一頭撞死。自此以后,韓梅害怕天黑,天一黑,她就覺得離地獄不遠了。韓梅起初還劇烈反抗,漸漸的,她明白自己的反抗只會讓雷遠山找到快感,她學會了隱忍。
孩子出生以后,雷遠山開始吸毒。韓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在一個夜晚偷偷跑了出來,在山上躲了兩天,才坐車來到省城,陰差陽錯進了白鶴舞廳。一年后,她回白魚村跟雷遠山離了婚,從此將白鶴舞廳當成自己的家。
像白鶴舞廳這樣的地方,屬于情色行業(yè)中的另類。這里沒有實質(zhì)的性交易,有的只是熄燈以后的種種舉動。一曲十元,運氣好,一晚上也能掙不少錢。每天晚上回住處,韓梅都要洗幾遍身子。
韓梅在洗澡的時候,又想起今晚那個奇怪的男人。她使勁搓揉著被他摸過的地方,心里越想越害怕。他的眼神,悲中帶惡。她在洗澡間里,聽到有人敲門。她關(guān)了水,敲門聲又沒有了。水珠從她身上無聲滑落,寒風在外面怒吼。當熱水從蓮蓬頭里灑下的時候,她似乎又聽到了敲門聲。這一次,她直接穿了睡裙走出來,提了一把菜刀在手,站在門后面問:誰?
沒人應(yīng)答,風將簾子吹得嘩嘩響。她又問了一聲,卻聽見門外一個玻璃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只貓叫著跑開了。她長舒了一口氣,提著菜刀進了臥室。她將刀放在枕邊,躺下了。
她睡不著,聽著外面的風聲,不由自主地將整個人埋進了被子里。她害怕打雷和刮風,這樣的夜晚,她幾乎徹底失眠。她伸手從床前拿了手機過來,想給趙銘天打個電話。開機以后,卻跳出來一條雷遠山的短信:借點錢給我,我談了個女朋友,要結(jié)婚了,對方要彩禮。韓梅回了他一個字:滾!但消息發(fā)出以后,她又有點后悔了。雖說他們已經(jīng)離婚,但還是不宜將關(guān)系弄得很僵,畢竟兒子小豆子還在他手上。
趙銘天的電話響了兩聲接通了,他在電話里咳嗽了兩聲。韓梅說:趙總,我的房子要到期了,麻煩你們幫我找租戶。趙銘天說:剛好,我手上這幾天正有要租房子的人。韓梅不再說話了,她聽到趙銘天的媳婦在問,誰啊?趙銘天掐斷了電話。
韓梅和趙銘天就是在白鶴舞廳認識的。他經(jīng)營著一家房屋中介所,其實就是家夫妻店。他每完成一次交易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來白鶴舞廳找韓梅。有天晚上,他給了韓梅一萬塊錢,“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幫幫你?!表n梅將錢還給他,和他去開了房。事后,趙銘天還要給韓梅錢,韓梅就翻臉了,“我不是賣的?!?/p>
韓梅不想讓自己和趙銘天的關(guān)系復(fù)雜化。在白鶴舞廳里,她嚴格按價收費,絕不多要他一分錢,但是,也絕不允許他越雷池一步?!巴浤羌掳??!彼f。她指的是開房的事。某天,趙銘天又喝醉了來白鶴舞廳,抱著韓梅喋喋不休,歸結(jié)為一句話:我要娶你。韓梅說:你別開玩笑。趙銘天此后也沒有再說什么。
這一年半來,韓梅見識了各種男人。總的來說,趙銘天算是老實的。所以,他有什么心事,也會說給他聽。要了解這個世界,先得了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進入白鶴舞廳以后,韓梅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傮w來說,她是悲觀的。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一個巨大的污窖。她不相信人們表面的光環(huán)??傆腥藙袼龔牧?,她笑笑,心想我要是從良了,你們這些狗雜種咋辦?在黑暗的音樂聲中,男人和女人,都是一群偷偷摸摸的蝗蟲?;ㄊ畨K錢,恨不能摸遍全身,恨不得捏碎乳頭。他媽的,臭男人些。
只有趙銘天是個例外。他對她,像是在輕撫一件珍貴的瓷器。僅憑這一點,韓梅就對他感激涕零。白鶴舞廳的姐妹們,都知道趙銘天,沒有人跟她搶。大家心知肚明。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幾個熟客,那只能說明自己差勁。韓梅去過趙銘天的店上,在他老婆不在的時候。某次她從他店前走過,便看到了那個又高又胖的女人。韓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想如果是跟她打架,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然后她又笑自己胡思亂想,陌生女人是進了不白鶴舞廳的。
韓梅給趙銘天打電話,其實就是想告訴他,她可能要走了。沿海某城的色情行業(yè)受到重創(chuàng),波及內(nèi)地。白鶴舞廳將在一周以后消失。她突然迷茫了。去哪里呢?她之前干過洗碗工和保姆,深知其中的不易??傊?,她是不想再重操舊業(yè)了。想起這些,她越發(fā)覺得白鶴舞廳好。
白天,她去逛街,可以隨心所欲的花錢。接愛著別人的敬意。夜晚,燈光暗下去,她是那個為白天而買單的卑微女人。她明白,這沒什么大不了。無數(shù)的人,白天是人,夜晚是魔鬼。
她就是想問問趙銘天,沒有了白鶴舞廳,她該怎么辦?
2
韓梅習慣性地睡到中午才起床。習慣性地穿著睡衣和拖鞋去菜市場。賣肉的男人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手里的刀卻能準確地割肉。那些婆娘會對著她嘀咕,因為她是整個市場唯一穿睡衣的女人。
在菜市場門口,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她一回頭,看到了昨晚她陪的那個男人。他嘿嘿笑著,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韓梅愣了一下,一臉冰霜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低頭走了。
真是見了鬼了,她想。在白鶴舞廳一年半,她就從來沒有在白天遇見過夜晚的客人。她走出去一段路,又回過頭來看,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這是偶遇,還是跟蹤?想到后者,韓梅不覺汗毛直豎。她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住處,看到門上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殺”字,她渾身的肉抖了一下。
她剛打開門,雷遠山的電話就打進來了。不用說,韓梅已經(jīng)猜到他的目的了。
“真的,你借我點錢,我保證不再騷擾你了。”他說。
“那你讓你媽給我打電話吧?!?/p>
她無法相信一個吸毒的人。為了弄到毒資,雷遠山已經(jīng)竭盡人類的智慧了。而且,她也不太相信,會有女人看上雷遠山,并且要跟他結(jié)婚。然而,半個小時后,她的前婆婆果然打電話來了。她在電話里稱這個以前對自己還算不錯的老人為“他奶奶”。他,指的是小豆子。
“他真的要結(jié)婚了?”
“他奶奶”在電話那頭翕動著鼻翼,然后,將一泡鼻涕像一支箭似地擤出來。韓梅聽到聲音便能想起那情景。她皺著眉頭等對方開口。
“你不會怪他吧?”對方小心翼翼地說。
韓梅倒也大方,說他能好好的生活,我也會很高興。她對小豆子好嗎?如果不好,我把小豆子接走。
“她奶奶”說,小豆子有我呢。你放心吧。
韓梅的心里涌起一絲感動,問需要多少錢?對方說要一萬塊。韓梅說她去想辦法。
趙銘天堅決不讓韓梅付這個錢。他情緒激動,就像掏的是他的腰包一樣?!昂喼笔秦M有此理!為前夫娶媳婦買單?還有,你能確定這不是為他支付毒資?”
韓梅猶豫了。離婚前幾天,雷遠山說他要安心戒毒,讓大家別打擾他。他用一個裝電視機的紙箱將電視罩住,不讓大家看節(jié)目。然而,過幾天,電視機卻不翼而飛了,只留下那個紙箱子罩在電視柜上。電視機被他賣了。他為了賣這個電視,費盡了心思。
韓梅給雷遠山發(fā)了短信:讓你的未婚妻給我打電話吧。
但發(fā)過短信以后,又想,自己真蠢,如果他要騙錢,完全可以找一個女人來冒充未婚妻。
韓梅在屋里走來走去,走累了,就躺在床上,可是又毫無睡意。冬天的窗外,太陽懶洋洋地曬著。樓下的街道邊,樹木落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站在風中。雖然有太陽,風吹來時仍然感覺到寒冷。韓梅裹著被子躺著,太陽在窗臺上爬行。她呆呆地看著太陽一寸寸離開,直到黑夜降臨。她起身,化妝,心事重重地朝著白鶴舞廳去。
上不了幾天班了。她有種人之將死的悲涼感。她將大衣和包交到存儲柜上,掀開簾子進了舞廳。熱浪撲來,她感覺臉上一片灼熱。燈光熄滅時??諝庵杏幸唤z不易察覺的腥味,她仿佛聽到了手撫摸過皮膚的聲音。有人打開了手機上的照明燈從一個角落里走過,黑暗中突然響起罵聲,那燈便熄滅了。舞池外的人靜立著,等燈亮起。韓梅感到有人將手搭在了她肩上。她一轉(zhuǎn)身,便聞到了一股酒味。她沒有反抗。
燈光亮起來,韓梅發(fā)現(xiàn)將手搭在她肩上的人,不是趙銘天,而是她昨晚陪的那個男人。韓梅整個人朝后退了一步,想跑,那個男人卻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陪我坐一會兒,”他的語氣像是在市場上買牲口。
他牽著韓梅穿過人群,在一組空閑的沙發(fā)上坐下。韓梅不經(jīng)意地將目光朝旁邊移了一下,她看見趙銘天陰沉著臉坐在鄰坐的沙發(fā)上。燈光暗下去。但韓梅總覺得有一雙眼光在黑暗中盯著自己。身邊的男人想來吻她,韓梅將臉邁開,他吻了她的頸上。接下來的時間,韓梅有種身首異處的感覺。那男人的手在她的身上亂摸,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待音樂停止,那人的手還搭在韓梅肩上。她低著頭,耳畔傳來他急促的呼吸聲。酒味一直彌漫在空氣中。她點了一支煙,吸一口,胃里像盛滿了開水似地翻滾起來,她朝著角落里的衛(wèi)生間狂奔了過去。第二首曲子開始以后,韓梅趁黑從白鶴舞廳里溜走了。
趙銘天也喝醉了。他大著舌頭給韓梅打電話,要她等著他。韓梅站在街邊,法國梧桐的樹干遮住了燈光,投下張牙舞爪的黑影。不遠處的街燈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走到韓梅身邊,她才看出來那人趙銘天。他除了醉意,還有醋意。韓梅感覺到了,但她覺得這毫無必要。
“那人是誰?”趙銘天噴著酒氣,怒火沖天,搶先一步堵在韓梅前面。
“一個客人,”韓梅說,“總是像鬼魂一樣,時不時地碰見?!?/p>
趙銘天看了一眼韓梅,仿佛要從她臉上找到破綻。他看到的是滿臉的不耐煩。
“我要回去了,”韓梅說,“昨晚失眠,今天臉上已經(jīng)長痘痘了?!?/p>
趙銘天“嗯”了一聲,側(cè)身讓路。韓梅朝前走,趙銘天一直跟著。起初她以為他是在保護她,但到了住處附近,她突然站住了。
“我要跟你回去,”趙銘天輕聲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p>
“就在這里說,”韓梅繼續(xù)站著,有點堵路的意思。
“今晚我沒地方去了?!壁w銘天說,“難道你還不放心我?”
韓梅想了想,伸手去包里掏出鑰匙,繼續(xù)朝前走。他們在街邊一幢陳舊的小樓前停下來,一道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韓梅下意識地回頭四顧,然后才打開了門,讓趙銘天先進去。
當趙銘天緊緊將韓梅抱住的時候,她有點后悔讓他進屋了。她聽到他的喘息聲,她的背后是墻,無路可退。他吻她,她掙扎了兩下,成全了他。他的手還想朝下探巡,她急中生智摁下了電燈開關(guān)。
趙銘天果然收了手,臉上有一絲尷尬。他伸手去兜里掏,掏了一個紅本子出來遞給韓梅。
“我和她,離了。”他說,“昨晚吵了一晚上,今早去辦的?!?/p>
韓梅的手伸在空中,猶豫著要不要去接那本離婚證。她最后還是沒接。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給趙銘天,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凳子上。
“為什么要離?”她說,“一把年紀了,還都這么沖動?!?/p>
趙銘天沒有回答,默默地喝著水,酒精正在他體內(nèi)發(fā)作。他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里裝滿了渾濁的液體。一搖,便會沉渣泛起。他閉著眼睛,將頭靠在沙發(fā)上。韓梅看到他的眼角漸漸溢出了淚水。韓梅也沒管他,自己去洗手間里卸妝。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趙銘天在客廳里問:
你愿意嫁給我嗎?
她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沒有見過從客廳到洗水手間,隔空求婚的。而且,他說出這句話以后,又沒有動靜了。待她卸了妝出來,發(fā)現(xiàn)趙銘天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找了被子出來給他蓋上,自己回到了臥室里。她思索了一下,沒有鎖上臥室門。
她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然后,又被一條短信驚醒。雷遠山在短信中說:你不給錢,我要把孩子送來給你。我要死在你面前。反正,我的人生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韓梅突然感覺渾身發(fā)冷,她裹緊被子,給雷遠山回了短信:拿到錢,你就滾蛋吧。
電話沒了聲息,客廳里卻有了響動。趙銘天從地板上走過,去了衛(wèi)生間。嘔吐,沖水。腳步聲又響起,然后在臥室門外停了下來。
韓梅聽得很清楚。她閉著眼睛。但外面又沒動靜了,像幻覺一樣。她翻了一個身,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在寂靜的夜晚,聽起來尤為刺耳。然后,她又聽到了腳步聲。趙銘天在客廳里響亮地咳嗽。韓梅輕嘆一聲,翻身背對著臥室門,讓自己漸漸入眠。
趙銘天來到床邊的時候,韓梅在睡夢中。他掀開被子的時候,她醒了。他抱住她,她幾乎沒有反抗。不熱烈,不拒絕,這并不是理想的狀態(tài)。她無心去迎合他。他在身體的接觸中感知她的內(nèi)心。
“你愿意嫁給我嗎?”趙銘天平靜下來后,雙手按在韓梅的胸前。他的聲音很輕,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走。
“你別開玩笑,”韓梅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早已對男人死心了。”
“我是認真的,”趙銘天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p>
“光明正大?”韓梅冷笑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窗外,狂風怒吼,冷空氣像一柄失控的劍,閃著寒光在屋里四竄。趙銘天起身檢查了一遍窗子,回到床上將韓梅抱得更緊了一點。
“我要失業(yè)了,”韓梅說,“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了?!?/p>
“那就跟我一起生活吧,”趙銘天說。
“睡了,”韓梅說,“明天我還要出去辦事?!?/p>
天剛亮,趙銘天就起床了。韓梅迷迷糊糊地聽到大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音,然后舒展開身體,痛快地睡了過去。然而,過了一陣,她又聽到開門聲。接著是趙銘天的聲音。
“起來吃早點了,”他說,“吃了再睡?!?/p>
他掀開被子,撓她的癢癢。她咯咯笑著爬了起來。有那么一瞬間,她突然鼻子發(fā)酸。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叫她吃早點。她干脆徹底地撒嬌一次。吃了早點,她連碗也不洗繼續(xù)回臥室去躺著了。趙銘天圍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他買早點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買了菜回來。韓梅聽到他洗菜、切菜,眼前浮現(xiàn)出的卻是雷遠山的鞭子和耳光。
“喂!”韓梅對著廚房里歇斯底里地大叫。
趙銘天將頭從臥室門口伸了進來。他微笑著,腰上系著一件印有“貓和老鼠”的圍裙。
“你走吧,”韓梅說,“我這里不需要你?!?/p>
趙銘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像個聽話的孩子,退出去,解下圍裙,關(guān)門走了。
“我給你熬了雞湯。注意別讓湯干了?!彼叩綐窍聲r,給她發(fā)了短信。
她穿衣起床,給砂鍋里加了水,見菜已經(jīng)洗好,切好,只等下鍋了。她想給趙銘天發(fā)條道歉短信,想想還是算了。她不知道為什么,在趙銘天面前,她總是像個驕傲的公主。
她去銀行給雷遠山匯了錢,工作人員告訴她,系統(tǒng)出問題了,匯不了。她只好去郵政局填了匯款單,在收款人一欄,寫了雷遠山母親的名字。
一萬塊錢,對她來說,是一個月的收入。這一萬塊錢,意味著無數(shù)的親吻和撫摸,無數(shù)的憋屈和忍受。但是,如果這一萬塊錢可以讓她不再受騷擾,她覺得值。
她在電話里聽小豆子的聲音,他還不會講電話,她聽到他在哭,她也走在大街上哭。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但像個掛在天空的裝飾品,風吹來依然覺得冷。淚水從她的臉上滑落,讓人想到遭遇了連天雨的白色墻壁。每一聲叫喚,都在撕裂她的心。她能明顯感覺到那種疼痛,她用手按住胸口,仍覺呼吸困難。大街上的人都在看著她,她毫不在乎。她一直哭到住處,掛了電話,趴到床上放聲大哭。
對不起,她一遍遍地看著孩子的照片說,小豆子,對不起。
3
白鶴舞廳里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女子從簾子后面跑出來,其中一個撞到了韓梅的身上。韓梅愣了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對方已經(jīng)跑開了。那是一個叫春春的女孩。他們經(jīng)常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只叫她“春”。
韓梅沒有再朝簾子后面走,而是站在外面觀察動靜。舞廳里面?zhèn)鱽沓臭[聲,啤酒瓶碎裂聲,一個保安從簾子后面神色慌張地走了出來。
“里面發(fā)生什么事了?”韓梅問。
“有個瘋子在找你,你快走!”他說,“我叫人來幫忙?!?/p>
韓梅沒有后退,而是掀起簾子進了舞廳。燈光明亮。人們擠成一團,時而朝前,時而朝后。有人回頭看到了韓梅,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回過頭來看她。除了看到那些攢動的人頭,韓梅一時還看不出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白鶴舞廳的老板娘歡姐朝韓梅走過來,悄悄將她拉到了一旁。
“那人是怎么回事?”歡姐神情緊張,“像個瘋子,一直叫嚷著要找前幾天陪他的人。她們說是你陪的?”
有人為韓梅讓開了一條道。她走上前去,看見了那個陰魂不散的男人。他被人們逼到了墻角,手上揮舞著一個敲破了的啤酒瓶,綠光閃閃。他喝得太多,都快站不住了。
“你們誰敢過來?誰過來我就捅了誰!”
他朝前揮著酒瓶,人們紛紛向后退去。幾個保安排在最前面,嘴里對他發(fā)出警告,侍機下手。他的目光越過人墻,發(fā)現(xiàn)了韓梅。然后,像瘋了一樣沖過來。亂了陣容的保安們,提著鋼管將他圍在了中間。韓梅知道,若不是舞廳關(guān)門在即,像這樣鬧事的人早就被收拾了。
事情因她而起,她無法逃避。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逕直走了那個男人跟前。
“你要干什么?”她厲聲道,“活得不耐煩了?”
而那個剛才還歇斯底里的家伙,看了看韓梅,臉上露出了羞愧。他垂下握著酒瓶的手,垂下了頭,打了個趔趄,被韓梅扶住才沒有摔倒。
“你們散了吧,”她對保安說,“他不會傷我?!?/p>
果然,韓梅像一粒鎮(zhèn)定劑,讓剛才那個發(fā)瘋的家伙變乖了。他坐在她身邊,頭靠在沙發(fā)上,不時用手搓揉著臉,想要讓自己快點醒過來。韓梅沉默地坐著,一臉嚴肅,像是在面對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舞廳里恢復(fù)了正常。有人走向舞池,隨著音樂起舞。有男人往女人堆里鉆,目光如刀,瞬間便能割開她們的衣服。他們交頭接耳,相視一笑,挽手走向舞池。燈光暗了下去。
“對不起,”韓梅聽見身邊的男人說,“我見不到你,很害怕?!?/p>
害怕的是韓梅,她突然毛骨悚然。她轉(zhuǎn)過頭去看身邊的男人,覺得對方也正在看著她,不光如此,黑暗中的手已經(jīng)朝她伸了過來。她伸手擋了一下,手卻被對方抓住了。
“原諒我,”他說,“我想好好跟你聊聊?!?/p>
“聊什么?”
“聊我自己,”他說,“我之前說的是騙你的?!?/p>
韓梅突然想笑。在這樣的地方,誰騙誰,重要嗎?她對真實的他,毫無興趣。
“你不要再纏著我了,”她說,“我寧愿不賺你的錢?!?/p>
那雙正在她胸前探索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韓梅感到空氣驟然收緊,一聲暴喝就要響起。胸前的手在顫抖,緊接著是牙齒相磕的咯咯聲。如果她是一個杯子,他一定可以瞬間將她捏碎。
然后,他聽到一串劈哩啪啦的聲音。燈光亮起來時,他的手里拿著一沓錢。
“一百塊錢一曲,”他說,“或者你自己開價,我只求你聽我說。”
韓梅有點吃驚。曾經(jīng)有喝醉了的男人,將錢砸在她臉上,要她陪睡覺。但是,付一百塊一曲,只為聽他訴說的人,還是第一次遇見。
“真的只是聽你說?”韓梅掏了香煙出來點上,“你不再碰我?”
“不碰。”那人說,“一百塊一曲?!?/p>
韓梅做出若有所思狀。她想,反正也上不了幾天班了,如果有機會賺錢,應(yīng)該爭取。那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將一沓錢遞到了她手里。她沒有數(shù),大概有一千多塊。
燈光暗下去的時候,她伸手將男子攬進了懷里。這個動作讓她突然想起小豆子。
“你說吧。”她說,“把你心里的苦都說出來?!?/p>
而她懷里的男人卻沒有出聲。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聲,均勻、平緩,像熟睡的嬰兒。她甚至懷疑他已經(jīng)睡著了。他輕輕靠在她懷里,仿佛擔心壓碎了她。一首歌唱到了高潮部分。然后音樂漸漸弱了下去,燈光亮了。男人從她懷里抬起頭來,微笑著,心滿意足。
第二曲開始的時候,他自覺地將頭枕在了她的腿上。韓梅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她將頭枕在外婆的腿上,聽鬼故事。有一瞬間,韓梅想伸手去摸他的臉,像外婆對她一樣。但她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覺得我正常嗎?”這話讓韓梅猝不及防。
“???”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正常啊,你挺好的?!?/p>
“可是他們說我不正常?!蹦腥藵M腹委屈,“我喜歡的東西,他們都不喜歡?!?/p>
還不等韓梅問他,他主動說下去了。
“我喜歡吃調(diào)料,”他說得更詳細了一點,“喝醬油,喝醋,像喝酒一樣。”
“那辣椒和味精呢?”
“嚼了吃,像吃白糖一樣。”
他說著,從兜里摸出一個紅辣椒,大嚼起來。“如果是新鮮的,味道會更好一點,但干辣椒耐嚼?!?/p>
韓梅嗅了嗅,空氣中果然有一絲調(diào)料的味道。但她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我這一生,就讓這點愛好給毀了?!蹦悄腥苏f完,便沉默了。
在白鶴舞廳待久了,每個人都會有一套對付男人的方式。來這里的男人,除了獵奇的,還有失意的。獵奇的好辦;失意的,不好對付。有時候,面對那些失意的男人,韓梅會突然覺得這里就是一個瘋?cè)嗽骸S型纯薜?,有發(fā)泄的,有沉默不語的,更有甚者,要花錢來扇女人耳光,罵女人不是東西的……
很多時候,韓梅不覺得他們可恨,而是可憐。男人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女人是永遠的母親。即使你欺負她,也不是因為她無力反抗,而是她縱容你。所以,每一個女人的心里,都裝滿了安慰詞。
“人們都要吃調(diào)料,只是你吃得多點而已?!表n梅說,“調(diào)料又不是海洛因,不值錢,也不會太傷身體?!?/p>
“他們都說我身上有股調(diào)料味,說我像個醋缸。”
韓梅強忍著沒有笑出來。恰好這時候燈光亮起,她想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她起身去了小賣部,買了一盒香煙和兩瓶啤酒。
“你不要再喝了,”她只拿了自己的杯子,倒了滿杯,一口干了。她又叫服務(wù)員過來,要了一杯茶。
“你喝茶,我喝酒,”她說,“或者去給你買瓶醋?”
他笑了起來,露出滿口黃牙。她想,這可能跟他喜歡吃各種調(diào)料有關(guān)系。
“你為什么喜歡吃調(diào)料?”韓梅開始好奇了。
“窮,太窮了。我在五歲之前,沒有吃過味精。”他說,“愛上調(diào)料也是從味精開始的。有了它,即使是白開水泡飯,也很香。后來,開始偷食味道。藏在身上,像吸毒者珍愛毒品一樣?!?/p>
提到毒品,韓梅便想起了雷遠山。想起他跪著求她,聲淚俱下的樣子。原來,這個世界除了毒品,還有其他東西讓人上癮。一個人一旦對某種事物有癮,便偏離了正常人的軌道,正如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我叫劉海,”那男人說,“我記得你叫韓梅?!?/p>
韓梅“嗯”了一聲,她有些困了??戳艘谎蹝煸趬ι系臅r鐘,晚上十一點正。再過一個小時,她便可以走了。她想,接下來她做個忠實的聽眾就好了。劉海也在犯困,他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好半天沒有動靜。燈光暗下去,又亮起來。韓梅發(fā)現(xiàn)劉海已經(jīng)睡著了。他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面無表情。
十一點以后,有人開始走了。舞廳的音樂聲也隨之小了一些。舞池周邊的沙發(fā)上,人們昏昏欲睡。沒睡的人,經(jīng)過一晚上的勾兌,有的已經(jīng)在燈光下吻起來了。那些手,從衣領(lǐng)里插進去,也不再回避旁人的眼光。
劉海醒了過來。他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有點恍惚。目光繞著舞廳看了一遍,方才如夢初醒的樣子?!爸x謝你,”他說,“你還陪著我?!表n梅將手伸進兜里,那些錢還在乖乖躺著。
“沒事,”她說,“你感覺好點了嗎?”
“其實喝醉的時候感覺好一點,”他說。
“你想跳舞嗎?”
“不跳,不會?!?/p>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坐著,眼看著人們離去。音樂聲小了,到最后,連頂上的彩燈也停止了轉(zhuǎn)動。
“走嗎?”她問。
他站起來,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韓梅整理了一下衣服,跟在他后面。兩人出了白鶴舞廳。
“我送你?!彼f。
“不用?!?/p>
她急忙朝前走去。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趙銘天站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下。她朝趙銘天走去。想到上午的時候?qū)⑺麖募依镖s走,心里有點愧疚。
“你怎么不進去?”她說。
“我去了,見你一直陪著他。沒敢打擾你們?!?/p>
在舞廳里,韓梅總覺得身邊縈繞著醋味,到了外面,又見識了醋意。這讓她對趙銘天的內(nèi)疚之情瞬間化為烏有。
“他還舍不得離去,”趙銘天說。
韓梅回頭一看,劉海果然還站在舞廳門口。風一陣緊似一陣,清潔工永遠無法戰(zhàn)勝寒風,來不及清掃的樹葉被風刮過來,像一群驚飛的麻雀。韓梅扣上大衣的扣子,她哈了一口氣,見趙銘天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我們的事情,你讓我想想吧?!彼f。
這話讓趙銘天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但他仍然有點不甘心。他想跟韓梅回去,被她拒絕了。他站了一會兒又說:“你能別去白鶴舞廳了嗎?”
“你讓我想想吧。”韓梅還是這句話。
自從進白鶴舞廳那天開始,她對那些勸她從良的話充耳不聞。那些男人,一邊撫摸著她,一邊說,回頭是岸吧,你年輕,美麗,會有好的歸宿。韓梅心想,去你媽的。即使是趙銘天說這樣的話,她也沒有動心。
她一個人朝前走,屢次回頭,確認趙銘天和劉海沒有跟來,心里輕松了一點。
何去何從???她想。打開門,迎接她的是滿屋子的冷風。疲憊的身軀像堵墻似地被扔在床上,韓梅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每次回到這個臨時的住所,她都有種心被掏空的感覺。原本,她需要卸妝,并且一遍遍地清洗自己,但是,這個晚上,她不想動了。
她已經(jīng)將臥室的窗簾拉上。眼睛睜開或者閉上,都是黑夜。那個嗜調(diào)料如命的劉海,還會再來;那個嗜毒品如命的雷遠山,已經(jīng)消停;而那個沉默寡言的趙銘天,正在一步步逼近。
韓梅聽姐妹們說,春春要去夜總會上班了。有她這樣的想法的,還有好幾個年輕姑娘。韓梅想,自己沒法跟她們比。而年齡和韓梅差不多的幾個已婚女子,有人要回家了,家里有男人和孩子等著。還有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老板”,將會在街頭巷尾的暗影下開始新的生活。
她們問韓梅怎么打算?韓梅說,不知道,大不了就去餐廳里洗碗了。大家一起笑,都知道,進入了這一行,想回頭,最難過的是自己這一關(guān)。坐在舞廳里,陪人跳舞就能賺錢,誰愿意去洗碗?韓梅也只是隨口一說而已。天大地大,其實,真正屬于自己的舞臺不過是方寸之間。想起未來,韓梅總是失眠。一個不想墮落的人,一個不想回頭的人,一個只想維持現(xiàn)狀的人。而這樣的現(xiàn)狀正在等著被摧毀。
她給趙銘天發(fā)短信:你喜歡我什么?
對方回復(fù):喜歡你這個人。
韓梅突然又沒了興趣繼續(xù)交流下去。這樣的回答太虛了。生活已經(jīng)教會了她,要慎重對待男人的甜言蜜語。特別是空洞的甜言蜜語。太多婚姻的失敗,往往就是因為最初的甜蜜。太多的女人,為了那份甜蜜付出一生的代價。她們像魚,為了誘餌,吞下了魚鉤。而韓梅,則是一條已經(jīng)掙脫了鉤的魚,如誘餌再次出現(xiàn),她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心潮澎湃。
她一直醒到半夜。然后,她恍惚聽到樓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好像是風聲?不對,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韓——梅!她趕緊關(guān)了手機,縮進被窩里,那聲音似乎小了一點。不管是人聲還是風聲,在這個夜晚,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被窩里空氣越來越渾濁,她像一個趴在門檻上的醉漢一樣,一只腳在夢中,一只腳在冰冷的現(xiàn)實里。
直到天亮。
4
“他們說我身上有股混合的調(diào)料味,真的有嗎?”
“誰說?”
“從小到大,我的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老婆……”
韓梅皺了皺鼻子。她不確定空氣中的怪味是否發(fā)自劉海的身上。她搖了搖頭。
“我被這些味道追趕著,喘不過氣來?!彼f著,把頭埋在胯里,“你不會明白的?!?/p>
韓梅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她拿雷遠山的毒癮來對比,似乎也能想象人被某一種東西控制的痛苦。細想之下,人是多么脆弱。一些東西出現(xiàn)在生活中,完全就是來搗亂的。
“我想過要去戒,但是,沒有調(diào)料的生活,比死還難過。吃不好,睡不香。”
韓梅不說話,認真做一個傾聽者?,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用在心中默記燈光或者音樂了。劉海來時,總會給她一沓錢??墒牵⒉幌褚粋€有錢人。
“有人身上有狐臭,別人不也一樣活得好?”韓梅想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句有力的話。
“你怎么知道別人過得好?你永遠不懂那些嫌棄的目光。有人甚至直接在你面前捂鼻子,吐唾沫,仿佛你就是一個滿身腥味的騷狐貍。”
韓梅朝舞池里看了一眼,跳舞的人明顯比以前少了。歡姐已經(jīng)不再對她們進行抽成了。而且,這僅有的幾天營業(yè)時間,也是歡姐努力爭取來的。現(xiàn)在,歡姐坐在一個角落里,沉默地抽著煙,目光時不時地朝韓梅這邊看。
“我十五歲就離開家了,為了不再讓人嘲笑。”他說,“我的父母也希望我離開,他們已經(jīng)無力承擔我的調(diào)料錢?!?/p>
劉海將手伸進兜里,用指頭捏了東西出來,塞進嘴里?!笆俏毒?,”他說,“很香的,要不要嘗點?”
韓梅使勁搖頭,渾身不適。她想,可別讓他吻了。他這樣的習慣,即使身上沒有怪味,想起來也挺瘆人的。若非是看在錢的份上,韓梅肯定逃跑了。賺錢的日子不多了,她提醒自己。然后,堅持聽劉海說。
“我去一個醬油廠當工人,我們就是在那里認識的?!?/p>
韓梅沒有說話。她看著舞廳里的人越走越少,心里有點焦急了。歡姐從角落里站起來,朝韓梅擺了擺手走了??墒?,劉海還沉浸在回憶中。
“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每天把醬油當水喝。而且,還有一個姑娘總是對我笑?!?/p>
劉海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韓梅突然發(fā)現(xiàn)舞廳里的音樂停了,劉海的講話聲在空空的大廳里回蕩著。有一個保安掀起簾子看了看,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等待。
韓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露出雪白的肚皮。她看了看四周,然后把目光落在劉海身上。
“走吧,”他站起來。
“謝謝你聽我說,雖然故事才剛剛開始,但我感覺輕松了一點?!彼f。
故事,散發(fā)著醬油的味道。韓梅覺得空氣中有了甜味和咸味,像是一口鮮血哽在了喉嚨。她看到劉海拖著雙腿,流浪狗一般頻頻回頭,然后消失在了街角。錐子樣的鞋跟敲擊著冰冷的地面,尖銳的聲音直刺耳膜。錢在她的兜里,散發(fā)著熱溫。只有將錢握在手里,她才心里踏實。這冷的天,兜里那些紅色的鈔票就是熱源。一想到它們,韓梅就覺得溫暖。
午夜的天空黑沉沉,月亮和星星黯然收場。街燈渾濁,人聲鼎沸。韓梅裹緊身上的黑色風衣,疾步從燒烤攤旁經(jīng)過,她能夠感覺到那些輕佻的目光。高跟鞋的聲音令她尷尬,她拉過衣領(lǐng)遮住臉,走得更快了。
住處樓下,幾棵梧桐樹投下瘦骨嶙峋的身影。一個人,蹲在樹下,背上爬滿了樹枝的影子。夜晚的街邊,是酒鬼的樂園,步履踉蹌、高聲大氣、滿地打滾……蹲或坐,街頭即景,不足為奇。
韓梅從那個男人面前經(jīng)過,目光迅速掃了一下,加快了步伐。仿佛那里蹲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隨時可能撲出來的惡狗。然而,那個人卻真的朝她撲了過來。待韓梅看清,已經(jīng)晚了,她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雷遠山已經(jīng)緊緊拽住了她的胳膊。
“韓梅,我等你一個晚上了?!?/p>
他的聲音里透著緊張和驚喜。他一開口,一股食物的酸腐味撲面而來。他沒有刷牙的習慣,為這事兩人沒少吵架。韓梅被他嚇懵了,下意識地想掙脫,但他的手鐵鉗似的。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雷遠山站著,不知所措。
“你又騙我?”
“嗯,”雷遠山低下頭,輕輕從嘴里吐出一句令韓梅差點崩潰的話,“我其實是太想你了,根本沒有女朋友。”
韓梅揚手想扇他一個耳光,雷遠山閉著眼睛,嵬然不動地支著臉。一只貓在耳光聲中“喵”的一聲鉆進了黑暗的花叢中。不遠處,一對正在悄聲交談的男女回過頭看了一眼。
“魔鬼!”韓梅咬牙切齒。她憤怒地掙扎,他的手極不情愿地松開,并且做好了隨時將她重新抓住的準備。
“你走吧,”她說,“我不想見到你。”
“我來接你回家,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戒了?!?/p>
這話激起了韓梅內(nèi)心的怒火,她轉(zhuǎn)身走了。雷遠山站在原地,望著她消失在門口,然后,自己也轉(zhuǎn)身走了。
一定是那張匯款單出賣了自己,韓梅想。她將包扔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進衛(wèi)生間里洗澡。熱水從頭上澆下,韓梅泣不成聲。她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哭,連眼淚也不用揩,直接讓水沖走。她惡狠狠地搓自己的身體,充滿了恨意。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洗不干凈自己了。然后,她又開始同情自己,這一具連自己也討厭的皮囊。如果不是還有幾分姿色,她可能如今還在某個小飯館里供人使喚。
要過年了啊,韓梅突然想起。自從離開了白魚村,她就開始害怕過年。過年,就意味著花錢,每花十塊錢,就等于被人摸了五分鐘。所以,當她明白自己又被雷遠山騙了錢的時候,她真的是恨得牙癢癢。
狗娘養(yǎng)的。她對雷遠山發(fā)了條短信。但對方?jīng)]有回復(fù)。
她想,應(yīng)該給小豆子的奶奶打個電話。這個苦命的老人,跟雷遠山合伙騙了她。一萬塊錢啊。而比被騙更恐怖的事情是,雷遠山居然找到城里來了。
生活總比人想象的要復(fù)雜。韓梅躺在床上的時候,有一種窒息感。她起身打開窗,冷風像一條帶子似地鉆進來。她打了個寒顫,鉆進被窩里渾身發(fā)抖。
趙銘天呢?她突然想起,這個人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一整天了。她需要他。當她明確自己的打算時,她撥了他的電話。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趙銘天的聲音帶著困意,韓梅甚至擔心他沒有聽明白。她奇怪他為什么不激動。她閉上眼睛,腦子里已經(jīng)設(shè)想天亮以后的事情了。過道里有腳步聲,那笨重的聲音像大象經(jīng)過。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然后,在她的門外消失了。她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更近一步的響動,人聲或者敲門聲。但是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韓梅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戴著墨鏡走在中午的陽光下。冬天的太陽并不熾烈。不出她的意料,雷遠山正在路邊等著她。她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過的,也懶得問。她在前面走著,他在后面跟著。然后她突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他錯愕了。
“我約了人吃飯,你也一起去吧。有些事情,當面說清楚比較好?!?/p>
雷遠山來不及細細體味這句話,忙不迭地點頭。
趙銘天在醉春樓等著他們。桌上擺著碗筷,菜已經(jīng)點過了。韓梅讓雷遠山坐在對面,自己坐到了趙銘天身邊。趙銘天面無表情,雷遠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他掏了香煙出來,遞給趙銘天,后者擺了擺手,沒有說一句話。
“這是我老公,”她對雷遠山說,“姓趙,趙銘天,做生意的。”
雷遠山將揣在兜里的右手抽出來,想去握手,見趙銘天無動于衷,只能作罷了。他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喉嚨里輕咳了一聲,盯著桌上的空碗愣愣出神。韓梅和趙銘天對視了一眼,心領(lǐng)神會。
“當著你的面,我們要把話說清楚,她現(xiàn)在是我的老婆了?!壁w銘天說。
雷遠山低頭不語,夾著香煙的手指輕微顫抖。自從他染上毒品那天起,尊嚴已經(jīng)被扔進了地獄。但是,這樣的場景還是讓他如坐針氈。
“你回去,好好帶著小豆子,等他長大了,他會理解的?!表n梅說。
菜已經(jīng)上齊。趙銘天提議動筷了。他親自給雷遠山夾菜,這個舉動在雷遠山看來,有幾分施舍的味道。三個人沉默著吃飯,只能聽見筷子無意間碰到碗沿的聲音。
“有酒么?”雷遠山望著韓梅,盡量回避趙銘天的目光。服務(wù)員剛好走過來,韓梅想了想,便要了酒。
“你能喝酒?”趙銘天有點驚訝。在他的印象中,吸毒的人是不宜飲酒的。
“大不了就是一死,”雷遠山說,“酒和毒品一樣,都能麻醉人?!?/p>
服務(wù)員拿了酒來,雷遠山倒?jié)M了自己的杯子。然后,將酒瓶推到了趙銘天面前。
“我們喝一杯,”雷遠山端著杯子,等趙銘天倒酒,“如果你對她不好,我不會放過你。我是賤命一條。”
“酒,我可以陪你喝,但是,你這話我不愛聽。”趙銘天說,“我和她怎樣,是我們的事,跟你無關(guān)?!?/p>
空氣中飄著火藥味,一觸即發(fā)。韓梅看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心里其實是一種隔岸觀火的冷漠??墒撬ε略偕鰟e的事來。
“我也陪你們喝一點,”她從趙銘天的手上接過酒瓶,倒了半杯酒,“喝了這杯,你回去吧,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p>
雷遠山抓起桌上的酒杯,張開嘴,將一杯白酒倒進了脖里。然后,將杯子一摔,踩著破碎聲走了。飯桌上,留下韓梅和趙銘天面面相覷。
“現(xiàn)在怎么辦?”趙銘天問。
這個問題,韓梅也想知道答案。她長吐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抓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喝了。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見趙銘天并沒有繼續(xù)吃菜,便招手叫服務(wù)員過來買單。趙銘天搶著付了賬,兩人走出了醉春樓。
中午喝酒,酒量減半。韓梅走在街上,感覺頭暈。趙銘天走在她身邊,過馬路的時候,伸手來扶她,她甩開了。街道上,四處都是眼睛。每一雙眼睛,仿佛都知道她的秘密。韓梅低著頭走,看著自己的腳步。但是,在一個街巷轉(zhuǎn)角處,韓梅突然抬起頭來。她看到一個腦袋從墻拐角處縮回去了。雷遠山。她知道,他是會陰魂不散的。她假裝沒有看到,加快了步伐,將趙銘天甩得遠遠的。
韓梅開門的時候,不自覺地回頭望。太陽明晃晃地照在街面上,城市發(fā)出沉悶的噪音,她不知道這些聲音從何而來,這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蜂巢。她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內(nèi)心有了短暫的安寧。每次開門的時候,她都會緊張,一陣風也能讓她淌冷汗。只有回到住處,將門窗鎖上,將世界關(guān)在門外,她才能對著鏡子看一臉惶恐的自己。像一只蝸??s回了殼里,安穩(wěn)、倦怠、困意漸漸襲來。
韓梅睡了一覺。窗外的世界,太陽被云層遮住,轉(zhuǎn)瞬變了天。她在下午五點醒來,外面黑得像世界末日,像一個遲到的孩子,她在慌亂中化完了妝,一頭扎進了黑暗中。
距離白鶴舞廳關(guān)門,還有三天。
5
風吹動門簾,像一只巨大的翅膀在撲扇。墨綠色的門簾外,兩個保安昏昏欲睡,被遺忘的香煙在指間燃燒。任何震耳欲聾的音樂,都無法讓他們激動起來。更何況,那些音樂早已爛熟于心。
生意有時候就是這樣奇妙,主顧之間仿佛有著某種心靈相通。當生意人處于懈怠狀態(tài),客人便自動繞行了。歡姐原本是想在這最后一周,讓她和姐妹們有一個緩沖的機會,但見生意日漸蕭條,她也有些心灰意冷了。她似乎永遠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幽暗的角落,燈亮的時候,會有一束光打在她金色的卷發(fā)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永遠睡不醒的母獅子。她是個傳說。當歡姐宣布白鶴舞廳即將關(guān)門的消息時,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無法逆轉(zhuǎn)的局面。申請延期關(guān)門,在別人看來不可思議,但這只是歡姐撒了一個嬌而已。
白鶴舞廳外面張貼了歇業(yè)通知,說是裝修升級,重開日期待定。這是白鶴舞廳十幾年來的首次通告,也會是最后一次。
劉海總是來得很早。他每次要兩瓶啤酒慢慢喝著等韓梅。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伸手進兜里,拈一撮味精放進嘴里,整個人變得精神起來。姑娘們友好地對他微笑,但沒有人來請他跳舞。音樂軟綿綿的,像有條疲憊的鞭子凌空抽下來。男人和女人在燈光下進退,舉止優(yōu)雅,彬彬有禮。當然,關(guān)了燈,又是另外一回事。
韓梅走進舞廳,便見劉海向她招手。這不出乎她的意料,他的故事還沒講完。她在他身邊坐下,搓著雙手,哈著氣,等待他挑起話題。
“昨晚沒睡好?”
他朝她面前的杯里倒酒,只倒了半杯。她道了謝。他不像其他人,拼命灌她酒,心里期待著喝醉了能夠?qū)⑺龓Щ丶胰?。他的目光渙散,盯著舞池里的人,等待燈光熄滅。韓梅端著酒杯,和他輕輕碰了一下。
燈光像疲倦的眼睛,輕輕閉上,音樂指揮著人們的步伐。韓梅感覺到身邊有輕微的動靜,空氣里飄過一絲醬油的味道。他張了張嘴。
“她真的和你長得很像,”他說。
他趁黑遞了錢過來。她心領(lǐng)神會,將錢塞進了包里。
“這個世界,只有她能夠接受我的這種怪癖?!?/p>
這話將韓梅帶到了那個醬油味飄蕩的世界。她想象那種又甜又咸的味道,縈繞在劉海和他的女人之間,吃飯、睡覺、上班,須臾不離。除此之外,還有酸味和辣味。生活需要調(diào)料,但不可欲罷不能。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韓梅說,“你要試著去接受現(xiàn)實。”
“我只想永遠生活在過去?!眲⒑T跓艄饬疗饡r睜開了眼睛,“所以,我才每天來找你。”
“我們這里就要關(guān)門了,”韓梅將頭湊近他的耳朵,語氣略帶悲傷,“只有三天了?!?/p>
“我希望你能夠聽我說完?!?/p>
韓梅點了點頭。她甚至打算,當他的故事講完時,買一箱調(diào)料送給他。
“只要有調(diào)料和她,生活就是完美的?!眲⒑:雎粤撕芏嗉毠?jié),那些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韓梅沒有故作驚詫,而是安靜的聽著,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她離開了我,完全粉碎了我的生活?!?/p>
燈光亮起來,音樂聲隨之大了一點,完全走出了偷偷摸摸的狀態(tài)。此時,即使是有一幫警察沖進來,也不會任何麻煩。當然,這只是假設(shè)。白鶴舞廳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韓梅看到劉海的眼角泛起淚花,她悄悄將目光移開了。然后,她看到坐在不遠處的雷遠山。她渾身顫抖了一下,好似空中滾過驚雷。她來白鶴舞廳的路上,一直環(huán)顧四周,沒想還是被他跟蹤了。她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壓抑的怒火,還有發(fā)現(xiàn)秘密的快感。他的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那是一種“終于逮到你了”的得意。
“可是,她有一天離開了我?!?/p>
這個結(jié)局,韓梅早就知道了。但是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她對他的話表現(xiàn)出一絲興趣。她問,你老婆是怎么死的?
“她沒有死,跑了?!?/p>
韓梅看了一眼劉海,他閉著眼睛,仿佛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話。不管是死了,還是跑了,都不重要。但韓梅有種被愚弄了的感覺。
“呵呵,”她冷笑著表示了自己的不滿。
“對不起,我不想騙你。她跑了,跟人跑了。但我總覺得她死了。因為只有這樣想時,我才會覺得心里好受一點?!?/p>
韓梅嗅了嗅,空氣中隱約有一絲醋和醬油的混合味。自從知道他是個調(diào)料嗜者開始,她的嗅覺就高度警惕。她想,比聞?wù){(diào)料味更難受的,是心理上的不適感。只要坐在他身邊,她就覺得變成了一只獵犬或者一個感冒癥患者。對于劉??谥械哪莻€女人,韓梅有了感同身受的惻隱。
“我一直在找她,”他說,“找了整整十年。”
結(jié)果當然不用說,韓梅想,肯定沒找到。任何一個軟弱的靈魂深處,都有一個堅強的核。十年的時間,這個男人帶著滿身的調(diào)料味尋找一個女人。那種味道發(fā)自他的骨髓。
“你還在找她嗎?”韓梅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雷遠山,“你打算一直找下去?”
“你覺得我該停下來嗎?我四十五歲了,感覺身體越來越弱了。”
燈光熄滅的時候,韓梅的眼前浮現(xiàn)出劉海尋找他女人的影子。茫茫人海,一個男人,用目光過濾世界,尋找那個給過他短暫溫暖的人。
韓梅突然意識到,這個故事該接近尾聲了吧?
有一個姑娘朝雷遠山走過去,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韓梅看到他象征地
推辭了兩下,然后和那個姑娘摟在了一起。他在看著韓梅笑。韓梅將手搭在了劉海肩上。
舞池里的人越來越少,劉海沉默了一會兒,將嘴湊在韓梅的耳邊。這一舉動令她吃驚,但她并沒有馬上做出反應(yīng)。調(diào)料味更濃了,韓梅閉著眼睛,熱氣像蟲子從脖子上爬過。
“你能陪我一晚上嗎?”
韓梅頓覺一盆冷水澆在了頭上,血脈瞬間凝結(jié)了。然后,她顫抖了一下。劉海似乎感覺到了,輕輕放開了她。
“我從來不陪人過夜的。”
“你撒謊,我有天晚上親眼看見你帶一個男人回去?!?/p>
韓梅沒有狡辯,但劉海的話讓她害怕。她突然想起了門上的“殺”字,以及過道上的腳步聲。她不敢看黑暗中的劉海。
“我可以回去了嗎?”她說,“我有點冷?!?/p>
“嗯?!?/p>
韓梅趁黑出了白鶴舞廳,被狂風裹挾著一路前行。她剛回到住處,就收到了雷遠山的短信。
開門,我在樓下。
開門,否則我讓你無臉再回白魚村。
韓梅頭重腳輕地下樓,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軟體動物。冷風先雷遠山一步擠到了韓梅面前,她打了個寒顫。接著是酒味。雷遠山跌撞到了鐵門上,樓道里響起了肉體和金屬撞擊的沉悶聲。韓梅轉(zhuǎn)身上樓,雷遠山幽靈一樣地跟著她進了屋。
他坐在沙發(fā)上,掏出隨身攜帶的錫紙,開始吸毒。他如癡如醉的樣子,在她看來像一坨屎。她起身去到衛(wèi)生間里,穿著衣服站在噴頭下打開了熱水。她看到鏡中的自己頭發(fā)和衣服緊貼到皮膚上,咧嘴大哭,像個孩子。然后,她拖著濕淋淋的身軀回到客廳,像條剛上岸的魚。
“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韓梅站在雷遠山面前,身上在滴水。他被她的這副樣子嚇慌神了,下意識地開始脫她的衣服。韓梅雙手緊緊抱在胸前,鼻子里發(fā)出咻咻的聲音。她的眼里在噴火,有了殺人的沖動。當雷遠山解開她的第二顆紐扣時,她抬手給了他一耳光。
他隨即坐到了沙發(fā)上,“媽的,”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沒見血。
韓梅就勢蹲下去,縮成一團。她抽泣起來。屋里煙霧裊繞。
“你以為我怕你回白魚村去說是吧?”韓梅說,“從我入行那天開始,我就將尊嚴拋到了九霄云外?!?/p>
“你以為我不敢說?我還有什么可怕的?丟人!我和小豆子都替你丟人!”
小豆子。韓梅想到他,整個人就軟了。他還有什么可以顧慮?為了一時的毒品之快,他可以殺人放火。人到了這一步,在善或惡之間,往往會報復(fù)性地選擇后者。
衣服上的水還在滴著。韓梅瑟瑟發(fā)抖。她打了個噴嚏,聲音在屋子里回蕩。外面又刮風了,小區(qū)里的流浪貓在打架,爭奪無處不在的世界。
雷遠山突然朝韓梅撲了過來,將她的驚慌、喊叫,全都壓在了身下。他撕她的衣服,破裂聲像一首閃電。他將赤裸的她,抱起來,扔到了沙發(fā)上。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如一塊冰似的破碎。爾后,她扼住了任何發(fā)自體內(nèi)的聲音,變成了一堆沉默的肉。任何撞擊都是徒勞的,沉默只會讓他羞愧。他的身體里像有一臺發(fā)動機,但所有的力量都遭到了化解。他看不到黑暗中的眼淚和咬牙切齒,她的手在四處摸索,但上天沒有將一把刀放在她手邊。
最后,他渾身顫抖、痙攣、扭曲,一聲長嘯,一動不動。
她像是死了,或者睡過去了。
沉默和黑暗統(tǒng)治世界。接下來的聲和光來自打火機。煙頭像不眠的眼睛。
“你滿意了吧?”她說。
他無所謂滿意與否。他躺在沙發(fā)上,像一攤泥。她赤腳走進臥室里,把門反鎖上。風在窗外拍打窗戶,渣土車從樓下轟隆隆開過。電吹風的噪音讓人心驚膽顫。被窩里冰如鐵,空氣像一把刀,割得她喉嚨生疼。她又咳嗽起來。藥在離她不遠的抽屜里,但她懶得動了。
死不了,她想,如果真的死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又過了一陣,雷遠山來磕門,她不理,他開始擂門。
“開門,我要進來跟你睡?!?/p>
“滾吧!天亮時就滾?!?/p>
她永遠不想見到他,但這根本不可能。小豆子是他們之間永遠的紐帶。每一個失眠的夜晚,她都在思考自己的歸宿。一個失敗者,活得像個逃犯。只有生活在沒人認識的地方,她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她想不斷地逃,像一只永遠點水的蜻蜓。逃吧,真的,待白鶴舞廳關(guān)門她就離開。
雷遠山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踢門。這個瘋子。他完全就是個瘋子。瘋狂是瘋子的通行證。
住在隔壁的人家被吵醒了,來敲門。雷遠山開門,對著門外就是一頓狂罵。隔壁那家是賣蔬菜的,兩個大人帶著三個孩子。有時候,他們會將門打開,韓梅看到客廳里的地鋪周圍擺滿了臟鞋子。孩子們席地而坐,玩著又臟又破的玩具。每當這時候,韓梅就會想起小豆子。
鄰居關(guān)上了門,雷遠山還站在韓梅的臥室門前。這一次,他不敲了。
“梅,你把門打開吧,”他說,“我太冷了,無法睡?!?/p>
韓梅將耳機找出來,插在手機上,放了一首《出塞曲》。她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單曲循環(huán)。
“梅,我錯了。我真的會戒的?!?/p>
“跟我一起回去吧,孩子多可憐。”
“你他媽的到底聽見沒有?信不信我跟你同歸于盡?”
……
韓梅沒有聽見。她不知道昭君,也不知道蔡琴,只是喜歡這首哀婉的歌。像是六月天空中滾過的悶雷,沒有震天響,卻句句捶打著心臟。那些音符幻化成蜜蜂,住滿了她的耳朵,擁擠得生疼。她摘下耳機,世界寂靜,她輕輕閉上眼睛,耳畔還回響著蔡琴的歌聲。
樓下,有掃把劃過地面。窗外一片黑暗。天快亮了。
6
“我在這里等你?!?/p>
劉海蹲在韓梅樓下的街邊,韓梅看到他時有點不知所措。她想轉(zhuǎn)身躲避,但他已經(jīng)說話了。
“哦,”她說。
“我請你吃飯,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去白鶴舞廳了?!?/p>
韓梅朝四周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雷遠山的影子。對陰魂不散的擔憂,加重了她內(nèi)心的恐懼。但相比之下,她會選擇跟劉海在一起。
“我可以付你錢的,”他又說,“反正,我拿著錢也沒有用了?!?/p>
他快步超過了她,在前面帶路。她邊走邊四處張望。她起床的時候,客廳里空無一人。沙發(fā)巾被踢到了地上,不遠處是口痰和煙頭。但眼前的一切在她看來并不算糟糕,沒有了雷遠山,這種感覺就像是早晨醒來,清空了腸道里的宿便。
當然她也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安慰。
餐廳里人不多,劉海和韓梅被帶到了一張靠窗的桌子上。她對在外吃飯興趣索然?;氐阶√?,還得煮一碗面條吃。劉海的臉色很差,兩片鐵青的肉,松馳地掛在鼻子兩側(cè)。她覺得他的眼袋里,能夠裝得下一只小袋鼠。他的嘴唇干裂,隨時都有可能冒出血珠。
“先給我們上一瓶白酒,”他說。
韓梅趕緊申明自己中午喝酒頭疼,“我來那個了,”她巧妙地撒了個謊。
“我自己喝,”他拿著一支鉛筆在菜單上打勾,“我今天要把自己喝醉?!?/p>
他點了很多葷菜。他們以為肉是這個世界最好的食物。她默默坐在他對面,偶爾看他一眼,生發(fā)出一絲惻隱。他像一臺機器,一看便知不好了,卻又說不出來具體的問題。
“如果我騙了你,你會怎樣?”
他喝酒的樣子像喝毒藥,抿一口,皺著眉,含在嘴里品咂半天才吞下去。她其實很想勸他別喝了。
“其實,我不光喜歡吃調(diào)料,還喜歡偷東西?!彼耐肜飱A菜,“我是一個小偷,天生的?!?/p>
韓梅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望著雷遠山,仿佛要從他的臉上看出這句話的真假。而他,則是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你不了解小偷的心理,”他說,“那種將別人東西據(jù)為己有的感覺太好了?!?/p>
“你偷什么?”
“什么都偷。調(diào)料、鞋子、手機、摩托車……我曾經(jīng)在西北某省打開了一輛汽車的鎖,但是,我不會開車,放棄了。”
韓梅笑了起來。她希望用笑聲打敗眼前這個滿嘴跑火車的人。她的笑聲中帶著嘲弄——這是個徹徹底底的玩笑。偷,是這個世界最不光彩的事情之一,他怎么能如此輕松地說出來?
她想,他可能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胡說八道慣了。在白鶴舞廳里,男人們的嘴上掛滿了謊言,她早已見慣不驚。
“你怎么證明你會偷東西?”韓梅的嘴角向上揚,一臉譏諷的樣子。
“我在你門上寫過一個字,你應(yīng)該還記得,”他說,“我可以輕易打開很多門,包括你的大門?!?/p>
韓梅聽到了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她甚至還來不及收起譏笑,但表情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了驚恐。
“你放心吧,”他說,“我不會傷害你,否則,我早就進你的屋了?!?/p>
“你到底是什么人?”韓梅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帶著哭腔。
劉海的臉上掠過一絲詭笑。他喝了一口酒,下咽的時候發(fā)出“咕嚕”聲。他看了看韓梅,若無其事地朝她碗里夾菜。
“我是個壞人,”他說,“但我不會害你,你跟她長得太像了?!?/p>
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長得像另一個人。這是一種災(zāi)難還是幸運?韓梅有點坐立不安,她停了筷子,看著劉海將酒菜毫無美感地從嘴里塞進去。他似乎永遠沒有滿足感,食物和他的腸胃并沒有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
“警察不找你麻煩?”她加重了“警察”這兩個字。
“警察太忙了,”他說,“像我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誰有空天天盯著我們?”說完,他又倒了一杯酒。他時而看一眼她,她的驚恐讓他滿意。
“其實,她的離開,并不是因為我身上的味道,而是因為我戒不了偷東西的習慣?!?/p>
她沒有說話,緊握著手機,手心在出汗。她想離開了。她知道這會敗了他的興致。
“如果三天不偷東西,我會手癢?!彼f,“那種感覺很難受,一雙手不知所措?!?/p>
“別人都吃完走了,”韓梅看了看旁邊的幾張空了的桌子。餐廳門口,服務(wù)員們已經(jīng)閑了下來,打撲克、用手機聽歌或者說著悄悄話。
“再給我十分鐘,今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他說,“我這幾天老是做噩夢?!?/p>
韓梅如坐針氈,但她只能繼續(xù)聽他說。
“我知道我找不到她了,即使找到她也不會跟我回去。”他突然仰脖喝了杯中酒,再次倒酒的時候,他說,“你能不能跟我回去?”
這話像突然射出的暗箭,猝不及防。待韓梅反應(yīng)過來,她開始拼命搖頭。
“我是有老公的,”她說。
“你老公是個混蛋,”他忿然道。
她沒有因此感動,只想快點離開。他站起身時,塞了錢過來,她接了。在餐廳前口,兩人停留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將語言壓在了舌頭下。
“今晚,白鶴舞廳最后營業(yè),你來嗎?”
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白鶴舞廳要搞一場告別儀式,是歡姐的主意?!皝硪粓稣嬲奈钑?,”她說,“讓臭男人們文明一點,別動手動腳的?!苯忝脗儦g呼贊成。如果黑暗的舞廳里,沒有見不得光的舉動,男人們都像紳士一樣,優(yōu)雅地摟著她們跳舞,那該多好。
韓梅從飯店和劉海分開后,想回住處休息一下。半路上,歡姐給她打電話,說是姐妹們正在布置舞廳,讓她趕快過去。
這可能是白鶴舞廳開門最早的一次。姑娘們的臉上有著分別的悲傷,也有著對告別儀式的期許。該如何布置現(xiàn)場呢?歡姐說,憑你們的想象吧?!澳蔷筒贾玫孟癞厴I(yè)晚會一樣,”有人說。姐妹們表示贊同。
白鶴舞廳的正東方,搭了一個臺。臺上鋪著紅地毯。收銀臺搬上來了,上面放著鮮花。話筒從鮮花里伸出頭來,發(fā)出黑暗之光?!拔?,”那個叫春春的姑娘湊近話筒喊了一聲,“大家好,大家中午好?!闭诿β抵墓媚飩冃Τ梢粓F。
舞池里鋪滿了紅地毯,炫目得令人心驚,踩上去卻悄無聲息。歡姐摟著韓梅跳了起來,跳著跳著,她在韓梅的胸前摸了一把,韓梅馬上做出要親吻她的樣子,嚇得歡姐笑著放手了。
沒有音樂聲。有人朝音控臺那邊彈了一個響指,“music?!币恢背聊囊艨貛煇鹤鲃“愕胤帕艘磺段枧疁I》。然后,一個姑娘走向音控臺,她換了一首《愛情買賣》。音樂就這么在舞廳里回蕩,她們跟著唱,以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口氣唱。
墻上,用透明膠布沾滿了氣球,顏色以紫色和粉紅色為主。當氣球吹起來時,總有人跑過來摸一下,將此想象成乳房。有時候,汽球被炸了,也會引來一陣笑聲。
舞池四周的沙發(fā)上,一定是布滿了細菌。歡姐安排人消了毒,并且擦得纖塵不染。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擺滿了瓜子和水果。甚至有人開玩笑說,要不要給男人們擺上坐席卡?
喜慶一直延伸到了大門口?;ɑ@是姑娘們自己花錢買的。條幅上寫著“恭喜白鶴舞廳關(guān)門大吉陳小嬌、李玲兒賀”之類的字,花籃一直擺到了街邊,引得路人駐足。
她們還在舞廳大門外拉了一條橫幅:白鶴舞廳關(guān)門儀式今晚舉行,全場免票。
曾經(jīng)站在門口的保安換成了兩名身材高挑的姑娘,她們穿著旗袍,正在一遍遍地培訓“歡迎光臨”。
下午四點,歡姐請全體姑娘吃飯。當她們吃完飯回到白鶴舞廳時,門口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冬天的夜晚來得早,人們站在閃爍的燈光下,守著一道緊閉的門,顯得有幾分滑稽。姑娘們在注視下穿過人群,歡姐走在最前面。她彎腰,扭動鑰匙,卷簾門緩緩上升,門簾已被撤下,一眼就能望到底。
舞廳里的燈光全部亮起,鐳射激光燈像機槍在掃射。這是一個不熄燈的夜晚。五彩斑斕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光怪陸離的女人們,像是在自已家里一樣放松,她們帶頭跳起舞來,等待告別儀式正式開始。
歡姐依然坐在她經(jīng)常坐在那個位子上。她看了一眼門口,那里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她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心驚肉跳。但是,她還是走向了那個擺著鮮花的收銀臺。
“謝謝大家。”四周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注視她。
“謝謝大家能來。這是白鶴舞廳的最后一夜。這最后的夜晚,我想讓這里成為真正的舞廳。讓我們唱歌、跳舞。你們眼前這些美麗的姑娘,她們曾經(jīng)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今晚,你們要懷著感激之情,而不是輕舉冒犯。今晚,不許爭風吃醋,不許偷偷摸摸。今晚,我們是兄弟姐妹?!?/p>
掌聲響起。有人吹了聲口哨,震耳欲聾過后,是陣陣笑聲。
“謝謝你們,我的姐妹們。以往,我像一只母雞看護雞仔一樣保護你們;未來,就只有靠你們自己了。世界如此冷漠,我們只有抱成團,才能獲得溫暖。世界如此骯臟,我們比很多人要干凈?!?/p>
掌聲再次響起,有姑娘在偷偷抹眼淚。韓梅鼻子發(fā)酸,她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雷遠山、劉海和趙銘天。該死的,她在心里罵了一聲。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被圍在中間的獵物,無論是誰,只要伸手,就能逮住她。她看到趙銘天朝她走了過來。
“很有創(chuàng)意,”他說,“像在開年終總結(jié)會?!?/p>
韓梅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跳舞吧,”他笑了笑,“或許今后再也沒有機會了?!?/p>
兩人進了舞池,身體之間保持著距離。這是兩人第一次在燈光下跳舞,彼此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兩人沉默著,動作僵硬得像是在拉鋸。音樂在舞廳里爆炸開來,連沙發(fā)上的人也坐不住了,站起來,隨著節(jié)奏扭動身體。
“我們的事情,你考慮得怎樣了?”
韓梅心里一緊張,踩到了趙銘天的皮鞋上。兩人都笑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她說。她看了看站在燈光下機械晃動著身體的雷遠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是認真的,”趙銘天又說,“你還在想著他?”
韓梅搖了搖頭。趙銘天不知道,她是拒絕,還是說沒有再想著雷遠山。很多事,難了結(jié),何妨不了了之。韓梅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會愛了,或者她從來沒有學會愛。她希望一個人給他勇氣,可她又懷疑這世界是否真的有愛存在。一個整天周旋于男人圈里的女人,就像一個整天跟細菌打交道的醫(yī)生,已經(jīng)有了免疫力。
她已經(jīng)習慣了在黑暗中跳舞。燈光下的她,像是貓頭鷹無法適應(yīng)白天。跳著跳著,她有點眩暈。她放開了趙銘天,回到座位上。一直在盯著她的劉海先雷遠山一步走了過來。
“我們不跳舞,”他說,“陪我聊聊吧。錢,我會照付?!?/p>
“今晚我們不收錢?!彼q豫一下,“但是,也不能動手動腳?!?/p>
他的身上有著調(diào)料味和酒味,這令韓梅有點反胃。她點了一支煙,讓煙味戰(zhàn)勝了怪味。
“我今天回去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該騙你?!彼f,“我要向你坦白。”
她深吸了一口香煙,將煙霧從鼻子里噴出來,等著他說下去。
“其實,她真的死了?!?/p>
韓梅有種被愚弄了的感覺,想站起來甩手離去。可是,他痛苦的表情告訴她,事情或許沒有這么簡單。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緊硬,像是要把一個答案硬塞給她。
“她是被我殺掉的!”他的語氣冰冷如刀,讓韓梅目瞪口呆。
但是,她笑了起來?!澳愫榷嗔?,”她說,“你這個騙子。既然不跳舞,那就請便吧。”
韓梅悄悄站了起來,朝歡姐走了過去。歡姐喝多了,她要唱歌。大家起哄。她唱了一首《甜蜜蜜》。她唱的是:甜蜜蜜,你他媽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你他媽的春風里……然后,在歡姐的帶動下,男人和女人全都唱了起來。
然后,有一個中年男人跑向音控臺,他要求來一首麥克爾·杰克遜的《billiejean》。音樂響起,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后滑向了舞池中央。掌聲雷動。該男子一時興起,脫下外衣,扔向了圍觀的人群。
看著這歡樂人群,歡姐笑著笑著突然想流淚。十年了。她從25歲離了婚,便開始經(jīng)營這家舞廳。一個星期前,侯哥告訴她,這一次,白鶴舞廳必須得關(guān)門了,風口浪尖上,神仙也保不住。侯哥的話,她信,她聽。她想著侯哥,就看見侯哥帶著一幫兄弟全副武裝地走進來了。歡姐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她揉了揉眼睛,看見侯哥逕直朝她走了過來。
大門已經(jīng)被警察封住了。舞廳里的男人驚惶失措。音樂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侯哥看了看周圍,走到了收銀臺的話筒前。
“大家不要慌張,我們來,是找一個叫劉海的人。”
人群里發(fā)出一聲驚訝,同時也稍微放松了一點。
“劉海,你聽著,這里已經(jīng)被我們包圍了。即使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飛出去了。你殺妻一事,該是了結(jié)的時候了。”
此時,劉海坐在炫麗的燈光下。他對身邊那些全副武裝的警察視若無睹,他朝韓梅招了招手,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六只槍對準了他。
“劉海,舉起手來!”侯哥向他喊道,“站起來,別抱僥幸心理?!?/p>
劉海站起來。他舉起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朝韓梅走了過來。韓梅渾身發(fā)抖,她看見劉海走過來時,臉上掛著一絲淺笑。警察像張網(wǎng)似地包圍過來,而劉海像個拖著漁網(wǎng)滿載而歸的漁人。
“能最后陪我跳一曲嗎?”他問。
韓梅不知道該怎么辦。此時,有醬油和醋的味道從他鼻翼間輕輕飄過。